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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節

第三章

第一節

左西莫夫笑得比先前更響亮了。
「我根本沒有勾引過她,也許因為我自己傻,甚至受了她的勾引,可是她會滿不在乎,你也好,我也好,反正一樣,只要有人坐在她身邊唉聲嘆氣就夠了。這種情況,老兄……這種情況我無法向你形容——而且你精通數學,現在還在研究,我知道……唔,你就教她微積分吧,老天為證,我一點不開玩笑,我說的是正經話,她根本無所謂:她會看著你,唉聲嘆氣,這樣嘆一整年氣。順便說說,我曾經向她很久地,連續兩天大談普魯士貴族院(因為跟她有什麼可談的呢?),她只是唉聲嘆氣、渾身冒汗!不過你別談愛情——她會羞得發抖的——可你要裝出不能離開她的樣子,這就夠了。怪舒服的;完全像在家裡一樣——看看書,坐坐,躺躺,寫些東西……你甚至可以小心地吻她……」
「晚上到的,羅佳,」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回答道,「火車誤點了。可是,羅佳,我現在決不離開你了!我要在你這兒過夜,守著你……」
「你們要把事情弄糟嗎!」拉祖米興惱火了,也低聲地說。「咱們出去,哪怕到樓梯上站一會兒也好。娜斯塔西雅,照亮!我向你們保證,」他已經走到了樓梯上,把聲音壓低了一半繼續往下說。「不久以前,他幾乎要揍我,也要揍醫生!你們可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要揍醫生!醫生連忙避開了,免得惹他生氣,我也走了,可是我跑到樓下守著,他立刻穿上衣服,溜出去了。如果你們惹他生氣,現在他又會溜走,夜裡,他會對自己干出什麼事來的……」
「噢,那麼把她拋棄吧!」
「你們回去吧……同他一塊兒回去吧!」他斷斷續續地說,一邊指指拉祖米興。「到明天,明天一切事情……你們到達好久了嗎?」
「他在說胡話!」薄醉的拉祖米興叫喊起來。「要不然他怎麼敢!明天他就不會說這樣的糊塗話……今天他當真把他攆走了。這是事實。那個人也惱火了……在這兒夸夸其談,自詡博學,然後夾著尾巴溜走了……」
「一個多麼機靈……忠實的青年啊!」興高采烈的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揚聲叫道。
但是,剛才他在微醺中站在樓梯上胡言亂語,說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那個古怪的女房東普拉斯柯維雅·巴甫洛夫娜不但會由於他而妒忌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而且也會妒忌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這倒是心裡話。雖然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已經四十三歲,但她風韻猶存,而且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輕得多,那些直到老年依然心境開朗、頭腦靈敏、正直、誠實而熱情的婦女往往是這樣。我附帶說一句,保持這一切甚至是老年仍能留住美色的唯一方法。她的頭髮已經開始斑白,稀少了,眼睛周圍早已出現了一條條細微的皺紋,憂慮和痛苦使兩邊臉頰凹陷和乾癟了,然而這張臉還是很漂亮。這簡直是一幅杜涅奇卡的肖像。只不過年紀大了二十歲,此外,下唇也生得不一樣: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的下唇不向前突出,她情感豐富,但並不使人感到肉麻。她膽小,肯忍讓,但是有一定的限度:她能作很多讓步,並且樂於接受人家的意見,甚至也能同意去做違背她的信念的事,但始終堅持一條正直的、有原則的和最低限度的信念的界線,任何情況都不能使她超越這條界線。
「媽媽,咱們走吧,」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說。「他答應了,一定會做到的。他救了哥哥,如果醫生當真同意在這兒過夜,這不是再好不過的事嗎?」
他在走廊上跟她們告別,就跑下樓去了。
「我不能照辦!」姑娘受了委屈,大聲叫道。「你憑什麼權利……」
他們站在樓梯平台上女房東的門口談這些話的。娜斯塔西雅站在樓梯的下面一級給他們照著亮。拉祖米興異常激動。還在半小時以前,他送拉斯柯爾尼科夫回家來的時候,廢話連篇,精神卻十分飽滿,頭腦幾乎是清醒的,儘管這天晚上他喝了大量的酒。現在他甚至覺得很高興,同時他喝下的酒彷彿又一下子以加倍的力量往他的頭腦里直衝。他同這兩個女人站在一起,握住了她們倆的手,勸慰她們,態度異常坦率地向她們說明了理由。大概,為了加強說服力,他幾乎每說一句話,就把她們的手握得更緊,直握得她們的手發痛,好像夾在老虎鉗里一樣。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似乎絲毫不覺得害臊。她們有時痛得從他那瘦骨嶙峋的大手裡抽回手去,可是他不但沒有注意到這是怎麼回事,而且更用勁地把她們往自己的身邊拉。如果她們叫他身子顛倒地從樓梯上滾下去,為她們效勞,他也會不假思索,毫不遲疑地立刻就照她們的吩咐去做的。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焦躁不安地想念著她的羅佳,雖然她覺得這個小夥子脾氣很古怪,把她的手握得九九藏書這麼痛,但當時因為她把他看作一位天神,所以沒有注意到這些古怪的動作。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儘管也感到焦躁不安,儘管她天性剛強,但跟她哥哥的朋友那炯炯發光的奇怪的目光相接觸的時候,卻不禁感到了詫異,甚至差不多驚慌起來。只是由於娜斯塔西雅對她們所說的關於這個古怪的人的話引起了她無限的信任,她才不想逃避他,拉著她的母親走掉。她也明白,或許她們現在不能逃避他了。但是十分鐘后,她定心了:拉祖米興有個特點,不管情緒怎樣,他會一下子就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感情,所以人們很快就會認出,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怎樣,怎樣感謝您呢!」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又緊緊地握住了拉祖米興的手,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又打斷了她的話:
「難道醫生這樣說的嗎?」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著急地問。
拉斯柯爾尼科夫在沙發榻上坐了起來。
拉祖米興離去后,隔了二十分鐘,傳來了兩下輕輕的、但很急促的敲門聲;他回來了。
「三年沒看見他啦,難道我不能看看他嗎!」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不能去找女房東,這是最荒唐的!」他叫喊道,竭力勸阻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雖然您是他的母親,如果您留在這兒,會使他發瘋,那時候誰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來!這麼辦吧:娜斯塔西雅現在在他那裡坐一會兒,我送你們倆回去,因為你們婦女隻身不便在街上行走;我們彼得堡這個地方常常發生……哦,那算不了什麼!……然後我立刻跑回到這裏來,我絕對保證,一刻鐘后我會來告訴你們消息:他怎樣了?睡了沒有?等等。然後,聽我說,然後立刻從你們那兒跑回家去——我家裡有客人,他們都喝醉了,我把左西莫夫帶來,這是一位替他治病的醫生,現在他在我家裡,他不喝酒;這個人不喝酒,他從來不喝酒!我拉他到羅奇卡那兒,然後立刻跑到你們那兒去;這樣,一小時內,你們就可以聽到兩次關於他的消息——一次是從醫生那兒得來的,你們要知道,是從醫生本人那兒得來的;這可不是我自己編造的!如果情況不好,我保證,我會親自帶你們到這兒來;如果情況很好,那麼你們就可以睡覺了。可我在這兒,在過道里過夜,他不會聽見的。我叫左西莫夫宿在女房東那兒,這樣方便些。現在誰對他有用,是您,還是醫生?要知道,醫生對他更有用,更有用。好吧,你們回家吧!可不能到女房東那兒去;我可以去,你們不能去:她不會讓……因為……因為她是個傻頭傻腦的女人。她會由於我而妒忌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我告訴您,她也會妒忌您……一定會妒忌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這完完全全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不過我也很傻……這沒有什麼!咱們走吧!你們相信我的話嗎?噯,你們相信不相信我?」
「而且您不回去,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也不能隻身住在旅館里!您考慮一下,您住在哪兒!彼得·彼得羅維奇,這個壞蛋,難道不能給你們找個更好的住所嗎……不過,你們要知道,我喝了些酒,所以……我說話粗魯;請你們別介意……」
「可我相信,他明兒還會說那樣的話……關於這件事,」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斷然說,當然,這是癥結的所在,因為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現在非常害怕談到這點。杜尼雅走到媽媽跟前吻了一下。媽媽默然緊緊地擁抱她,接著焦躁不安地坐著等拉祖米興回來,一邊怯生生地注視著女兒。女兒抱著兩臂,也等待著,兀自沉思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有一個習慣:她常常沉思地從這個角落到那個角落來回踱步。在這樣的時候,母親總是有點兒怕打斷她的沉思默想。
「咱們明兒再談吧;現在你們一定要去睡覺!」拉祖米興堅持地說,同左西莫夫一道走了。「明兒我儘可能早些來向你們報告消息。」
「當然啰,我是個笨伯,」他臉上籠罩著陰雲,說。「但……你也是。」
「嘿,你被迷住啦!她跟我有什麼關係?」
「是呀,不知怎的不能這樣拋棄,就是不能這樣拋棄!老兄,這裡有魅力這個因素。」
「喂,拉祖米興先生,您忘記啦……」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開腔了。
「我明白,你們認為我喝過酒!」拉祖米興猜到了她的心思,把她的思路打斷了。他在人行道上邁開大步走起來,以致兩個婦女幾乎都跟不上他,而他卻沒有發覺。「廢話!那麼……我喝了酒,就像個糊塗蟲啦,不是這麼回事;我有醉意不是由於喝了酒。可我一見到你們,酒力就往我的頭腦里直衝……別把我的話當真!不必介意:我胡說八道;我配不上你們……我根本配不上你們!……我把你們送回家,立刻就在這兒河裡九*九*藏*書,往自己頭上澆兩桶水,我會清醒過來的……但願你們知道,我怎樣愛你們倆!……你們不要笑,你們不要生氣!……你們可以生別人的氣,可別生我的氣!我是他的朋友,所以,我也是你們的朋友。我很希望……我有過這樣的預感……去年,有過這樣的片刻工夫……但是我根本沒有預感到,因為你們好像從天而降。可我也許會整夜失眠的……這個左西莫夫前幾天就怕他發瘋……所以不應該讓他受刺|激……」
「哥哥,明天再談吧,」杜尼雅說,不覺起了憐憫之心。「咱們走吧,媽媽……羅佳,再見!」
拉祖米興在微醺中忽然對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發生了強烈的愛情,這當然是可笑的。但只要看一下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特別是現在,當她抱著兩臂,沉鬱而若有所思地在屋子裡踱步的時候,也許有很多人就會原諒他。至於他那反常的心理狀態,更不用說了。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嫵媚動人——那高高的個子,異常勻稱的體態,強壯有力,過於自信,在她的每個姿勢中都顯露出這種自信,但這絲毫無損於她的舉止的嫻雅和溫柔。她的面貌酷肖她的哥哥,但美人的稱號她是受之無愧的。她的頭髮深黃色,比她哥哥的頭髮稍微淡些;一雙差不多是烏黑的眼睛奕奕有神,含有自傲的眼神;但有時,雖然只有片刻工夫,卻顯得異常仁慈。她的臉色是蒼白的,但不是病容的蒼白;她的臉透露出健康的容光。她的嘴略小一點,下唇鮮紅,隨下巴一同微微突出——這是她那漂亮的臉蛋上唯一的缺點,但是這個缺點卻賦予她以一種獨有的倔強性格,並且彷彿也賦予她以一種傲慢的表情。她的臉常常顯露出一副嚴肅多於快活的、沉思的表情;可是微笑對這張臉是多麼相稱啊;快樂的、青春的、暢懷的歡笑對她也多麼相稱啊!熱情、坦蕩、有點兒憨厚、正直、勇士般孔武有力和喝醉的拉祖米興,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所以一見到她就著了迷,這是可以理解的。何況恰巧碰上了這樣的一個好機會,讓他頭一次看到了杜尼雅跟哥哥重逢時那相親相愛和歡樂的情景。接著他又看到了她哥哥那無禮的、忘恩負義的和無情的命令,使得她氣得下唇索索發抖——他就不能自持了。
「我不進來,沒有工夫!」門開啟時,他慌慌忙忙說。「他呼嚕呼嚕地睡得很熟,睡得酣暢而且安寧,上帝保佑,讓他睡十個鐘頭吧。娜斯塔西雅坐在他那兒;我叫她等我回去后再離開。我現在去帶左西莫夫來,他會向你們報告的,然後你們去睡覺;我看你們都累壞了。」
「那你為什麼勾引她?」
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凝眸瞧著哥哥,等著他說下去。娜斯塔西雅已經把這場爭吵就她所能理解的告訴了母女倆,她們都摸不著頭腦,等著他說下去,心裏感到很痛苦。
「錯了,老兄,我可不是像你那樣的笨蛋。我決不痴心夢想。」
「媽媽,您放心,」杜尼雅回答道,一邊摘下帽子,卸下披肩。「上帝派了這位先生來幫助我們,雖然他是從酒宴上來的。您放心,可以依賴他。他已經為我的哥哥做了一切事情……」
「天哪,我可不知道,」可憐的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回答道。
「你答應過她什麼沒有?訂過什麼約嗎?也許答應過結婚吧……」
「是的,他不會發瘋,絕對不會發瘋。他也給過這種葯,一種藥粉,我看見過,可是你們來了……哎!……你們明天來就好了!我們出來,這是對的。一小時后,左西莫夫會親自來向你們報告一切情況的。這個人滴酒不沾!我也不再喝酒……我為什麼喝得這樣多呢?因為他們把我拖入了一場辯論,這些人都該死!我發過誓,不參加辯論了!……他們說這種荒唐的話!我差點兒跟他們打起架來!我讓舅舅在家裡招待……哦,你們可相信:他們堅決認為個性絕對不存在,這就是他們所津津樂道的!彷彿不是他們本身,彷彿同他們本人毫無相似之處!他們都認為這是最大的進步。但願這是他們荒謬的偏見,但事實上……」
「你們別讓我痛苦啦!」他說著,憤怒地把手一揮。
他們默然走了一陣,當他們走近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住所的時候,憂心忡忡的拉祖米興這才打破了沉默。
「是呀……他真是個好人……杜尼雅,不久前我曾經對盧仁說過,我要把他趕下樓去,我把他攆走了……」
「天哪!」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叫喊道。
「哎喲,杜涅奇卡,誰知道他來不來!我怎麼可以撇下羅佳!……我萬萬想不到會這樣見到他!他是多麼冷酷,好像他不高興看見我們……」
「對呀,對呀,您說得很對,我放肆了,我很慚愧!」拉祖米興恍然大悟。「但是……但是……你們不會因為我說這樣的話而生我的氣吧!因為我說的是真心話,而不是由於……哼!read.99csw.com這是卑鄙無恥的;總而言之,不是因為我對你們……哼!……好吧,我不用說明原因,我不敢說!他進來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了,這個人不是我們一道的人。這不是因為他在理髮店裡卷過頭髮,也不是因為他急於要表現自己的才智,而是因為他是個密探和投機者;因為他是個猶太人和小丑,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您以為他有才智嗎?不,他是個笨伯,是個傻瓜!哼,他配做您的丈夫嗎?哎喲,天哪!您瞧,女士們,」他忽然在上旅館去的樓梯上站住了!「雖然我家裡的客人們都喝醉了,但他們都是正直的人;雖然我們都胡說,所以我也胡說,然而我們的胡說最後還是會達到真理的,因為我們的路走得對頭,而彼得·彼得羅維奇走的……是邪路。雖然我現在痛斥他們,但我尊重他們;雖然我甚至並不尊重扎苗托夫,但我很喜歡他,因為他是條小狗!連左西莫夫這頭畜生我也尊敬,因為他為人正直而且精通本行……可是夠了,話都說了,也得到了你們的原諒。你們原諒了嗎?是不是這樣?好,咱們走吧。這條走廊我熟悉,我到這兒來過;在這個地方,在三號房間里,發生過一件醜事……你們住在這裏哪個房間?幾號?八號?那麼夜裡你們可要鎖上門,千萬別讓人進去。一刻鐘后我帶消息來,再隔半小時,我還要帶左西莫夫來,你們等著吧!再見,我走啦!」
「杜涅奇卡,你也是好大的火氣,別說啦,明天……難道你沒有看見……」母親急壞了,向杜尼雅奔過來。「哎喲,咱們還是走吧!」
「起來,起來!」杜尼雅笑起來了,她也著慌了。
「沒有,羅佳,但他已經知道我們來到了。羅佳,彼得·彼得羅維奇真是個好人,我們聽說今天他來看過你了,」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有點兒膽怯地補充說。
「您……您……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因為您是一個天使!」拉祖米興興高采烈地叫喊道。「咱們走吧!娜斯塔西雅!立刻上樓去,坐在他身邊,帶著燈,我一刻鐘后就回來……」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惱怒地反覆說。「別讓我痛苦啦!夠了,你們回去吧……我受不了!……」
「慢著!」他又叫住了她們,「你們老是打斷我的話,我的思路被打斷了……你們去看過盧仁嗎?」
「你們以為怎樣?」拉祖米興叫道,把嗓門提得更高。「你們以為,我因為他們胡說而不滿嗎?廢話!我喜歡人家胡說!胡說是一切動物中只有人才能享受的唯一的特權。人是從錯誤中得到真理的!因為我是人,所以我也胡說八道。如果你不犯十四次錯誤,那你就得不到一個真理,也許得犯一百十四次錯誤,這是好事嘛;可是我們都沒有本領發表錯誤的意見!你對我發表錯誤的意見,發表你自己的不正確的意見,那我就會吻你。發表自己的不正確的意見——要比轉述別人的一個真理更有意義;在第一種情況下,你才是一個人;而在第二種情況下,你不過是只鸚鵡!真理不會避開你,但生命可以被扼死;例子俯拾即是。現在我們是怎樣呢?就科學、文化、思維、發明、理想、願望、自由主義、理性、經驗和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一切方面來說,我們無一例外地還都是中學預科生!喜歡靠別人的智慧過日子,成為我們根深蒂固的習慣了!是不是這樣?我說得對嗎?」拉祖米興叫道,一邊搖著被他握得緊緊的這兩個婦女的手。「是不是這樣?」
「看來是個好人!」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帶著幾分熱情回答道,又在屋子裡來回踱步。
「哎呀,我真不知道怎樣給你解釋!要知道,你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以前也想到過你……你反正要結婚!早些或晚些,對你都不是一樣嗎?老兄,這是享受羽毛褥子的開端——哎呀!而且不僅僅有羽毛褥子!你在這裡會戀戀不捨的;這裡是世界的盡頭,是個錨地,是個靜寂的避難所,是地球的中心,是三條魚支撐著的世界的基礎;這裡有煎餅,油膩膩的魚肉烤餅,晚上的茶炊,輕輕的嘆息,暖和的、敞胸的女短褂和燒得暖烘烘的火炕——你好像死了一樣,但你是活著的,一舉兩得嘛!哦,老兄,見鬼,我說得過分了,該睡覺啦!我告訴你:夜裡我有時會醒來,那我就跑去看他。不過,不要緊,我瞎說,不會有什麼事。你尤其不必擔憂,如果你願意,也跑去看他一次。但是,如果你發覺什麼,比方,他說胡話,或者發燒,或者出什麼事,那你立刻就來叫醒我。但不會出什麼事的……」
「對?您說,對?這樣看來,您……您……」他興高采烈地叫喊起來。「您是善良、純潔、理智和完美的源泉!來,握握手,伸過手來……您也來跟我握九九藏書握手,我立刻要在這裏跪下來吻你們的手!」
「這個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真是一個迷人的女子!」他們倆走到街上的時候,左西莫夫幾乎饞涎欲滴地說。
「可不能這樣就拋棄!」
「您說什麼!」母親叫喊道。
「哎呀,這個病!會發生什麼事嗎,會發生什麼事嗎!他跟你怎麼說,杜尼雅!」媽媽說,一邊怯生生地看著女兒的眼睛,想猜透她的心思,而杜尼雅也替羅佳說話,這使她得到了一半安慰。這樣看來,她原諒他了。「我相信,明天他會改變主意的,」她窮根究底地補上一句。
「放手,酒鬼!」左西莫夫掙脫出來。接著,當拉祖米興放開他的時候,他目光定定地直瞅著拉祖米興,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拉祖米興站在他面前,垂著兩手,陷入了憂鬱而嚴肅的沉思中。
「別這樣,我請求您,您這是要幹什麼?」不知所措的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叫喊道。
「我決不走!」她幾乎絕望地對拉祖米興低聲說。「我要留在這兒,不管睡在哪裡……你送杜尼雅回去吧。」
「你聽我說,妹妹,」他用僅有的一點力氣在她們後面重複地說。「我沒有說胡話;這門婚事是卑鄙的。讓我做壞蛋吧;可你不應該……有一個就夠了……雖然我是個壞蛋,可我不會認這樣的妹妹。要麼我,要麼盧仁!你們走吧……」
「我找她幹什麼?」
「喂,」他對左西莫夫說。「你倒很不錯,可是你啊,除了你所有的種種惡劣的品質以外,還是個色鬼,這我知道,而且又是個道德敗壞的傢伙。你是個神經質的、軟弱無力的傢伙,你胡作妄為,養尊處優,無惡不作——我管這叫道德敗壞,因為這簡直是使人道德敗壞。你裝得那麼溫柔多情,說實話,我簡直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你怎麼能做個好醫生,甚至做個熱心的醫生。你睡的是羽毛褥子(你是醫生嘛!),夜裡常常起來替人治病!三年後,你就不會起來替人治病……是呀,見鬼,這算得了什麼,重要的是,你今天將要在女房東的家裡過夜(好容易說得她答應了!),可我睡在廚房裡:你有更親密地認識她的機會了!但這不是像你所想的那麼回事!老兄,連這種影子也沒有呢……」
「哎呀,您說什麼呀!」
「我在說胡話嗎?不……你是為了我才嫁給盧仁的。可是對你的這種犧牲我不領情。所以,你寫封信,在明天前寫好……拒絕他……明天早上讓我看一遍,這件事就算結束了!」
「我找這兒的女房東去,」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堅持地說。「我懇求懇求她,讓個地方給我和杜尼雅宿一夜。我可不能這樣撇下他,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
「咱們走吧,媽媽,哪怕出去一會兒也好,」杜尼雅發慌了,嘟嘟囔囔說。「我們顯然使他很痛苦。」
「你們不讓我吻你們的手,我決不起來!這樣就行,夠啦,我起來了,咱們走吧!我是個倒霉的傻瓜,我配不上你們,我喝醉了,我很慚愧……我不配愛你們,可我向你們下跪——這是每個人的義務,只要他不是十足的畜生!我下跪過了……你們的旅館到了,單就這一點來說,羅季昂不久前攆走了你們的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做得對的!他怎麼會叫你們住這樣的旅館。這是荒唐的!你們可知道,來借這個旅館的是些什麼樣的人?可是您是他的未婚妻!您是他的未婚妻,對嗎?我老實對您說吧,這樣看來,您的未婚夫是個卑鄙的傢伙!」
他乏力地向拉祖米興擺了擺手,阻止對他母親和妹妹講那滔滔不絕的、前言不搭后語的和熱情洋溢的安慰話。他拉住了她們倆的手,有一會兒工夫他默然不語,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看得他母親害怕起來了。他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強烈得令人痛苦的感情,但也帶有獃滯的,甚至彷彿是瘋狂的神情。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雖然還不十分相信,但不再反對了。拉祖米興挽住母女倆的胳膊,把她們拉下樓去。但他還沒有使她放心:「雖然他是機靈的,好心腸的,但他能履行諾言嗎?要知道他喝過酒呢!……」
隔了一小時光景,走廊里又響起了腳步聲,並傳來了另一陣篤篤的敲門聲。兩個婦女所以等待,是因為這會兒她們十分相信拉祖米興的話了;真的,他竟然把左西莫夫帶來了。左西莫夫馬上就同意離開酒宴去看望拉斯柯爾尼科夫,但卻不情願地而且疑慮重重地來見這兩個婦女,他不相信喝醉的拉祖米興的話。可是他的自尊心立刻受到了撫慰,甚至得到了滿足:他明白了,她們當真像等待先知那樣等著他。他足足坐了十來分鐘,把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完全說服了,並且安慰了她一番。他的話里流露出異常的同情。但說話的態度是沉著的、帶幾分矯揉造作的嚴肅,完全像個二十七歲的青年醫生在發表重要的醫學九九藏書問題的意見,沒有一句話脫離本題,也沒有流露一點意思要跟這兩個婦女建立更密切的私人關係。他進去的時候就發覺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美貌驚人,在會見她們時,他甚至極力不看她,並且只跟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談話。這一切使他極其滿意。他談到了病人,說他現在情況很好。據他的觀察,病人的病,除了最近幾個月來生活上惡劣的物質條件以外,還有幾個精神上的原因,「可以說是許多複雜的精神和物質的影響,以及驚慌、憂慮、操勞和某些想法……等等所促成的。」暗中看到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非常用心地聽著,左西莫夫便在這個題目上大做文章。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焦慮不安地怯生生地問:「是否有點兒像精神錯亂,」對於這個問題,他安詳而帶坦然的微笑回答說,他的話被過分誇大了;當然,病人顯然有一種固執的想法,有一種偏執狂的徵象——因為他,左西莫夫,現在正在特別注意這些異常有趣的醫學問題——但得回想一下,幾乎直到今天病人還常常說糊塗話,而……而且,當然啰,他的親人們的到來會使他恢復健康,會使他消除憂慮而促進病情好轉的,「只要能夠避免再受特別的刺|激,」他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於是他站了起來,矜持而冷淡地告辭了。於是她們向他祝福,熱烈地感謝他,央求他。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甚至主動地向他伸過手去跟他握手,他得意洋洋地走了,覺得不虛此行,尤其覺得自己應付得蠻得體。
「我根本不想。」
「我告訴您吧,」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怯生生地插嘴說,可是這隻有推波助瀾。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這回事!她也根本不是那種人;契巴洛夫曾經追求過她……」
「我留在他這兒!」拉祖米興叫道。「我一刻也不離開他。我家裡的那幾個客人,去他們的,讓他們去生氣吧!反正有我舅舅招待他們!」
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臉色慘白;她那隻被哥哥握著的手在索索發抖。
「迷人的女子?你說她是迷人的女子!」拉祖米興大叫起來,驀地向左西莫夫撲了過去,卡住了他的脖子。「如果你再膽敢……你懂嗎?懂嗎?」他叫道,一邊抓住他的領子,搖了搖,把他逼到了牆跟前。「聽見嗎?」
「對,對……雖然我並不完全同意您的見解,」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嚴肅地補充說,並立刻大叫起來,因為這會兒他把她的手捏得痛極了。
「你瘋啦!專制魔王!」拉祖米興咆哮起來,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再回答,也許他沒有力氣回答了。他在沙發榻上躺下了,側身向壁,疲憊不堪。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用好奇的目光看看拉祖米興;她那對烏黑的眼睛炯炯發光:拉祖米興甚至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愣了一下。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好像猛吃一驚似的站住了。
「我向你保證,這不會有多大麻煩的,你愛說什麼廢話就說什麼廢話吧,只不過要坐在她身邊說。何況你是個醫生,替她治病吧。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她家裡有架舊式小鋼琴;你知道,我能彈幾下,我弄到了一支歌曲,一支真正的俄羅斯歌曲:《我灑著熱淚……》,她愛唱真正的俄羅斯歌曲,就從歌曲入手吧;而且你是個鋼琴名手,maitre,魯賓斯坦……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不,媽媽,不能這樣說。您沒有看仔細,因為您老是在哭。他因為病得厲害,心裏很煩躁,原因就在這裏。」
「天哪,杜涅奇卡,這會發生什麼事嗎?」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惶恐不安地對女兒說。
「羅佳,你說什麼啊!你,大概……你不願意告訴我們……」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驚慌地說起來,但她眼睛看著杜尼雅,把話縮住了。
「那麼,真有其事嗎?」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叫喊道。
她淚光閃閃。
「老兄,這是靦腆、緘默、羞怯和殘酷無情的貞淑,可是她唉聲嘆氣的時候,就像蠟在融化,簡直像蠟在融化!我求你,幫我擺脫她!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女人!……我會報答你的……我會不惜犧牲頭顱來報答你的!」
「杜尼雅,」拉斯柯爾尼科夫費力地繼續往下說。「我不願意讓這門婚事成功,所以你明天應當頭一句話就拒絕盧仁,叫他立刻滾蛋。」
「哥哥,你要想一想,你說的是什麼話呀!」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開始生氣地說,可是立刻忍住了。「或許現在你身子不舒服,累了,」她溫柔地說。
他在人行道當中跪下來,幸而這當兒人行道上闃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