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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六節

第二章

第六節

「無賴!」那個鄉下女人叫道。
兩個工匠都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您可要說實話,您相信了嗎?啊?相信了嗎?」
「咱們該走了,已經遲了。咱們走吧,阿廖希卡。該把門鎖上,」那個年紀大的工匠說。
「讓你走?你敢說『讓你走』?你可知道,現在我要拿你怎樣?把你抱住、捆起來,夾在腋下帶回家去鎖起來!」
「帶他到警察局去吧?」那個小市民突然插嘴說,但他沒有把話說下去。
「我想租房子,」他說。「我來看看。」
「副局長在那兒嗎?」
「您多麼瘦啊!」另一個女人聲音低沉地說。「剛出醫院嗎?」
「老弟,時裝雜誌嘛,這是一幅幅彩色的圖畫,每星期六從國外郵寄給本地的裁縫,教人怎樣裝束,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服裝式樣。都是畫出來的。男子多半穿著腰部打襇的大衣,可對婦女來說卻是很好的提示人,老弟,真是不能再好了!」
「扎苗托夫先生,您的日子過得很好;您可以不花錢到最快樂的地方來!剛才誰給您倒了香檳?」
「發慌?」
「拉祖米興先生,您只要能夠幫助人,大概讓人家揍你一頓也不計較吧。」
「他兩手發抖?」扎苗托夫接嘴說。「對,這是可能的。對,我完全相信這是可能的。有時候人會發慌。」
「她們都像是將軍的女兒,她們都是翹鼻子的!」一個走近來的微醺的男子忽然插嘴說,他穿著厚呢大衣,紐扣都沒有扣上,醜臉上堆起了一副狡猾的笑容,「嘿,好開心啊!」
別無緣無故揍我呀!——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花園街,在街角拐彎了。拉祖米興沉思地望著他的背影。末了,他把手一揮,走進房子里去了,但走上一半樓梯便站住了。
「我不會這樣乾的,」他打遠處談起來。「我會這樣去兌換:我把第一千反覆點四遍,每張鈔票都仔細地看過,然後才點第二千;我開始點第二千,點到一半,抽出一張五十盧布的鈔票,拿到亮處,把它翻轉來,又朝著亮光瞧瞧——是不是假的?我說:『我怕吃進假鈔票:我有一個女親戚前幾天因為吃進一張假鈔票損失了二十五盧布。』我把故事述說一遍。我開始點第三千的時候,不,對不起:我好像點完第二千裏面的七百的時候搞錯了,我疑惑起來,於是扔下第三千,復點第二千——五千盧布都是這樣點的。等到我點完,就從第五千和第二千裏面各抽出一張,又走到亮處去瞧瞧,我又疑心起來,『請掉換』——搞得那個辦事員暈頭轉向,不知道怎樣打發我走!我終於點完鈔票走了,打開門——不,對不起,我又折回去,詢問一件什麼事,要求解釋——我會這樣乾的!」
「不,這怎麼可以,」其中一個女人忽然說話了,一邊向杜克麗達搖搖頭。「我真不懂,怎麼可以這樣向人家討錢!如果換了我,我會害羞得鑽入地縫裡去的……」
「揍誰?揍我!誰敢這麼想,我就擰掉他的鼻子。波欽柯夫的房子,四十七號,在文官巴布希金的寓所里……」
「我是羅季昂·羅曼內奇·拉斯柯爾尼科夫,從前是大學生,我住在希爾的房子里,就在這裏的一條衚衕里,離這兒不遠,住在十四號里。你可以問看門人……他知道我。」拉斯柯爾尼科夫有點兒沒精打采地、若有所思地說,沒有轉過臉去,凝視著變得昏暗了的街道。
「他們?他們都是孩子,blanc-bec,可不是騙子!有五十個同謀者!這怎麼行?有三個同謀者已經太多了;而且還得使每個人信任別人更甚於信任自己!只要有一個同謀者喝醉了,泄露了秘密,那麼全盤計劃就會告吹!blanc-bec!他們僱用一些不可靠的人到銀行里去兌換債券:這麼一件事能隨便讓一個什麼人去幹嗎?嗯,就算這些blanc-bec能僥倖成功,就算每個人換來了一百萬盧布,那麼以後會怎樣呢?一輩子將如何呢?每個人將會一輩子牽連在一起的!這無疑是自殺!何況他們又不懂怎樣兌換:有個人在銀行里兌換,拿到五千盧布,兩手就發抖了。他點完四千,但不點第五千,一心想放入口袋趕快逃走。那當然引起了懷疑。事情被一個傻瓜給毀了!難道能這樣幹嗎?」
「她大清早就來找我,」那個年紀大的對年紀小的說。「大清早她就打扮得那麼漂亮。我說:『你怎麼啦,在我面前擺闊氣,你為什麼打扮給我看?』她說:『季特·瓦西里耶維奇,從今以後我要討你喜歡,』所以她打扮得這麼漂亮!她照時裝雜誌里的裝束打扮的,完全學時裝雜誌里的裝束!」
「我?」
「您怎麼知道這個案件?」
他從前常常經過這條很短的衚衕,這條衚衕轉個彎從乾草市場通到了花園街。近來他心頭煩悶的時候,甚至非常想在這些地方溜達溜達,「讓自己更煩悶」。現在他踅入了這條衚衕,卻什麼也不想了。這是一所大房子,整所房子里開設著小酒館和其他飲食店;從這些酒館和飲食店裡不時跑出來穿得像去「串門子」的女人——她們都不包頭巾,只穿著連衫裙。在人行道上,有兩三個地方,主要是底層的入口,都成群結隊地聚集著這樣的女人。走進了底層,只要再走下兩級石階就可以進各種娛樂場所去玩兒。其中有個娛樂場,這時有一陣陣敲擊聲和吵鬧聲傳到了街上。吉他叮叮咚咚地彈奏著,人們在唱歌,一片歡樂的氣氛。在入口處攢集著一大群女人;有的坐在台階上,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有的站著跟人談話。近旁有個喝醉的士兵在馬路上閒蕩,他大聲地謾罵著,嘴裏叼著一支煙,好像想往什麼地方去,但彷彿記不得上哪兒去。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跟兩個穿得同樣破爛的人吵架,有個喝得爛醉的人橫躺在街上。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一大群女人跟前站住了。她們聲音嗄啞地談著話;她們都穿著印花布連衫裙,腳上蹬著山羊皮的鞋,都沒有包頭巾。有幾個已經四十開外,但也有幾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她們的眼睛差不多都被打得發青。
「您真的不相信嗎?那天我從警察局裡出來,你們背後在談論些什麼?火藥中尉為什麼在我昏倒后盤問我?喂,你過來,」他向堂倌叫道,一邊站起來,拿了帽子,「多少錢?」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您明白了吧?』這是什麼意思……」扎苗托夫幾乎驚惶不安地問。
有兩個看門人、一個鄉下女人、一個穿長褂的小市民,此外,還有幾個人,站在房子的入口處,看著過路人。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徑向他們走去。
「您的耳朵豎起了嗎?」
「他到局裡去過。您有什麼事?」
「那兒有人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把口袋裡的幾個錢都掏出來了:三個五戈比的銅幣。
「不,是您的朋友拉祖米興……」
「我剛去過。您有什麼事?」
「談過。」
「來了,那就進去玩玩吧!」
「有什麼可看的?」
「喂,老爺!」那個https://read.99csw.com女人在後面叫喊道。
「好怪的人,」工匠說。
「天哪,這是我們的阿夫羅西尼尤希卡呀!」附近傳來一陣哭哭啼啼的女人的呼喊聲,「天哪,救命啊!好心的先生們,救她上來啊!」
「噢,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還在一個月前我就看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沉著地回答道。「依您看,這些人都是騙子嗎?」他冷笑一聲補充說。
「火藥中尉嗎?」
「地板刷過了;要油漆嗎?」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往下問。「血沒有了?」
「我念過中學六年級,」扎苗托夫帶點兒自尊心說。
「他打聽那件事幹什麼?他有什麼用意,啊?」
「對,老弟,什麼東西都有,」那個年紀大的工匠教訓地說。
小夥子又打量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
「就是?什麼『就是』?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嗯,請您告訴我!」
扎苗托夫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臉色白得像檯布。他微微一笑,臉扭歪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站在他的身旁。
「獨個兒?你還不能走路呢,你的臉色還很蒼白,你還氣喘吁吁!傻瓜!……你在『水晶宮』里幹了什麼?馬上坦白地說吧!」
他不知怎的,被那兒底下的歌聲、敲擊聲和吵鬧聲給吸引住了……可以聽到那兒有人,在一陣陣狂笑和尖叫聲中,在調子雄壯、聲音尖細的假嗓伴唱下,還有吉他伴奏著,用腳跟打著拍子,在瘋狂地跳舞。他聚精會神地、憂鬱沉思地聽著,在入口處躬著腰,從人行道上好奇地往過道里張望著。
「好吧。我會這樣乾的,」拉斯柯爾尼科夫談起來,忽然又將自己的臉挨近了扎苗托夫的臉,又直瞅著他,而說話的聲音又是那麼低沉,所以這會兒連後者也不覺一怔。「我會這樣乾的:我會拿走錢和東西,從那兒出來,什麼地方也不去,一徑上某個地方去,那兒是個荒僻的地方,只有一堵圍牆,差不多一個人影子也不見——是個什麼菜園或是這一類的地方。我先前在那兒察看過,在這個院子里,在一堵板牆跟前的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塊有一普特或一普特半重的石頭,大概自從蓋起房子的時候起,就有那塊石頭了;我會把那塊石頭搬開——石頭下面一定有個坑——我會把所有東西和錢都放入這個坑裡。放入這些東西后,我又會把石頭推到原來的地方,放得和先前一樣,並用腳踩踏一下,然後回家。一年、兩年或三年我都不去拿——哼,您去找吧!一點兒痕迹也沒有呢!」
「怎麼!您在這兒?」他困惑地說,他的口氣彷彿跟拉斯柯爾尼科夫相識已經多年似的。「拉祖米興昨天還對我說過,您的神志還沒有完全清醒。真奇怪!要知道,我上您那兒去過……」
「您認為我很奇怪嗎?」
「事情很清楚啦!那麼現在您逮住他吧!」他大聲叫道,幸災樂禍地攛掇扎苗托夫。
「您瘋啦,」不知為什麼扎苗托夫幾乎也悄聲說,並且不知為什麼突然從拉斯柯爾尼科夫身邊稍微讓開。後者雙目炯炯發光,臉色煞白,上嘴唇抖動著、抽搐著。他竭力挨近扎苗托夫,兩片嘴唇翕動起來,但一句話也不說;這樣過了半分鐘光景;他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控制不住了。一句可怕的話,像那時候門鉤一樣,在他的嘴上跳動起來:馬上就要脫口而出;話就要脫口而出,就要衝出來了!
「嗯,這是一條出路!」他在心裏尋思,一邊沿著河岸悄悄地沒精打采地走著。「我還是要去了結的,因為我要……但這是一條出路嗎?這沒有什麼!一俄尺的地位會有的——嗨!但是這是個什麼樣的結局啊!難道就這樣了結嗎?我要不要告訴他們?唉……見鬼!我累了,快些在什麼地方躺一會兒,或者坐一下!最可恥的是,我幹了那麼愚蠢的事。這也不算什麼。呸,想著多麼傻的念頭啊……」
「我要進去的!親愛的!」
「嘿,原來你在這兒!」他大聲地嚷道。「你跳下床跑了出來!可我甚至在沙發榻底下也找過你呢!我們還上頂樓去找過!為了你,我幾乎要揍娜斯塔西雅……可你卻在這兒!羅奇卡!這是怎麼回事啊?你老實說吧!你可要坦白!聽見嗎?」
「好,您談談吧。」
「豎起耳朵,這是什麼意思?」
「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是個窩囊廢!」他斷然說。
「他叫什麼名字?」
「要不要談談,我在報上看什麼消息,尋找什麼新聞?瞧,我叫他們拿來了好多份報紙呢!可疑嗎?」
「什麼事?」
開頭他說得平心靜氣,因為他打算髮泄一下心頭之恨而預感到一陣高興;可是結果,他卻變得怒氣沖沖,氣急敗壞,如同剛才跟盧仁談話時一樣。
「如果老太婆和麗扎韋塔是我殺死的,那又怎麼樣呢?」他突然說,接著醒悟到他在說些什麼。
「嘿,您說了多麼可怕的話呀!」扎苗托夫笑著說。「這不過說說罷了,實際幹起來,您一定會發慌。我告訴您,我認為不但您和我,連慣於幹這一行的亡命之徒也不能保證不被識破。不必找例子——有著現成的例子呢:在我們這個地區里一個老太婆被人殺害了。大概是個不怕死的人,大天白日,冒一切危險,總算僥倖地逃脫了——但他還是雙手發抖;他沒有能夠搶走東西,他發慌了;這從案情上可以看出來……」
有兩個工匠在幹活。這是兩個年輕的小夥子,一個年紀大些,另一個年輕得多。那發黃的、破碎的舊壁紙已經被扯掉了,他們在壁上糊了潔白簇新的紫花壁紙。不知為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非常不喜歡這些新壁紙;他敵視地看看這些新壁紙,彷彿覺得很可惜,一切就這樣被它們改變了。
拉祖米興站了一會兒,沉吟一下,就放開了他的手。
「為什麼要豎起耳朵,這我以後再說;可是現在,我最親愛的朋友,我要向您聲明……不,還是說:『我招認』……不,這也不對:『我供述,您筆錄,』——這樣說才對!那麼我來招供:我在看……我在留意,我在尋找……我在尋……」拉斯柯爾尼科夫眯縫起眼睛等待著。「我尋找謀殺一位官太太的消息,我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上這兒來的,」末了,他差不多悄聲說,臉幾乎貼到了扎苗托夫的臉上。扎苗托夫直瞅著他,一動不動,也不把臉挪開。後來扎苗托夫最感到奇怪的是,他們足足有一分鐘光景沒有談過一句話,他們這樣彼此對看了足足有一分鐘。
「您不是發瘋,就是……」扎苗托夫說,接著把話縮住了,彷彿在他的腦海里驀地閃過的一個念頭,使他猛吃一驚。
舊報和茶都拿來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坐下翻閱起來。「伊茲列爾,伊茲列爾,阿茲特克人,阿茲特克人,伊茲列爾,巴爾托拉,馬西莫,阿茲特克人,伊茲列爾……呸,見鬼!啊,這些都是新消息:一個女人從樓梯上跌了下來;一個平民因酗酒而喪命;佩斯基發生火警;彼得堡區發生火警;又是彼得堡區發生火警;又是彼得堡區發生火警;伊茲列爾,伊茲列爾,伊茲列爾,馬西莫……啊,在這裏……」九*九*藏*書
「你是什麼人?」工匠驚訝地叫道。
「我說胡話?你胡說,小寶貝!……那麼我很怪嗎?您覺得我很有趣嗎?很有趣嗎?」
「問題就在於,他們總是這樣乾的,」扎苗托夫說。「他冒生命危險,用狡猾的手段殺了人,後來馬上就在酒店裡被逮住了。他們也是在揮霍金錢的時候被逮捕的。這些人都沒有像您那麼狡猾。您當然不會上酒店去吧?」
拉斯柯爾尼科夫往前走了。
「我絕對不相信!」扎苗托夫大聲叫道,他顯然發窘了。「您嚇唬我,想叫我把案情告訴您?」
「這是一家小酒館,有檯球房;還有漂亮的女人呢……頂呱呱的!」
「親愛的老爺,您不進去嗎?」其中一個女人問,她的嗓音相當響亮,還不十分嘶啞。她很年輕,甚至不討人嫌,在那堆女人裏面,她是唯一的一個。
「我怕什麼?你為什麼糾纏不休?」
「嗯,他會被捕的。」
「她喝得爛醉了,天哪,她喝得爛醉了,」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傷心地說,她已經站在阿夫羅西尼尤希卡的身邊,「幾天前,她也想上弔過,人家把她從繩子上救了下來。剛才我到鋪子里去買東西,叫一個小姑娘看住她——她又尋死了!她是做工的,天哪,我們的一個女工,她住在附近街角上第二所房子里,就在那邊……」
「我不明白……對不起……」那位先生嘟噥說,被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發問和他那令人奇怪的神氣給嚇壞了,穿過街道向對面走去。
「我喝茶。請你給我拿幾份報來,前五天的報,我給你幾個酒錢。」
「在那兒。」
「老太婆同她的妹子都被人殺害了。這兒有過一攤血。」
「他有沒有喝醉,這隻有上帝知道,」工匠嘟嘟囔囔說。
「眼下發生了不少這樣的欺詐案,」扎苗托夫說。「還在不久前,我在《莫斯科新聞》上看到過一篇新聞,說有一夥偽造債券的罪犯在莫斯科被捕了。這是個集團。他們偽造債券。」
她不好意思起來。
「噯,您是個受過教育的、有學問的人,啊?」
「您有什麼事?」看門人又嚷道,他真的惱火了。「你為什麼糾纏不休?」
已經八點鐘,夕陽西斜。天氣還是那麼悶熱;他貪婪地吸著那臭氣難聞、塵土飛揚、被城市污染了的空氣。他又有點兒頭昏了;在他那發紅的眼睛里和他那消瘦的、灰白而又發黃的臉上忽然表露出旺盛的精力。他不知道,也沒有想過上哪兒去;他只知道:「這件事今天該結束了,一下子就把它結束,立刻結束它;否則他就不回家,因為他不願意這樣活下去。」怎麼結束呢?他應該怎麼辦呢?這點他一點也不知道,而且也不願想。他驅除了這個念頭,因為這個念頭使他很痛苦。他只感覺到並且知道,一切都得改變,不是這樣變,就得那樣變,「不管怎樣」,總得變,他懷著悲觀絕望、固執的自信和決心反覆地說。
「好,咱們走吧!」拉斯柯爾尼科夫漠然回答道,他在頭裡走,慢吞吞地下樓去了。「喂,看門人!」他走到大門口喊道。
「您有什麼事嗎?您是誰?」工匠大聲地問道,一邊走到他跟前去。拉斯柯爾尼科夫又走進門裡去了。
可是船已經用不著了:一個巡警循著河埠的石級跑下去,脫去大衣,又脫掉靴子,縱身跳入了水裡。沒有花多大力氣:投河的女人已經漂到離河埠石級兩步遠的水面上,他用右手抓住了她的衣服,又用左手趕緊抓住由另一個巡警遞給他的一根竿子,投河的女人馬上被拉了上來。她被放在河埠的花崗石板上,不久就醒來了,支起身子坐起來,連連打噴嚏,而且還咳嗆起來,雙手在濕淋淋的衣服上亂擦一陣。她一句話也不說。
「啊?什麼?茶?……好吧……」拉斯柯爾尼科夫從玻璃杯里喝了一口茶,又往嘴裏塞入一片麵包,忽然看了扎苗托夫一眼,大概想起了一切事情,全身彷彿怔了一下:這當兒,他的臉上又恢復了含諷帶譏的神氣。他又喝起茶來。
可是她一走出屋子,他就一骨碌爬了起來,扣住了門鉤,打開拉祖米興剛才拿來並由他重新捆紮過的那包衣服,穿了起來。說來奇怪:他這時似乎忽然變得十分鎮定,不像剛才那樣瘋瘋癲癲,神志不清;也不像最近一個時期那樣嚇得喪魂落魄。這是一種奇怪的、突如其來的鎮定的開始。他的行動是明確的,表露出一種堅定意向。「今天,今天就!……」他喃喃地自言自語。他心裏明白,自己身子還是軟弱無力的,但是使他變得冷靜沉著和主意堅決的那種極度的精神緊張卻給了他力量和自信;他也希望不要在街上摔倒。全身換上了新衣服后,他瞥了一下放在桌上的錢,沉吟了一下,就把那些錢放入了口袋。總共是二十五個盧布。他也拿了幾個五戈比的銅幣,這幾個銅幣是拉祖米興買衣服的十個盧布的找頭。接著他輕輕地拔出門鉤,走出屋子,下樓去了,並往敞開著的廚房門裡張望了一下:娜斯塔西雅背向他站著,躬著腰在吹東家的茶炊。她什麼也沒有聽見。誰想得到他會出去呢?一會兒,他已經來到了街上。
「用不著理睬他,」那個身材魁梧的看門人斷然說道。「十足是個無賴!他要幹什麼,不是很清楚。可是你去理睬他,他就會跟你糾纏不休……我們知道這種人!」
「我們在幹活的那套房間。他說:『為什麼把血洗凈了。』他又說:『這兒發生過凶殺案,我來租房子的。』他拉起門鈴來了,幾乎把門鈴拉斷了。他說,咱們上警察局去,我會在那兒把情況全都說出來。他糾纏不。」
「我也許比您知道得更多些。」
「見鬼!」他幾乎大聲地繼續往下說道。「他倒說得蠻有道理,彷彿……我也是個笨蛋!難道瘋子不能說得頭頭是道嗎?我覺得,左西莫夫也有點兒為這擔憂!」他用指頭敲敲腦門。「嗯,要是……現在我怎麼讓他獨個兒走?恐怕他會溺死的……哎喲,我可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是想不到的!」於是他跑回去追趕拉斯柯爾尼科夫,但已經不見他的影蹤了。他啐了一口,便快步跑到「水晶宮」去,趕快向扎苗托夫去打聽。
「就是那個老太婆嘛,」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往下說,聲音還是那麼低沉,對扎苗托夫的高聲叫喊毫不在意。「就是那個老太婆嘛,您可記得,在警察局裡他們談起她的時候,我昏倒了。現在您明白了吧?」
「您問杜克麗達吧。」
「嘿,好一個標緻的女人!」他回答道,稍微挺直腰板打量她。
一種不可抗拒的和無法解釋的願望迫使他繼續往前走。他走進一所房子,跨過大門門限,接著進入右首的第一個入口,打那條熟悉的樓梯往四樓上跑read.99csw.com。那條又窄又陡的樓梯黑糊糊的。他在樓梯的每個平台上都停留一會兒,好奇地四下看看。在一層樓平台上,有個窗安上了窗框。「那時候還沒有安窗框呢,」他思忖道。這是二樓上尼柯拉希卡和米季卡干過活的那套房間:「門鎖著;門也油漆過了:那麼要出租了。」這裡是三樓……這裡是四樓……「在這兒!」他猶疑不決:這套房間的門敞開著,裏面有人,他聽到了說話聲;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他躊躇了一陣,就跑上最後幾級樓梯,走進那套房間里去了。
「大人,我們那兒不是省,是縣。我的哥哥出門去了,我待在家裡,不知道……大人,請您寬恕。」
「你胡—胡說!」拉祖米興不耐煩地大聲叫道。「你怎麼知道?你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而且這件事你也一點不知道……我跟人家爭吵過許多次啦,但後來又去找他們……感到害臊,又會去找人的!你要記住,波欽柯夫的房子,在三樓……」
「不,我不看火警消息。」他立刻令人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一下扎苗托夫;他又撇著嘴,挖苦地微笑。「不,我不是看火警消息,」他繼續往下說,一邊向扎苗托夫擠擠眼。「好小夥子,您承認吧,您急於想知道我在看什麼消息嗎?」
「去看看嘛。」
「談些什麼?去你的,請別說啦!波欽柯夫的房子,四十七號,巴布希金的住所,別忘了!」
「您也長得很標緻,」她說。
「我看見過。」
「要不要進去?」他在心裏尋思。「他們都在哈哈大笑!他們都喝醉了。我要喝醉不?」
他從酒店裡走出去了,一種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覺使他渾身哆嗦起來,在這種感覺里也帶有幾分難以抑制的快樂,——可是他臉色陰鬱,非常疲勞。他彷彿發過病似的扭歪了臉。他的倦意很快地增強起來。他受過刺|激后,現在精力突然旺盛起來,這是由從未有過的刺|激和從未有過的憤怒所引起的,但隨著心情逐漸平靜,他的精力又很快地衰退了。
他走到了另一條街上。「啊!『水晶宮』!拉祖米興剛才談起過『水晶宮』。可我到底想要幹什麼呢?對了,想看報!……左西莫夫說,他在報上讀到過……」
「一個女人投河了!一個女人投河了!」幾十條嗓子一齊叫喊起來。人們都跑攏來了,兩岸上都擠滿了人,在橋上,人們都涌到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周圍,從他的後面擠上來。
「六年級!嘿,我的小寶貝!梳著小分頭,戴著嵌寶戒指——一個有錢的人!嘿,多麼可愛的孩子!」拉斯柯爾尼科夫面對著扎苗托夫發出一陣神經質的哈哈大笑。扎苗托夫急忙讓開了,他並不是生氣,而是猛吃一驚。
拉斯柯爾尼科夫知道他會走過來的。他放下報紙,向扎苗托夫轉過臉去。他的嘴角上露出一絲冷笑,在這一絲冷笑里流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含有怒氣的不耐煩的情緒。
她嫣然一笑;她很愛聽恭維話。
「沒有人夜裡來租房子;您應該同看門的一起來。」
人們都散去了,幾個警察還在盤問這個投河的女人,有人大聲地談著警察局……拉斯柯爾尼科夫懷著冷漠的奇怪的心情看著一切人。他感到厭惡了。「不,可惡……投河……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語。「不會有什麼結果,」他補了一句。「不用等啦。警察局,這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扎苗托夫不在警察局?警察局九點多才開始辦公……」他把背轉向欄杆,朝四下看看。
「有報紙嗎?」他走進一家很寬敞、甚至是很清潔的酒館問,這家酒館有幾個房間,不過顧客不多。有兩三個顧客在喝茶。在稍遠的一個房間里坐著一堆人,一共有四個,他們都在喝香檳。拉斯柯爾尼科夫發覺扎苗托夫也在裏面,但是他離得很遠,看不清楚。
「您有什麼事嗎?」他忽然問拉斯柯爾尼科夫。
「去你的!」他幾乎若有所思地悄聲說。「你等一等!」當拉斯柯爾尼科夫要走的時候,他突然叫住他。「聽著。我告訴你,你們沒有一個不是空談家和吹牛大王!你們稍受挫折,就會大驚小怪,像母雞下蛋一樣!甚至在這方面也學別人的樣。你們沒有獨立生活的跡象。你們都是鯨蠟膏做的,你們血管里流的是乳漿,而不是血液!你們當中不論哪一個,我都不相信!在一切情況下,你們首先彷彿都不像個人!且—慢!」發覺拉斯柯爾尼科夫又要走,他加倍惱怒地叫道。「聽我說完!你可知道,今天我因為搬入了新宅,請幾個朋友到家裡聚聚,也許他們現在都已經來了,我叫舅舅留在家裡招待客人,我剛才回去過了。要是你不是一個傻瓜,不是一個庸夫俗子,不是一個愚蠢透頂的傢伙,不是一篇佶屈聱牙的譯文……要知道,羅佳,我知道,你是一個聰明人,可是你很傻!——要是你不是一個傻瓜,那麼你今天還是到我家裡去。坐一個晚上,這要比踏破鞋子好些。你既然已經出來了,那就非去不可!我給你弄幾把軟靠手椅,我的房東有……沏一杯茶,幾個朋友……不,我讓你躺在沙發上——無論如何要跟我們在一起……左西莫夫也要來。你去不去?」
「讓我走!」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完,就要走。拉祖米興因此大為惱火:他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這是酬勞呀!這是您應享的權利!」拉斯柯爾尼科夫笑起來了。「這算不得什麼,好朋友,這算不得什麼!」他拍了一下扎苗托夫的肩膀,補充說。「我不是惡意的,『完全是因為我們友好,開開玩笑罷了,』老太婆案件里您的那個工人用拳頭揍米季卡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
拉斯柯爾尼科夫站了起來,往另一間屋子裡走去,從前在那兒擺著一隻小箱子、一張床和一口五斗櫥;他覺得這間屋子裡沒有傢具,顯得非常小。壁紙還是原來的壁紙;在角落裡,壁紙上清楚地顯現出供聖像的神龕的痕迹。他看了一下,又走回到窗前去了。那個年紀大的工匠打眼梢注意著他。
「我可以打賭,你會來的!」拉祖米興在後面叫道。「要不然,你……要不然,我就不把你當作朋友!喂,等一等!扎苗托夫在那兒嗎?」
「現在人都變得很怪,」鄉下女人說。
「您有什麼事嗎?」其中一個看門人問。
這套房間也在裝修;有幾個工匠正在裡邊幹活;這彷彿使他猛吃一驚。他不知為什麼有了這麼個想法:他將要看到的一切東西都會同他離開它們時一模一樣的,連那兩具屍體也許還躺在地板上原來的地方呢。可是現在四壁蕭然,一件傢具也沒有;好奇怪!他走到窗前,在窗台上坐了下來。
「應該帶他到警察局去,」那個小市民補充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又非常想「伸舌頭」。一陣寒意掠過了他的背脊。
拉斯柯爾尼科夫徑直地往X橋走去,在橋當中欄杆旁站住了,兩個臂肘支在欄杆上,順著河眺望起來。跟拉祖米興分手后,他是這麼軟https://read.99csw.com弱乏力,好容易走到了這兒。他很想在街上找個地方坐一下,或者躺一會兒。他俯身看看河,無意識地望望那落日餘暉的粉紅色的反照,在漸漸變濃的暮色中顯得暗沉沉的一帶房屋,以及左邊沿岸某處頂樓上的一扇很遠的窗子;夕陽把這扇窗子映照得像在火焰中熊熊地燃燒一般,一會兒就消失了。他又望望河裡那片變得黑黝黝的水,似乎看得很用心。末了,有許多紅圈兒在他的眼前旋轉起來,那些房屋都行走起來了,行人、河岸、馬車——這一切東西都在四下里旋轉和跳起舞來。他突然愣了一下,這種奇異的、奇形怪狀的幻象也許又會使他不致昏厥。他覺出有個人並排地站在他的右邊;他瞥了一眼——看見一個身量很高的女人,扎著頭巾,鵝蛋臉又黃又憔悴,那對塌陷的眼睛有點兒發紅,她直瞅著他,但她顯然什麼也沒有看見,也沒有認出人來。她忽然用右手支在欄杆上,舉起右腳,跨過欄杆,接著又把左腳跨了出去,就撲通一聲掉入了河裡。那片污濁的水發出一陣轟響,剎那間把投河的女人吞沒了,但一會兒后,那個投河的女人浮了起來,悄悄地隨波逐流往下游漂去,頭和腳都浸在水裡,背朝上,她那曲突不平的、膨脹得像個枕頭似的裙子在水面上漂浮。
「樓上是不是小飯店?」
「您這個人多麼奇怪……對了,您的病還沒有好哩。您不應該出來……」
「怎麼不是騙子?」
「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問問罷了。難道問也不能問嗎?您為什麼老是……」
「他真是個搗蛋鬼!」
「您叫什麼名字?」
「是呀。您在看什麼報?」
歌手那尖細的歌聲婉轉動聽。拉斯柯爾尼科夫非常想聽清楚他們唱著什麼歌,彷彿這是一件頂重要的事情似的。
「您到底招認了!小麻雀被捉住了。如果現在『您比任何時候更不相信』,那麼從前您不是相信過嗎?」
「很想知道?」
「你要知道嗎?……咱們到警察局去,我在那兒告訴你。」
「拉祖米興,我不來!」拉斯柯爾尼科夫轉身便走。
「嘿,這個先生心腸多好!」
「親愛的老爺,我永遠高興陪您玩幾個鐘頭,可是,現在我不知怎的不好意思向您開口。可愛的先生,請您給我六個戈比,買杯酒喝!」
「您到那套房間里去幹什麼?」
「什麼血?」
「就是這麼回事嘛:你們使我非常討厭,我要獨個兒待在家裡,」拉斯柯爾尼科夫沉靜地回答道。
「有人。」
「跟他談過話嗎?」
「他受洗禮的時候起了什麼名字,就叫什麼名字。」
「我想要知道,」扎苗托夫堅決而認真地回答道。他的口氣和目光變得十分嚴肅了。
他照舊打從前常常去散步的那條路徑直地往乾草市場走去。還不到乾草市場,在一家小鋪子前面的馬路上站著一個黑頭髮的年輕的街頭樂師,他正在演奏一支十分動聽的情歌,替一個站在人行道上他前面的十五歲模樣的姑娘伴奏。這個姑娘打扮得像個小姐,穿了一條鍾式裙,肩上披了一件斗篷,戴著手套,頭上戴一頂插了一根火紅色羽毛的草帽;這些東西都破舊了。她用街頭賣唱的、顫動的但卻相當悅耳和嘹亮的聲音唱出那支情歌,等待著鋪子里的人丟給她兩個戈比。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兩三個聽眾旁邊站定聽起來,一邊掏出一個五戈比的銅幣塞在姑娘手裡。那個姑娘唱到最動人的高音上戛然停住了,回頭向琴師大聲叫道:「得啦!」他們倆就慢步往前走了,向另一家鋪子走去。
拉斯柯爾尼科夫剛打開酒店的門,不料在台階上跟進來的拉祖米興撞了個滿懷。這兩個人甚至只相隔一步路,彼此卻沒有看見,以致他們幾乎頭跟頭相撞了。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兒。拉祖米興猛吃一驚,但一股怒火,真正的怒火,忽然在他的眼裡閃射出可怕的光芒。
「叔叔,時裝雜誌是什麼東西?」年輕人問。他顯然在向這個「叔叔」請教。
他飛快地跑下去了。
兩個人都默不作聲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發出一陣突如其來的歇斯底里的狂笑后,忽然沉思起來,憂悶不樂。他臂肘支在桌上,一隻手托住了頭。他好像完全忘記了扎苗托夫。沉默持續了很久。
「我知道您來過,」他回答道。「我聽說過。您尋找過襪……您可知道,拉祖米興被您氣死了。他說,您帶他到拉維扎·伊凡諾夫娜那兒去過,談到她的時候,您拚命向火藥中尉眨眼睛,可是他不懂您的意思,您記得嗎?他哪會不懂——事情很清楚的……對嗎?」
往警察局去得一直走,到第二個轉角再往左走。警察局離這裏只有幾步路了。但他卻在第一個轉角上站定了,沉吟了一下,折入一條衚衕,繞彎兒走了一陣,穿過兩條街,——也許沒有什麼目的,但也許想耽擱一會,拖延時間嘛。他眼睛望著地下走。突然,彷彿有個人湊著他的耳朵竊竊地說起什麼來。他抬頭一看,看見自己正好站在那所房子的大門口。自從那天晚上以來,他沒有到這兒來過,也不經過這兒了。
「有個小商販和他的老婆,一個鄉下女人,是在這兒拐角上做買賣的嗎?」
「咱們走吧。」
拉斯柯爾尼科夫好像受了侮辱。
「誰?您嗎?您去逮住他嗎?您會感到棘手的!在你們看來,重要的是:是不是有人濫花錢?他本來沒有錢,忽然大肆揮霍——怎麼不是他呢?假如有這麼一個小孩兒想用這個辦法來哄騙你們一下,你們也會上當的。」
「他是來看房子的,」那個年紀大的工匠走過來說。
「有許多火警消息吧。」
拉斯柯爾尼科夫徑直地往前走,來到了乾草市場的拐角,這兒就是那天跟麗扎韋塔談話的那個小商販同他妻子擺攤的地方;但是現在他們都不在這兒擺攤了。他認出了這個地方,就站定了,朝四下望望,跟一個站在堆麵粉的大倉庫的入口處打著哈欠、穿著一件紅襯衫的年輕小夥子攀談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拉斯柯爾尼科夫邊想邊往前走去。「我在哪裡讀到過:有一個人被判了死刑,一小時后就要執行,他這樣說或想道:如果他必須在高聳的峭壁上或在一塊只容兩腳站立的彈丸之地過活——而周圍是一個深淵,一片汪洋;永遠是漆黑一片;永遠是孤獨無依;永遠是狂風暴雨;——他還是願意在這塊一俄尺寬的地方站一輩子,站一千年,永久地站著——即使這樣過活也還是比馬上死好!只要能活著、活著、活著!不管怎樣活,只要能活著!……這話一點不錯!天哪,這話一點不錯!人是卑鄙的!因此管他們叫卑鄙東西的那個人也是卑鄙的。」過了一會兒,他補充說。
「帶他走!」那個小市民鼓起勇氣,趕忙接嘴說。
可是待到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扎苗托夫又在那個地方若有所思地坐了很久。拉斯柯爾尼科夫無意間使他改變了對某一點的想法,並且也使他有了自己的看法。
「你怕上警察局去嗎?」拉斯柯爾尼科夫嘲諷地對他說。
「弄條船來,弄條船來!」人叢里響起了一陣叫嚷聲。
「沒有什麼!」扎苗托夫憤然回答道。「全都是胡說八道!」
「喝伏特加嗎?」堂倌問。
拉斯柯爾尼科夫鎖緊了眉頭,目光定定地看著扎苗托夫。
「很有趣。」
「什麼房子?」
「形形色|色的人都在這兒做買賣,」小夥九*九*藏*書子回答道,高傲地打量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
「在這個彼得堡什麼東西沒有!」那個年輕的工匠熱情洋溢地叫道。「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有!」
「你看見過嗎?」
「我絕對不相信!我現在比任何時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急忙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回答,可是他站起來,走到過道去拉了一下鈴。還是那個鈴,還是那陣白鐵的叮噹聲!他又拉了一下,再拉了一下;他傾聽了一會,記起來了。他愈來愈清晰、愈來愈真切地想起了從前那痛苦而可怕的混亂的心情,他每拉一下鈴就哆嗦一下。他覺得越來越高興。
他要找的到底找到了,他念起來;一行行字在他的眼裡跳動,但他念完所有「消息」后,又貪婪地在以後幾天的報上找著最近的消息。因為心急慌忙,他翻著報紙的時候,雙手發抖。忽然有個人在桌旁他身邊坐下來。他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個扎苗托夫,他還是那副模樣,戴著幾隻嵌寶戒,掛著一條錶鏈,那頭搽過油的烏黑鬈髮梳成了分頭,背心很考究,常禮服有點兒磨破了,襯衫是穿舊了的。他愛說愛笑,至少是很樂觀,臉上浮現出和藹的微笑。他那張黝黑的臉因喝過香檳酒而有點兒發紅了。
「我到底去不去呢,」拉斯柯爾尼科夫思忖道,一邊在十字路口馬路當中站定了,朝四下望望,彷彿等待著誰的決定似的。可是哪兒也沒有反應;一切都像他踩過的石頭一般死寂。他覺得一切都死氣沉沉,覺得很孤獨……忽然,遠遠地,離他二百步的地方,在街道盡頭,他在蒼茫的暮色中辨認出一群人,聽到了說話聲和呼喊聲……人堆里停著一輛馬車……有燈火在街心閃爍起來。「出什麼事啦?」拉斯柯爾尼科夫向右拐彎,往那個人堆走去,他彷彿什麼事都要過問,想到這點,不禁冷笑一聲。因為他決意上警察局去自首。心裏十分明白,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
「怎麼辦呢!走吧!」他斷然說,從橋上走下去,向警察局所在的那個方向走去。他的內心空虛而又麻木。他不思不想,連煩惱也沒有了。他從家裡出來,為的是要「把這件事情了結」!剛才所有的那股勇氣消失了。他變得十分冷漠。
「知道了。這是今天的報紙。喝伏特加嗎?」
「我不去。」
看門人困惑地擰緊了眉頭,打量著拉斯柯爾尼科夫。
「您大概不會發慌吧?不,我可不行!為了一百盧布賞金而去干這樣可怕的事!拿假債券去兌換——上哪兒去?——到銀行去,那兒的人都是富有經驗的。不,我會發慌。您不會發慌嗎?」
「你是不是扎賴斯克人?哪個省的?」
「嘿,多麼奇怪!」扎苗托夫很嚴肅地重說了一遍。「我認為您還在說胡話。」
拉斯柯爾尼科夫那毫無表情的、嚴肅的臉勃然失色了。他忽然又和剛才一樣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彷彿完全喪失了自制力似的。他頓時異常清楚地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一瞬間,當時他手執利斧站在門口,門鉤跳動著,他們在門外罵,要破門而入,可他忽然想要向他們叫喊,跟他們吵架,向他們伸舌頭,撩惹他們,哈哈,哈哈,哈哈大笑!
「您是什麼人?」他口氣更嚴厲地問。
拉斯柯爾尼科夫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說這句話的人。這是一個麻臉女人,約莫三十歲,身上傷痕纍纍,上唇有點發腫。她沉著而嚴肅地邊說邊責備。
拉斯柯爾尼科夫憤怒地瞥了他一眼。
這兩個工匠顯然走得晚了,現在匆匆地把糊壁紙捲起來,準備回家。拉斯柯爾尼科夫進去時,他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們正在談論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交叉地抱著兩臂側耳傾聽起來。
「你去過警察局嗎?」
「前幾天的報紙。」
「另外給你二十戈比小賬。瞧,我有那麼多錢!」他的手索索發抖,向扎苗托夫伸了過去,手裡拿著幾張紙幣。「紅的和藍的,總共二十五盧布。哪來的嗎?我的新衣服哪來的嗎?您要知道,我曾經連一個戈比也沒有呢!大概他們傳訊過女房東了……嗯,夠了!Assez causé!再見,最愉快地再見!……」
「一共三十戈比,」堂倌回答道,一邊跑了過去。
「這有什麼關係!」他想。
「您看那個消息幹什麼?」他忽然大惑不解地而且不耐煩地高聲叫道。「跟我有什麼相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剛喝過……又給我倒了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穿過了廣場。在那邊拐角上,密密麻麻地聚集著一大群人,全都是鄉下人。他擠入了人最多的地方,端詳著每張臉。不知為什麼,他很想跟每個人談談。可是那些鄉下人都沒有注意他,他們一堆堆地擠在一起,悄聲而嘈雜地交談著。他站了一會兒,沉吟了一下,就打右邊人行道向V大街走去。他穿過廣場,拐進了一條衚衕……
「是啊。」
「這怎麼可能呢?」他輕輕地說。
「您好像很感興趣,想要知道我在這種場合會怎樣行動?」他不高興地問。
「我告訴你,拉祖米興,」拉斯柯爾尼科夫悄聲地、顯然十分沉著地說道。「難道你沒有看到,我不願領受你的好意嗎?你為什麼樂於關心……不願領你好意的人?關心那個認為你的好意是難以忍受的人?你為什麼在我發病的時候來找我?也許我樂於一死?難道今天我對你說得還不夠清楚嘛:你使我痛苦,你使我……討厭!你真的樂於使人痛苦!我老實告訴你,你這一切行為嚴重地妨礙我恢復健康,因為你這一切行為不斷地使我惱火。為了不惹我惱火,左西莫夫剛才走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走吧!你到底有什麼權利硬是不放我走?難道你沒有看到,我現在說話,神志不是十分清爽嗎?請你教教我,我到底應該怎樣懇求你,才能使你不跟我糾纏不休,不要對我行好?讓我忘恩負義吧,讓我對不起人吧,只要你們別管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們別管我!別管我!別管我!」
「您為什麼不喝茶?茶要涼了,」扎苗托夫說。
「跟他談什麼?」另一個看門人嚷道,這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穿著一件厚呢大衣,沒扣上扣子,腰間掛著一串鑰匙。「滾!……真是個無賴……滾!」
「很想知道。」
他一把抓住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肩膀,把他猛推到街上。後者往前直衝了一陣,但沒有摔倒,又挺直了身子,默然看看那些人,就往前走了。
你啊,我的漂亮的懶崽子,
「您愛聽街頭賣唱嗎?」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對一個年紀已經不輕、跟他一同站在樂師身旁、模樣兒像個遊手好閒之徒的過路人說起話來。那個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大吃一驚。「我很喜歡聽,」拉斯柯爾尼科夫接著說下去,但他的神氣像是他壓根兒不在談街頭賣唱。「在寒冷、昏暗和潮濕的秋天晚上,我愛聽人們在琴師伴奏下唱歌,一定要在潮濕的晚上,那時所有的行人臉上都帶蒼白髮青的病容;或者在天不颳風,濕雪筆直地飄落下來的時候,那更好。您明白我的意思嗎?那些瓦斯燈透過濕雪閃耀著……」
拉斯柯爾尼科夫回過頭去斜眼瞅他,聚精會神地打量了一下,又沒精打采地悄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