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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節

第四章

第一節

「偶然看見的……我總覺得,您有跟我相似的地方……請您放心,我不會使人討厭的。我跟賭棍們也相處得很好。斯維爾別依公爵,我的一個遠親,是個大人物,並不覺得我討厭;我也能在普利魯柯娃夫人的紀念冊里寫些關於拉斐爾的《聖母像》的評語。七年來我跟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形影不離。從前我常常在乾草市場上維亞澤姆斯基的房子里宿夜,也許將同別爾格一道乘氣球上天。」
「您當真,當真瘋啦!」拉斯柯爾尼科夫叫喊起來,甚至與其說感到憤怒,不如說感到驚奇。「您竟敢說這樣的話!」
「也許不相信,pour vous plaire……也就是說,我不是完全不相信……」
「那好極了。我來到這兒,現在決定作一次……旅行。我想預先作好必要的安排。我的幾個孩子都寄養在他們的姨母家裡;他們什麼也不缺;不需要我親自照顧。而且我算個什麼樣的父親啊!我只拿了一年前瑪爾法·彼得羅夫娜給我的一些東西。夠我用了。對不起,我馬上就要言歸正傳。在出發旅行之前,這次旅行是可能實現的,我想把盧仁先生的事解決,並不是我不能容忍他;當我知道這門婚事是瑪爾法·彼得羅夫娜促成的時候,我跟她吵了一場,可我們是為了他而吵架的。現在我希望通過您或者有您在場能跟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見一次面,我首先要向她說明,盧仁先生不但不會給她絲毫好處,而且甚至可能給她帶來顯著的損害。然後請她原諒不久前所發生的一切不愉快的事,並請求她允許我送她一萬盧布,使她跟盧仁先生決裂不致發生困難。我相信,只要有機會,她是絕對不會反對決裂的。」
「我料到您會叫喊起來的;可是,首先,我雖然並不富有,但是這一萬盧布我閑放著,也就是說,我完全不需要這筆錢用,完全不需要。如果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拒絕接受,那我也許會濫花掉。這是第一樁。其二,我問心無愧,我提出這個建議,沒有任何私心,信不信由您,您和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往後會知道的。問題在於,我的確給非常可尊敬的令妹帶來一些麻煩和不愉快,所以,我打心底懊悔不迭,並且懷著誠懇的希望,這不是贖罪,也不是因為她遭到了不愉快的事而賠償她的損失,只是根據我實在沒有特權專幹壞事這個原則,做一些有益於她的事。如果我送她錢懷有哪怕是百萬分之一的私心,那我不會只送她一萬盧布,可是僅僅在五星期前,我表示過願意送她更多的錢。此外,我也許不久就會娶一個年輕的女子,那麼我轉著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的念頭這一切猜疑必然煙消雲散。最後,我還要說一句: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如果嫁給盧仁先生,也是拿錢,只不過她拿的是另一個人的錢罷了……可是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別見怪,心平氣和地冷靜地考慮一下吧。」
拉斯柯爾尼科夫笑起來了。
「怎麼不是呢?八年前,我們有一幫子人,都是最體面的人物;我們日子都過得很好;要知道,我們都是舉止文雅的人物,有詩人,也有資本家。一般地說,在我們俄國社會裡,那些常常遭鞭撻的人都有最文雅的舉止——這點您注意到沒有?當時我在鄉下墮落了。我終於因欠一個從涅任市來的希臘人的錢而入獄了。於是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挺身而出,跟他談判,拿出了三萬銀幣贖我出獄。(我一共欠了七萬盧布。)我跟她正式結婚,她馬上就帶我到鄉下她家裡去,把我當作寶貝。她比我大五歲。她很愛我。有七個年頭我沒有離開過鄉下。您要注意,她一輩子握有一張以別人名義出借的三萬盧布的借據來束縛我,所以,如果我想違約——立刻就會落入她的圈套!她會這樣乾的!女人都認為這並不矛盾。」
「如果那兒只有蜘蛛網或者這一類的東西,那怎麼樣呢,」他忽然說。
「是的。」
「請問,她們不是昨天才到的嗎?」
「據說,瑪爾法·彼得羅夫娜也是您害死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好極了。請問,您不久將要出門遠行?」
「那麼您的意思是,我抱著自私的目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請放心。如果我只考慮到自己的利益,那我決不會坦率地說這些話了。我可不是一個大傻瓜。讓我告訴您這樣一樁心理上的奇事。九-九-藏-書剛才我為自己對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的愛情而辯解,說我是犧牲者。我告訴您,現在我對她已經沒有愛情了,一絲感情也沒有了。所以,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很奇怪,因為我的確有過一種感情……」
「就是這個人,這是什麼意思?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叫道。
「我難得撒謊,」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問得那麼無禮。
「我沒有說過?」
「她已經出現過三次了。我頭一次看見她是在安葬那一天,離開墓地后一小時。這是我動身來這兒前一天。第二次是在前天,在路上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在小維舍拉車站上;第三次是在兩小時前,在我的住所的一間屋子裡;我獨個兒在那兒。」
「在這裏嗎?」
「怎麼,您想去參加飛行?」
拉斯柯爾尼科夫還是默然打量著他。
「不知為什麼我曾經這麼想,您一定會常常發生這一類的事情!」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說,並且因為自己說了這樣的話而驚訝不置。他非常激動。
「在這以前,您從來沒見過鬼嗎?」
「您哪有時間結婚?」
「我知道,她們昨天到的。我自己也是前天才到這裏。哦,羅季昂·羅曼諾維奇,關於這件事,我要向您說這麼幾句話:我認為沒有必要替自己辯解,但是請您告訴我,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抱成見,公正地加以判斷,在這件事情上,我真的犯了這麼大的罪嗎?」
「您也許壓根兒不是一頭熊,」他說。「我甚至還覺得,您是個很有教養的人,或者至少有時也能夠做個正派人。」
「請您別說啦,」拉斯柯爾尼科夫說。「無論如何,這是不可原諒的無禮行為。」
「這個人神經錯亂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
「您早已看到了嗎?」
「如果我告訴她,那您就不設法自己去找她嗎?」
「您說的是實話嗎?」
「差不多是這樣。怎麼,我這個人這樣隨和,您大概覺得很奇怪吧?」
「您相信嗎?」
「不錯,我是個腐化墮落的懶漢。但令妹是這麼淑賢,不能不在我的心坎里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現在才明白,這一切都是枉費心機的。」
「我來找您有兩個原因:第一,我很想親自登門求教,因為我久仰大名,早已聽到了許多奉承您的很有趣的話;第二,我希望,也許您不會拒絕幫助我做一件跟令妹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有直接利害關係的事。因為她抱有成見,如果不通過您,現在她也許不肯接見我;但是有您的幫助,情況就不同了,我就有希望……」
「我身體不好,這您不說,我也知道。雖然我委實不知道害什麼病;我認為,我的身體大概要比您好上四倍。我問您的不是您信不信鬼的出現?我問您的是:您信不信有鬼?」
「更正義的?哪能知道。說不定,這也是正義的。您要知道,這是我存心非干不可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怎樣對您說。這張借據幾乎沒有束縛住我,我什麼地方也不想去。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因為看到我很無聊,兩次邀我出國!這有什麼意思呢!我以前出過國,但總是過不慣。我說不出什麼理由,但是觀日出啊,看那不勒斯海灣和大海啊,不知怎的都會引起我的傷感。最糟的是,你當真感到憂傷!不,還是在祖國好:在這兒你至少可以事事責備別人,而原諒自己。我現在也許要到北極去探險,因為j'ai le vin mauvais,我不喜歡喝酒,但是不喝酒,又很無聊。我試過了。據說,別爾格星期日要在尤蘇波夫花園搭一個大氣球飛行,出相當數目的錢邀請一個旅伴,這是真的嗎?」
「如果沒有借據,您會溜嗎?」
「通常大家是怎麼說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好像在自言自語,嘟嘟囔囔說,稍微低下了頭望著一邊。「大家都這麼說:『你生了病,你的頭腦里就只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夢想。』但這不是一個嚴密的邏輯。我同意:病人才會看見鬼;但這隻證明,除了病人,誰也看不見鬼,而不是說鬼本身是不存在的。」
「完全醒著。這三次我都醒著。她來了,說了幾句話,就往門口走去;她總是站在門口。甚至彷彿聽得到她的話。」
「您應當去找醫生。」
「您笑什麼啊?您要知道,我只用小鞭子抽了她兩下,身上連一條傷痕也沒有。您別把我當作玩世不恭的人;我十分明白:我這是多麼惡劣啊,我還有其他惡劣的行徑哩;可是我的確也知道,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可能非常喜歡我這read.99csw.com種所謂的多情。令妹的事完全結束了。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已經迫不得已在家裡待了兩天多;她沒有必要再上城裡去了。她那封信已經念得大家都聽膩了(您聽說過她念信的事嗎?)。這兩鞭子好像從天而降!她第一件事是吩咐套馬車!……我且不談女人有時非常樂於被人玩弄這一點,雖然她們表面上裝得似乎十分氣憤。每個女人都是如此嘛:人大抵甚至極喜歡被玩弄的,您注意到這點沒有?婦女們尤其如此。甚至可以說,這是她們唯一的樂趣。」
「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有時出現!」他撇著嘴說,臉上浮出了怪樣的微笑。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真是胡說八道!不可能!」末了,他困惑地大聲說。
「不,我不太喜歡,」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沉著地回答道。「我幾乎從來沒有跟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吵過架。我們夫妻和睦,她對我一向很滿意。在我們婚後七年中,我只使用過兩次鞭子(如果第三次不計在內,但是這一次是有雙關意義的):第一次是在我們結婚後兩個月一到鄉下馬上就發生的;而現在所說的一次是最後的一次。您以為,我是一個大惡棍、頑固派和農奴制的擁護者嗎?嗨—嗨……順便說說,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可記得,幾年前,還在有良好效果的開放言路的時期,有一個貴族——他的姓名我忘了!——在火車上還用鞭子抽了一個德國女人,因而遭到民眾和各報刊的揭發而名譽掃地,您還記得嗎?當時,就在那一年,還發生了《世紀》雜誌的一個可恥的行為(唔,當眾朗誦了《埃及之夜》,您可記得?一對黑眼睛啊,我們青春的黃金時代,你在哪兒!)。嗯,我的意見是這樣:我對用鞭子抽一個德國女人的那位先生並不寄予深切的同情,因為這到底……有什麼可同情的呢!可我同時也不能不聲明,有時有這樣一些惹人惱火的『德國女人』,我覺得,沒有一個進步人士能夠絕對保證自己不動怒。當時沒有人從這個觀點來看問題,然而這個觀點是真正的人道的觀點,確是如此!」
「不論是誰的意見,我都不很感興趣,」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冷冷地回答道,連口氣似乎也有點兒傲慢。「所以,當這種衣服那麼適宜於在我們這兒的氣候條件下穿的時候,為什麼我沒有成為鄙俗的人……特別是如果你天生愛穿這種衣服,」他補了一句,又笑起來了。
「為什麼不能呢?」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微微一笑,說,一邊站起來拿了帽子。「我並不存心來打擾您。我上這兒來的時候,甚至也沒有抱很大的希望。雖然不久前,還在早晨,您的臉色就使我大吃一驚……」
「您說的也許全是謊言?」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忽然縱聲大笑起來。
「是因為我沒有因您提出粗暴無禮的問題而生氣嗎?是不是這樣?可是……為什麼要生氣呢?您問,我就答嘛。」他帶著令人奇怪的天真爛漫的表情補充說。「說實話,我差不多沒有什麼特別感興趣的東西,」他不知怎的沉思地繼續往下說。「特別是現在,我很無聊……然而,您可以這麼想,我奉承您是有用意的,何況我對您說過,我有事要找令妹談談。可我坦白地告訴您吧:我很苦悶!特別是最近三天,所以我甚至很高興來找您談談……您別生氣,羅季昂·羅曼諾維奇,不知什麼緣故,我覺得您這個人非常古怪。不管您怎樣認為,您身上確實有古怪的地方;正是現在,其實,我不是指此刻,而是一般地說說,現在……嗯,嗯,我不說,我不說,您別皺眉頭!我不是您所想象的那樣一頭熊。」
「您似乎很惦念瑪爾法·彼得羅夫娜?」
「可我聽read.99csw.com說,您在這兒有很多熟人。您倒是個所謂『不是不善交際的人』。如果您沒有目的,那您來找我幹什麼?」
「可我很希望能跟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見一面。我誠懇地請求您。嗯,再見……啊,對了!我忘記告訴您一件事!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請您轉告令妹,在瑪爾法·彼得羅夫娜的遺囑里,她提到送她三千盧布。這是千真萬確的。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是在死前一星期,當著我的面安排了這件事。過兩三個星期,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就可以領錢了。」
「別希望啦。」
「您愛吵架嗎?」他心不在焉地問。
「有時出現——這是什麼意思?」
「不,我不告訴她。」
「由於懶惰和腐化墮落吧,」拉斯柯爾尼科夫插嘴說。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拉斯柯爾尼科夫厭惡地插嘴說。「不管您對不對,您簡直使人討厭。她們不願跟您交往,您會被攆出來的,走吧!……」
「請吧,請吧。請問令妹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將要嫁給盧仁,彼得·彼得羅維奇先生嗎?」
「常常出現,還是怎的?」
「什麼出門遠行?」
「不存在?您以為不存在嗎?」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慢條斯理地打量他一下,接著往下說:「嗯,如果這樣推論,那怎麼樣呢(請您指教):『鬼——這可以說是另一些世界里的碎片和斷片,是它們的基礎。健康的人,不用說,沒有理由看見鬼。因為健康的人完全是這個世間的人,所以為了生活的圓滿和合乎風習,只得過塵世的生活。可是一旦得了病,凡人的正常狀態一旦遭到了破壞,那麼接近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性立刻就出現了。病得越嚴重,跟另一個世界的接觸就越多。所以,當人臨終的時候,他就徑直地轉入那個世界去了。』我早已作過這樣的論斷。如果您相信來世,就會相信這個論斷。」
「這不可能。但是,如果她不要,那就算了,決不勉強。只是一萬盧布在必要的時候,到底是一筆可觀的數目。無論如何,我請您把我的話轉告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說這句話的時候,異常冷靜而且心平氣和。
「我覺得我說過。剛才進來的時候,我看見您閉上了眼睛躺著,裝作睡熟的樣子,我就對自己說:『就是這個人吧!』」
「我更早就覺察出了。前天,差不多在到達彼得堡的時候,我才完全相信了。但是在莫斯科的時候,我還想跟盧仁先生競爭,要把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奪過來。」
「那又怎麼樣呢?那又怎麼樣呢?」斯維德里加依洛夫重複地說,坦然大笑。「這就是所謂bonne guerre,並且也是可以允許的哄騙!……可您還是打斷了我的話;不管怎樣,我要再說一遍:要是沒有花園裡所發生的那件事,那就不會有任何的不愉快了。瑪爾法·彼得羅夫娜……」
「什麼意思嗎?真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誠懇地喃喃說,他自己也有點兒糊塗了。
「不,我絕對不相信!」拉斯柯爾尼科夫甚至憤怒地嚷道。
「不,這張借據沒有束縛住我,」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沉思地繼續往下說,「我自願待在鄉下。大約一年前,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在我命名日把這張借據還給了我,而且還送我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錢。要知道,她有一筆積蓄。『您可明白啦,我多麼相信您,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她確實是這樣說的。您不相信她會這樣說嗎?要知道:我在鄉下變成了一個規規矩矩的主人;這個地方的人都知道我。我也訂購了書籍。瑪爾法·彼得羅夫娜開頭很贊成,可是後來她常常怕我用功過度。」
「早晨,不久前,您在哪兒見過我?」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安地問。
「不……不,我生平只見過一次,這是六年以前的事了。菲爾卡是我家的一個農奴;我忘了他剛埋葬,叫道:『菲爾卡,把煙斗拿來!』他進來了,徑直地向放著我的煙斗的玻璃櫥走去,我坐著,心裏想:『這是他向我報復!』因為在他死以前,我們大吵過一場。我說:『你衣服的肘部扯破了,你怎麼敢這樣進來見我,滾出去,壞蛋!』他轉身就走,再也沒有來過。當時我沒有告訴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我想追薦他,我覺得對不起他。」
「您的希望落空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插嘴說。
有個時候,拉斯柯爾尼科夫想從床上爬起來走掉,擺脫這個客人。但是某種好奇心,甚至彷彿是某種打算,把他暫時留住了。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出去的時候,在門口跟拉祖米興撞了個滿懷。
「旅行?啊,對了!……不錯,我對您談起過旅行……嗯,這是個範圍很廣的問題……可惜您不知道您所問的是什麼事!」他補充說,忽然短促地放聲大笑起來。「我也許不去https://read.99csw.com旅行,將要結婚;有人替我作伐。」
「您這些話說得很天真;恕我說句冒昧的話:無恥,」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從前您也是個賭棍吧?」
「我說的是實話。請您轉告她。嗯,您的僕人。要知道,我住的地方離您不很遠。」
「您大概有幾天沒跟人談話了吧?」他問。
聽到這個可怕的回答,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打了個寒顫。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抬起了頭凝視著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您倒覺得這麼不安!」
「可不可以不談舍妹的事,也不要提她的名字。我甚至不明白,即使您真的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您怎麼敢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客人聽到這陣叫喊聲,似乎並不覺得奇怪。
說了這些話后,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忽然又放聲大笑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明白了,這是個主意堅決和胸有城府的人。
「這都是胡說!」拉斯柯爾尼科夫惱怒地大叫起來。「她來的時候,對您說了些什麼?」
拉斯柯爾尼科夫愁眉不展地看著他。
「不,我感到驚奇的倒是因為您是個太隨和的人。」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
「不,您可要考慮考慮這一點!」他叫喊起來。「半小時前,我們彼此還沒有見面,彼此當作仇人,在我們之間有一件事情沒有解決;我們撇開這件事不談,卻大談一些空洞的話!嗯,我們是一丘之貉,我說得對嗎?」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不知怎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您也聽到了這句話嗎?您當然會聽到的……嗯,您提出這個問題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您,雖然在這件事情上我問心無愧。我的意思是:您別以為我有什麼顧慮;一切都十分正常,無可懷疑的:醫生診斷她腦溢血,原因是她把一瓶酒幾乎全喝光了,飽飽地吃了一頓午飯後,立刻就去浴療;而且檢查不出別的原因……不,我後來暗自想過,特別是在途中坐在火車裡的時候:這件……不幸的事是不是因為我在精神上刺|激了她,或者是諸如此類的原因所促成的?可是我得出了結論,這絕對不可能。」
「真的嗎?您這樣想過嗎?」斯維德里加依洛夫驚訝地問。「真的嗎?我不是說過,我們之間有著某種共通之處,啊?」
「很可能。」
「您說得很對,我有些熟人,」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接嘴說,但避不回答主要的問題。「我已經碰到過他們;我閒蕩了兩天多啦;我去打聽他們,他們也會打聽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穿得體面,人家就不把我當作窮人了;農民改革沒有影響到我,因為我的財產多半是森林和牧場,收入沒有受到損失;但是……我不會去找他們的;我以前就討厭他們了:我來到這裏已經兩天多了,沒有去找過誰……這算個什麼城市啊!請您告訴我,我的意思是,我們怎麼建立了這麼一個城市,一座公務員的和各種神學校學生的城市!的確,從前,八年前,我上這兒來的時候,許多東西我沒有注意到……說實話,現在我把希望只寄托在解剖學上!」
「很遺憾。可是,您不了解我。我們或許會更接近的。」
「可是您……可是您倒不會上人家的當,」他坦然大笑說。「我本來想耍一下手段,可是,不,卻被您揭穿了!」
「沒有!」
「可我就是為談她的事而來的,怎麼可以不提她的名字?」
「我在自己家裡迫害過一個無力自衛的女子,向她無恥地求婚,藉此侮辱她,是不是這樣?(我自己先說吧!)但是您只消想一想,我到底也是人,et nihil humanum……總之,我也能被迷住和墮入情網(當然這不是決定於我們的意志的事),那麼,一切只能說成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了。總的問題是:我是個惡棍,還是個犧牲者?假如我是個犧牲者呢?要知道,當我要求我的情婦跟我雙雙私奔上美國或瑞士去的時候,我也許是懷著最大的敬意的,而且還打算建立雙方的幸福!……理智是愛情的奴隸;我大概更害了自己吧!……」
「您醒著嗎?」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若有所思地坐著。
「您怎麼,怎麼不把它想象成比這更令人寬慰的和正義的東西呢!」拉斯柯爾尼科夫痛苦地叫喊道。
「她?您想想看,她只說了些最無聊的話。可是人真是奇怪的東西:這竟然使我惱火了。她頭一次走進來(要知道,舉行葬儀啦,祭九九藏書魂啦,接著是安魂祈禱啦,辦喪宴啦——這些事情弄得我精疲力竭了。末了,我獨個兒坐在書齋里,點了根雪茄抽起來,邊抽雪茄,邊沉思默想),走進門裡來了,說:『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今天您辛苦了,飯廳里的鍾您忘記開了。』真的,七年來,我每星期親自開這架鍾。如果我忘了,她常常提醒我。第二天我動身上這兒來了。天蒙蒙亮的時候,我進了車站,因為夜裡只合了一下眼,精神疲憊,睡眼惺忪。我叫了一杯咖啡,睜開眼一看:瑪爾法·彼得羅夫娜竟然坐在我的身邊,手裡拿著一副紙牌:『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要不要告訴您旅途的凶吉?』她精通占卦之術。我簡直不能原諒自己:事先不佔一個卦!我嚇得魂不附體,逃跑了。這當兒,的確,鈴也響起來了。今天我在一家小飯館里吃了一頓粗劣的飯後,肚子飽飽的坐著抽煙,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忽然又進來了,全身打扮得很漂亮,穿著一件簇新的綠色的綢連衫裙,裙裾長得拖在地上。她說:『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您好!我這件連衫裙您喜歡嗎?阿尼西卡沒有做得這麼好。』(阿尼西卡——這是我們鄉下的一個女裁縫,從前也是個農奴,在莫斯科學過縫紉活——一個好姑娘。)她站著,在我面前轉動起身子來。我打量著她的連衫裙,接著又仔細地端詳她的臉,我說:『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您倒高興為這些小事情來找我,您不放心吧。』『唉,天哪,我親愛的,不能打擾你嘛!』我戲弄她,說:『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我想結婚,』『這由您自己做主吧,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妻子剛死,您馬上就結婚,這對您不是很光彩的。即使您選中了一個好對象!可是我知道——不論對她或者對您都沒有好處,只會惹好心腸的人們笑話。』她忽然走了,裙裾彷彿窸嘿作響。我在胡說八道,對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回答。
「我不相信來世,」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對不起,」拉斯柯爾尼科夫惱怒地繼續往下說。「勞您屈駕,有何指教,請快說吧……而……而……我有要緊的事兒,沒有工夫,我要出去……」
「恕我打斷您的話。勞駕,您可不可以把話說得簡短些,直截了當地說出您的來意。我有要緊事兒,我要出去……」
「當然是普通的鬼!」
「我?也許是這樣。真的,也許是這樣。順便問問,您相信鬼嗎?」
「我真的不知道對您怎麼說。我很希望跟她見一次面。」
「難道還在做夢嗎?」拉斯柯爾尼科夫又想道。他仔細而又懷疑地端詳著這個不速之客。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既然如此,那我不得不設法自己去看她,因此,我要打擾她了。」
他們有片刻工夫都不說話了。兩個人都睜大了眼睛面面相覷。
「我們常常認為永恆是一個不可知的概念,一個碩大無朋的、龐大的東西!為什麼一定是碩大無朋的呢?您要知道,它也可能不是這樣的東西,而是一間小屋子,像鄉下的一間被熏得墨黑的浴室,各個角落裡都布滿了蜘蛛網,這才是永恆。要知道,我有時覺得永恆就是諸如此類的東西。」
「您以為,我們會更接近的嗎?」
「至於這些俱樂部、迪索們、你們的這些普安特或者其他文明設施——這些地方咱們都不去,還不是生意興隆,」他又牛頭不對馬嘴地繼續往下說。「誰願意做賭棍?」
「什麼鬼?」
「好吧;您談吧,可是請快些!」
「寄托在什麼解剖學上?」
「我?不……我不過問問罷了……」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喃喃地說,彷彿真的在沉思。
「您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拉斯柯爾尼科夫異常激動地厲聲回答道。
「一點也不。如果是這樣,那麼在這個世界上,人對人只能幹壞事了。相反地,由於一些毫無意義的習俗,人就沒有權利做一些好事了。這是荒謬的。比方說,假如我死了,遺囑上寫明這筆錢贈給令妹,難道她也拒絕嗎?」
「當然是不存在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憤怒地堅持說。
「就是『旅行』嘛……您自己不是說過。」
「我相信,如果您見過盧仁,哪怕只有半小時,或者已經聽說過有關他的確實可靠的話,您對這位盧仁先生,我的內人方面的親戚,一定有自己的看法吧。他配不上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依我看,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在這件事情上是為了……為了家庭而不惜慷慨地和毫無價值地犧牲自己。從我所聽到的那些關於您的話看來,我覺得,如果這門婚事能夠告吹而不損害令妹的利益,您會感到很滿意的。現在,我親自認識了您,我甚至對這點深信不疑了。」
「您此刻還在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