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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節

第三章

第三節

可是母親和妹妹一走進屋子,這張蒼白而陰鬱的臉剎那間就開朗了,彷彿被光照亮了似的,但這隻是使他那臉上的表情似乎增添了更嚴重的痛苦,而不是像從前那樣一副煩惱不安和心不在焉的神情。臉上的容光不久就變得黯淡了,而痛苦卻絲毫沒有消失。左西莫夫懷著一股剛開始給人治病的青年醫生所有的熱情觀察著和研究著自己的病人,驚訝地發覺,他並沒有因親人的到來而感到高興,卻流露出一種痛苦地掩藏著的決心,好像準備忍受一兩小時不可避免的拷問一樣。隨後他又看到,他們後來所談的話幾乎每一句彷彿都觸及並刺痛了他那病人的創傷;但是今天他能夠克制自己,並且能夠把昨天他那偏執狂者所有的感情掩藏起來,這也使他有點兒驚訝,因為昨天一句無足輕重的話幾乎使他變成了瘋子。
他的臉彷彿抽搐得變了樣。
「不,他還沒有送過杜尼雅禮物。」
「夠了,羅佳,我相信,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好的!」母親很高興地說。
「我就是喜歡他這點!」常常愛誇張的拉祖米興低聲說,在椅子上一股勁地扭轉身去。「他常常這樣做!……」
「我也不知道怎樣感謝他,」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擰緊了眉頭,低下了眼睛,繼續往下說。「錢的問題撇開不談,請您原諒我提到錢的問題(他轉臉向左西莫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值得您這麼特別的關懷?我簡直不明白……而……而且這甚至使我萬分苦惱,因為我不明白;我向您坦白地說吧。」
「他們好像都怕我,」拉斯柯爾尼科夫暗自想道,一邊皺眉蹙額地望著母親和妹妹。當真,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越是沉默不語,心裏越害怕。
「羅佳,羅佳!這不是又和昨天一樣了嗎,」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傷心地嚷道。「你為什麼老是把自己叫做壞蛋,這我可受不了!昨天你也是這個樣兒……」
「健康的人或許也有這樣的情況,」杜涅奇卡說,一邊不安地望著左西莫夫。
「我喜歡這種式樣,」杜尼雅說。
「哎喲,羅佳,他們在兩點鐘以前就走了。我跟杜尼雅從前在家裡不到兩點鐘也不睡覺。」
只要胳臂紮上繃帶或者指頭套上一個塔夫綢的套子,那他就會完全像個,比方說,指頭上生了膿瘡或者胳膊受了傷、或者受了這一類創傷的人。
「我覺得這很奇怪,」他沉吟了一下后開腔了,一邊把信還給了母親,但他不是在對誰個說話。「他是搞法律工作的,是個律師,連他的談吐也是這副……派頭……可是他信寫得文理不通。」
「奇怪,」他慢吞吞地說,彷彿有個新的想法使他猛吃一驚。「我何必多管閑事?幹嗎大驚小怪?你愛嫁給誰,就嫁給誰好了!」
「哼!媽媽,您倒喜歡談這種無聊的事。」拉斯柯爾尼科夫惱火地、彷彿無意地突然說。
「那麼,這不是未婚夫的禮物,」拉祖米興心裏想,不知道為什麼高興起來。
「這是用司法界的語彙寫的,而用司法界的語彙只能寫成這個樣兒,或許比他想要寫的更粗魯無禮。但是,我應當稍微使你失望:在這封信里還有一句話,一句對我的誹謗,相當卑鄙的誹謗。昨天我送錢給一個寡婦,是個害肺病的、痛不欲生的女人,不是『以殯葬為借口』,而是付殯葬費用的,這筆錢不是交給女兒——像他在信上所寫的,一個『不規矩的』年輕女子(昨天我還是頭一次看見她),而是交給寡婦本人的。在這裏面我看出一個十分迫切的願望,想誹謗我,挑撥我跟你們吵架。又是司法界的語彙,也就是說,過分明顯地暴露出目的,並且很天真地急於求成。他是個聰明人,可是要做出聰明的行為,光靠聰明是不夠的。他的真面目暴露無遺了,並且……我認為,他沒有重視你。我對你這樣說,只是為了讓你吸取教訓,因為我由衷地希望你幸福……」
「夠了,媽媽,」他發窘地嘟噥說,眼睛不朝她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們將有充裕的時間可以談個痛快!」
「啊——啊——啊!媽媽,您可記得,我曾經戀愛過,並且想結婚,」他忽然說,一邊望著母親,他談到這件事時那種出人意外的說話方式和語調,使她感到驚訝。
「他幾乎把我當作瘋子,這倒也好,」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
「啊——啊——啊,對了,我記得……她死了嗎?啊,真的嗎?」他突然怔了一下,彷彿蘇醒了似的。「她當真死了嗎?她害什麼病死的?」
說了這句話后,他忽然害臊起來,臉色煞白:不久前的一陣可怕的像屍體一般冰冷的感覺,又掠過了他的心坎;他忽然又十分清楚地理會到,他剛才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也理會到,現在他不但決不能傾吐衷曲,而且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談什九_九_藏_書麼。這個痛苦的想法對他的影響是這麼強烈,有一會兒工夫,他幾乎想得出神了。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眼睛不看任何人,從屋子裡走出去了。
「那麼這個被軋傷的人怎樣了?我把你的話打斷了!」拉祖米興急忙叫喊道。
「羅佳,你這是怎麼啦?」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疑心地問。
「不,不……胡說……沒有什麼!……頭稍微有點兒昏。根本沒有昏厥……你老是惦記著我的昏厥!……哼!對啊……我要說什麼呢?對了,今天你怎麼會相信你能尊敬他,他……也會重視你,你是不是這樣說?你似乎說過,今天?還是我聽錯了?」
「羅佳,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也感到驚訝了,不由得提高嗓音說。
「可不是!」左西莫夫說。
「呸,你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拉祖米興說,又羞又窘,滿臉通紅,從椅子上站起來。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微露笑容,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這樣說,」左西莫夫興緻勃勃地接下去說。「是因為現在您能否完全恢復健康,主要決定於您本人。現在,可以跟您談話的時候,我要讓您明白,您必須消除促成您的疾病的各種基本的、可以說是根本的原因,那麼您的病就能治好,要不然,病甚至會惡化。我不知道這些基本原因是什麼,可您應該知道這些基本原因。您是個聰明人,您當然對自己進行過觀察。我覺得,您發病的原因跟您從大學里退學多少有些關係。您不能再沒有工作,所以我覺得,工作和向自己提出一個堅定的目標,對您將會有莫大的裨益。」
「她挨了打嗎?」
「她撒謊!」他暗自想,一邊憤憤地咬著指甲。「好一個驕傲的人!她死不承認,她想以恩人自居。啊,品格不高尚!她們愛你,就是恨你……啊,我多麼……憎恨她們這些人!」
「咳,我親愛的,我不知道從何談起,」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脫口而出。
「是呀,一個很好的、非常好的、既有學問而又聰明的人……」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開腔了,說得出乎意外地快,而且異常流利,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記不得了。從前,在發病前,我在哪兒見過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也是好人,」他向拉祖米興點了點頭:「杜尼雅,你喜歡他嗎?」他忽然問她,並且不知為什麼放聲大笑起來。
「嗯,要是這樣,那就好了!我還以為……」左西莫夫嘟噥說,從沙發榻上站了起來。「我該走了;我也許還要來……如果我再來……」
「這沒有什麼……,你們不必擔憂。這片血跡是這樣沾上的:昨天我去逛馬路,有點兒神志不清,偶然碰到了一個被軋傷的人……是個文官……」
「嗯!對呀,我親愛的!我應該對你們說些什麼呢?我記得的實在不多。她是個弱不禁風的姑娘,」他彷彿突然又沉思起來,低下了頭,接著又往下說:「一個病懨懨的姑娘;她愛幫助窮人,常常想進修道院。有一次她對我談起這件事,熱淚盈眶;對啊,對啊……我記得……我記得很清楚。一個面貌醜陋的姑娘……真的,我不知道我那時為什麼愛上了她,似乎是因為她常常害病……如果她瘸得更厲害些,或者背更駝些,說不定我會更愛她……(他沉思地微微一笑。)這隻不過是……一場春夢罷了……」
「咳,杜尼雅,你說什麼呀!羅佳,你別生氣……杜尼雅,你說這樣的話幹嘛!」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不知所措地說。「的確,我上這兒來的時候,在火車裡一路上夢想著:我們將怎樣見面,我們將怎樣暢談一切……我快樂得忘記了旅程!我說著什麼啊!現在我也很快樂……杜尼雅,你不該說這樣的話!羅佳,我看見你,已經夠快樂的了……」
「他們這件事是在早晨發生的,」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急切地繼續往下說。「這件事發生以後,她立刻吩咐套馬,打算吃了午飯立刻就到城裡去,因為她常常在發生這樣的事以後上城裡去;據說,那天吃午飯,她的胃口很好……」
「你決不辜負?」他問,一邊挖苦地冷笑。
「胡說!今天您心裏不是很難過嗎?」拉祖米興叫道。
「不,不是這樣,」杜尼雅堅決地回答道。
所有的人都不覺一怔;這是他們意想不到的。
「為什麼你又臉紅?妹妹,你撒謊,只是由於你那女性的固執,你故意撒謊,表示你決不向我讓步……你不能尊敬盧仁:我見過他,跟他談過話。所以,你是貪錢財而出賣自己;所以,不管怎樣,你的行為是卑鄙的。我很高興,你至少還會臉紅!」
「沒有看見她們,我倒愛她們,」在他的腦子裡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九九藏書難道他們是這樣過日子的嗎?」他向妹妹轉過臉去,問。
「我決意請求你,羅佳,我堅決地請求你一定要到我們那兒去參加這次會面,」杜尼雅說。「你來嗎?」
「是呀,現在我自己也覺得,我幾乎已經恢復了健康。」拉斯柯爾尼科夫一邊說,一邊親吻母親和妹妹,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被吻得立刻眉開眼笑了。「我不再像昨天那樣談這件事了,」他向拉祖米興轉過臉去,補充說,並友好地握他的手。
「司法界的?對,正是司法界的、公文式的……不是文理欠通,但也不夠合乎語言規範;是公文式的!」
「既然他能忍耐七年,可見,他根本不是那麼可怕吧?杜涅奇卡,你似乎在替他辯護?」
「不,甚至恰恰相反。他對她總是很耐心,甚至很體貼。在許多場合,對她的脾氣甚至過分遷就,整整七年了……不知怎的,他忽然喪失了耐心。」
「你上哪兒去?」
「杜尼雅,我告訴你,」他嚴肅而冷淡地說。「我當然請你原諒昨天的事,可我認為有責任再提醒你,我決不放棄我的主要的看法。要麼我,要麼盧仁,任你選擇。讓我做壞蛋,你可不應該做壞蛋。有一個就夠了。如果你嫁給盧仁,那我立刻就不認你是我妹妹。」
「看過。」
「嗯,如果他自我吹噓,他有理由可以吹噓——這點我不反對。妹妹,因為我看了信后提出了很輕率的意見,你好像很生氣。你以為,我故意提出這些小問題來惱你么。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我是從文體上聯想到一個在目前情況下絕不是多餘的看法。信上有這麼一句話:『必須對此負責。』這句話是值得注意的,它的含義是很明顯的。此外,還有威脅性的話,說什麼如果我來了,他馬上退出。這個『退出』的威脅就是這樣一個意思:如果你們不服從他,那麼你們就會被他拋棄。他把你們叫到了彼得堡,現在他要把你們拋棄了。嗯,你怎麼個想法:如果盧仁的那句話是他(他指指拉祖米興),或者是左西莫夫,或者是我們中間誰寫的,會不會叫人生氣呢?」
再過片刻,他簡直會受不了這一伙人、這兩個親人、這闊別了三年後的團聚和這種親切的談話語氣,儘管他們已經根本不能再談下去了。可是有一件刻不容緩的事情不管怎樣今天一定得解決——還不多久,他醒來的時候就這樣下定了決心。現在他把這件事當作一條出路而高興起來。
「難道你看過信了嗎?」
「我們給他看過,羅佳,我們……剛才還商量過,」發窘了的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說話了。
「這個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是什麼人?」
「對呀,對呀……這當然叫人煩惱……」拉斯柯爾尼科夫嘟嘟囔囔回答道,但是他的神態是這麼心不在焉,幾乎漠不關心,杜涅奇卡不禁驚訝地打量起他來。
「血,什麼血!」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驚慌不安地問。
「您別惱火,」左西莫夫強作笑顏。「假定說,您是我的第一個病人,我們這班剛開始給人治病的醫生,都愛我們的頭幾個病人,就像愛我們的孩子一樣,而且有些人幾乎愛上了他們。可是我的病人不很多。」
「哥哥,」杜尼雅堅決地回答道,口氣也是冷冷的。「你的看法是錯誤的。我考慮了一夜,找出了錯誤的原因。問題在於,你以為,好像我自願獻身於某人,為某人而犧牲。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只是為自己找出路,因為我自己精神上很痛苦;如果我能夠給親人帶來好處,我當然會很高興的,但這決不是我作出這個決定的主要動機……」
「真是個好人!」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說。
「謝天謝地!可我還以為,他又發生了昨天一樣的事,」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
「可我以為這是盧仁的禮物呢,」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她也惱火了,她的眼睛里冒出怒火。
他鞠了個躬走出去了。
「神志不清?你不是什麼都記得嗎,」拉祖米興插嘴說。
「至於他,我沒有話說,」拉斯柯爾尼科夫指指拉祖米興補充說。「除了遭到侮辱和麻煩以外,他再也沒有得到我的什麼。」
杜涅奇卡沒有回答;她的這個主意還是剛才拿定的,她只是等著晚上到來。
「羅佳,你住的這間屋子多麼不好,像一具棺材,」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忽然說話了,打破了令人難受的緘默。「我認為你這麼抑鬱不樂,悲觀絕望,一半是由於住在這間屋子裡的緣故。」
「不,這不是一場春夢,」杜涅奇卡興奮地說。
「我也……我也該……」
特別是跟昨天的情況比較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確差不多可算病好了,只是臉色還很蒼白,心不在焉,憂悶不樂。從外表看起來,他像https://read.99csw.com是一個受了傷的人,或者像個受過嚴重的肉體痛苦的人:他雙眉緊鎖,嘴閉得嚴嚴實實的,眼神像在發熱病。他很少說話,不大願意說話,彷彿是被迫的或者履行義務似的,有時他在動作上顯得很慌亂。
「你要幹什麼?」拉祖米興嚷道,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咳,天哪,就是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斯維德里加依洛娃呀!我還給你寫過信,信上談了許多關於她的話。」
「在一定限度內。從彼得·彼得羅維奇的求婚態度和方式上,我立刻就看出了他需要的是什麼。當然,他也許自視甚高,但是我希望,他也會尊重我……你為什麼又笑啦?」
他神色緊張,注意著妹妹,但是沒有聽清楚,或者甚至沒有聽懂她的話。接著,他陷入了深思中,站了起來,走到了母親跟前,親吻了她一下,然後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又坐下了。
「您不要相信,」他撇著嘴回答道,臉上微露笑容。接著一片沉默。在這場談話中,在他們的沉默中、當他們言歸於好和告別時,氣氛始終是緊張的,他們都覺出這種緊張的氣氛。
「彼得·彼得羅維奇在信上說,叫你晚上別上我們這兒來,如果你來了,他會跑掉的。那麼你……來不來呢?」
「哦,沒有什麼,我想起了一件事,」他回答道,突然笑起來。
他終於展開了信,還是很驚奇的樣子;接著他慢條斯理地用心地念起來,念了兩遍。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特別發急;所有的人都料到將會發生什麼事。
「我也請您八點鐘到我們那兒去,」她對拉祖米興說。「媽媽,我也邀請他來。」
「這是司法界的文體,」拉祖米興插嘴說。「如今司法界的公文都是用這種文體寫的。」
「我來的。」
「屋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對,這間屋子確實有很大關係……我也有這個想法……可是,媽媽,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您現在說著多麼奇怪的話啊,」他忽然補上一句,並怪模怪樣地冷笑一聲。
「他的病好了,他的病好了!」左西莫夫迎著進去的人們快樂地叫喊道。他已經來了十來分鐘,坐在沙發榻上昨天坐過的那一頭。拉斯柯爾尼科夫坐在另一頭,已經穿好了衣服,甚至細心地洗過臉,梳過頭髮,他好久沒有這樣做了。屋子裡一下子擠滿了人,可是娜斯塔西雅還是趕緊跟隨著客人們擠了進去,想聽聽他們談些什麼。
「媽媽,我不敢提到您,」他彷彿背著一早就背熟了的功課,繼續往下說。「今天我才多少明白了些,昨天您在這兒等我回來時,心裏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他說了這句話后,臉上忽然泛出微笑,默默地向妹子伸過手去。但是在這樣的微笑中這會兒卻流露出半點不假的真實感情。杜尼雅立刻握住並熱烈地握著伸給她的那隻手,又高興又感激。自從昨天發生了一場小風波以後,他對她這樣親熱還是頭一次呢。看見兄妹倆這麼默默地言歸於好,媽媽的臉上頓時顯現出快樂和幸福的光彩。
「你想想看,她是暴死的!」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被他的好奇心所鼓舞,急忙說。「恰好是在我給你寄信的時候,正是那一天!你要明白,這個可怕的人看來是她致死的原因。據說,他曾經把她毒打過。」
「我還要說些什麼呢,」他邊努力追憶,邊繼續往下說。「哦,對了:媽媽,還有你,杜涅奇卡,你們別以為,我今天不願先去看你們,而等著你們先來看我。」
「媽媽,給哥哥看看彼得·彼得羅維奇的來信吧,」杜涅奇卡說。
「你們為什麼都這樣悶坐著!」他忽然出乎意外地嚷道。「你們談談吧!真的,幹嗎這樣坐著!你們談談啊!我們大家談談……我們聚在一起,卻默默地坐著……嗯,談談吧!」
「對呀,對呀,您說得完全對……我要趕快回到大學里去,那麼一切都會……非常順利……」
「天哪!你說得他昏厥了!」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叫道。
「現在我……好比在千里以外望著你們……天曉得,我們談這幹什麼!為什麼問長問短?」他不滿地補充說,過後就不說話了,咬著指甲,又沉思起來。
「他毒打過她嗎?」
「你要知道,羅佳,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死了!」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霍地站了起來。
「這還不是一樣,」杜尼雅回答道。
「怎麼,你們都怕我嗎?」他強作笑顏,問。
「我一醒來就想出去,可是為了衣服,我不能出去;昨天我忘記告訴她……告訴娜斯塔西雅……叫她洗凈這片血跡……我現在剛剛才穿上。」
「不,不,這是一個可怕的人!我簡直想象不出有比他更可怕的人,」杜尼雅幾乎發抖地回答道,雙眉緊鎖,沉思起來了。
「這是瑪爾法·彼得羅夫娜送給我的,」杜read•99csw.com尼雅回答道。
「很可能,」拉斯柯爾尼科夫冷冷地回答道。
「你的意見相當正確,」左西莫夫回答道。「從這方面說來,當真,我們大家差不多總是像瘋子,只不過區別是微乎其微的:『病人』比我們稍為瘋些,所以必須辨別這個界線。正常的人幾乎沒有,這是對的。幾十個人當中只有一個,說不定,幾十萬人當中只能碰到一個,而且那也是罕見的例子……」
「杜涅奇卡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完全贊同她的意見,」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趕忙插嘴說。
「很貴呢,」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補充說。
「怎麼,他夜裡也來看過你們?」拉斯柯爾尼科夫問,彷彿吃驚似的。「那麼,你們旅途中勞累了也不睡覺嗎?」
他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們。
「不—不,」杜涅奇卡精神振奮地回答道。「我很明白,這句話說得太天真了,或許他簡直不會寫信……哥哥,你說得很對。我甚至沒有料到……」
「這是對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知怎的特別關切地回答道。「我什麼都記得,甚至極微小的事情我也記得,可是真奇怪:我為什麼要幹這種事呢,為什麼要上那兒去呢,為什麼要說那些話呢?我可說不清楚。」
左西莫夫大談他所喜愛的話題時不小心吐露出「瘋子」這個詞兒,所有的人聽到這個詞兒,都不禁皺起了眉頭。拉斯柯爾尼科夫坐著,彷彿毫不介意似的,神情若有所思,在那蒼白的嘴唇上泛出怪樣的微笑。他還在想什麼。
如果他的目光敏銳些,就會看出,這絕不是傷感的情緒,甚至是一種根本相反的心情。可是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卻覺察到了這點。她驚惶不安地凝視起哥哥來了。
「當然,這不應該由我來決定,首先應該由您來決定,如果彼得·彼得羅維奇的這個要求並不使您感到屈辱的話;其次,應該由杜尼雅來決定,如果她也不覺得屈辱的話。你們認為怎麼辦最妥當,我就照你們的主意辦,」他口氣冷冰冰地補充說。
「他們這些人寫的信都是這個樣兒,」拉祖米興斷斷續續地說。
「啊——啊——啊!這隻表好大,幾乎不像只女表。」
「那好極了,杜涅奇卡,就照你們的主意辦,」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補充說。「就這麼辦吧。我也放心了;我不喜歡虛假和撒謊;我們還是說實話好……彼得·彼得羅維奇現在生氣不生氣,隨他的便!」
「這一切他做得多麼好啊,」母親暗自思忖道。「他的氣量多麼大,他多麼簡單而委婉地結束了昨天跟妹子的一場誤會——只在適當的時候伸過手去,並親切地看她……他的眼睛多麼漂亮,他的臉多麼美麗啊!……他甚至比杜涅奇卡還好看……可是,天哪,他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他穿得多麼壞啊!阿法那西·伊凡諾維奇鋪子里那個送信的瓦西里,還比他穿得好些!……我恨不得,恨不得向他撲過去,擁抱他……痛哭一場,可我害怕,我害怕……天哪!他是多麼……!他說得很親切,可我害怕!我害怕什麼啊?……」
「啊,我親愛的,對呀!」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跟杜涅奇卡和拉祖米興互遞了個眼色。
「你現在還愛她吧!」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大為感動地問。
「她?現在?啊,對了……您說的是她!不,現在這一切彷彿都是在那個世界上了……很久啦。而且一切事情彷彿根本不是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
「唉,羅佳,你不會相信的,」她忽然接嘴,趕緊回答他的話。「我跟杜涅奇卡昨天是……多麼不幸啊!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結束了,我們大家又都感到幸福了——可以告訴你了。你要明白,我們跑到這兒來,是想要擁抱你,幾乎一下火車就一徑跑到這兒來,可是那個女人——啊,就是她!你好,娜斯塔西雅!……她忽然對我們說,你躺在床上大發酒狂,剛才悄悄地離開醫生,神志不清地跑到街上去了,他們都跑去找過你。你不會相信的,我們是多麼焦急啊!我不禁立刻想起我們的一個熟人,你父親的一個朋友波塔契柯夫中尉的慘死——你想不起他了吧,羅佳——他也是大發酒狂而跑到屋外去,失足墮入了院子里的一口井裡,第二天才把他拖上來。當然啰,我們把事情誇大了些。我們想去找彼得·彼得羅維奇,甚至想請他幫忙……因為我們孤孤單單的,沒有依靠,」她用訴苦的聲音拖長地說,但忽然把話縮住了,因為想了起來,現在提到彼得·彼得羅維奇還不妥當,儘管「我們大家又都非常快樂了」。
「今天他甚至使我很驚訝,」左西莫夫開腔了,他看見有人進來心裏十分高興,因為他跟這個病人已經有十來分鐘無話可談了。「要是三四天後他還是這個樣兒,那麼又會和從前一樣,也九_九_藏_書就是說,又會像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或者,也許三個月……以前一樣吧?這病由來已久……啊?現在您得承認,或許這是您自己的過錯?」他微露謹慎小心的笑意補了一句,彷彿還是怕刺|激病人似的。
「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彷彿睡醒了,說。「哦,是呀……我幫著把他抬回家的時候,沾上了血……順便說說,媽媽,昨天我做了一樁不可原諒的事;我真的昏了頭。昨天我把您寄給我的錢都給了……他的妻子……充作殯葬費用。現在,她成了寡婦,害著肺病,一個怪可憐的女人……遺下三個小孩子,沒有吃的……家裡一無所有……還有一個女兒……如果您看到這種情況,也會把錢送給她的……可是我得承認,我沒有什麼權利做這樁善事,特別是我知道這些錢您得來不易。首先應當有這樣做的權利,才能幫助別人,要不然,只好說:Crevez, chiens,si vousn'êtes pas contents!」他放聲大笑起來,「杜尼雅,是不是這樣?」
「的確是這樣,」杜尼雅說,目光嚴厲地直瞅著哥哥。「媽媽上樓來的時候,甚至嚇得畫起十字來了。」
他彷彿在自言自語,但說得很響,彷彿大惑不解似的,朝妹妹看了好一會兒工夫。
「你錯了,我沒有撒謊!……」杜涅奇卡嚷道,她不能保持冷靜了。「如果我不相信他會尊重我,不相信他會重視我,那我不會嫁給他;如果我不是堅信我能尊敬他,我也不會嫁給他。幸而對這一點我能夠毫不懷疑,甚至今天我也深信不疑。這樣的婚姻不是如你所說的卑鄙行為!即使你是對的,即使我真的要干卑鄙的事——你對我說這樣的話,難道你還有手足之情嗎?為什麼你要求我表現或許連你自己也沒有的英雄氣概?這是專制,這是暴力!如果我要害什麼人,那隻害我自己……我還沒有害過什麼人!……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羅佳,你怎麼啦?羅佳,親愛的!」
「彼得·彼得羅維奇並不隱瞞他受過的教育很少。他甚至吹噓說,他靠自己奮鬥的。」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說,有點兒被哥哥那新的語調激怒了。
「羅佳,那麼你打什麼主意呢?」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問,他那出人意料的、從未有過的、一本正經的口氣比剛才更使她不安了。
左西莫夫多少想討好這兩個婦女才提出這些頗有見識的勸告,他一說完話,就向自己的病人瞥了一眼。當他發覺病人臉上分明在嘲笑的時候,不用說,有點兒發窘了。但這隻持續了片刻工夫。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立刻向左西莫夫道了謝,尤其感謝他昨晚到旅館來看她們的盛情厚意。
「總而言之,我所以嫁給彼得·彼得羅維奇,」杜涅奇卡繼續往下說。「是因為兩害相權,必取其輕。我決不辜負他對我的期待,所以我決不欺騙他……現在你幹嗎這樣笑?」
「『打主意』,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是由於一種責任感而這樣回答我們嗎?」杜涅奇卡思忖道。「他要和好,要請求原諒,彷彿是在辦公事或背書。」
他又坐下了,默然四下望望;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噢!那麼你也……打算!……」他嘟嘟囔囔說,臉上浮出嘲諷的微笑,幾乎憎恨地打量著她。「我應該考慮到這點……嗯,這也是值得讚揚的;對你有更大的好處……要是你達到一個界線,你不能越過它,那你就會倒霉;但是你越過了它,也許你會更倒霉……其實,這都是胡說八道!」他憤然補了一句,對自己那種情不自禁的神往感到不滿。「媽媽,我只想說,我要請您原諒,」他突然斷斷續續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這是極常見的現象,」左西莫夫插嘴說,「事情有時是以巧妙而狡黠的方式完成的,可是行動的支配和行動的起始卻往往是混亂的,取決於各種不正常的印象,好像在做夢。」
「……其實,她常常有這個……習慣,一吃完午飯,立刻就上浴場去,免得遲到……要知道,不知怎的她在進行浴療;他們那裡有冷泉,她每天按時在冷泉里沐浴,她一跳入水裡,突然中風了。」
「很喜歡,」杜尼雅回答道。
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雙手發抖,把信遞了過去。他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接過信來。可是把信展開以前,不知怎的,他忽然驚訝地看了杜涅奇卡一眼。
「你絕對不應該走,你別走!左西莫夫走了,所以你也要走。你別走……幾點鐘啦?十二點了嗎?杜尼雅,你這隻表多麼精巧!你們怎麼又不說話了?光我一個人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