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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四節

第三章

第四節

他推給她一把椅子。索尼雅又坐下了,又怯生生地、愁眉不展地、更快地向那兩個婦女瞥了一眼,突然又低下頭去。
她終於可以走了,感到非常高興;她低著頭,急匆匆地走著,想快些逃出他們的視線,儘快地走完這二十步路往右拐向大街,終於只剩了她一個人。她急匆匆地走著,目不旁視,沉思、回憶、思索每一句話和每一種情況。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情。一個陌生的、朦朧的新世界在她的心坎里浮現出來。她忽然想了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今天要上她那兒去,或許還是早晨,或許此刻就要去!
「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您是不是往右走?順便問問:您是怎樣找到我的?」他問,彷彿想要對她談些別的話。他老是想看看她那對柔和而明亮的眼睛,但是不知怎的,總沒有機會……
「豬玀!!!」
「什麼時候嗎?……」拉斯柯爾尼科夫站住了,回憶起來,「我好像是在她死前三天去的。不過當時我不是去贖回押品,」他趕忙接嘴說,對這些東西表示急切的特別的關心。「我身邊又只剩下了一個銀盧布……由於昨天那陣該死的神志昏迷!……」
「啊哈……是您?」拉斯柯爾尼科夫異常驚訝,驀地害臊起來。
拉祖米興鞠了個躬,臉上容光煥發。有一忽兒工夫,不知怎的,突然大家都覺得奇怪地害臊起來。
「別了,羅佳,再見;我不喜歡說『別了』,別了,娜斯塔西雅……哎喲,我又說『別了』!……」
「她請您賞個臉明兒到教堂去參加安魂祈禱,然後上她那兒去赴喪宴。」
「我們是鄰居,」他不知怎的特別高興地繼續往下說。「我前天才上城裡來。再見。」
索尼雅不答理;門開了,她溜進自己的屋子裡去了。她不知為什麼害臊起來,彷彿感到害怕似的……
「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這可開不得玩笑,要知道,這……這你說了后,會怎麼樣呢,見鬼!」拉祖米興惶惑了,嚇得渾身發冷。「你要告訴她們什麼?我,老兄……呸,你真是一頭豬玀!」
「對,對,我要來的,自然,自然……你稍待一會兒。媽媽,你們現在不需要他了嗎?也許我可以把他留下來?」
「為什麼怕她?」
「難道你們不一起吃飯嗎?」拉祖米興驚奇地望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叫喊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咱們能見到他嗎?」他大聲問。
「你瞧著吧!……她使我不安,你瞧著吧,瞧著吧!我害怕極了:她看著我,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他開始介紹的時候,我在椅子上幾乎坐不穩了,你記得嗎?我覺得奇怪:彼得·彼得羅維奇在信上把她說成這個樣兒,可他卻把她介紹給我們,還介紹給你!這樣看來,他跟她是很親熱的。」
「最重要的是,波爾菲里知道不知道,我昨天上這個老妖怪的家裡去過……也問過那攤血?馬上就要弄清楚這一點,一進去,就看他的臉色;要不然……即使我完了,也要弄清楚!」
「天哪,杜涅奇卡,」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一走到街上便說起話來。「咱們出來了,我現在實在高興。我心頭輕鬆些了。嗯,昨天在火車裡,我哪裡想得到我竟會為這個理由而高興!」
「我的先父生前談起過您……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您的姓名,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所以現在來……因為我昨天知道了您的姓名……今天來打聽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住在這兒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您也租屋住……再見……我去告訴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
他走到拐角上,便穿過街往對面走去,還回過頭來看看,發覺索尼雅在他後面走,跟他同路,她卻什麼也沒有覺察到。她走到拐角上,恰好也踅入那條街。他就跟在她後面,從對面人行道上目不轉睛地看住她;走了五十來步路,他又回到索尼雅那一邊來了,追上她,還跟在她後面走,跟她只隔五步路。
「可不是!他是我的親戚。有什麼事嗎?」拉祖米興補充說,好奇心衝動起來了。
他緊緊地捏住了她的指頭。杜涅奇卡向他微微一笑,臉刷地紅了。她九-九-藏-書趕忙把手抽回去,跟著母親走了,也不知為什麼顯得十分快樂。
不消說,這當兒她不會注意到,有個素不相識的先生聚精會神地注意著她,盯她的梢。他是從大門口盯起的。當他們三個人——拉祖米興、拉斯柯爾尼科夫和她站在人行道上話別的時候,這個過路人恰好打他們的身邊繞過,彷彿驀地一怔,無意中聽到了索尼雅的這句話:「我便打聽: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住在什麼地方?」他目光一掃,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他們三個人,特別注意在同索尼雅談話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接著他又打量了一下房子,並記住了這所房子。這一切都是在他經過時那一瞬間進行的。這個過路人甚至極力不露形跡,又往前走了,但是放慢了腳步,彷彿等待著什麼人似的。他等著索尼雅;他看見他們告別了,索尼雅立刻就要回家。
「媽媽,」他堅決而固執地說。「這個索菲雅·謝苗諾夫娜·馬爾美拉陀娃,就是那個遭慘死的馬爾美拉陀夫先生的女兒,我昨天親眼看到他被馬踩死,我已經對您談起過了……」
「你不鎖門嗎?」拉祖米興問,一邊跟著他們下樓去了。
「這好極了!」他對索尼雅說,快樂地看了她一眼,就回到自己屋子裡去了。「上帝讓死者安息,但生者必須活下去!是這樣嗎?是這樣嗎?是不是這樣?」
拉斯柯爾尼科夫笑得似乎不能自持了。他哈哈大笑著走進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宅子里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有必要這樣做:從屋子裡可以聽到,他們是笑著進去的,他們在前室里還在放聲大笑。
「咱們走吧!」拉斯柯爾尼科夫決定了。「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我今天就來看您。不過請您告訴我,您住在哪兒?」
「你簡直像一朵春天的玫瑰!我告訴你,這個比方對你是多麼確切。兩俄尺十俄寸高的羅密歐!今天你洗得多麼乾淨啊,指甲也洗乾淨了,啊?你什麼時候有過這個樣子?你當真搽過髮油啦!俯下頭來!」
「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個卑鄙下流、無事生非的傢伙,」杜涅奇卡突然毫無顧忌地說。
「那麼今兒?」
在談話中間,拉斯柯爾尼科夫凝神地細瞧著她。她的面孔消瘦,十分消瘦,臉色蒼白,長得不很端正,有點兒尖削,小鼻子和下頦都是尖尖的。她算不上漂亮,但是那對淺藍色的眼睛卻是那麼明亮,當它們閃閃發亮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是那麼溫柔、天真,你就會身不由己地被她吸引住。除此以外,她的臉兒,而且她的整個模樣兒都表現出一個性格特點:她雖然有十八歲,但是她的模樣兒差不多還像個小姑娘,看起來比她的年紀輕得多,差不多完全像個小孩兒。這點有時甚至也可笑地表現在她的某些動作上。
「請您也來,」杜尼雅邀請說。
「您昨天把錢都送給了我們!」索涅奇卡突然用有力而急促的低語答道,並且突然又低下眼去。她的嘴唇和下頦又哆嗦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那貧困的境況早已使她感到驚訝,現在這句話突然不由得漏出嘴來。接著一片沉默。杜涅奇卡的眼睛不知怎的發亮了,而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甚至和藹地看著索尼雅。
「我壓根兒沒想到您會來,」他慌忙地說,一邊用目光留住她。「請坐。您大概是從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兒來的吧。對不起,不是這邊,這兒坐……」
「媽媽,我又要對您說,他的病還很嚴重哩。難道您沒有看出來嗎?大概他因為想我們而想得心煩意亂了。應該原諒他,應該多多原諒他。」
「好吧……咱們走……」
「你為什麼抱歉!我多麼討厭這一套啊!」拉斯柯爾尼科夫十分惱怒地嚷道。但他有點兒裝模作樣。
當索尼雅走到河岸上的時候,在人行道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了。他打量著她,發覺了她那若有所思和心不在焉的神情。索尼雅到了家,就拐進大門去了,他跟在後面,彷彿有點兒感到驚訝。她走進院子,就往樓梯所在的右角走去,她的屋子是打這條樓梯上去的。「咦!」這個不相識的紳士低聲說,一邊跟https://read•99csw.com著她也上樓去。這當兒索尼雅才發覺他。她走到了三樓上,踅入一條走廊,便按九號的門鈴,門上用粉筆寫著「裁縫卡彼爾納烏莫夫寓」字樣。「咦!」那個陌生人又低聲說,由於這個奇怪的巧合而感到驚奇。他按了八號的門鈴。兩扇門只相隔六步。
「我不知道,你也向老太婆抵押過東西。這……這……已經很久了嗎?我的意思是,你上她那兒去已經很久了嗎?」
「現在是他在辦理這個案件……就是那樁謀殺案……昨天您不是說過……他在辦理?」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你要相信,我明白。我甚至不好意思說……」
「但願不要今天去,千萬不要今天去!」她嘟嘟囔囔說,心揪緊了,像一個驚慌的孩子懇求著什麼人似的。「天哪!上我那兒去……到這個屋子裡去……他會看見……天哪!」
這當兒門輕輕推開,一個姑娘羞怯地四下望望走進房間里來了。所有的人都驚訝而好奇地向她轉過臉去。拉斯柯爾尼科夫一下子沒有認出她。這就是索菲雅·謝苗諾夫娜·馬爾美拉陀娃。昨天他還是頭一次看見她,但那時,在那樣的環境里穿著那樣的衣服,反映在他的頭腦里的完全是另一個人的形象。現在這是一個樸素的,甚至穿得不很體面的姑娘,還很年輕,差不多像個小姑娘,溫文爾雅,神態安詳,但有點兒怯生生的。她穿的是很樸素的家常便服,頭上戴一頂式樣過時的舊帽子;只是手裡和昨天一樣也拿著一把傘。忽然看到房間里有那麼多人,她不但忸怩不安,而且慌亂失措,害怕得像小孩一般,甚至要退出去了。
「原來是這樣!他們都有這個想法!這個人將代我去受極刑,可是我很高興,因為我在神志昏迷中提到戒指的原因解釋清楚了!他們都不懷疑了!……」
「如果不好意思,那就別說吧!」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要知道,最近你害病了,我已經好多次跟他談起過你……嗯,他聽我說……知道你是學法律的,因為迫於環境不能念完大學,他說:『多麼可惜呀!』我斷定……我的意思是,這一切合在一起了,不光是這一點;昨天扎苗托夫……要知道,羅佳,昨天我喝醉了,在回家的路上,對你瞎扯了一通……所以,老兄,我怕你言過其實,要知道……」
「棺木將買普通的……一切從簡嘛,所以不要花很多錢……我跟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剛才把一切費用都計算過了,還能留下些錢辦回喪宴……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很想這麼辦。可不能……這對她是一種安慰,您要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嘛……」
「絕對不要去警察局,一定要去找波爾菲里!」拉祖米興異常興奮地嚷道。「嗯,我真高興啊!為什麼不走,馬上就走,路不遠,一定能見到他!」
「對呀……對呀……我的意思是,呸,不!……嗯,我所說的一切話(別的話也是)都是胡說八道,都是酒話。」
「哦,不,不!德米特里·普羅柯菲依奇,請您也來吃飯,好嗎?」
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稍微眯縫起眼睛,瞥了索尼雅一眼。在羅佳那固執的和挑釁的目光的逼視下,她雖然忸怩不安,但決不放過這個機會。杜涅奇卡嚴肅地凝眸直瞅著這個可憐的女子的臉,並困惑地打量著她。索尼雅聽到介紹她的話,又抬起眼來,但比先前更慌亂了。
「杜涅奇卡!你只消想一想我們目前的處境!要是彼得·彼得羅維奇拒絕,那怎麼辦?」可憐的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一不留神忽然脫口而出。
他立刻就記起來,母親和妹妹已經從盧仁的信上約略知道了一個「不規矩」的年輕女子。他剛才還抗議過盧仁的誹謗,說他還是頭一次看見這個女子,可是她忽然走進來了。他也想起來,他對「不規矩」這個詞兒沒有提過半句抗議。這些思想在他的腦海里模糊地閃了一下。可是他更凝神地瞥了一眼,忽然看出,這個被侮辱的人是那麼柔順,對她不禁起了憐憫之心。當她嚇得要逃跑的時候,他心裏難過極了。
「他九_九_藏_書一定非常非常高興跟你相識!我向他談起過你許多次了……昨天我也談起過你。咱們走吧!……那麼,你認識這個老太婆嘍?很好!……這好極了!啊,對……索菲雅·伊凡諾夫娜……」
「您放心吧,媽媽,事情總會解決的。」
他特別著重地說神志昏迷這幾個字!
索尼雅進來的時候,拉祖米興坐在門旁的一把椅子上,這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僅有的三把椅子中的一把;拉祖米興立刻站了起來,讓她往裡邊走。拉斯柯爾尼科夫開頭向她指指沙發榻上左西莫夫坐過的那一頭;可是他想起來了,叫她坐在這張沙發榻上未免太親昵了,因為這張沙發榻就是他的床,於是趕緊向她指指拉祖米興坐過的那把椅子。
「我要問您,」拉斯柯爾尼科夫很快地向她轉過臉去。「今兒你們沒有發生什麼事吧?沒有人,比方說,警察,來找過你們麻煩吧?……」
「我一定設法來……一定來,」拉斯柯爾尼科夫也稍微欠起身子回答道,也說得結結巴巴,卻沒有把話說完……「請坐吧,」他忽然又說話了。「我要跟您談談。您或許很忙,請給我幾分鐘時間……」
「波麗雅?哦,對了……波列奇卡!這個……小姑娘……是令妹嗎?我給了她地址嗎?」
索尼雅把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
「我已經跟你握過手了,你忘記了嗎?」杜尼雅溫柔而忸怩地向他轉過身去,回答道。
「好一個天真的傻瓜!」
索尼雅坐下了,嚇得幾乎索索發抖,一邊怯生生地朝那兩個婦女瞥了一眼。大概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麼能坐在她們身邊。一想到這點,她是那麼驚慌,忽然又站了起來,十分慌亂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他強作笑顏。
「羅佳,」她說,一邊站起來。「咱們當然一塊兒吃飯。杜涅奇卡,咱們走吧……羅佳,你最好出去散一會兒步,然後休息一下,躺一會兒,早些上我們那兒去……我怕……我們把你累壞了。」
「我明白,我明白……自然……您為什麼打量我的屋子?我媽媽也說,這間屋子像具棺木。」
「從來不鎖!……不過這兩年來我一直想買把鎖,」他漫不經心地補充說。「不用鎖門的人不是很幸福嗎?」
「這兒不準說話,要不然,我要……打碎你的腦殼!」拉祖米興抓住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肩膀,怒沖沖地悄聲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那蒼白的臉刷地紅起來了;他彷彿渾身抽搐著;兩眼炯炯發光。
「老兄,這好極了,」他反覆地說了幾遍。「我很高興!很高興!」
「他住在這所灰色的房子里,」拉祖米興說。
「昨天您不是把地址告訴了波列奇卡。」
「興奮?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興奮,」拉祖米興不覺一怔。
索尼雅甚至驚奇地望著他那忽然變得喜氣洋洋的臉;他沉默了半晌,目光定定地瞅著她。她的先父對他所講的關於她的話,這時突然在他的腦際閃過……
「對,對,我要來的,」他回答道,一邊慌忙地站起來……「不過我還有事哪……」
「不,老兄,真的,看得出的。你剛才坐在椅子上的那種姿勢是從來沒有過的。你坐在椅子的邊上,不知怎的痙攣地扭動著。你無緣無故地直跳起來。你一會兒發脾氣,一會兒不知為什麼臉忽然變得像最甜的冰糖。你甚至漲紅了臉;尤其是她們邀請你去吃飯的時候,你滿臉通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們為什麼把我當作瘋子?嗯,他們也許是對的。」
「能見到他,能見到他,」拉祖米興急忙說。「老兄,他是個好人,你會知道的!他有點兒笨拙,我的意思是,他是個舉止文雅的人,可是我說他笨拙,這是從另一方面來說的。他是個聰明人,很聰明,甚至聰明透頂,不過他的思想方法很特別……他不相信人,疑慮重重,厚顏無恥……喜歡騙人。我不是說欺騙,而是說愚弄……一種屢試不爽的老法子……他是個專家,精通本行……他去年破獲了一件案子,也是一件謀殺案。這件案子差不多沒有線索。他非常非常想跟你認識!」
「喂,我有話要跟你談談……」拉斯柯爾尼科夫邊https://read•99csw.com說,邊把拉祖米興拉到窗前去了……
拉祖米興在往波爾菲里家去的路上,異常興奮。
「沒有的事;你撒謊!……你說這樣的話幹嗎?」
「你這兒坐,」他對拉祖米興說,叫他坐在左西莫夫坐過的那個地方。
「她住在哪兒?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臉,」他在心裏尋思,一邊追憶著索尼雅的臉……「應該打聽清楚。」
「屍體停放很久了……現在天氣炎熱,發臭了……所以今天晚禱的時候將要把屍體移到墓地上去,在小教堂里停放到明天。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開頭不答應,現在她自己也明白了,不能再……」
「咱們現在離開了他,這做得很對,」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趕忙插嘴說。「他有事要趕往什麼地方去;他應該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他那兒悶得慌……可是在這裏,哪裡有可以呼吸新鮮空氣的地方?在這幾條街上也是憋悶得像在沒有一扇通風小窗的屋子裡一樣。天哪,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啊!……站住,快讓開,要不你會被碾死的。運什麼東西啊!這不是一架鋼琴嗎。真的……他們都亂推人……我也非常怕這個年輕的女子……」
「那麼我去告訴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說您要來的……」索尼雅急忙說,要告辭了。
「您怎麼忘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拉祖米興十分高興,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察到這一點,感到很厭惡。他惶恐不安,因為拉祖米興剛才談起了波爾菲里。
「媽媽,哪一個年輕的女子?」
「她要辦喪宴?」
「他正在調查押戶。我也有幾件東西押在她那兒。是一些不值錢的東西:我妹妹的一隻戒指,我來這兒的時候,她送給我留作紀念的;還有我父親的一隻銀表,只值五六個盧布,但這對我是很珍貴的,是一件紀念品嘛。現在我怎麼辦呢?我不願失去這些東西,特別是那隻表。剛才我們談起杜涅奇卡的表的時候,我的心就撲通撲通直跳,生怕媽媽要看那隻表。這是父親的唯一的遺物。如果表丟了,她準會病倒的!女人嘛!請你教教我,該怎麼辦!我知道,應該到警察局去登記,可是去找波爾菲里本人不是更好?你覺得怎樣?事情得趕快辦。你瞧著吧,午飯前媽媽準會問的!」
「可是你不原諒人!」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馬上急躁而妒忌地接嘴說。「杜尼雅,你要知道,我瞧瞧你們兄妹倆,你的面貌跟他一模一樣,不但面貌像,而且心地也是一個樣:你們倆都害憂鬱症;你們倆都是性情憂鬱、脾氣急躁;你們倆都是高傲自大、胸懷豁達……杜涅奇卡,他會不會成為一個自私自利者,啊?……可是我一想到今天晚上我們將會發生什麼事,我的心就麻木了!」
「杜尼雅,我有這樣的一種預感。你相信不相信呢,她一進來,我立刻就想到,她就是禍根……」
「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拉斯柯爾尼科夫糾正說。「索菲雅·謝苗諾夫娜,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興,他是個好人……」
「我也應該向這個人唱《拉撒路之歌》,」他思忖道,臉色慘白,心撲通撲通直跳,「要訴說得自然些。不訴說最自然。要裝得不訴說什麼的樣子!不,硬裝又不自然了……嗯,結果會怎樣呢……咱們等著瞧吧……此刻……我去,是好是壞?這是飛蛾撲火,自投羅網。心撲通撲通直跳,這不吉祥!……」
「等一等,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我們沒有秘密的事,您不妨礙我們……我還要跟您談幾句話……喂,」他忽然轉過臉對拉祖米興說,沒有把話說完,彷彿停頓一下似的。「你不是知道這個人……他叫什麼!……叫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嗎?」
「是的,備些冷盤嘛;她一再囑咐我要謝謝您,因為您昨天幫了我們的忙……沒有您的幫助,那就沒法買棺成殮了。」她的嘴唇和下頦忽然都抖動起來,九_九_藏_書可是她拚命克制著,忍耐著,並又連忙低下眼去盡往地下看。
「要是他這樣做,他還算人嗎!」杜涅奇卡鄙夷地厲聲回答道。
「嗯,是呀,是呀,是呀,」拉祖米興急忙隨聲附和他毫無所知的事。「所以那天……你有點兒驚慌……要知道,你在神志昏迷中也說著什麼戒指和錶鏈!嗯,對啊,對啊……這很清楚,現在全都明白了。」
「你高興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暗自想。
「不必管信上怎麼寫!我們也被人議論過的,人家也在信上議論過我們,您忘記了嗎?可我相信,她……是個好人,這些話都是誹謗!」
「這麼一點兒錢難道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夠用嗎?她還準備冷盤……」拉斯柯爾尼科夫問,堅決地把談話繼續下去。
「您住在卡彼爾納烏莫夫的房子里!」他說,邊打量著索尼雅,邊笑。「昨天他給我改了一件背心。我住在這兒,跟您是鄰居。我住在列斯麗赫,蓋爾特魯達·卡爾洛夫娜太太的房子里,多麼巧啊!」
「他為什麼非常想?」
「如果你們現在要走……」索尼雅開口說,對拉祖米興看也不看一眼,而且因此更窘了。
「我……我……來打擾你們一會兒工夫,請你們原諒,」她說得結結巴巴。「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叫我來的,她沒有人可差……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懇切地請您明兒去參加安魂祈禱,明兒早晨……到米特羅法尼耶夫大教堂里去做日禱,過後,就上我們那兒去……上她那兒……去吃飯……賞她一個臉吧……她叫我來請您。」
「就是剛才在他那兒的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嘛……」
「杜尼雅,再見!」拉斯柯爾尼科夫在過道里叫道,「來握握手!」
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本來也打算對索涅奇卡點點頭,但是不知怎的卻沒有這樣做。她匆匆地走出屋子去了。
他笑著對索尼雅說。他們在街上大門前站住了。
「好,再握一次吧!」
「你為什麼像小學生一樣抵賴!呸,見鬼,他又臉紅了!」
「上帝保佑她!」
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低下頭去。談話中斷了。
可是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彷彿等待著,因為接著就要輪到她了。當她跟隨著母親打索尼雅身邊走過的時候,就殷勤而彬彬有禮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告別。索涅奇卡發窘了,有點兒匆忙和驚慌地答了禮,臉上甚至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彷彿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那彬彬有禮的和殷勤的態度引起了她的難受和痛苦。
「沒有,沒有發生什麼事……因為死亡的原因是十分清楚的,沒有人來找過我們麻煩;只有那些房客大發脾氣。」
「為什麼?」
「你幹嗎害臊?你是羅密歐!等著吧,今天我要在某處把這件事說出來,哈,哈,哈!我要使媽媽開心……也要讓另一個人……」
這是個五十來歲的人,中等以上身材,身體粗壯,肩膀寬闊,向上拱起,他的模樣兒看起來有點兒像駝背。他的衣著考究而又舒適,擺出一副架子十足的紳士氣派。他拿著一根漂亮的手杖,每走一步就在人行道上拄一下。手上戴著一副新手套。他那張大顴骨的闊臉盤相當討人喜歡,容光煥發,不像彼得堡人的臉。他的頭髮還很濃密,真正的淡黃色,已經出現了幾根銀絲;那部濃密的大鬍子像把鏟子,比頭髮的顏色更淡些。他有一對淡藍色的眼睛,目光冷冷的,聚精會神,若有所思;兩片嘴唇鮮紅。總之,這是個講究攝生的人,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輕得多。
索尼雅結結巴巴地說了一遍,就不做聲了。
「不……我記得……」
「你真是一頭豬玀!」
他不是慌亂,而似乎是很著急,並避開了她的目光。索尼雅臉漲得通紅,把地址交給了他。他們一同出去了。
「你知道嗎?」他忽然轉臉問拉祖米興,臉上浮出狡猾的微笑。「老兄,今天我發覺,你一早就非常興奮,是嗎?」
「是啊……怎麼樣?……」拉祖米興忽然瞪著眼睛。
「她壓根兒沒有關係,」杜尼雅突然不愉快地叫道。「媽媽,您何必神經過敏!他昨天才跟她相識,今天她進來的時候,他還認不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