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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五節

第三章

第五節

「昨天晚上。」
「是的。」
「是的,您堅決主張犯罪行為往往會引起一種疾病。這話非常新奇;但是……說實話,引起我興趣的不是您的文章的這一部分,而是文章結尾所發表的一種見解。可是遺憾得很,您只含糊地暗示了一下這個見解……總之,如果您還記得的話,您作了一個暗示,說什麼世界上彷彿有這樣一些人,他們能夠……就是說,他們不但能夠而且有充分權利為非作歹和犯罪,彷彿他們是不受法律約束的。」
「如果有必要,您要知道,甚至多半是這樣。您的看法很有道理。」
「呸,這多麼露骨和無恥!」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厭惡地想。
「七點多鍾,」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他心裏立刻覺得不滿,這句話他可以不說。
這時他似乎當真想掐死扎苗托夫。他非常討厭他的目光和默不作聲。
「真是……我這樣好問。對不起。但是,」他回到剛才所說的話題上來了,「要知道,他們不是永遠被處死的;有些人卻相反……」
「為什麼說『應該』?這不是一個許可或禁止的問題。應該讓他受苦,如果同情被害者的話……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對於有大智的和深謀遠慮的人永遠是不可避免的。我覺得,真正的偉大人物應當憂天下之憂,」他突然沉思地補充說,甚至不像是談話的口氣。
「您明白啦。那麼怎麼辦呢?」
「現在所有押戶都搞清楚了。只剩您一個人沒有來登記。」波爾菲里用微微可以覺出的諷刺口吻回答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確實一無所知。
「昨天在你那兒相識的,」他隨便地說。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像在家裡一樣,穿著睡袍和很清潔的內衣,腳上蹬一雙便鞋。這人三十五歲左右,中等以下身材,體態豐腴,甚至顯得大腹便便,臉颳得精光,沒蓄唇髭,也沒有留連鬢鬍子,一頭濃髮剪得短短的,腦瓜又大又圓,後腦勺特別突出。他那張虛胖的、鼻子有點兒翹的圓臉帶幾分病容,臉色蠟黃,但是精神飽滿,甚至流露出一副嘲諷的神氣。要不是那眼神的影響,這甚至是一張和善的臉,那對眼睛閃射出濕漉漉的微弱的光,被不時眨著的、彷彿向誰使著眼色的淡睫毛給掩遮住了。他的眼神同那甚至帶幾分女人相的整個身形極不相稱,因而顯得比乍一看就可以猜到的要嚴肅得多。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直接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起話來。
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做聲,目光堅定地凝視著波爾菲里。拉祖米興憂悶不樂地擰緊了眉頭。在這以前,他彷彿已經開始注意到什麼。他憤怒地四下望望。一陣極不愉快的沉默持續了片刻工夫。拉斯柯爾尼科夫返身要走。
「我研究過的,我記得似乎是分析一個罪犯在犯罪的全部過程中的心理狀態。」
「最令人痛恨的是:他們甚至毫不掩飾,不講禮貌!要是你壓根兒不認識我,那你為什麼對尼柯季姆·福米奇談到我呢?這樣看來,他們活像一群狗,公然監視著我!他們公然污衊我!」他氣得發抖了。「嗯,直截了當地說吧,別像貓兒玩弄老鼠那樣戲弄我。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這是沒禮貌的,也許我還不許!……我會站起來,當著你們的面直言不諱;你們會看到,我多麼瞧不起你們!……」他好容易舒了口氣。「要是這僅僅是我的想象呢?要是這是一種幻景呢?要是我誤會了呢?是因為沒有經驗而生氣呢?要是我不配演我這個下賤的角色呢?或許這一切都是沒有意圖的?他們都隨便說說罷了,但是這些話里包含著一種意思……這些話可以經常說,但是包含著一種意思。為什麼他直率地說什麼我『上她那兒去過』?為什麼扎苗托夫作了補充,說什麼我的話說得很巧妙?他為什麼用這樣的口吻說話?是的……這樣的口吻……拉祖米興坐在這兒,為什麼他一點覺察不出來?這個天下罕見的笨蛋永遠是麻木不仁的!熱病又發啦!……剛才波爾菲里向我眨過眼沒有?大概這是我的胡思亂想;他眨眼幹嗎?他們要刺|激我的神經,還是戲弄我?或者,這都是幻景,或者他們都知道!……連扎苗托夫也很無禮……扎苗托夫無禮嗎?扎苗托夫一夜間改變了看法。我也預料到他會改變的!他在這兒,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可我還是初次來。波爾菲里並不把他當做客人,背對他坐著。他們串通在一起了!他們一定是由於我而串通在一起的!他們在我們沒有來到這兒之前一定議論過我了!……他們知道租屋的事嗎?但願快些!……當我說昨天我跑出去租屋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有聽到,也沒有站起來……我巧妙地把租屋的事插了進去:往後會有用處的!……他們說我神志不清!……哈,哈,哈!昨天晚上的事他全都知道啦!他不知道我的母親來到了!……那個老妖怪用鉛筆寫上了日期!……您錯了,您抓不住我的把柄!要知道,這還算不上真憑實據。這不過是幻景罷了。不,您提出確鑿的證據來吧!租屋並不是確鑿的證據,而是我的胡說;我知道對他們該說些什麼……他們知道租屋的事嗎?我不探聽明白,決不走!我來要幹什麼?可我現在大發脾氣,這或許也是個確鑿的證據吧!呸,我多麼容易發怒啊!但這也許是好事;我在演一個病人的角色……他在摸我的底。他會把我搞糊塗的。我來要幹什麼啊?」
「這根本不是我的論點,」他簡單而謙遜地說。「可我承認,您差不多忠實地闡述了我的論點,也可以說,甚至十分忠實……(他彷彿樂於承認這一點。)唯一的區別在於,我根本沒有堅持,不平凡的人一定而且必然常常為非作歹,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我甚至認為,報刊不應當發表這樣的文章。我不過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權利……也就是說,不是有合法的權利,而是這種人有權利昧著良心去逾越……某些障礙,但只是在為實行他的理想(有時對全人類來說也許是個救星)而有必要這樣做的情況之下。您說我的文章寫得很含糊,我願意儘可能給您解釋清楚。我認為這似乎是您所希望的,或許我沒有猜錯吧。那麼讓我來解釋一下。在我看來,如果開普勒或牛頓的發現,由於某些錯綜複雜的原因,沒有能夠為大家所知道,除非犧牲一個,或者十個,或者百個,或者更多的妨礙者或阻撓者的生命,那麼牛頓為使自己的發現能讓全人類知道,就有權利,甚至有義務……消滅這十個人或者百個人。但絕對不應該由此得出結論,說牛頓有權利隨心所欲地屠殺任何人,或有權利每天在市場上盜竊。我還記得,我在文章里引申開去,一切……例如,甚至立法者們和人類社會的建立者們,從遠古的時代起,到後來的里庫爾果斯、梭倫、穆罕默德和拿破崙等,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罪犯,唯一的原因是由於他們都制定了新的法律,從而破壞了被社會公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從祖先傳下來的古代法律。當然,他們也不怕流血,只要流血(有時十分天真的人們為維護古代的法律而英勇地流血)能對他們有利。甚至值得注意的是,人類社會中絕大多數的這些恩人和建立者都是非常可怕的劊子手。總之,我作出了這樣的結論:所有這些人不但都是偉大的,而且與眾稍有不同。我的意思是,他們甚至能提出新的見解,就其本性來說,必然是罪犯——當然,只有程度上的差別罷了。要不然,他們就難以顯得出類拔萃;而且仍然就其本性來說,他們當然不甘心做平凡的人,而依我看,他們甚至有拒絕的義務。總之,您可以看到,到目前為止,在這方面還沒有什麼特別的新見解。這種老生常談在報刊上已經發表過而且看到過千遍了。至於我把人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兩類,我承認,這樣的劃分有些武斷,但是我也並不堅持數字上的不可變更。我只相信我的主要觀點。這個觀點是:人按照天性法則,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低級的人(平凡的人),也就是,可以說,他們是一種僅為繁殖同類的材料;而另一類則是這樣的一種人,就是說,具有天稟和才華的人,在當時的社會裡能發表新的見解。當然,這樣劃分是可以分得無限地細的,但是這兩類人的區別是相當顯著的:第一類人就是一種材料,他們大抵都是天生保守、循規蹈矩、活著必須服從而且樂意聽命於人。在我看來,他們有服從的義務,因為這是他們的使命,而他們也認為,這根本不是什麼有損尊嚴的事。第二類人呢,他們都犯法,都是破壞者,或者想要破壞,根據他們的能量來說。這些人的犯罪當然是相對的,而且有很大的差別;在各種不同的聲明中,他們絕大多數都要求為著美好的未來而破壞現狀。但是為著實現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過屍體和血泊,依我看,他也能忍心去踏過血泊——但這要看理想的性質和理想的規模,——您得注意這點。在我的文章里,我也僅僅在這個意義上來談他們的犯罪權利的。(您要記住,我們是從法律問題上談起的。)但不必大驚小怪:群眾差不多從來不承認他們有這種權利,會處決或絞死他們(或多或少)。這樣的處置是完全公正的,完成了他們那保守的使命;但是到下幾代這樣的群眾又會把被處決的人們供奉在台座上,向他們頂禮膜拜(或多或少)。第一類人永遠是現代的主人,而第二類人則永遠是未來的主人。第一類人維持著這個世界,增加它的數目;而第二類人推進這個世界,引導它走向目標。這些人或那些人都有同等的生存權利。總之,我認為他們都有同等的權利,——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自然,直到我們建立新耶路撒冷!」九-九-藏-書
拉斯柯爾尼科夫又冷笑一聲。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們要迫使他幹什麼;他記起來自己的那篇文章。他決意接受挑釁。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一聽到客人有樁「小事情」要跟他商量,立刻就請客人在沙發上坐。他自己坐到沙發的另一頭,目光定定地看著客人,迫不及待地等著他說明事由。他那麼聚精會神地、過分認真地等待著,甚至使人立刻感到難堪和惶窘,尤其是您跟他素昧平生;如果您所述說的事,您自以為並不十分重要,不值得他這麼認真對待的話。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卻用幾句簡潔而流利的話,就清楚而且準確地說明了事由,他很滿意甚至還能相當仔細地打量波爾菲里。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也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拉祖米興坐在對面那張桌子旁邊,熱情而急不可耐地細聽著他說明事由,繼續不斷地並且略微有失禮貌地把目光從這個人身上移到那個人身上,又從那個人身上移到了這個人身上。
「您也—也—也相信上帝嗎?請原諒我這樣好問。」
「要是這樣,難道您就決意——因為生活上某些挫折或窮困,或者為了使全人類幸福——去逾越一切障礙嗎?……比方說,殺人、搶劫?……」
「哦,就用最普通的紙寫好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忽然眯縫起眼睛,現出露骨的嘲諷的神情看著他,彷彿向他擠眉弄眼似的。或許這不過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錯覺,因為這隻持續了片刻工夫。至少有過這樣的情況。拉斯柯爾尼科夫可以起誓,他向他擠過眼,誰知道為什麼。
「不要!」
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走進了屋子。他進去的時候擺出這麼一副神氣:好像竭力忍著,以免撲哧笑出聲來。怪難為情的拉祖米興跟在他後面進去了,神色十分沮喪,橫眉立目,臉紅得像芍藥。他又高又瘦,笨手笨腳。這時,他的臉龐和整個姿態當真滑稽可笑,證實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發笑不是沒有理由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等介紹,就向站在屋子當中疑問地看著他們的主人鞠了個躬,伸過手去跟他握手,顯然還極力抑制著快樂的情緒,想至少用三言兩語來自我介紹一番。可是他好容易做出一副正經的樣子,喃喃地說起話來——突然,彷彿身不由己地又向拉祖米興瞥了一眼,這時他已經忍俊不禁了:被抑制著的笑越發不可抑制地爆發出來,於是他抑制得越發厲害。聽到這陣「打心底里」發出來的笑聲,拉祖米興心裏直冒火,這幕情景因而增添了最真摯的歡樂氣氛,主要是自然的氣氛。拉祖米興似乎還在故意加強這種氣氛。
「就是這樣……我實在不知道怎樣才能說得更清楚……這完全是一種開玩笑的想法,心理上的……您寫文章的時候……嗨,嗨!您免不了把自己也看作——哪怕只有一點兒——用您的話來說,一個『不平凡的』、能發表新見解的人……是這樣嗎?」
「多承誇讚……」
「怎麼回事啊?這是什麼意思?有犯罪的權利?但不是由於『環境的影響』?」拉祖米興問,甚至有點兒吃驚。
「就是這樣嘛,」拉斯柯爾尼科夫笑了笑。「這不是我的過錯。就是這樣嘛,而且永遠是這樣https://read.99csw.com。他(他向拉祖米興點點頭)剛才說,我主張流血。那又怎麼樣呢?流放、監獄、法庭和苦役充分保障著社會的安寧,有什麼可憂慮的?您只要去捉賊!……」
「怎麼?你等著他!難道你知道,他也在那兒抵押過東西?」拉祖米興嚷道。
「請給我一杯茶!我的喉嚨幹了!」拉祖米興叫道。
「謝謝。可是請您告訴我,怎樣區別平凡的和不平凡的這兩類人呢?他們出世的時候,有這樣的標記嗎?我的意思是,這需要更大的準確性,也可以說,需要更顯著的外在的明確性;請原諒我這個實事求是的、善良的人所產生的很自然的憂慮,但是能不能,比方說,置辦特別的服裝,戴上什麼東西和打上什麼烙印呢?……因為,您也會有這種想法吧,如果發生混淆,這一類中的一個人就會認為他是屬於另一類的人,就會開始『排除一切障礙』,正如您很愉快地所形容的,那麼這……」
「哦,老兄,如果這當真不是開玩笑,那麼……你當然說得對,這並不新奇,跟我們已經讀到過和聽到過一千遍的毫無區別;但這裏面什麼是真正新奇的呢,——我毛骨悚然地說,的確,就是你一個人所提出的那個主張,就是你畢竟是昧著良心主張流血。請原諒我吧,甚至這麼狂熱……這樣看來,這就是你那篇文章的主題思想。要知道,昧著良心主張流血,這……這,我認為,比官方或法律准許流血更可怕……」
「依我看,您說得很有道理,而且說得很巧妙,只是火氣太大,」扎苗托夫冷冷地說。
「哎喲,您可以去向他們要稿費啦!您這個人好奇怪!您過著那麼孤獨的生活,跟您直接有關的事也不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老兄,你大概在嘲笑我?」他狡猾地裝出氣憤的樣子對他說。「我承認,也許我過分地關心這些在你看來是毫無用處的東西;但不能因此把我當作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或是一個吝嗇鬼。對我來說,這兩件小東西也許不是毫無用處的。剛才我已經對你說過,這隻不值錢的銀表是我父親唯一的遺物。你可以嘲笑我,可是我的母親來看過我了。」他忽然向波爾菲里轉過臉去,「要是她知道,」他又向拉祖米興倏地轉過臉來,竭力讓聲音發抖。「這隻表丟了,我可以起誓,她會悲痛絕望的!女人嘛!」
這使人很難堪。拉斯柯爾尼科夫簡直忍無可忍了,那對怒火閃爍的烏黑眼睛惡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但立刻壓住了心頭的激動。
「夠了!我們都是傻瓜;談正經吧:這是我的朋友,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拉斯柯爾尼科夫。第一,他久仰大名,早已想來請教;第二,有樁小事情要找你商量。咦!扎苗托夫,你怎麼在這兒?難道你們是相熟的嗎?你們是多年的老朋友嗎?」
「您應當去報告警察局,」波爾菲里鄭重其事地回答道。「說您得知這樣一個案件,就是說,得知了這件謀殺案,您也要請求通知辦理此案的偵查員,有這麼幾件東西是您所有,您要把它們贖回……或者……不過他們會讓您登記的。」
「請原諒,」他怪不好意思地開口說。「拉斯柯爾尼科夫……」
「這又是怎麼回事!」拉斯柯爾尼科夫驚慌不安地思忖道。
「怎麼,你很感興趣嗎?昨天我不是在談到最有趣的問題的時候,離開你們的嗎?誰勝利了?」
「就拿這位官吏來說吧!」拉祖米興趕忙接嘴說。「你在那個官吏家裡的行為不是像個瘋子嗎?你把僅有的幾個錢都給了那個寡婦去買棺成殮!是的,你想幫助她——你可以給她十五盧布或二十盧布,你自己至少應該留三個盧布,可是你慷慨為懷,把二十五個盧布全都給了她!」
「羅奇卡,那好極了!我也不知道呢!」拉祖米興叫喊起來。「今天我就跑到閱覽室去借閱這一期雜誌!兩個月前的?第幾期?我反正找得到!原來是這麼回事!可是他不告訴人!」
「不必客氣;可您要明白,錯誤可能只在第一類的人方面,就是說在『平凡的人』方面(我這樣稱呼他們也許是不恰當的)。儘管他們生來就唯命是從,但是由於某種甚至連母牛也具有的天生的頑皮性格,他們中間有很多人都喜歡以進步人士自居,或者自以為是『破壞者』,或是『新言論』的擁護者,而且這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的確,新人常常不為他們所注意,甚至把他們看作落後分子或者卑躬屈節的人。但我卻認為,這不會有嚴重危險的,您實在不必擔憂,因為他們決不會走得很遠。當然,如果他們頭腦發熱,有時可以把他們揍一頓,讓他們想到自己的身份,但不可過分。甚至不需要人去揍他們:他們自己會鞭撻自己的,因為他們都是品行端正的人;有些人會互相幫助,而另一些人會自我懲罰的……同時他們也作各種公開的懺悔——效果甚佳,也富有教育意義;總之,您不必擔憂……這是天理嘛。」
「這是不是用普通的紙寫?」拉斯柯爾尼科夫趕忙問,話又岔到事情的經濟方面去了。
「為了一句話,生這麼大的氣,這一定大有道理,」波爾菲里放聲大笑起來。
「有良心的人,如果他認識到犯了錯誤,就會感到痛苦的。這也是對他的懲罰——苦役以外的懲罰。」
「他活該。」
「兩個油漆匠?不,我沒有看見……」拉斯柯爾尼科夫慢條斯理地彷彿沉浸在回憶中似的回答道。這當兒,他的神經根根緊張起來了,因為想快些猜出圈套設在哪裡,有沒有疏忽大意,而痛苦得心都揪緊了。「不,我沒有看見,也沒有注意到開著門的那套房間……可是四樓上(他已經充分了解這個圈套,覺得很得意)——我記得有個官吏在搬家……就是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對門的那一套房間……我記得……這我記得很清楚……幾個士兵搬出來了一張長沙發,把我擠到了牆跟前……可是兩個油漆匠……不,我記不起有油漆匠……而且似乎沒有一家開著門。是的;沒有……」
「那麼您還相信新耶路撒冷嗎?」
「不許用別的理由來解釋!」拉祖米興情緒激昂地插嘴說。「我沒有胡說!……我可以給你看幾本他們的著作:一切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環境的影響』——再沒有別的原因!這是他們愛說的一句話!由此得出結論:如果社會組織是正常的,那麼一切犯罪行為一下子就會消滅,因為失去了抗議的對象,一切人立刻都會變為正直的。天性是不被考慮的,天性是被擯棄的,天性被認為是不存在的!他們否認沿著歷史發展道路而發展的人類最後會自動組成一個正常的社會。相反,從數學的頭腦里產生的社會制度會把全人類立刻組織起來,使他們轉眼間就變得正直、純潔,比任何發展的過程都快,不必經過任何歷史發展道路!所以他們本能地厭惡歷史:『歷史上只存在著醜惡和愚蠢』——一切只被解釋為愚蠢!所以他們厭惡生活的發展過程:不需要活的靈魂!活的靈魂需要生命,活的靈魂不服從機械,活的靈魂是可疑的,活的靈魂是頑固落後的。他們需要的雖然是帶點兒屍臭,並且可以用橡膠做的,但卻是沒有生命的,沒有意志的,服服帖帖的,不敢反抗的!結果是,他們的全部努力只是用磚砌成牆,設計法倫斯泰爾的走廊和房間!法倫斯泰爾成立了,但你們過法倫斯泰爾生活的性格還沒有形成。這需要生活,而生活的過程還未完成,進墳墓還早哩!光靠邏輯是不能超越天性的!邏輯能假定三種可能性,但可能性卻有百萬種!撇開百萬種可能性而歸結為一個舒適問題!這是最簡便地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是非常清楚明白的,用不著思索!重要的是用不著思索!人生的全部秘密容納在兩張印刷頁上!」https://read.99csw.com
拉斯柯爾尼科夫默然向他抬起那蒼白的、幾乎是憂悶不樂的臉,不答理。在拉祖米興看來,跟拉斯柯爾尼科夫那溫和而憂鬱的臉相比,波爾菲里那露骨的、糾纏不休的、刺|激人的和肆無忌憚的挖苦似乎使人覺得奇怪。
「那麼真正的天才,」拉祖米興臉色陰沉地問。「就是那些取得了屠殺權利的人。那些人即使殺了人,也絕對不應該受苦嗎?」
「對啊,對啊,」波爾菲里坐不住了。「我現在才算弄清楚了您的犯罪觀念。但是……請原諒我糾纏不休(多多麻煩,很抱歉!),您要知道:您剛才使我消除了分不清兩類人的憂慮。可是……各種實際情況立刻又使我不安起來!假定說,有個男人或一個青年自認為是里庫爾果斯或穆罕默德……——當然是未來的——而且為了這個目的而要排除一切障礙……說他將要遠征,而遠征需要錢……於是他開始為遠征而籌措錢……您懂得我的意思嗎?」
「您的見解的確合乎邏輯。那麼他的良心怎樣呢?」
「對不起,為這一些小事情來麻煩您,」他繼續往下說,有點兒惶惑了。「我的這些東西只值五個盧布,但是它們對我特別珍貴,是紀念贈給我這些東西的人的。坦白地說,我知道了這個消息,不覺大吃一驚……」
「哎喲!我弄錯了!」波爾菲里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門。「該死,我被這件事搞糊塗了!」他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彷彿很抱歉似的。「弄清楚七點多鍾有沒有人在那套房間里見過他們,這對我們是很重要的。可是現在我以為,您也能告訴我們……我完全搞錯了!」
「要不是你神志不清,怎麼會溜走呢?」拉祖米興忽然情緒激昂地說。「你為什麼溜走?去幹什麼?……為什麼悄悄地溜走?那時你神志清醒嗎?現在危險已經過去了,我可以對你直說啦!」
「他精神失常了,大發議論!得阻止他,」波爾菲里笑了起來。「您想想看,」他向拉斯柯爾尼科夫轉過臉去說,「像昨天晚上那樣,六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裡,展開了熱烈的爭論,而每個人都預先喝飽了朗姆酒——您想象得到嗎?不,老兄,你胡說,『環境』對犯罪是有很大影響的;這點我可以向你證明。」
「他們開始處決別人?」
「豬玀!」拉祖米興沒有扭轉頭來回答道。
「文章里根本沒有這個主張,文章里只作了一些暗示,」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您真的是這樣的一個騙子嗎?」拉斯柯爾尼科夫隨口問。
「啊,這是常有的!您這個看法甚至比剛才的更巧妙……」
拉祖米興扭動了一下身體。
「對,問題不是這樣提出的,」拉祖米興立刻表示同意,他和往常一樣又著急又激昂。「喂,羅季昂,你聽聽,談談你的意見吧。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昨天我跟他們爭論得很激烈,並等著你來幫忙;我對他們說,你會來的……我們從社會主義者的觀點談起。這個觀點眾所周知:犯罪是對社會組織的不正常現象的抗議……只能作這樣的解釋,不能作別的解釋。不許用任何別的理由來解釋——別的理由是沒有的!……」
「您怎麼這樣細心?……」拉斯柯爾尼科夫不恰當地笑了笑,極力想正眼看他的臉;但他耐不住了,忽然補充說:「我剛才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押戶大概很多……您把他們的名字全記住一定有困難……可是相反,您卻把他們的名字都記得這麼清楚,而……而……」
「好吧!讓我們聽聽,他能說出些什麼理由來!」
事情是這樣的:拉斯柯爾尼科夫還在笑,忘記自己的手被主人握住了;可是他知道分寸,等著這一瞬間快些自然地過去。拉祖米興因為打翻了桌子,砸碎了玻璃杯,怪不好意思的,愁眉苦臉地看著碎玻璃,吐了一口唾沫,就急遽地轉身走到窗前去了,背對著所有的人站在那裡,橫眉立目,怒沖沖地望著窗外,但是他什麼也看不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不禁笑了起來,他還想笑出來,但顯然等待著解釋。扎苗托夫坐在角落裡的一把椅子上,看見有兩個客人進來,就欠起身子,等待地站著,一邊咧著嘴笑;可是他困惑地,甚至彷彿懷疑地看著這幕情景,同時忸怩不安地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想不到扎苗托夫會在這裏,拉斯柯爾尼科夫不覺一愣,心裏感到一陣不快。
「先生們,幹嗎要把椅子摔壞呢?這損失可是國家的呀。」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樂呵呵地嚷道。
「傻瓜!」拉斯柯爾尼科夫暗暗罵道。
「這是事實;但是《每周評論》停刊后,就跟《定期評論》合併了,因此您的那篇文章兩個月前在《定期評論》上刊登出來。您不知道嗎?」
「一點兒也不蒼白……相反地,我的健康完全恢復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改變了口吻,粗魯而又憤怒地、毫無顧忌地說。他心裏直冒火,再也壓制不住了。「可是我一發怒,就會泄露秘密的!」這個念頭又在他的腦海里掠過。「他們為什麼折磨我?……」
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腦海里各種念頭像旋風般地旋轉起來了。他大為惱火。
「真的相信。」
「他總是騙人,見鬼!」拉祖米興霍地站了起來,把手一揮,叫喊道。「跟你說話沒意思!羅季昂,他故意這麼說,你還不知道他哩!昨天他參加了他們的一方,只想捉弄大家。天哪,昨天他說了些什麼話啊!他們都聽得津津有味……他能這樣談上兩個星期哩。去年他忽然一本正經地對我們說,他要進修道院。兩個月來他堅持這個主意!不久以前,他忽然異想天開,說要結婚,舉行婚禮的一切東西都已經準備就緒了,甚至還做了一套新衣服。我們都向他祝賀。可是根本沒有新娘:全都是他的胡思亂想!」
扎苗托夫突然從角落裡嗤了一下鼻子。拉斯柯爾尼科夫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老兄,昨天在你府上相聚后回去,我https://read.99csw.com的腦袋瓜……我簡直支持不住了。」他邊笑,邊用完全不同的口吻對拉祖米興說。
他猛然抬起眼來了,沉思地打量了一下所有的人,微微一笑,一邊拿起帽子。跟剛才進來時的神氣比較起來,他是過於鎮靜沉著了。他也有這種感覺。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
「請允許我說一句,」他冷冷地回答道。「我並不把自己看作穆罕默德或拿破崙……也不自認為是這一類的人物,因為我不是他們,所以我沒法作出使您滿意的解釋:我會怎樣行動。」
拉祖米興幾乎怒不可遏了。
「哪裡的話,蒙你們光臨,我很高興,很高興……怎麼,他不願跟人打招呼?」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向拉祖米興點點頭。
「您七點多鍾上樓的,可曾看見二樓上門開著的那套房間里——您記得嗎?——有兩個工匠,或者至少有其中的一個?您看見他們在那兒油漆嗎?這對他們是非常重要的!……」
「為什麼?目前還沒有這個必要。您誤會了我的意思。要知道,我不放過一個機會……我已經跟所有押戶都談過話……我已經從一些人口中得到了證詞……您是最後一個……哦,順便說說!」他不知為什麼忽然高興起來,叫喊道。「我剛巧記起了我正在思考的一個問題!……」他轉身向著拉祖米興,「要知道,你老是提到這個尼古拉什卡,聽得我的耳朵起了老繭……嗯,我知道,我知道,」他又轉身向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人是無辜的。可我有什麼辦法呢,不得不麻煩一下米傑卡……問題,問題的實質在於:您上樓的時候……請問,您是七點多鍾上樓的嗎?」
「今天尼柯季姆·福米奇對我說,」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插嘴說。「他昨天很晚還碰到過你,是在一個被馬踩死的官吏的家裡……」
「呸,活見鬼!」他把手一揮,大叫起來。手剛巧打在那張擺著一隻喝完了茶的玻璃杯的小圓桌上,所有東西都飛了起來,砸得粉碎。
「怪不得我昨天對左西莫夫談起,波爾菲里在訊問那些押戶,你就直跳起來。」拉祖米興顯然有意地插嘴說。
「由於偶然的機會,幾天前才知道的。是一位編輯告訴我的;我跟他相熟……我很感興趣。」
「我相—相信。您問這幹嗎?」
「一點兒不錯,更可怕,」波爾菲里回答道。
「嗯,至少在這方面,您使我稍微放心;可我還有一個憂慮;請您告訴我,這些有權利屠殺別人的『不平凡的人』很多嗎?我當然願意向他們頂禮膜拜,可是您也會有種想法吧,如果這樣的人很多,那是可怕的,對嗎?」
「您真的相信?」
「唉,胡說!您別相信他的鬼話!其實我不說,您也不會相信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惱恨地貿然說。可是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似乎沒有聽清楚這些叫人奇怪的話。
「嗯,如果你同意的話,我立刻就給你說出理由來,」他嚷道。「你所以有兩條淡色眉毛,唯一的原因是由於伊凡大帝有三十五沙繩高。我能說出清楚明白的、正確的、進步的,甚至帶些自由主義色彩的理由。我來說給你聽!你可要打賭!」
「我的文章發表在《定期評論》上?」拉斯柯爾尼科夫驚奇地問。「半年前,我從大學里退學了,我確實對某一本書寫過一篇書評,但是那篇書評我當時投寄給《每周評論》,而不是投寄給《定期評論》的。」
「你又胡說!我先定做了衣服。因為做了新衣服,我才想哄騙你們。」
「這不要緊,」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回答道,神情冷淡地聽著他說明經濟狀況。「不過,如果您願意的話,您也可以直接寫信給我,也是這樣寫:得知了那個案件,特來聲明,這幾件東西是我所有,請求……」
「或許我在什麼地方找到了一座寶庫,你不知道嗎?昨天我慷慨為懷嘛……扎苗托夫先生知道,我找到了一座寶庫!……請你原諒!」他轉臉對波爾菲里說,兩片嘴唇抖動著。「為了這些小事情,我們打擾了您半個小時,您覺得討厭嗎?」
最後幾句話是在前室里說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異常客氣地送他們到門口。兩個人走到了街上,他們都臉色陰沉、愁眉不展,走了好多步路,沒有談過一句話。拉斯柯爾尼科夫深長地舒了口氣……
「您想要按照法律程序正式審問我?」拉斯柯爾尼科夫厲聲問。
「本著人道精神嘛。」
「要是我們把他逮住了呢?」
「不,你有點兒言過其實了!錯誤就在這裏。我要拜讀一下……你言過其實了!你不會這樣想……我要拜讀一下。」
「這還得考慮考慮!」他心裏想。
「她什麼時候來的?」
「你說什麼啊!」拉祖米興彷彿清醒過來,領悟了似的,忽然叫道。「在謀殺案發生那一天有兩個油漆匠在油漆,而他是在三天前上那兒去的?你問這幹什麼?」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走出去叫送茶。
「您也相信拉撒路復活嗎?」
「嗯,您罵我也罷,不罵我也罷;您生氣也罷,不生氣也罷,我都受不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又斷然說。「讓我再提一個問題(多多麻煩您!),我想談一下一個沒有多大意思的想法。我所以要談一下,只是免得忘記……」
「我相—相信,」拉斯柯爾尼科夫抬起眼來打量著波爾菲里,又說了一遍。
「這樣說好不好呢?自然不自然呢?沒有言過其實吧?」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撲通撲通地直跳著,暗自問。「我為什麼說:『女人嘛』?」
「好主意!或許我們大家都會陪你喝的。要不要……先來些硬貨,然後再喝茶?」
他不知怎的忽然又向他擠擠左眼,無聲地笑了起來,和剛才完全一樣。
「令堂來看過您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不知為什麼問道。
「他的良心關您什麼事?」
「得啦,在我們俄羅斯,現在誰個不認為自己是拿破崙?」波爾菲里忽然用非凡親昵的口氣說,連他的聲調里這會兒也含有一個十分明顯的意思。
「您那些東西決不會丟失的。」他心平氣和地冷冷地繼續往下說。「要知道,我在這兒等您好久啦。」
這一切念頭閃電般地在他的腦海里掠過。
「你應該細心些。」拉祖米興臉色陰沉地說。
「天曉得,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向我發脾氣。我不過在路上對他說,他像羅密歐,而……而我也提出了證明,我覺得好像沒有別的原因。」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壓根兒沒有這個意思!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滿不高興的拉祖米興叫道。
「羅佳,你想想看,昨天我們談到了犯罪是否存在的read.99csw•com問題?我告訴你,我們談得荒謬透頂。」
「不,我只對這很感興趣。說實在的,為了弄懂您的文章,而且只限於語言規範方面……」
「您以為我不是嗎?您等著吧,我也要哄騙您一下——哈,哈,哈!不,我要把真相告訴您。關於犯罪、環境和女孩子這些問題,我現在記起您所寫的一篇論文來了。但是這篇文章總是引起我的興趣……題目是《論犯罪》……或是別的什麼,題目我忘記了,不記得了。兩個月前,我在《定期評論》上讀得津津有味呢。」
「嗯,嚴格地說,這或許是環境的影響,」波爾菲裡帶著令人詫異的傲慢態度說。「虐待女孩子這種犯罪甚至大可以用『環境』來解釋。」
「您的兩件東西:一隻戒指和一隻表,都包在一張紙里押在她那兒。紙上用鉛筆清楚地寫著您的名字,還寫著她收到您這兩件押品的月份和日期……」
「哎,你啊!偵探!……去你們的!」拉祖米興毫無顧忌地說,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樂不可支,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走到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跟前去了。
「當然,沒有人獲得勝利。我們談到了一些永恆的問題,大家都想入非非。」
「事情是這樣的:現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竭力裝出一副尷尬相,「我身邊沒有錢……連這幾件小東西也無力贖回……您要知道,現在我只要聲明一下,這些東西是我所有,等到我有了錢……」
「上星期用斧頭劈死我們阿廖娜·伊凡諾夫娜的是不是一個未來的拿破崙?」扎苗托夫忽然從角落裡唐突地說。
「我相信,」拉斯柯爾尼科夫意志堅定地回答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他滔滔不絕地發表自己冗長的議論時一樣,眼睛盡望著地上,看住了地毯上的一個點。
「真的完全神志不清嗎?請你告訴我吧!」波爾菲里像個鄉下女人似的搖搖頭。
「這倒省了我的麻煩;上星期,波爾菲里極力要我介紹他跟你相識,可是你們背著我勾搭上了……你的煙葉放在哪兒?」
「傻瓜!沒用的東西!我說這些話幹嗎?」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一會兒就回來了。不知怎的,他忽然很高興。
「他還沒有完全恢復健康呢!」拉祖米興趕快接嘴說。「他完全胡說!直到昨天他差不多還是神志不清,說胡話……波爾菲里,你要相信,他差不多還站不穩呢。我們,我和左西莫夫,昨天一轉背——他就穿上衣服悄悄地溜走了,在什麼地方几乎胡鬧到半夜。我告訴你,這是因為他完全神志不清,這樣的事你想象得到嗎!多怪啊!」
「這怎麼可能?他不會說這種話!」拉祖米興大惑不解地說。
「您要走啦!」波爾菲里和藹地說,異常客氣地伸過手去。「我十分高興跟您相識。至於您的請求,那毫無問題。您照我所說的寫份請求書來。最好您親自到那兒去找我……一兩天內隨便什麼時候……明兒也好。十一點鐘我一定在那兒。辦完一切手續,我們談一談……您是上那兒去的最後一個人,也許能告訴我們什麼情況……」他態度極和善地補了一句。
「不,不,根本不是由於這個緣故,」波爾菲里回答道。「問題在於,在他的文章里,不知怎麼,所有的人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兩類,平凡的人活著必須俯首帖耳,唯命是從,沒有犯法的權利,因為您要知道,他們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權利干各種犯法的事,各種各樣地犯法,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他們是不平凡的人。您似乎有這樣的見解,如果我沒有誤解的話?」
「昨天他們使我非常討厭,」拉斯柯爾尼科夫臉上浮出一絲厚顏無恥的、挑釁的微笑,忽然轉過臉去對波爾菲里說。「我避開他們去租一間屋子,不讓他們找到我。我隨身帶走了許多錢。這些錢那位扎苗托夫先生看見過的。扎苗托夫先生,昨天我神志清醒還是昏迷?請您解決這個爭執。」
「有什麼可奇怪的?一個普通的社會問題嘛,」拉斯柯爾尼科夫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很可能,」拉斯柯爾尼科夫鄙夷地回答道。
「哪裡的話,很歡迎,很歡迎!但願您能知道,您多麼使我感興趣!看看,聽聽,很有意思嘛……說實話,我很高興,您到底來登記了……」
「你胡說!」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叫道。看來,他精神抖擻,眼睛盡望著拉祖米興,不住地笑,因而使後者的情緒更激昂了。
「好吧,談談您的沒有多大意思的想法吧,」拉斯柯爾尼科夫站在他面前等著,臉色嚴肅而蒼白。
「因為《每周評論》停刊了,所以當時沒有發表……」
拉斯柯爾尼科夫發出一陣冷笑:他故意誇大並且蓄意曲解自己的觀點。
好像沒有那麼一回事似的,他關切地把煙灰缸遞給了把香煙灰亂彈在地毯上的拉祖米興。拉斯柯爾尼科夫不覺一愣,可是波爾菲里似乎沒有發覺,他還在關心拉祖米興的煙灰。
「我聽說過您有病。我甚至還聽說,您的情緒很不好。現在您看起來臉色還很蒼白?」
「生前取得了勝利?對,有些人生前獲得了成功,於是……」
「因為我身體不大好。」
「可是發表在《定期評論》上。」
「如果我逾越了,我當然不告訴您,」拉斯柯爾尼科夫帶著挑釁的神氣,傲慢而鄙夷地回答道。
「問題不是這樣提出的,」波爾菲里說。
「您怎麼知道這篇文章是我寫的?這篇文章是用一個字母署名的。」
扎苗托夫彷彿怪不好意思的,但並不很窘。
「他知道的!」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閃電般一閃即逝。
「怎麼,你們倆在說笑話嗎?」拉祖米興末了叫道。「你們是不是在互相欺騙?他們坐在這兒,彼此開玩笑!羅佳,你不是在開玩笑嗎?」
「哦,這您也不必擔憂,」拉斯柯爾尼科夫用同樣的語調繼續往下說。「總之,有新思想的人,甚至稍微能發表一些新見解的人,生得極少,少得可憐。只有一點很清楚:人的出生規則,這些等級和分類的規則,必鬚根據自然法則真實而準確地加以確定。當然這個法則現在還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這個法則是客觀存在的,以後能夠為大家所知曉。芸芸眾生,人類中的普通材料,生存在世界上只是為著經過某種努力,通過某種直到現在還是神秘莫測的過程,經過某個種族和血統的交配,而終於生出了多少具有獨立自主精神的人,甚至一千人中只有一個。獨立自主精神多一些的人也許一萬人中出一個(我說個大概的數字,作為證明)。更多些的要十萬人中出一個。幾百萬人中出幾個天才,而偉大的天才,人類中的出類拔萃者,也許是世界上有了幾十萬萬人以後才出現的。總之,我沒有向產生這一切的蒸餾瓶里張望過。但是一定的法則是必然存在的;這不可能是偶然的。」
「我應當承認,」他沉著地回答道。「實際上,這樣的事情一定會發生的。愚蠢和愛虛榮的人尤其會上當;特別是青年。」
波爾菲里不說話了,好像在思索。
「我也知道,有很大的影響。請你告訴我: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虐待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這是環境迫使他這樣乾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