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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六節

第三章

第六節

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禁笑了起來。但那時他卻覺得自己作最後一番解釋時那種又興奮又快樂的情緒很奇怪,雖然在這之前他總是懷著憂鬱而厭惡的心情跟人談話,顯然這是為了要達到某些目的而不得不如此。
「你神經過敏,所以咂摸著……嗯……的確,我同意你的意見。波爾菲里說話的口氣相當奇怪,尤其是那個壞蛋扎苗托夫!……你說得對,他懷著鬼胎——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如果他們掌握了材料,掌握了確鑿的罪證,或者多少有些充分可疑的理由,那麼他當真會把這個把戲掩蓋起來的:希望得到更大的勝利嘛(而且他們早已去搜查了!),可是他們並沒有掌握材料,連一件罪證也沒有呢——一切都是幻景,一切都是模稜兩可的,只是一種毫無根據的想法。他們這才不擇手段極力想把我搞糊塗。但他也許因為沒有證據而惱羞成怒了,因惱羞成怒而誣衊人。但也許有什麼意圖……他似乎是個有才能的人……佯裝他知道,也許是想嚇唬我……老兄,這是你的心理作用……可是這一切我不願意解釋。別談啦!」
「媽媽,妹妹,從前我多麼愛她們!現在我為什麼憎恨她們?是的,我憎恨她們,生理上憎恨她們。我討厭她們站在我身邊……剛才我走近去,吻了母親,我記得……我擁抱她,心裏想,如果她知道了,那麼……難道那時就告訴她不成?我會這樣做的……哼!她大概是和我一樣的人。」他補了一句,一邊努力思索著,彷彿在跟攫住了他的神志昏迷的狀態作鬥爭。「啊,我現在多麼憎恨那個老太婆!如果她還魂,那我就再次殺死她!可憐的麗扎韋塔!她為什麼這個時候走進來!……很奇怪,為什麼我幾乎沒有想到她,彷彿我沒有殺死她似的?麗扎韋塔!索尼雅!她們都是怪可憐的、溫柔的,都長著一對溫柔的眼睛……她們都是可愛的人!她們為什麼不哭?她們為什麼不哼叫?……她們犧牲一切……溫和地靜悄悄地看著……索尼雅,索尼雅!溫柔的索尼雅!……」
他想得出神了;他覺得奇怪,他記不起怎麼會來到了街上。時候已經很晚了。天色越來越黑,滿月越發明亮;但不知怎的,空氣卻格外悶熱。人們成群地在街上行走;工匠們和職工們都回家去了,另一些人在溜達;有一股石灰、灰塵和死水的氣味。拉斯柯爾尼科夫走著,憂心忡忡,悶悶不樂:他記得很清楚,他抱著一個什麼目的從家裡出來,必須干一件什麼事,並且得趕快去干,可是去幹什麼——他忘記了。他突然站住,看見街道對面人行道上站著一個人,在向他招手。他穿過街,走到他跟前去了,可是這個人忽然轉身走了,彷彿沒有向他招過手似的,低下了頭,沒有掉轉頭來,也沒有做出喊過他的樣子。「他真的喊過我嗎?」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但他追上去了。還沒有走十來步路,他忽然認出了這個人,不覺害怕起來:這就是剛才他碰到過的那個小市民,穿著同樣的長褂,背也是駝的。拉斯柯爾尼科夫離他很遠地行走著;心撲通撲通地直跳;他踅入一條衚衕,那個人還是沒有掉轉頭來。「他是不是知道我尾隨著他?」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那個小市民走進一所大房子的大門裡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加快腳步走到了大門前,張望起來:他會不會回過頭來喊他?真的,那個人跨過門限,走進院子時,忽然扭轉頭來,又彷彿向他招了一下手。拉斯柯爾尼科夫立刻跨過門限,可是院子里已經看不見那個小市民。這樣看來,他此刻一定到了第一級樓梯上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奔去追他。真的,在相隔二級的樓梯上傳來一個人的均勻的、不慌不忙的腳步聲。很奇怪,這條樓梯彷彿很熟悉!那是一層樓的一個窗子:月光透過玻璃射入了凄涼而神秘的光輝;這就是二樓。咦!這就是兩個油漆匠油漆過的那一套房間……他怎麼沒有立刻認出來?走在前頭的那個人的腳步聲聽不見了:「這樣看來,他站住了,或者在什麼地方躲起來了。」這裡是三樓;還要上去不?多麼靜啊,靜得怕人……可是他上去了。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他又害怕又發https://read.99csw.com慌。天哪,多麼黑暗啊!那個小市民大概在這兒什麼地方的角落裡躲起來了。喲!那一套房間朝樓梯的門洞開著;他沉吟了一下,走進去了。前室里黑沉沉、空蕩蕩的,彷彿一切東西都搬走了;他悄悄地躡著腳走進了客廳:客廳里照滿了月光;這兒一切東西都和以前一樣:幾把椅子、一面鏡子、一張黃沙發和幾幅裝在鏡框里的油畫。那又大又圓的紅銅色的月亮朝窗子里窺視著。「原來是月光照得屋子裡這麼靜,」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它現在大概在給人猜謎語。」他站住了,等待著,等了好久,月光越寧靜,他的心越跳得厲害,甚至跳得發痛了。一片寂靜。突然傳來一陣剎那間就消逝的乾裂聲。彷彿松明被折斷了似的,一切又歸沉寂。一隻睡醒了的蒼蠅突然在玻璃窗上猛撞,一邊訴苦似的嗡嗡叫著。這當兒,在角落裡、在一口小櫥櫃和窗戶之間,他看見彷彿有一件女人的大衣掛在牆上。「這兒怎麼會掛著女人的大衣?」他心裏想。「以前沒有這件大衣……」他悄悄地走過去,猜疑著,這件女人的大衣裏面彷彿躲著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把大衣掀開,原來這兒放著一把椅子,這把放在角落裡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老太婆,渾身抽搐著,低下了頭,所以他怎樣也看不清楚她的臉,但這就是她。他站住了,俯下身去看個仔細:「她害怕啦!」他心裏想,悄悄地從環圈裡拿出斧頭,一下又一下地猛擊老太婆的天靈蓋。但是很奇怪:她挨著斧頭的猛擊,卻一動也不動,像根木頭似的。他害怕起來,身子俯得更低,想把她看個清楚;可是她也把頭俯得更低。於是他把身子彎到地板上,從下面看她的臉,瞅了她一眼,不覺嚇呆了:老太婆坐著發笑——發出了一陣輕輕的、無聲的笑,並極力不讓他聽見她的笑聲。他忽然覺得,卧室的門打開了一點兒,那兒彷彿也有人笑起來,在竊竊私語。他要發瘋了:他用足力氣揍老太婆的腦袋,可是斧頭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聲和竊竊私語更響更清晰了,而老太婆卻笑得前仰後合。他狂奔逃命,可是通道上已經站滿了人,樓梯上的門都開得很大。平台上、樓梯上以及下面各處都是人。他們在交頭接耳,望著他——可是都躲起來了,等待著,默不作聲!……他的心揪緊了。兩腳挪不動了,粘合在一起了……他想叫喊,突然醒了。
「兇手!」他突然說,聲音低沉,可是很清楚……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摸不著頭腦的拉祖米興反覆地說,極力要駁倒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那些理由。他們快走到巴卡列耶夫旅館了。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和杜尼雅在那兒已經等候他們好久了。拉祖米興在熱烈的談話中不時在路上停下來。他惶窘而又激動,因為他們還是頭一次坦率地談論這個問題。
「您說吧,您有什麼事?」
他時刻覺得,他好像語無倫次:他陷入了熱病的興奮狀態。
他什麼也不想了。於是他心裏浮起了一些念頭,或者各種片斷的思想,或者一些混亂而不連貫的印象——他還在童年時代在什麼地方見過或只見過一面,但從來沒有想起過的人們的臉;教堂的鐘樓,一家小酒店的檯球台,一個軍官在打檯球,地下室里的一家煙草鋪的雪茄味兒,一家賣酒鋪,一條后樓梯,漆黑一片,污水淋漓,蛋殼狼藉,從什麼地方傳來了星期日的鐘聲……幻象不斷地變換著,旋風般地旋轉著。有些幻象他甚至很喜愛,不讓它們消逝,可是它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心頭總是感到壓抑,但不是很強烈的。他有時甚至還感到高興。那輕微的寒顫還沒有消失,這差不多也使他有一種舒服感。
他聽到拉祖米興那急促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就閉上了眼睛,裝作睡熟了的樣子。拉祖米興推開門,在門限上站了一會兒,彷彿躊躇不決似的。接著他悄悄地走進屋子,躡著腳走到沙發榻跟前。拉斯柯爾尼科夫聽見了娜斯塔西雅輕輕的說話聲:
「您幹嗎……來打聽我……您又不說話……這是什麼意思?」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話音中斷了,不知怎的,他不肯https://read.99csw.com把話明白地直說出來。
拉斯柯爾尼科夫去追趕這個小市民,馬上就看見他在大街對面走,照舊邁著勻調的、從容不迫的步子,眼睛盡望著地上,彷彿轉著什麼念頭似的。他不久就追上了這個小市民,尾隨著他走了一陣子;末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跟他並排走著,打側面端詳著他的臉。後者立刻就發覺了,掃了他一眼,可是又埋下眼睛。他們這樣又走了一陣子,雖然並排走著,卻沒有搭訕過。
他忽然非常厭惡地感覺到,他多麼衰弱無力啊,他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突然出現的另一個念頭幾乎使他放聲大笑起來:
這個小市民不答理,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們又不說話了。
「你上哪兒去?我們已經到了!」
他的頭髮被汗浸濕了,兩片顫動著的嘴唇乾裂了,那獃滯的目光注視著天花板。
「為什麼要說不利於自己的話呢?」
「你是兇手,」那個小市民說得更清楚而且更有力,臉上彷彿浮現出洋洋得意而又帶有敵意的微笑,又直瞅著拉斯柯爾尼科夫那蒼白的臉和那對目光呆定的眼睛。那時他們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十字路口。那個小市民向左踅入一條街,頭也不回地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卻站著不動,朝著他的背影望了很久。他看見那個小市民走了五十來步路,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而他還是站在原地不動。已經看不清楚了,但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卻覺得,那個小市民這一回又流露出那冷淡而帶敵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
「如果他這樣干,他就是個卑鄙的東西!」
「他倒說得很對,」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
「這是侮辱,侮辱!我了解你!可是……因為我們現在坦率地談起來了(這好極了,我們終於坦率地談起來了,我很高興!),現在我向你坦然說,我早已發覺他們有這個想法。當然啰,那時只不過稍作暗示,說得含含糊糊的,可是幹嗎說得含含糊糊!他們怎麼敢?他們有什麼根據?我告訴你吧,我是多麼氣憤啊!這怎麼可以呢:僅僅因為一個受貧困和憂鬱症的折磨的大學生,在他神志昏迷、嚴重的疾病發作的頭一天,也許病剛剛發作(要注意這點!),他多疑,自尊心強,高傲,半年來呆在自己斗室里不見任何人,穿著破襯衫和脫落了底的鞋子——在幾個卑鄙的警察面前受了侮辱;而且還給他看一張意想不到的借票,七等文官契巴洛夫交來的一張過期的借票;又有難聞的油漆味兒,列氏溫標上升到三十度,空氣沉悶,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大談著一件謀殺案,他頭一天上那個被殺害的老太婆家裡去過,這一切——何況他肚子又餓!他哪會不昏倒!這便是他們的全部根據!該死!我明白,這是令人憤慨的。可是羅奇卡,我換了你,就會朝著他們的臉哈哈大笑,或者乾脆唾他們的臉,啐他們一臉唾沫,再左右開弓猛打他們二十記響亮的耳光,得常常給他們以應有的教訓才算出了這口怨氣。別放在心上!勇敢些!這是恥辱!」
「他媽的!我親自去找波爾菲里!我以親戚的身份逼他說出來,叫他原原本本講給我聽。可是扎苗托夫……」
「這就是他的詭計嘛。他以為我來不及思考,會急忙對他說出較為真實的話來,而且忘記兩天以前那兩個工匠不可能在那兒。」
拉斯柯爾尼科夫回到了自己所住的房子,氣喘吁吁,兩鬢被汗浸濕了。他慌慌忙忙跑上樓去,一走進自己那間沒有鎖上的屋子,立刻就把門鉤扣住。接著他驚慌不安地發瘋般地往角落裡的壁紙後面藏過東西的那個窟窿撲去,把手伸入窟窿里仔細地掏了一陣,並把壁紙的各個裂縫和皺褶都查看了一遍。他什麼也沒有找到,於是站了起來,深深地舒口氣。剛才他已經走到巴卡列耶夫旅館的台階前,忽然想到一件什麼東西,一條鏈子,一個扣子,甚至一張包過這些東西並有老太婆親手作過記號的紙,可能在什麼時候不知不read•99csw.com覺地失落了,失落在一條裂縫裡,往後會突然成為一件意料不到的和不可反駁的控告他的罪證。
「您說什麼……說什麼……誰是兇手?」拉斯柯爾尼科夫聲音微弱地喃喃說。
「不,那些人不是這種材料做的:真正的統治者,他才可以為所欲為,攻破土倫,在巴黎進行大屠殺,忘記在埃及的一支軍隊,在莫斯科遠征中糟蹋了五十萬條人命,卻在維爾諾說了一句語義雙關的俏皮話,敷衍了事;他死後,人們還替他塑像——這樣看來,他是可以為所欲為的。不,大概這些人的身體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銅鑄的!」
「老太婆算得了什麼!」他緊張而激動地想。「老太婆,這也許是個錯誤,問題不在於這個老太婆!老太婆只是一種病……我想儘快地跨過……我殺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原則!我破壞了一個原則,但跨沒有跨過去,還是停留在這一邊……我只會殺人。而且我似乎也沒有能力干那種事……原則嗎?那個傻瓜拉祖米興剛才為什麼罵那些社會主義者?他們也是愛勞動的人,也是買賣人;他們為『公眾謀福利』……不,我只能活一次,不能活第二次,我不願等待『普遍的幸福』的到來。我要自力更生,不然的話,還是不活好。那麼怎麼辦呢?我只是不願等待『普遍的幸福』的到來,而坐視我的母親挨餓。說什麼『我搬一塊磚頭去建立普遍的幸福,因此我心安理得。』哈——哈!你們為什麼讓我溜走。要知道,我只能活一次,我也要……唉,從美學上看來,我不過是只虱子,」他補充說,突然瘋子般狂笑起來。「對,我當真是只虱子,」他幸災樂禍地盡想著這個念頭,繼續往下說,一邊把這個念頭反覆地咂摸,玩弄著取樂,「第一,只因為我現在斷定我是只虱子;第二,所以我整整一個月來麻煩著仁慈的上帝,叫他做證人,證明我幹這種事並不是為了個人肉體上和性|欲上的滿足,而是由於一個崇高的和有意義的目的——哈——哈!第三,所以我決意在實行我的計劃時做到儘可能公平合理,注意重量和尺度,進行計算:我從所有虱子中挑選出最不中用的一隻,殺死了它,決定從她那兒拿走我實行第一個步驟所需要的錢,不多拿也不少拿(這樣,餘下的錢,可以按照死者的遺囑捐贈給修道院——哈——哈!)……所以,所以我十足是只虱子,」他又咬牙切齒地補充說。「因為我本人比起那隻被殺死的虱子來,也許更可惡、更下流,而且我有預感:我殺了它后,會對自己這樣說的!難道還有什麼事情能跟這種恐怖相比嗎!啊,庸俗!啊!卑鄙!……哦,我是怎樣理解『先知者』的,他手執馬刀,坐在馬背上:安拉吩咐,『發抖的』畜生,你必須服從!『先知者』說得對,說得對,當他在當街一處地方架起了一排炮,轟擊無辜的和有罪的人時,甚至連解釋也不解釋九*九*藏*書一下!發抖的畜生,你只要服從好了,不要期望什麼,因為這不是你分內的事!……啊,我決不,我決不寬恕那個老太婆!」
「慢著!」拉祖米興突然抓住他的肩膀叫喊起來。「慢著!你錯啦!我考慮再三:你錯啦!這算是什麼詭計?你說說:問問那兩個工匠可算詭計嗎?你想想看:如果這是你乾的事,你會說,你見過工匠,他們在油漆房間?……反之,你即便看見過,你也會說什麼也沒看見!誰會承認不利於自己的事?」
「他反覆地想了一夜呢。」
「有個人來問,有沒有一個大學生住在這裏,他說了您的名字,問您住在誰的屋子裡。您恰好走出來,我就指給他看,可是他走了。就是這麼回事。」
「對啊,」拉祖米興回答道。
「拿破崙、金字塔、滑鐵盧同一個瘦骨嶙峋的、可惡的十四等文官的太太,在床底下放著一隻紅箱子的放高利貸的老太婆相提並論——哪怕是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能領會這個道理嗎!……他怎能領會呢!……這在美學上是不容許的:『拿破崙會爬入「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咳,窩囊廢!……』」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假如他們有這個荒謬的想法,那麼他們就會竭力把這個想法掩藏起來,把手裡的牌藏起來,為的是往後逮住你……可是現在——這是無恥的、輕率的!」
「可是我知道,您沒有睡著,只佯裝睡著,」那個陌生人奇怪地回答道,一邊沉著地縱聲大笑。「我是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斯維德里加依洛夫……」
「有什麼事嗎?」拉斯柯爾尼科夫問,一邊走到看門人跟前去。
「怎麼回事!」拉斯柯爾尼科夫高聲地叫道。
「您向看門人……問起過我嗎?」拉斯柯爾尼科夫終於問,但不知怎的他的聲音很低。
拉斯柯爾尼科夫挪著緩慢的、軟弱無力的步子,兩膝索索發抖,彷彿發冷似的折回去,跑上樓走進了自己的斗室。他摘下制帽放在桌上,就一動不動地在桌旁待了十來分鐘,過後就乏力地病懨懨地在沙發榻上躺下了,兩腿伸得筆直,嘴裏發出微弱的呻|吟;他合上了眼,就這樣躺了半小時光景。
「就是他嘛!」一個響亮的嗓音叫喊道;他猛然抬起頭來。
「這個我應該知道,」他帶著苦笑想,「我怎麼敢於,我有自知之明,我自己有過預感:我會拿斧頭去殺人……我應該預先知道……咳!我不是預先知道了嗎!……」他絕望地嘟噥說。
那個小市民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這你怎麼會忘記呢?」
他站立著,彷彿陷入了沉思。他的嘴角上浮現出奇怪的、屈辱的和惘然的微笑。末了,他拿起制帽,悄悄地溜出屋子走了。他心緒煩亂,若有所思地走下樓去,來到了大門口。
「他是誰啊?這個從地下鑽出來的人是誰啊?當時他在哪兒?看見過什麼?毫無疑問,他什麼都看見了。那時他站在什麼地方,從哪兒看見呢?他為什麼現在才從地板下面鑽了出來?他哪能看見——這怎麼可能呢?……哼……」拉斯柯爾尼科夫冷得渾身索索發抖,繼續思忖著。「尼古拉在門后發現的那隻盒子,難道這也能引起對我的懷疑嗎?這是罪證嗎?你只消有一點兒疏忽,就會造成埃及金字塔那麼大的罪證!有一隻蒼蠅飛過,它看見了!難道竟有這樣的事嗎?」
「如果那件事是我乾的,我一定會說,我看見過工匠和那套房間,」拉斯柯爾尼科夫不願意地、顯然厭惡地繼續回答道。
他深深地舒了口氣,可是很奇怪,夢似乎還在繼續做下去:他的門被開得很大,門限上站著個陌生人,定睛地看住他。
「你不相信!」拉斯柯爾尼科夫臉上露出漫不經心的冷笑回答道。「你總是什麼也覺察不出,可我咂摸著每個字眼。」
「別驚醒他;讓他好好地睡一覺;他才會想吃東西。」
「那是最容易忘記的!狡猾的人也極容易在這樣的一些細節問題上搞糊塗的。人越狡猾,就越想不到他會在一個普通的問題上上人家https://read•99csw•com的當。在極普通的問題上上人家的當的正是最狡猾的人。波爾菲里根本不像你們所想象的那麼傻……」
「怎麼,你也要使我苦惱嗎!」他眼裡露出絕望的神色,那麼痛苦而憤怒地叫喊起來,使拉祖米興嗒然若失。他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臉色陰沉地望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快步朝自己所住的那條衚衕走去。末了,他咬緊牙關,握緊拳頭,發誓說,今天他一定要把波爾菲里像檸檬一樣擰乾,一邊跑上樓去安慰因這麼久還不見他們去而焦急不安的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
看門人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但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稍微沉吟一下,就返身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去了。
看門人站在自己的小屋門口,向一個身量不高的人直指著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人的樣子像個小市民,穿著一件睡衣樣的長褂和一件背心,遠看起來活像個鄉下女人。他頭上戴著一頂油膩膩的制帽,低低地壓在眉毛上。他完全像個駝背;那張布滿皺紋的衰老的臉使他看起來有五十開外;那對浮腫的小眼睛陰鬱地、嚴厲而又不滿地望著。
小市民這會兒抬起眼來,用兇惡的、憂鬱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
「別放在心上?明兒又是審問!」他苦惱地說。「難道我走進去向他們解釋嗎?我很懊悔,昨天我不該在酒店裡跟扎苗托夫扯淡……」
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他身旁行走著。他的兩腿突然發軟了,一絲力氣也沒有了,背上也發冷了,心剎那間彷彿揪緊了,接著又突然撲通撲通地直跳起來,好像脫出了鉤似的。他們又默然並排走著,這樣走了百來步路。
「因為只有那些鄉巴佬或者最缺乏經驗的新手才會在受審時抵賴一切。稍有頭腦或經驗的人一定會儘可能地承認一切表面的和不可隱瞞的事實;只是他們會找些別的理由來解釋這些事實,使這些事實具有獨特的和意想不到的特點,因而這些事實就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給人以不同的印象。波爾菲里一定以為我準會這樣回答的,準會說我看見過;同時為了使人信以為真,我還會再作一番解釋的……」
「你一個人進去吧,」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說。「我馬上就回來。」
但是不知怎的,他幾乎同時忽然覺得不安起來,彷彿有個意想不到的、令人驚慌的念頭使他猛吃一驚。他的不安情緒增強了。他們已經來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館的入口。
拉斯柯爾尼科夫還沒有完全睜開眼來,立刻又閉上了。他一動不動地仰躺著。「是不是還在做夢,」他心裏想,又不知不覺地微微揚起睫毛看了一下:那個陌生人還站在那個地方細瞧著他。他突然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走了進來,並謹慎地帶上了門,走到了桌子跟前,等了一會兒——他的目光一直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悄悄地、幾乎無聲地在沙發榻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把呢帽放在地板上自己的腳邊,兩手支在手杖上,下巴頦擱在兩手上。顯然,他準備等很多時候。從睫毛的眨動中,他約略地看出,這個人年紀已經不輕,身體肥胖,有一部濃密的、淡色的、近乎白色的鬍子。
「隨你的便,我跟你一塊兒去!」
「我實在沒法兒;我有事嘛……半小時后我就回來……你對她們說一聲。」
「我對有幾點倒很感興趣!」他暗自想。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了,還輕輕地掩上了門。又過了半小時光景。拉斯柯爾尼科夫睜開眼來了,又把兩手墊在腦後,仰躺著……
「可他立刻就會對你說,兩天以前那兩個工匠不可能在那兒,所以在謀殺案發生那天七點多鍾,一定是你在那兒。那你就會在這樣的一個細小的問題上上當。」
十來分鐘過去了。天色還明亮,但已經是黃昏時分。屋子裡靜寂無聲。樓梯上甚至沒有傳來一絲聲音。只有一隻大蒼蠅嗡嗡地飛著,在窗玻璃上猛撞,末了,這叫人不能忍受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支起半截身子,坐在沙發榻上。
那個小市民皺起眉頭瞟了他一眼,凝神而用心地、不慌不忙地打量起來,接著慢慢轉過身去,一句話也沒說,跨出大門,往街上走去。
「他到底把他看透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
他有時呆愣愣地想著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