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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五節

第二章

第五節

「根據您剛才的說法,那麼殺人是可以允許的了……」
「根據我的說法!」盧仁大聲叫道。
彼得·彼得羅維奇很生氣,可是他不說話了。他堅決地要馬上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沉默持續了片刻工夫。
「一切事物都有一個準則,」盧仁高傲地繼續往下說。「經濟思想不是叫你去殺人,只消想一想……」
「您可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叫道,一邊靠著枕頭坐了起來,刺人的炯炯目光逼視著他。「您可知道?」
「這指的是哪一方面?」拉祖米興問。
「您知道詳細情況嗎?」
「高興什麼?」
「您的問題內容很廣泛。我可能弄錯,可是我覺得我似乎發現一種更明確的見解,可以說,發現更多的批評精神、更多的求實精神……」
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答理,卻慢慢地把頭放到枕頭上,兩手墊在腦後,看起天花板來了。盧仁臉上流露出苦悶的神色。左西莫夫和拉祖米興懷著更強烈的好奇心打量起盧仁來,末了,他顯然發窘了。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得羅維奇反駁道,顯然很高興。「當然,著迷和犯錯誤是有的,但這應該加以寬恕:著迷證明對事業有熱情,也證明事業是處在一種不合理的外部環境中。如果說事情做得少,那是時間不夠。我撇開方法不談。照我個人的看法,也可以說,某些事情甚至已經做了:各種新的有價值的思想被傳播著;某些新的有價值的作品被流傳著,它們代替了那些舊的、空想的和浪漫主義的作品;文學具有更成熟的形式;許多有害的成見被根除了,受到了嘲諷……一句話,我們和過去永遠絕緣了,而這,依我看來,已經是個成就……」
「先生!」盧仁又氣又恨地大聲叫嚷道,滿臉通紅,一副尷尬相。「先生……您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請您原諒,可是我應該對您說,您所聽到的,或者不如說,傳到您耳朵里的流言,是荒誕無稽的……所以我……我懷疑……有人……一句話……這是一支冷箭……一句話,令堂……在沒有發生這事以前,我就覺察出她雖然有不少優點,但也有個略微狂熱的和羅曼蒂克的頭腦……可是我萬萬想不到,她會這麼想入非非地去理解事情,把事情想象成……到底……到底……」
左西莫夫慢吞吞地微微動了一下,要是拉祖米興(人家不是向他發問)不搶先回答,他也許會作答的。
「是的,是一家小旅館……」
「你們都走吧,走吧!」拉斯柯爾尼科夫發狂地喊叫起來。「你們都使我痛苦,你們到底走不走!我可不怕你們!我現在誰也不怕了,給我滾開!我要獨個兒在這兒,獨個兒,獨個兒,獨個兒!」
「你現在要喝茶嗎?」她問。
「不過,您別見怪,」拉祖米興唐突地說。「羅佳已經病了四天多,有三天工夫神志昏迷,可是現在清醒了,甚至想吃東西了。這位就是他的醫生,剛給他診治過;我是羅佳的同學,也在大學里念過書,現在我照看著他;所以您不必顧慮我們,也不必拘束,請繼續談您的事吧。」
「沒有什麼,我沒有什麼意見;您往下說吧……」
「沒有什麼意見。」
「你胡說,哪來的求實精神,」拉祖米興反駁道。「求實精神是不容易獲得的,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們差不多有二百年光景脫離了實際生活……不錯,各種思想層出不窮,」他對彼得·彼得羅維奇說。「善良的願望是有的,雖然是幼稚的;甚至正直的行為也能發現,雖然騙子多得不得了;但求實精神還是沒有!求實精神得來不易啊。」
他挪開桌旁自己的椅子,騰出了桌子與自己兩膝之間的地位,有點兒緊張地等待著客人「擠入」這個間隙中來。在這樣的時刻,絕不能謝絕,客人慌忙地磕磕絆絆地擠過了那個窄小的地方。他走到椅子跟前,坐了下來,疑心地打量著拉祖米興。
「哦,別那麼想,別那麼想……我哪會!嗯,得啦!」拉祖米興斷然說,急遽read.99csw.com地向左西莫夫轉過身去,又把剛才跟他談的話繼續談下去。
「知道什麼?」盧仁站定了,帶著受辱和挑釁的神氣等待著。沉默持續了片刻工夫。
「是的,有什麼意見嗎?」
「那我不能說;但是另一種情況……可以說,整個問題使我很感興趣。且不說近五年來下層階級的犯罪案件增多起來;且不說各處不斷地發生的搶劫和縱火案;我覺得最奇怪的是,在上層階級中,犯罪案件也日益增多,可以說也隨著增多。據說,有一個地方,一個從前在大學里念過書的人在大道上搶劫郵車;而在另一個地方,幾個社會地位優越的人製造假鈔票;在莫斯科逮捕了一批偽造最近發行的有獎債券的罪犯,主犯之一是個教世界通史的講師;還有我們駐外國使館的一位秘書由於金錢或者由於某種不明的原因……而被人殺害了。如果現在這個放債的老太婆是被一個社會地位更高的人士殺害的,因為鄉下人不會拿金飾去抵押,那麼應該怎樣從某一方面來解釋我們社會上那些文明人士的道德墮落呢?」
「……我還在她們那兒的時候,令堂就給您寫來了信。我來到了這兒,故意隔幾天,等到我確信您已經知道了一切情況后,才來看您;可是現在我覺得奇怪……」
「咱們走吧!」左西莫夫堅持地重說了一遍,拔腳就走。拉祖米興沉吟了一下,就跑去追他。
「怎麼可以這樣說呢?」
拉斯柯爾尼科夫連頭都沒有轉過去。彼得·彼得羅維奇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可是盧仁還沒有把話說完,就打桌子和椅子中間擠過去,往外走了;拉祖米興這會兒站起來讓他走。盧仁對誰也不看一眼,對左西莫夫連頭也不點一下,雖然後者早就向他點著頭,叫他別跟病人吵架。盧仁往外走去,當他彎下腰走出門去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舉到肩頭那麼高。當時連他那個傴僂著的背好像也表現出,他受了多麼嚴重的侮辱啊。
「離這兒不很遠,是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哼!」拉祖米興哼得很響。盧仁疑問地看了他一眼。
「對不起,我也不是機智的,」拉祖米興厲聲打斷了他的話。「所以我們別再談下去啦。我提出這個問題是有目的的,但是三年來,我對這種閑扯和自|慰,對所有這些絮絮不休的沒完沒了的老生常談,對千篇一律地複述這些老生常談已經厭煩極了,老天為證,不但我自己說這些話,而且別人在我面前說這些話時,我也會臉紅的。當然啰,您急於想自詡博學,這是大可原諒的,我也不責備您。現在我只要知道,您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近來有那麼多各種各樣的企業家要參加公眾的事業,他們為自己的利益而曲解他們所染指的各種事業,以致把整個事業都完全糟蹋了。嗯,夠啦!」
「跟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拉斯柯爾尼科夫慢吞吞地說,彷彿想起一件什麼事來了。
「這個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左西莫夫沒精打采地說,一邊向病人點了點頭,然後打了個哈欠,不知怎的把嘴張得非常大,並且好久地保持著這個姿勢。接著他慢條斯理地把手伸入坎肩袋裡,掏出一隻極大的、凸形的、有蓋的金錶,打開表蓋瞥了一眼,又那麼慢條斯理地懶洋洋地把它放回口袋裡。
「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方:骯髒、臭氣四溢,而且是個可疑的場所;常常出事;誰知道那兒住著一些什麼人!……我為一件可恥的事上那兒去過。房租倒便宜。」
「不,可不能這樣說!」左西莫夫回答道。
「怎麼說是根據我的理論?」
「問題在於,他根本不是一個這樣的人!」拉祖米興插嘴說。「你們的錯誤就在這裏。可是依我看,他並不狡猾,也沒有經驗,大概還是頭一次犯罪!如果認為這是預謀殺人,兇手一定是個狡猾的老賊,那是難以令人置信的;應該認為這是個沒有經驗的人,他不過是僥倖地逃脫的,而僥倖的事不是常有的九九藏書嗎?或許他沒有預料到那些阻礙!這件事他是怎樣乾的呢?他拿了幾件值十盧布或二十盧布的東西,把它們塞滿了口袋,並把老太婆的箱子里那堆舊衣亂翻了一陣——而在五斗櫥第一格抽屜中一隻首飾盒裡,除了幾張鈔票外,還發現了一千五百盧布現金!他不懂得搶劫錢財,只會殺人!我對你說吧,他是頭一次犯罪,頭一次犯罪;他發慌了!他不是有計劃地而是靠僥倖的機會逃脫的。」
「如果不依他,那會更糟,」左西莫夫已經走到了樓梯上,說。「可不能惹他惱火……」
「您有什麼事嗎?」這句很不客氣的話使這位古板的先生感到很難堪;他幾乎掉轉臉去看拉祖米興,但他到底及時克制住了,馬上又向左西莫夫回過頭來。
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卧著,雖然他什麼也不想,但卻死瞅著這位來客。此刻他那已經轉了過來不再看壁紙上奇異花卉的臉顯得異常蒼白,併流露出異常痛苦的神情,彷彿他剛剛動過痛苦的手術,或者剛剛受過嚴刑拷打似的。可是這位來客卻漸漸地引起了他越來越大的注意,於是他覺得奇怪起來,接著懷疑起來,甚至於彷彿害怕起來。當左西莫夫指著他說「這個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時候,他連忙支起半截身子,彷彿直跳起來似的在床上坐了起來,近乎挑釁地但用若斷若續的微弱的聲音說道:
「這位是羅季昂·羅曼內奇·拉斯柯爾尼科夫,大學生,或者從前是大學生?」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呢?」大惑不解的拉祖米興說,頻頻搖頭。
「令堂……」盧仁說話了。
「您所說的那個講師在莫斯科就是這樣回答他為什麼偽造有獎債券這個問題的:『大家都用各種手段發財,所以我也急於想發財。』他的原話,我不記得了,但意思是,不花本錢,儘快地、不勞而獲地發財!大家都習慣於坐享其成,仰賴別人,吃別人嚼爛的東西。嗯,偉大的時鐘敲響了,每個人都本相畢露……」
「柯赫供出了一批人;另一些人的名字是寫在包東西的紙上的,有的是聽到消息后,自己去投案的……」
「經濟上發生了很多變化嘛……」左西莫夫回答道。
「對不起,您這樣問,我倒以為你認識他。我曾經是他的監護人……一個很可愛的青年……他很關心……我很高興見到年輕人:你可以向他們學到新的東西。」彼得·彼得羅維奇滿懷希望地打量了一下屋子裡所有的人。
「您這是怎麼啦!」拉祖米興叫道。
「是呀!是呀!」拉祖米興趕忙接嘴說。「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他很關心,而且也很害怕。在害病那一天,他在警察局裡被人嚇唬過;他昏了過去。」
「咱們走,」左西莫夫向拉祖米興點了點頭,說。
「滾吧!」
然而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時,臉稍微轉向他,忽然又凝神細細地瞧起他來,表現出那麼強烈的好奇心,彷彿剛才還沒有把他看夠似的,或者彷彿他身上有個什麼新的東西引起了他的驚奇:甚至為著把他看個仔細,故意從枕頭上微微支起身子。真的,在彼得·彼得羅維奇的整個外表上彷彿有個特別的東西引起人的驚奇,的確有個東西似乎證實了,現在如此無禮地稱他做「未婚夫」,不是沒有理由的。第一,可以看出,甚至是太顯著了:彼得·彼得羅維奇逗留在京都的幾天中,竭力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等候著未婚妻到來,不過這是無可非議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甚至自以為,也許甚至過分得意地自以為佳運亨通了,這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彼得·彼得羅維奇也算個未婚夫了。他的全身衣服都是剛落針的,很合身,也許不好的只是太新了,過分暴露出某種目的。連那頂漂亮的新式圓呢帽也證實了這個目的:九-九-藏-書彼得·彼得羅維奇不知怎的對這頂呢帽十分愛護,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連那副惹眼的淡紫色的真正的朱旺手套也證明了這點,雖然這副手套他從來不戴在手上,只拿在手裡當作裝飾品。在彼得·彼得羅維奇的衣服上,淺淡的和青春的色澤佔了優勢。他穿著一件漂亮的淡褐色的夏季上裝,配了一條淺色的又輕又薄的褲子,一件同樣料子的背心,那件薄薄的襯衫還是剛買來的,系著一條帶玫瑰色條紋的輕飄飄的細麻布領帶,最好不過的是:這一切東西對彼得·彼得羅維奇甚至都很合適。他容光煥發,甚至顯得眉目俊秀,本來看起來就不滿四十五歲。烏黑的連鬢鬍子像兩個肉餅令人喜愛地遮沒了兩邊臉頰,在那颳得精光的、閃閃發亮的下巴兩邊長得又密又美。頭髮也梳得精光,雖然有了幾根銀絲,在理髮店裡卷過的,但並不因此顯出卷過的頭髮所常有的一種可笑或愚蠢的樣子,因為卷過的頭髮免不了使人的臉有一副去行婚禮的德國人的神采。如果在這張相當漂亮而矜持的臉上有什麼真正使人感到不快或者引起反感的地方,那麼這是由於其他的原因。拉斯柯爾尼科夫無禮地細細地打量了一下盧仁先生后,惡狠狠地微微一笑,又倒在枕頭上,仍然看起天花板來。
盧仁聳了聳肩膀。
拉斯柯爾尼科夫躺著,臉色煞白,上唇抖動著,呼吸急促。
「是的!我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您有什麼事?」
「晚上,你給我更詳細地講講,以後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他的情況很值得注意,半小時后我再去看他……不過他不會發什麼炎症……」
「看到您病得這個樣子,我心裏很難過,」他又開腔了,努力打破沉默。「要是我知道您身體不好,早就來看您了。可是您要知道,我忙得很哪!……我在樞密院里還要辦理一件我的律師業務方面的重要事務。您也能猜度到的那些事,我不談了。也就是說,我時刻等候著令堂和令妹到來……」
「這怎麼可以,難道我們可以這樣撇下他。」
他抽搐地轉身向壁;娜斯塔西雅走了。
這位先生年紀已經不輕,舉止古板,道貌岸然,臉上流露出一副謹小慎微、滿腹牢騷的神氣。他開頭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滿不高興地帶著露骨的驚訝的神色環視四周,他的目光像在問:「我來到了什麼地方啊?」他懷疑地、甚至佯裝有點兒驚慌和近乎受辱的樣子,掃視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那間又窄又低的「船艙」。他又那麼驚訝地把目光轉移過去,接著死瞅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人,後者沒有穿外衣,頭髮蓬亂,臉沒洗過,躺在那張又小又髒的沙發榻上,也獃獃地看著他。過後,他又那麼慢條斯理地看起衣服破爛、沒有刮過臉和一頭亂髮的拉祖米興來。拉祖米興也大胆地用好奇的目光直瞅著他的眼睛,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緊張的沉默持續了片刻工夫,末了,果然不出所料,氣氛稍為轉變了。大概因為看到某個十分顯著的情況而領悟了,在這兒,在這個「船艙」里大擺架子是得不到什麼的,這位進來的先生就變得溫和些了,有禮貌了,並且對左西莫夫談起話來,雖然口氣有點兒嚴厲,但他發問時,每個音節都念得很清楚:
拉斯柯爾尼科夫稍微動了一下,想要說什麼;他臉上流露出有點兒激動的神情。彼得·彼得羅維奇把話縮住了,等待著,可是因為沒有人說話,他又往下說:
「情況我當然沒有能夠摸得那麼清楚,因為我也是剛到這裏。」彼得·彼得羅維奇小心謹慎地反駁道。「但是有兩個很清潔的小房間,因為只住很短一個時期……我已經找到一套正式的房間,那是我們將來的住宅,」他轉臉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這套房間現在正在裝修;我自己也暫住在李彼韋赫賽爾太太的房子里,離這兒只有幾步路,跟我的一個青年朋友安德烈·謝苗內奇·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同住一室;巴卡列耶夫的房子也是他告訴我的https://read.99csw.com……」
「我是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我十分希望,我的名字對您已經不是完全陌生的了。」
「一定是去抵押過東西的人,」拉祖米興附和說。「波爾菲里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但還在盤問那些向她抵押過東西的人……」
「先生,」盧仁先生懷著異常強烈的自尊感,又不滿地說話了:「您是不是毫無禮貌地暗示,我也是……」
「現在不要喝!我要睡覺!你走吧……」
只剩下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個人了,他著急而又苦惱地打量了一下娜斯塔西雅;但她還是遲遲不走。
「兇手一定是去抵押過東西的人!」左西莫夫斷定說。
「這是對的,」左西莫夫從牙縫裡含糊地說。
「或許這位先生就是彼得·彼得羅維奇吧!從談話中可以聽出來,他要跟他的妹妹結婚。羅佳在害病前接到過一封信,信上提到了這件事……」
「什麼?」彼得·彼得羅維奇問,他沒有聽清楚,但是沒有得到回答。
「可不是,她是我的鄰居……」
「噢,原來如此!」盧仁臉色發白,咬住了嘴唇。「先生,我對您說,」他開始把話說得從容不迫,竭力壓制著心頭的怒火,但他的神色還是氣呼呼的。「剛才我一進來就看出了,您對我很不客氣,可是我故意不走,想要知道多些。對一個病人和親戚,我可以毫不計較,但是現在……您……永遠不……」
「我預先考慮過,並且計算過,」他嘟嘟囔囔說起來,「信已經寄出了十多天,實際上差不多有兩個星期了……」
「多謝你們。我來找他,在這兒談話不驚動病人嗎?」彼得·彼得羅維奇對左西莫夫說。
「在哪兒?」拉斯柯爾尼科夫有氣無力地問。
「躺在沙發榻上的就是他!您有什麼事嗎?」
「是的,安德烈·謝苗內奇·列別茲雅特尼柯夫,他在部里供職。你認識嗎?」
「我知道,我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說話了,流露出最不耐煩的神情。「就是您?未婚夫?嗯,我知道!……夠了!」
「我希望,現在我們已經開始相識,」他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因為有您所知道的那些情況,等您恢復健康后,我們將會更加親密的……特別是,我希望您早日恢復健康……」
「應該怎樣解釋嗎?」拉祖米興吹毛求疵地問。「可以這樣解釋:正是因為我們根深蒂固地過分缺乏求實精神的緣故。」
「哦,他一早就醒了!」拉祖米興繼續往下說,他那副親切的樣子是這麼真摯,彼得·彼得羅維奇甚至沉吟了一下,開始鼓起勇氣,或許這是由於這個衣衫襤褸的人竟厚顏無恥地自稱為大學生也不無關係。
「……時刻等待著!我給她們找到了一個住所,讓她們暫時住一陣……」
「是的,您聽說過嗎?」
「他是怎樣找到這些人的?」左西莫夫問。
「這是真實的嗎?您……」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又插嘴說,氣憤得連聲音也發抖了,從聲音里可以聽出一種侮辱人的樂趣。「這是真實的嗎?您向您的未婚妻說……在她答應嫁給您的時候,您最感到高興的是……因為她貧窮……因為討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對您更有好處,以後您可以管束她……可以辱罵她,因為她蒙受了您的恩澤……」
「多謝你!晚上我在巴謝尼卡那兒等你,我叫娜斯塔西雅注意他……」
「可以說,指的是最重要的方面,也就是最本質的方面,」彼得·彼得羅維奇連忙接嘴說,彷彿提出這個問題使他很高興。「要知道,我已經有十年沒有來彼得堡了。我們的一切新事物、我們的一切改革和新思想——這一切我們都是在外省聽說的。但要看得更清楚,要看到一切東西,那就得到彼得堡來。嗯,我的意思是,當你觀察我們的年輕一代的時候,你就可以獲益匪淺。我坦白地說:我很高興……」
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個聰明人,他立刻表示相信他的這番解釋。但是一會兒后,他決意要走。
「只要好好兒勸慰他一番就行!剛才他精神很好…九*九*藏*書…你要知道,他有什麼心事!一樁放不下的心事,所以他很苦惱……我很擔心;一定是這麼回事!」
「他怎麼啦?」
「這都是正確的,」左西莫夫趕忙插嘴說。
「這似乎是不久前所發生的一個年老的官太太被謀殺的案件吧,」彼得·彼得羅維奇向左西莫夫轉過臉去,插嘴說。他已經拿了帽子和手套站著,但臨走時,他還想說幾句頗有見識的話。他顯然想要造成一個有利的印象,他的虛榮心壓倒了理智。
「那更不應該……」
「您忙什麼呀?」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插嘴說。「這是根據您的理論得出的結論!」
「我沒有病!」拉斯柯爾尼科夫叫喊起來。
「背書!自我介紹,」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開腔了。
「如果您敢……再提一下……家母……我就叫您滾下樓去!」
「不—不,」左西莫夫懶洋洋地說,「您甚至會使他開心的,」他又打了個哈欠。
「唔,兇手大概是個狡猾的老賊!好大的膽!一點兒也不發慌!」
「不對嗎?」彼得·彼得羅維奇高興地瞥了左西莫夫一眼,繼續往下說。「您會同意的,」他繼續對拉祖米興說,但帶點兒洋洋得意和目空一切的神氣,幾乎喊出「年輕人」來,「至少就科學和經濟學的真理……來說,有了巨大的成就,或者,正如他們現在所說的,進步。」
「老生常談!」
「對呀;他現在來了,真該死;他也許會把事情弄糟的。你看到沒有,他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問他的話,他都置之不理,獨獨對這件謀殺案最關心……」
可是盧仁先生竭力克制著,好像決意暫且不理會這些古怪的舉動。
「喂,您為什麼老是站在門口?」拉祖米興突然插嘴說。「如果您要說什麼話,請坐下來,您跟娜斯塔西雅兩個人站在那兒擠得很……娜斯塔西尤希卡,讓他走!……請進來,這兒有一把椅子!擠進來吧!」
「可是道德呢?也可以說,做人的原則呢……」
「怎麼啦?難道您到現在還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嗎?」彼得·彼得羅維奇有點兒不滿地問。
「這是在伏茲涅森斯基街,」拉祖米興插嘴說。「那所房子有兩層,是一家小旅館;商人尤辛開設的;我去過。」
「他在盤問抵押過東西的人?」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地問。
客人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接著引人注意地說:
「哦……不認識……」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
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冷不防這一著,所以獃獃地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一句話也沒回答,彷彿彼得·彼得羅維奇的名字他還是初次聽到似的。
「不,這不是老生常談!比方說,假如從前人們常常對我說:『去愛人吧』,於是我去愛了,那麼結果怎樣呢?」彼得·彼得羅維奇繼續往下說,也許說得太急了。「結果是我把長褂扯成兩半跟親友分穿,於是我們倆都半裸著身體。俄羅斯有一句諺語:『同時追幾隻兔子,結果是一無所獲。』科學告訴我們:你愛人,首先只愛你自己,因為世上一切都是以個人利益為基礎的。你只愛自己,那你就會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好,你的長褂才能保持完整。經濟學的真理補充說:社會上私人的事業辦得越多,也就是所謂完整的長褂越多,那麼社會的基礎就越鞏固,社會上的公共事業也就辦得越多。所以,為我個人發財,也就是為大家發財,從而使親友所得到的就會比一件破長褂更多的東西,這已經不是個人私下的饋贈,而是普遍繁榮的結果。道理是簡單的,但是可惜,這個道理那麼久沒有傳到我們這兒,被狂喜和幻想給淹沒了,但似乎並不需要多大的機智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