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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七節

第二章

第七節

「扎苗托夫把一切話全都告訴你了嗎?」
「您會做禱告嗎?」
「哎呀,天哪!」她雙手一拍。「您的酒鬼丈夫被馬踩死啦,應該把他送醫院!我是房東!」
不過車夫並不十分愁悶,也不驚慌。看來,馬車的主人是個闊人,他在什麼地方等著馬車。不用說,警察煞費苦心地處理這件剛發生的車禍。他們眼下要做的事是把受傷的人抬到分局,然後再抬到醫院里去。誰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
「夠了!」他堅決地儼然說。「蜃景滾開吧,心造的恐懼滾開吧,幻影滾開吧!……我活著!難道我現在沒有活著嗎?我的生命還沒有跟老太婆一同死去!她應該進天國了——活夠了,老大娘,該安息了!現在是理智和光明……也是意志和力量……統治的時代……現在咱們瞧著吧!現在我們來較量較量吧!」他傲慢地補充說,彷彿他在向某種黑暗勢力挑戰。「我已經願意在一俄尺寬的地方過日子了!……
「哪怕服兩包也行,」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
「可以……不過我預先向您聲明,這是完全無效的。」
「這個時候她是從來不到我的屋子裡來的,而且她早已睡了。可是……我倒不怕!再見!」
「您身上怎麼有血跡,」尼柯季姆·福米奇說,在燈光下,他看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坎肩上有幾點鮮紅的血跡。
「那天,我所以昏倒是由於悶熱和油漆味兒,」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他對她說,「上星期,您這個死去的丈夫把他的生活和境況全都告訴了我……真的,他懷著熱烈的敬意談到了您。從那天晚上起,我知道了,他對你們是多麼忠誠,特別是對您。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他尊敬您,愛您,儘管他有個不幸的弱點;從那天晚上起,我們交了朋友……請允許我現在……聊表心意……對我的亡友盡一份綿薄的力量。這裡是……二十個盧布,請收下,我想:如果這幾個錢對你們有所幫助,那麼……我……總而言之,我還要來的,我一定要來的……我也許明兒再來……再見!」
「可我請她也給僕人羅季昂做禱告呢,」這個念頭驀地在他的腦海里閃過。「對呀,這是……以防萬一!」他補充說,覺得自己的舉動很幼稚,不禁笑了起來。他的心情好極了。
「你怎麼啦,羅佳?」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跟往常一樣,有了空閑,便馬上在自己斗室里的窗子和爐子之間來回踱步,兩臂交叉地緊抱在胸前,一邊自言自語,不斷咳嗽。近來伊凡諾夫娜差不多時常跟自己的大女兒,十歲的波列尼卡談話,雖然她不懂的事還很多,但是知道媽媽喜歡她,所以常常睜著那對聰慧的大眼睛看她,竭力裝出非常懂事的樣子。這會兒,波列尼卡正在給小兄弟脫衣服,因為他整天身體不舒服,所以讓他上床睡覺。這孩子等著給他換襯衫,襯衫夜裡要洗的,他不聲不響地坐在椅子上,板著臉,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動也不動,兩條小腿伸得筆直,腳後跟並緊,腳趾張開。他側耳傾聽著媽媽跟姐姐的談話,撅著嘴,瞪著眼,一動也不動,完全是一副聰慧的孩子臨睡前坐著讓人脫衣服時通常所應有的姿勢。一個比他還小的女孩子穿得破破爛爛的,站在屏風旁邊,也等著替她脫衣服。通樓梯的門開著,多少可以消散一些從別的屋子裡飄來的煙草的煙霧,這個可憐的害肺病的女人常常被煙氣嗆得久久不停地咳嗽,咳得很痛苦。這一星期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似乎比以前更消瘦了,臉頰上的紅潮比以前更鮮明了。
馬爾美拉陀夫被放在沙發上后,拉斯柯爾尼科夫就跑到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跟前去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把自己名字告訴了她,也把地址告訴了她,答應明天一定再來。小姑娘就高高興興地回去了。他走到街上已經十點多了。五分鐘后,他在橋上站住了,站在不久前一個女人投河的地方。
「您喜歡索尼雅姐姐嗎?」
「全都對我說了,他做得很對。我現在弄清楚了全部底細,扎苗托夫也明白了……對呀,總而言之,羅佳……問題在於……我現在有點兒醉意……這沒關係……問題在於這個想法……你明白嗎?他們當真都以為……你明白嗎?我的意思是,他們誰也不敢大聲宣揚,因為這是最荒唐的胡說,特別是在這個油漆匠已經被捕的時候,這一切無稽之談就站不住腳了,永遠破產了。為什麼他們都是傻瓜呢?那時我輕輕地揍了一下扎苗托夫——這話只能在咱們之間談談,老兄;請你別暗示,說你知道這件事;我發覺他是很敏感的;這事發生在拉維扎家裡——可是今天,今天,一切都弄清楚了。主要是這個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搗的鬼!他的根據是你那一天在警察局裡昏倒過,可是後來他也覺得害臊了;因為我知道……」
「我知道你要同我一塊兒進去,可我想在這兒跟你握手告別。好吧,握一握手,再見啦!」
「他不是把你當作瘋子。老兄,我似乎對你說了太多的廢話……要知道,你只對這感興趣,剛才他大為驚奇呢;現在他明白了,你為什麼感興趣,一切情況都弄清楚了……那時,這使你多麼氣憤呀,你因此又發病了……老兄,我有點兒醉了,天曉得,他有怎麼個想法……我告訴你:他對精神病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不過你別介意……」
「別說啦!不用說啦!……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話!……」病人不說話了;可是,這當兒,他那溜來溜去的目光落到了門口,他看見了索尼雅……
「馬上就要死了。」
可是他用一隻手勉強地支撐著身子。他瘋狂地、目不轉睛地把女兒打量了一會兒,彷彿不認識她似的。他從來沒見過她穿這樣的衣服。他忽然認出了她,這個遭人歧視、悲痛萬分、裝束入時而內心羞慚的女兒。她順從地等著輪到她跟臨死的父親告別,臉上流露出無限痛苦的神情。
「往這邊走,往這邊走!抬上樓去,要讓頭朝上;拐彎……對啦!我付錢,多謝,」他嘟噥說。
「喂,您叫什麼名字?……還有,您住在哪兒?」她氣急敗壞地、急促地問。
他立刻服了藥粉。
「就在這兒,走過三所房子便是,」他慌忙地說。「柯賽爾的房子,就是那個有錢的德國人的房子……大概剛才他喝醉了,回家去。我認識他……他是個酒鬼……他九_九_藏_書的家住在那邊,他有妻子、幾個孩子和一個女兒。送醫院還得等一會兒呢,在這所房子里大概有個大夫!我付錢,我付錢!……無論如何親人會照料他的,會馬上服侍他的,要不然,沒有送到醫院他就會死的……」
懺悔和授聖餐的儀式完畢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又走到丈夫床跟前。神父倒退了幾步,告別時說了兩句話,安慰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
大夫進來了,是一個整潔的德國小老頭兒。他帶著懷疑的神情四下看看,走到病人跟前去按他的脈搏,一邊聚精會神地摸摸病人的頭。在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協助下,解開了浸透了鮮血的襯衫,病人的胸膛袒露出來了;胸脯不成樣子了,被踩得血肉模糊;右胸的幾根肋骨折斷了。左胸上,恰好在心臟上面有一大塊致命的、發紫的傷痕,這是被馬蹄猛地踩過的痕迹。大夫把眉頭皺緊了。警察告訴他,說這個被軋壞了的人滾入了車輪下面,在馬路上被拖了三十來步。
他們已經站在靠近女房東廚房門的最後一段樓梯前面。他們在樓梯下面真的發現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小室里有燈光。
「去請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向他叫道;他聽從她的叫嚷,不再說話了。他那怯生生的、憂鬱的目光在尋找她;她又回到他跟前去了,站在枕頭旁邊。他心神安定些了,但是沒有安定多久。不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愛女小麗陀奇卡身上,她站在角落裡索索發抖,像在發病似的。她用驚訝的、稚氣的目光凝視著他。
人們都往後退了。懺悔儀式不久就結束了。臨終的人未必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他只能發出一陣斷斷續續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拉住了麗陀奇卡,又把那個男孩子從椅子上拉下,退到壁角爐子跟前跪下來,但她叫孩子們都跪在她面前。那個小姑娘只是索索發抖;男孩子裸|露著兩個膝頭跪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舉起小手,循規蹈矩地畫著十字,在地上磕頭,大概他覺得這樣做非常有趣。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咬住嘴唇,眼裡噙著淚水;她也在做禱告,間或拉直孩子身上的襯衫,還把圍巾披在小姑娘那裸|露得太多的肩膀上,這條圍巾是從五斗櫥里拿出來的。她並不站起來,仍舊在祈禱。這當兒裏面那幾個房間的門又被那些好奇的人給打開了。在過道里看熱鬧的人越來越擁擠,樓上的房客都跑來了,不過他們沒有一個跨進門檻里去。只有那支殘燭的微光照著這個場面。
「你可知道,我們出來的時候,左西莫夫對我悄悄地說了些什麼話,」他們一走到街上,拉祖米興就貿然說。「老兄,因為這些人都是傻瓜,所以我把一切都坦率地告訴你。左西莫夫叫我跟你在路上談談,也叫我要你談談,然後把我們的話都告訴他,因為他認為……你……是個瘋子,或者像個瘋子。這話你自己去想一想吧!首先,你比他聰明得多;其次,如果你不是瘋子,那你不必理會他的這種荒唐的看法;第三,這個胖子的本行是外科醫生,現在,他對精神病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你今天跟扎苗托夫的那場談話改變了他對你的看法。」
他兩手按在她的肩上,快樂地打量著她。他這麼高興地看著她,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這時拉斯柯爾尼科夫擠進了人堆,把腰彎得更低些去看那個受傷的人。燈光忽然照亮了這張慘遭橫禍的人的臉;他認出了這個人。
「媽媽也叫我來。索尼雅姐姐叫我來的時候,媽媽也走過來說:『波列尼卡,快去!』」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站著,臉色慘白,呼吸急促。孩子們都嚇呆了。小麗陀奇卡驚叫起來,跑到波列尼卡身邊,把她抱住,渾身打著哆嗦。
「上帝是慈悲的;求至高無上的神救助吧,」神父說話了。
「天哪!」車夫哭訴道。「這怎麼提防啊!如果我把車子趕得很快,或者不叫喊他,那是我的過錯;可是我趕得一點也不匆忙,不快也不慢。大家都看見的:我跟人家一樣趕車。喝醉的人不能點蠟燭——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看見他穿大街時踉踉蹌蹌的,差點兒摔倒——我就叫喊起來,又喊了一遍,再喊了一遍,並勒住了馬;可是他直倒在馬蹄下!不是他故意這樣做,就是他已經喝得爛醉了……馬還小哪,容易受驚——它們都狂奔起來,他一叫喊,它們更害怕了……禍就是這樣闖下的。」
「真倒霉!天哪,真倒霉!」
「您認為怎樣?」他問。
「誰叫您來的?」
「我已經差人去請大夫了,」他向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反覆地說。「您不用著急,錢由我付。沒有水嗎?……您給我一條餐巾,毛巾也好,不論什麼手巾都可以,快拿來;還不知道他傷勢怎樣……他受傷了,但不會死的,您放心……看大夫怎麼說!」
「我知道,索尼雅姐姐叫您來的。」
「你親自送他回去,那很好,」左西莫夫對拉祖米興說。「我們且看他明天怎樣,可是今天也不壞!比前些時候已經好多了。活到老,學到老嘛……」
他快步走出了屋子,儘快地擠出人叢下樓去了;可是他在人叢里突然碰到了尼柯季姆·福米奇,他因獲悉發生了車禍而要來親自處理。自從在警察局裡發生了那件事以後,他們沒見過面,可是尼柯季姆·福米奇卻立刻認出了他。
「她光著腳哪!光著腳哪!」他嘟噥說,瘋子般的目光盯住了小姑娘那雙光腳。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陪你去,咱們一塊兒進去!」
「嘿……這個人也……他們為什麼把我當作瘋子?」
他甚至趕忙把錢悄悄地塞入了警察的手裡;這樣做無疑是合情合理的,在這兒急救無論如何方便些。受傷的人被抬走了;人們都來幫忙。柯賽爾的房子相距三十步路。拉斯柯爾尼科夫緊隨在後面,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頭,指點著路。
「你的客人怎麼辦?這個鬈髮的人是誰?就是剛才向這裏張望了一下的那一個。」
「波列尼卡,你不會相信,而且也想象不到,」她邊說,邊在屋子裡踱步,「我們住在外祖父家裡過著多麼快樂和闊綽的生活啊。這個酒鬼害了我,還害了你們!外祖父是個上校文官,快要當省長了;他只差一步了,所以人們都來拜訪他,說:『伊凡·米哈依雷奇,我們都把您當作我們的省長呢。』當我……咳!九_九_藏_書當我……咳—咳—咳!該死的生活!」她大聲地叫道,兩手抓住了胸口,要把痰咳出來。「當我……唉,當我在最後一次的舞會上……在貴族領袖的公館里……公爵夫人別席美爾娜雅看見了我——後來我嫁給你爸爸的時候,她為我祝過福,波麗雅,——她馬上問:『那個是不是在畢業典禮上跳披肩舞的可愛的姑娘?』……(「破舊的東西要補好;你去拿枚針來,照我教你的方法馬上去補,要不然,明兒……吭!明兒……咳—咳—咳!……破洞會更大!」她費勁地叫道。)……那時還有宮廷侍從謝果爾斯基公爵剛從彼得堡來……他跟我跳過瑪祖卡舞,第二天就想來求婚;可是我婉言拒絕了,說我早已有了心上人。波麗雅,這個心上人就是你爸爸;你的外祖父大發脾氣……水預備好了嗎?嗯,把襯衫給我;那雙長襪呢?……麗達,」她叫小女兒,「你今天夜裡不要穿襯衫睡覺;不管怎麼樣……把長襪拿出來同襯衫放在一起……一塊兒洗……這個衣衫襤褸的人,酒鬼,為什麼還不回來!他把襯衫穿得像一塊抹布了,破破爛爛了……我要放在一塊兒洗呢,免得接連兩夜受罪!天哪!咳—咳—咳—咳!又咳嗽了!這是怎麼回事啊?」她大聲叫道,瞥了一下站在過道里一群看熱鬧的人和抬著一個什麼東西擠進她屋子裡去的那些人。「這是怎麼回事啊?他們抬著什麼東西?天哪!」
他一把抓住了杜涅奇卡的手……幾乎把她的手扭得脫骱了,他叫她彎下腰去看,「他已經醒來了」。母女倆都非常感動,感激地望著拉祖米興,好像他是一位天神;她們已經聽娜斯塔西雅談起過,對於她們的羅佳,在他患病的時候,這個「機靈的年輕人」就是這樣的一位天神。那天晚上,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拉斯柯爾尼科娃在跟杜尼雅密談時,就把他叫做「機靈的年輕人」。
「神父!」他聲音嗄啞地說。
「他叫喊過,這是實話,向他叫喊過三遍。」另一個人的聲音回答道。
「奇怪,他怎麼還能醒過來,」大夫悄悄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放在沙發上!把他放在沙發上,頭放在這邊,」拉斯柯爾尼科夫指點著。
「這個嗎?誰知道他是什麼人!我舅舅的一個熟人。大概,或許他自己跑來的……我讓舅舅招待他們;他這個人頂呱呱;可惜,你現在不能跟他認識一下,去他們的,現在我顧不上他們了!他們現在也顧不上我,而且我也需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所以,老兄,你來得正好;再過一會兒,說真的,我會動手打人!他們都說這麼荒唐的話……你簡直想象不到,人會這樣胡說八道;可是怎麼不能想象呢?我們自己難道不也是胡說八道嗎?讓他們去胡說八道吧:可是以後他們就不會胡說了……坐一會兒吧,我去叫左西莫夫來。」
「他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大夫來過了,神父也來過了,應辦的事都辦了。您別驚動那個可憐的女人。她本來就有肺病。您要儘力安慰她……我知道,您好心腸……」他直瞅著他的眼睛,微笑地補充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不久就發覺了,這個女人不是立刻就會昏厥的人。在這個慘遭橫禍的人的腦袋下面忽然放了一個枕頭——這是誰也沒有想到過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給他脫去衣服,察看著,忙碌著,毫不驚慌;她忘記了自己,咬住顫動著的嘴唇,壓抑著要從胸腔里衝出來的號叫。
神父低下頭,不說話了。
他們上樓去了,拉祖米興的腦海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左西莫夫也許說得對,「哎喲!我胡言亂語弄得他心神不定!」他喃喃地自言自語。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驀地聽見屋子裡有說話聲。
「馬上去睡吧,」他斷然說,儘可能仔細地打量著病人,「夜裡您最好服一包葯。您服嗎?我還是剛才配的……這是一包藥粉。」
「頭有點兒昏,不過這沒有什麼,倒是我心頭很煩悶,煩悶得慌!彷彿那個女人……真的!你瞧,這是什麼東西啊?你瞧!你瞧!」
拉斯柯爾尼科夫搶上一步去開門,他把門開得很大。門打開后,他就在門限上木然站住了,像扎了根一樣。
「阿瑪麗雅·柳德維果夫娜!我請您回想一下您所說的話,」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傲慢地開腔了(她常常口氣傲慢地跟女房東談話,讓她「記住自己的身份」,這會兒她甚至也不肯放過這個泄憤的機會)。「阿瑪麗雅·柳德維果夫娜……」
「啊,可詛咒的生活呀!」
「在臨終的時刻應該寬恕他,可是說這樣的話是一樁罪過,太太,這樣的情感是極大的罪過!」
「你們至少要讓人安靜地死!」她向這群人叫嚷起來。「你們看什麼戲呀!還抽著香煙!咳—咳—咳!你們還戴著帽子進來!……那個人戴著帽子……出去!至少得尊敬遺體!」
這當兒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過道里看熱鬧的人們讓開了,一個神父帶著一份聖餐在門口出現。這是一個頭髮斑白的小老頭。警察在發生車禍的時候就去請他。大夫立刻把座位讓給了他,跟他互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拉斯柯爾尼科夫懇求大夫稍待一會兒。大夫聳聳肩膀留下了。
驚慌、恐懼的叫喊、呻|吟……站在門口的拉祖米興飛也似的跑進屋子,用他那強有力的兩臂把病人抱了起來,轉瞬間就把他放在沙發榻上了。
他的母親和妹妹坐在他的沙發榻上,已經等候了一個半小時。他為什麼片刻也沒有等待過她們到來呢,為什麼想也沒有想到過她們呢?雖然這個消息他今天又說過一遍:她們已經動身了,在路上了,就要到了。在這一個半小時里,她們都爭先恐後地向現在站在她們面前的娜斯塔西雅打聽,她把情況全都告訴了她們。聽她說到,他「今天逃跑了」,身上還有病,並從她的話里覺察出,他一定神志不清時,她們都嚇壞了。「天哪,他發生了什麼事啦!」母女倆都啜泣起來,在等待他回來的一個半小時里,她們都傷心透了。
「謝天謝地,大夫來了!」喜出望外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叫喊道。
「確實叫喊過三遍,大家都聽見的!」第三個人嚷道。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忙亂地服侍著病人,端水給他喝,給他抹去頭上的汗和血,擺正枕頭,只偶爾抽空掉轉臉去跟神父談幾句。現在read•99csw•com她幾乎發狂地突然向他撲了過去。
一陣長久的、怕人的咳嗆打斷了她的話。她往手帕里吐了一口痰,拿給神父看,另一隻手痛苦地按住胸口,手帕上沾滿了鮮紅的血……
「他在街上被軋傷了!這個醉鬼!」過道里有人叫道。
街心停著一輛老爺坐的豪華的四輪馬車,套著一對灰色烈馬;馬車裡沒有乘客,車夫已經從座位上爬下來了,站立在馬車旁邊;兩匹馬被握住了籠頭。四周簇聚著一大堆人,幾個警察站在大眾前面。其中一個警察提著一盞點亮的燈,彎下了腰,用燈照馬路上車輪旁邊的一個什麼東西。人們都談論著、叫喊著、嘆息著;車夫困惑地不時重複說:
「還要說什麼話嗎?」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叫道。
「爸爸喜歡您嗎?」
「嘿!他是慈悲的,可是對我們卻不!」
「這還用說嘛!不僅僅是由於油漆味兒:你發了一個月熱啦;左西莫夫可以作證!只是這小子現在很悲觀,你簡直不能想象!他說:『我比不上這個人的小指頭!』就是說,比不上你的小指頭。老兄,有時他是個好人。可是這頓教訓,你今天在『水晶宮』對他的這頓教訓,太有效了!開頭你嚇唬他,嚇得他發抖了!你幾乎又使他對這種荒謬的胡說信以為真,後來,你忽然又向他伸舌頭:『給,你得到的就是這個東西!』妙極了!他現在被擊敗了,羞得無地自容了!你實在了不起,應該這樣對付他們。哎,可惜我不在場!他現在非常希望你去。波爾菲里也想跟你認識……」
「你怎麼看不見啊?你可看見我屋子裡有燈光?透過隙縫……」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退到了窗跟前,腦門靠在窗框上,絕望地揚聲叫道:
「不要緊,不要緊!」他向母女倆叫道。「這是昏厥,不要緊!剛才醫生說過,他已經好多了;他完全恢復了健康!端水來吧!瞧,他醒過來了,病好了!」
「往後,我一輩子替您禱告,」小姑娘熱心地說,忽然又笑起來,一邊向他撲上來,又緊緊地摟住了他。
「唉,天哪!這不過是一句空話!寬恕!如果他沒有被軋傷,今天就會喝得爛醉回家。他只有一件襯衫,而且已經穿舊了,穿得破爛不堪了,他會倒在床上死睡不醒,可我得洗衣服洗到天亮,洗他的破衣服和孩子們的衣服,然後在窗外晾乾,天一亮,我就坐下來補綴——這就是我夜裡的生活!……為什麼還要說寬恕!我已經寬恕他了!」
「躺下,躺一下!」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叫道。
「也許那些無意中闖了禍的人願意賠償你們的損失,至少會按他的收入給予賠償的……」
「波麗雅!」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叫道。「去找索尼雅,快去。如果她不在家,你就對鄰居說,你爸爸被馬踩傷了,叫她一回到家,立刻就到這兒來……快去,波麗雅!喏,包上頭巾!」
左西莫夫甚至向拉斯柯爾尼科夫猛撲過去,可以看出,他懷著特彆強烈的好奇心;他的臉馬上變得和顏悅色了。
「快跑!」坐在椅子上的那個男孩子嚷道。過後,他又默默地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瞪著眼,腳後跟朝前,腳趾張開著。
小姑娘沒有回答,他看到她把臉挨近了他,那豐|滿的小嘴天真爛漫地湊過來吻了他一下。她那瘦得像棒的兩條胳膊忽然緊緊地摟住了他,頭靠在他的肩上,小姑娘嚶嚶地啜泣起來,臉越來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
「波列奇卡,我叫羅季昂;你們什麼時候也給我做禱告:『你的僕人羅季昂』,只要這樣禱告就行。」
「爸爸是怪可憐的!」過了半晌,她說道,一邊抬起了那張滿是淚痕的臉,用兩手擦去眼淚。「現在常常發生這樣的車禍,」她裝出一副特別矜持的樣子,出人意外地補充說。當孩子們忽然想學「大人」的口氣說話的時候,他們都竭力裝出這麼一副特別矜持的樣子。
「他最喜歡麗陀奇卡,」她挺認真地接下去說,笑也不笑,說話的神氣完全像個大人。「他喜歡她,因為她年紀最小,身體又不好。他常常帶糖果來給她吃。他教我們讀書,也教過我文法和神學,」她充滿自尊心地補充說。「可是媽媽沒有說什麼,不過我們都知道,她很喜歡我們讀書,爸爸也知道她喜歡,可是媽媽要我學法文,因為我已經該受教育了。」
「我認識他,我認識他!」他叫喊起來,一邊竭力往前擠。「這是個退職的九等文官,他叫馬爾美拉陀夫!他就住在這兒附近柯賽爾的房子里……趕快去找大夫!我付錢,錢我有!」他從口袋裡掏出錢來給一個警察看。他十分著急。
「這個是誰?這個是誰啊?」他突然聲音嗄啞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問,神色驚慌,目光非常可怕地望著站在門口的女兒,一邊使勁地支起身子。
拉斯柯爾尼科夫儘力往人堆里擠,終於看見了引起騷動和好奇的對象。地上躺著一個剛被馬踩傷的人,顯然已經不省人事了。他穿得破破爛爛,但衣服倒是「高貴的」,滿身鮮血淋淋。血從臉上和頭上直淌下來;臉被軋壞了,撕破了,變了樣。傷勢顯然十分嚴重。
他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拉祖米興:在波欽柯夫的房子里,大家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新房客,看門人立刻就給他指點了路。走上半條樓梯,他就聽見了有許多人聚在一起吵嚷,談得很熱烈。通樓梯的門洞開著;傳來了一陣陣叫嚷聲和爭吵聲。拉祖米興的屋子相當寬敞,有十五個客人聚在一起。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前室里站住了。這兒,在間壁後邊擺著兩個大茶炊,還有各種酒類、盛滿點心和菜肴的盤子和大盆子,房東的兩個女僕都忙個不停,這些東西都是從房東的廚房裡端來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叫人去喊拉祖米興。後者興高采烈地跑了出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經喝得非常之多,雖然拉祖米興幾乎從來沒有大醉過,可是這會兒可以看出他有點兒醉意了。
「放在哪兒?」鮮血淋漓、不省人事的馬爾美拉陀夫被抬進了屋子的時候,一個警察朝四下看看,問。
「我乾脆告訴您,您絕不可以放肆地把我叫做阿瑪麗雅·柳德維果夫娜;我是阿瑪爾-伊凡!」
那幾個警察很滿意,因為他們知道了被踩傷的人是誰。拉斯柯爾尼科夫也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並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了他們;他全力相助,好像他的親爹被軋傷了一樣。他勸警察快九*九*藏*書些把不省人事的馬爾美拉陀夫抬回家去。
「什麼東西?」
一陣歡樂的和狂熱的呼喊聲迎接著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出現。母女倆都向他撲了過來。可是他木然站在那裡,像個死人。一陣難以忍受的、突然湧起的感覺像一陣霹靂似的向他襲來。他沒有張開兩臂去擁抱她們:他做不到了。母親和妹妹都緊緊地擁抱著他,吻他,又是笑又是哭……他只向前邁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便昏倒在地板上了。
「我頂喜歡她!」波列尼卡口氣特別堅決地說,她的笑容突然變得嚴肅了。
這些話說得快極了,她越說越快,可是一陣咳嗽一下子把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滔滔不絕的雄辯給打斷了。這當兒那個將死的人醒過來了,呻|吟起來。她又跑到他跟前去了。病人睜開眼來,因為還認不出,也弄不清楚這個人是誰,所以仔細地瞧著弓著身子站在他身邊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他呼吸困難,深長而微弱;嘴角淌著鮮血,腦門上冷汗涔涔。他認不出拉斯柯爾尼科夫,他的眼珠子不安地轉動起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目光憂傷而嚴厲地望著他,但淚水從她的眼眶裡撲簌簌地掉下來了。
她咳嗆得喘不過氣來,可她的威嚇卻生效了。他們顯然有點兒害怕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些房客都帶著一種奇怪的內心滿足,一個接一個地擠回到門口去了。有人慘遭橫禍的時候,甚至在他的至親好友中也常常可以察覺出這樣的一種心理:沒有一個例外,儘管他們由衷地憐憫和同情這個慘死的人。
「沒有什麼;咱們走吧;你可以做個見證……」
「神父!」將死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后,又說話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跟前。
「他不應該死!」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叫嚷著,跑過去把門開得很大,想痛罵他們一頓,但在門口她碰見了李彼韋赫賽爾太太,她剛聽到出了不幸的事故,便趕來恢復秩序。這是個最愛吵架的、不正派的德國女人。
「索尼雅,我的女兒!請你原諒!」他叫道,想把手伸給她,但是一失去支撐,身子就從沙發上摔了下去,臉朝下掉在地板上。他們急忙跑過去把他抬起來,放到沙發上,但是他已經奄奄一息了。索尼雅有氣無力地大叫一聲,跑過去抱住了父親,一動不動地擁抱著他。他死在她的懷抱里了。
「噢,我們當然會做!我們早已會做禱告了;我已經長大了,我自己常常默默地禱告,可是柯里亞和麗陀奇卡都是跟著媽媽大聲地祈禱的;他們先念:『聖母』,接著禱告:『上帝啊,求你寬恕索尼雅姐姐,求你保佑她,』然後又禱告:『上帝啊,求你寬恕我們的繼父,求你保佑他,』因為我們以前的那個父親已經死了,這個是我們的繼父,我們也給那個父親禱告。」
他一直沒有發覺她:她站在角落裡陰暗的地方。
「這是一樁罪過,一樁罪過,太太,」神父搖搖頭,說。
他們有半分鐘工夫都不說話了。
這時,跑去找姐姐的波列尼卡從過道上穿過人叢急匆匆地擠進來了。她走進去了,因為狂奔了一陣而有點兒氣急。她摘下了頭巾,兩隻眼睛找著母親,走到跟前,說:「姐姐來了!我在街上碰到的!」媽媽叫她跪在自己身邊。有個姑娘打人叢里悄悄地膽怯地擠了進來。她突然在這個屋子裡,在貧困、破爛、死亡和絕望中出現,使得大家都感到奇怪。她穿得也不好;她的衣著是極便宜的,一副街頭妓|女的打扮,合乎自己那個特殊階層的喜愛和派頭,並且顯然無恥地暴露了自己的目的。索尼雅在過道里門限前站住了,但沒有跨進門限去。她手足無措地朝四下打量了一下,似乎什麼也沒有意識到,而且忘記了,她穿的是一件在這個地方不適宜穿的、煞費苦心才買到的一種花緞衣服,衣服的下擺長得令人可笑,她那條寬大的鍾式裙把門堵住了;她也忘記了,腳上蹬的是一雙淡色皮鞋,並且還帶著一把ombrelle,雖然夜裡用不著帶,但她還是帶了;甚至還忘記了她頭上那頂插著一根色澤鮮艷的火紅色羽毛的令人發笑的圓草帽。帽子輕薄地歪戴著,臉顯得瘦削而又蒼白,神色驚惶,嘴張開著,嚇得兩眼呆定。索尼雅十八歲了,個子瘦小,但有一頭相當漂亮的淡黃髮,一對嫵媚動人的淡藍色眼睛。她凝神地看看床,又看看神父;她趕過一陣路,所以也氣喘吁吁的。末了,一陣竊竊私語,還有人叢里所說的幾句話,大概都飛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低下了頭,一步跨過了門限,在屋子裡站住了,但還是站在門口。
「啊……啊……」他焦躁不安地向她點點頭。他想說什麼。
「難道不能救了嗎?」
「此刻我衰弱無力,可是……我覺得病已經霍然痊癒了。我剛才出來的時候,就知道病會好的。巧極了:到波欽柯夫的房子只有幾步路了。即使不是幾步,也一定要去看看拉祖米興……讓他贏了這場打賭吧!讓他高興高興,——沒關係,讓他高興吧!……力量,力量是需要的:沒有力量,你什麼也得不到;而力量要靠力量來獲得的,但是他們就是不懂得這個道理。」他自豪而且自信地補充說,勉強拖著腳步走下橋去。自豪感和自信心在他心裏每分鐘都在增強;他會立刻變成一個和以前不同的人。然而,究竟是什麼事使他發生這樣的變化呢?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好比抓住了一根稻草,忽然覺得,他能活下去,他還活著,他的生命沒有跟老太婆一同死去。也許他的結論下得過於倉促,但他沒有想到這一點。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拉祖米興發慌了,問道。
當下拉斯柯爾尼科夫央求一個人去請大夫。看來,隔一幢房子就是大夫的寓所。
「沒救了!他就要斷氣……而且頭部傷勢嚴重……嗯。也許可以放血……不過……這也無濟於事。他只能再活五分鐘或十分鐘。」
當下,屋子裡擠得水泄不通。警察都走了,有一個留下來暫時看守著。他費勁地把那些從樓梯上涌下來看熱鬧的人趕回樓梯上去。可是李彼韋赫賽爾太太的全體房客幾乎都從裡邊屋子裡跑出來了。開頭他們只擠在門口,可是後來卻成群結隊地湧進屋子裡去了。卡傑琳娜·https://read.99csw.com伊凡諾夫娜恨透了。
「天哪!他的胸膛整個兒被軋傷了!鮮血直淌!鮮血直淌!」她絕望地叫道。「他的整件上衣得脫下!謝苗·扎哈羅維奇,假如你能夠的話,把你的身子稍微側轉點兒,」她向他叫道。
「喂,」拉斯柯爾尼科夫趕忙說。「我只是來告訴你,你已經贏了這場打賭,而且當真沒有人知道,他會發生什麼事。我不能進去:我沒有力氣了,馬上就會昏倒的。所以我馬上就要走,祝你晚安,再見!你明兒來看我吧……」
他向她掉轉頭去。她跑到樓梯的最後一級,就在他面前站定了,跟他只相隔一級梯級。一道暗淡的光從院子里照射進來。拉斯柯爾尼科夫看清楚了小姑娘那瘦削的但卻很可愛的臉蛋在向他微笑,快樂而稚氣地望著他。她是帶著一個顯然她樂於接受的使命而跑來的。
「他達到目的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看著丈夫的屍體,叫道。「嗐,現在我該怎麼辦呀!我拿什麼來埋葬他!明兒我拿什麼給他們,給他們吃啊?」
「啊,是您?」他問拉斯柯爾尼科夫。
「您不是阿瑪爾-伊凡,您是阿瑪麗雅·柳德維果夫娜。我可不會像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先生之流那樣不要臉,拍您馬屁,他現在在門外笑呢(門外真的響起了一陣笑聲和叫喊聲:「她們吵起來了!」),所以我會永遠叫您做阿瑪麗雅·柳德維果夫娜,雖然我壓根兒搞不清楚,您為什麼不喜歡這個名字。您看看謝苗·扎哈羅維奇出了什麼事;他要死了。我請求您立刻把這扇門關上,誰也不許進來。至少要讓人安靜地死!要不然,我老實告訴您,明兒省長大人就會知道您的行為。公爵還在我做姑娘的時候就認識我了,他也沒有忘記謝苗·扎哈羅維奇,還幫過他好多次忙哩。謝苗·扎哈羅維奇有許多朋友和靠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有高尚的自豪感,因此跟他們疏遠了。他自知有這個倒霉的弱點,可是現在(他指指拉斯柯爾尼科夫),有一位慷慨的青年幫助我們,他有錢而且交遊廣闊。謝苗·扎哈羅維奇從小就認識他,您可以放心,阿瑪麗雅·柳德維果夫娜……」
「那麼您還是放血吧!」
「這不是一樁罪過嗎?」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指指臨終的人,嚷道。
「這是怎麼回事啊?」拉祖米興叫喊道。
「別說話啦!」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惱怒地叫道。「她為什麼光著腳,你自己不是知道嘛!」
「奇怪!也許是娜斯塔西雅,」拉祖米興說。
「您會喜歡我嗎?」
「喂,拉祖米興,」拉斯柯爾尼科夫終於開口了。「我要向你直說:剛才我在一個死人的家裡,一個官吏死了……我把身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的家屬……剛才還有個人吻了我,假如我殺了人,也會……一句話,我在那兒還看見了另一個人……帽子上插了一根火紅色的羽毛……不過,我又在說胡話了;我沒有力氣了,你扶住我……樓梯就在這邊……」
馬爾美拉陀夫已經咽著最後一口氣;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臉,她又俯下身去看他。他一直想對她說句什麼話;他使勁地轉動著舌頭,含糊不清地說起話來;可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心裏明白,他在要求她寬恕,立刻命令地向他叫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聚精會神地聽著。拉祖米興說著酒話。
「索尼雅姐姐叫我來的,」小姑娘回答道,笑得更快樂了。
「那麼我送你回家!你不是說,你沒有力氣了,那麼……」
他悄悄地、不慌不忙地走下樓去,他身子發燒,可他卻毫不覺得;現在他心裏充滿一種從未有過的、突然湧現的具有一股充沛強大的生命力的廣大無邊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和一個被判處死刑、突然獲得出乎意外的赦免的囚犯的感覺相似。他走下半條樓梯,被歸去的神父趕上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默然給他讓路,他們彼此默默地點點頭打個招呼。但是他走下樓梯的最後幾級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人追趕著他。這是波列尼卡;她邊追他,邊喊:「喂!喂!」
「他達到目的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絕望地大聲叫嚷,向丈夫猛撲過去。
「這些孩子叫我怎麼辦啊?」她指指那幾個孩子,憤怒地厲聲插嘴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要鎮靜,別驚慌!」他又急又快地說。「他穿過街道的時候,被一輛四輪馬車給軋傷了,別著急,他會醒來的,我叫他們抬到這兒來……我到你們這兒來過,您可記得……他會醒的,錢由我付!」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向窗前奔去;那兒,在角落裡一把破椅上擺著一個盛滿水的大瓦盆。這是準備夜裡洗孩子們和丈夫的內衣用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在夜裡洗衣服,一星期至少兩次,有時還不止兩次,因為他們已經窮得幾乎沒有可更換的內衣了。家裡每人只有一件內衣,但骯髒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所不能容忍的,她常常寧願在夜裡等到大家都睡了的時候,干這個她體力夠不上的活兒而累得要命,為的是到早晨能夠在拉過屋子的繩上晾乾洗凈的內衣,讓他們穿上乾淨的,而不願看到家裡邋邋遢遢。她應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要求,把瓦盆端來了,但差點兒同那盆水一齊摔倒了。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找來了一條毛巾,把它在水裡浸濕,給馬爾美拉陀夫洗凈血跡斑斑的臉。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站在旁邊,雙手按住胸口痛苦地喘著氣。她自己也需要人扶持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才明白,他勸他們把這個軋壞了的人抬到這兒來,也許做得不對,那個巡警也困惑地站著。
「禍就是這樣闖下的,」人堆里有個人作證。
「是呀,我沾上了血……我渾身都是血跡!」他神態異樣地說,接著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就下樓去了。
從門外傳來了一陣談話聲,他們在談論醫院,並且責備著,說什麼不應該在這兒鬧得亂鬨哄的。
馬爾美拉陀夫認出了她。
「您不明白我的話!」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把手一揮,惱怒地嚷道。「他們為什麼應該賠償?要知道,他喝醉了,他自己滾到馬蹄下去的!什麼收入?他沒有收入,只給我們帶來了痛苦。要知道,他是個酒鬼,所有東西都被他換酒喝了。他常常偷走我們的東西,跑到酒店裡去,他們和我的生命都被他在酒店裡給毀了!謝天謝地,他快要死了!可以少受些損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