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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六節

第四章

第六節

「就這樣吧,」他又補了一句。
尼古拉不懂這句話。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還有一句話;至於其他一切,那是上帝的旨意,但按照程序,我還得問您一些問題……所以我們還得見一次面,就這樣吧。」
「怎麼回事啊?」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惱怒地叫道。「我不是關照過……」
真正的鬥爭不到兩分鐘就結束了;接著彷彿有個人突然使勁地把一個人推開了,有個人臉色慘白,緊跟著那個人一徑走進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辦公室里來了。
「是我的錯,」這個人輕輕地說。
他似乎還要說什麼,但不知怎的他沒有說出來。
「我也在發抖;我想也想不到呢!……」
這個人默然不語,突然把身子幾乎彎到了地上,向他深深地鞠了個躬。至少用右手的一個指頭觸了一下地。
「為什麼滑稽有趣?」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也轉身要走,立刻警覺起來。
「帶走,還早哪!等到喊你們的時候再進來吧!……為什麼沒有到時候就把他帶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極其惱怒地嘟噥說,彷彿被弄糊塗了。但是尼古拉忽然跪下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經過辦公室的時候,發覺有很多人都凝視著他。在前室里一群人中間,他好容易認出了那所房子里的兩個看門人,那天夜裡他曾經叫他們上區警察局來。他們站著等待什麼啊。可是他剛走到樓梯頭,突然間聽到後面又有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聲音。他掉轉頭去,看見波爾菲里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了。
沉默持續了十來秒鐘,彷彿大家都驚呆了;連那個衛兵也往後退,不再走到尼古拉身邊去,他身不由己地退到門邊,站住不動了。
波爾菲里幾乎把全部詭計都暴露了。不用說,他冒著險,但暴露出來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是這樣),如果波爾菲里當真還有更多的詭計,他也會暴露出來的。這件「意想不到的事」是什麼事啊?嘲笑,還是怎樣?這有什麼意思沒有?這裏面隱藏著一個事實或者確鑿的罪狀之類的東西嗎?昨天的那個人呢?他到哪兒去了?今天他在哪裡?即使波爾菲里有確鑿的證據,不用說,這也跟昨天那個人有關……
他還很年輕,穿得像個平民,中等身材,精瘦,頭髮剪成劉海式,面目清秀,似乎顯得很憔悴。一個被他突然推開的人搶先緊跟著他跑進屋子裡來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這是一個衛兵;但尼古拉猛拉他的手,又掙脫了他。
「這是上帝的旨意,這是上帝的旨意!」波爾菲里嘟噥說,撇著嘴微笑。
「我們能彼read.99csw.com此了解嗎?」拉斯柯爾尼科夫接嘴說。
兩個人彼此對看了一眼。
他剛想開門,門驀地自動開啟了。他戰慄起來,往後跳開了。門慢慢地輕輕地開了,突然間出現了一個人——昨天的那個從地下鑽出來的人。
「怎麼沒有聽到呢?」
手藝工人頓住了,忽然又鞠了個躬,指頭觸及了地板。
「我有罪!我犯了罪!我是個殺人兇手!」尼古拉忽然說,彷彿有點兒氣急敗壞,但聲音很響。
「可是他……」又是那個聲音,但驀地縮住了。
「可不是,您大概用您的一套辦法在心理上折磨過這個可憐的米柯爾卡,讓他吃些苦頭,叫他招認;您大概是日夜向他證明:『你是兇手,你是兇手……』現在他招認了,您卻又拷問他,『你撒謊,你不是兇手!你不可能是兇手!你招供的是假口供!』這樣看來,您的職務怎麼不是滑稽有趣的呢?」
「你這個瘋子,忙什麼呀?」他幾乎狂怒地向他叫道。「我還沒有問過你哪:你是不是又糊塗了……你說:你是兇手?」
「偵查科長嘛。」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請原諒,」他疾步向他走去,「這不可能;請吧……這兒沒有您的事了……我自己也……您看見啦,多麼意想不到的事啊!……請吧!……」
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徑回家去了。他心緒那麼煩亂,一回到家,就倒在沙發榻上,坐了一刻鐘光景,只是休息一下,盡量把思想集中起來。他不打算考慮尼古拉的問題:他驚呆了;他覺得尼古拉的供詞里有一點是無法解釋的,令人奇怪的,他現在怎麼也搞不清楚;可是尼古拉的供認是鐵的事實。這個事實的後果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假話不可能不被發現,於是他們又會折磨他。但至少到那個時候他會獲釋的,一定得設法自救,因為危險已經迫在眉睫了。
「獨個兒殺的。米傑卡是無辜的,他毫無關係。」
「在那個地方嘛,在他的間壁後面,我一直坐在那兒。」
他坐在沙發榻上,低下了頭,兩個臂肘支在膝上,用手掩住了臉。全身還在神經性地顫慄。末了,他站了起來,拿起制帽,沉吟了一下,就往門外走去。
「老兄,您也料想不到吧。瞧,您的手在發抖哪!嗨—嗨?」
他們已經站在門口。波爾菲里不耐煩地等待著拉斯柯爾尼科夫離去。
「我們能彼此了解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附和說,眯細了眼睛,一本正經地打量著他。「您現在去參加命名日嗎?」
「他當著你的面問過尼古拉嗎?」
「不必九*九*藏*書啦!帶走!等一下!……他來這兒幹什麼!不懂規矩!」波爾菲里叫喊起來,向門口奔去。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波爾菲里幾乎愉快地接嘴說。「我自己也……我的脾氣也不好,我承認,我承認!我們還要見面。如果這是上帝的旨意,我們還會見面很多次!……」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站了一會兒,像在深思,但忽然全身一震,揮手叫幾個不請自來的證人走開。那幾個證人剎那間不見了,門也掩上了。過後,他打量了一下站在角落裡驚訝地望著尼古拉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向他走去,但驀地又站住了,看了他一眼,立刻把目光移向尼古拉,接著又打量拉斯柯爾尼科夫,然後再看看尼古拉,彷彿不能自制了,忽然又罵尼古拉。
「是的,果戈理……再見,希望下次的見面是最愉快的。」
「誰來過?」拉斯柯爾尼科夫打斷了他的話,立即回想起來。
「您有什麼事?」嚇得面如土色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問。
「我很惱火。那次您來的時候,您也許有點兒醉,叫看門人到區警察局去,又打聽那攤血,我很惱火:他們都不理睬您,還把您當作酒鬼。我惱怒得簡直睡不著覺。我們記起了您的地址,昨天到這兒來過,打聽過……」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顯然不知所措了。
門後傳來的一陣吵嚷聲突然很快地增強起來,門也稍微打開了。
「我來過,就是說,我侮辱過您。」
「您這是什麼意思?」拉斯柯爾尼科夫叫喊道。
「今天!今天!」他暗自反覆說。「對,今天!應當……」
「我是……兇手……」尼古拉沉默了一會兒后,又說。
「希望下次的見面是最愉快的……」
尼古拉又沉默了一會兒。
後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回憶起這個時刻的時候,在他的頭腦里出現了這樣的一個情景:
「去參加葬儀。」
這個人站在門限上,默然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陣,一步跨進屋子裡來了。他和昨天的一模一樣,就是那個人嘛,衣服也一樣,但他的臉色和目光卻有很大的變化:現在他有點兒悶悶不樂地望著,站了一會兒,深深地吁了口氣。只要他把手掌按在臉頰上,頭歪向一邊,那就十足像個鄉下女人。
波爾菲里臉上掛著微笑,在他面前站住了。
他站住,沉吟了一下,嘴角上勉強浮現出一絲病態的微笑。
「您不讓我看看那個意想不到的人嗎?」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問。他嘴裏這麼說,可是牙齒卻還在咯咯打戰,「嗨—嗨!您是個諷刺家!嗯,再見。」
「這您大概料想不read.99csw•com到吧?」拉斯柯爾尼科夫說,當然還不十分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已經膽壯起來。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請您原諒我剛才所說的話……我脾氣急躁,」拉斯柯爾尼科夫開口說,他已經膽壯得非顯示一下他的鎮定沉著不可了。
「哎呀,忙什麼呀!獨個兒嗎?」
「我可不知道祝您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接嘴說,他已經下樓去了,可是驀地又向波爾菲里掉轉臉來。「祝您獲得很大的成功,要知道,您的職務是多麼滑稽有趣啊!」
「上帝會寬恕您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話剛落音,手藝工人便向他鞠了個躬,但不是一躬到地,而只彎了一下腰,就慢慢兒掉轉身子,走出屋子去了。「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現在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從來沒有那麼精神十足地從屋子裡走出去了。
他顯然太注意尼古拉了,有一會兒工夫甚至忘記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現在忽然壓住了激動的心情,甚至發窘了……
「我說過。當時那兩個看門人都沒有去,我去了。」
「哎——哎呀!你拿什麼東西殺的?」
「是的,當時我在那兒,跟他們一起站在大門口,您忘記了嗎?我在那裡幹活已經很多年了。我是個制皮革匠,一個小市民,活拿到家裡去乾的……我最惱火……」
「嗨—嗨—嗨!那麼您聽到了,我剛才對尼古拉說,他『招供的是假口供』?」
「我這是引開人家的注意……當時……我跟米傑卡一起跑下樓去,」尼古拉彷彿打好了腹稿似的急忙回答道。
「犯人尼古拉帶到了,」傳來了不知誰的聲音。
「他放您走後,也立刻放我走了,他就開始審問尼古拉。」
「我殺了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和她的妹子麗扎韋塔·伊凡諾夫娜,我……殺了人……用斧頭殺的。我一時糊塗……」他忽然補了一句,又沉默了。他仍然跪著。
「你這是幹什麼?」波爾菲里驚叫道。
「什麼事啊?」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驚慌不安地重說了一遍。
他微有預感,至少今天他幾乎可以肯定地認為自己是安全的。一陣喜悅幾乎突然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快些上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兒去。不消說,去參加葬儀已經遲了,但去吃回喪飯還來得及。在那兒,他立刻就會見到索尼雅的。
「我是兇手……我可以提出證明……」尼古拉說。
「今天您對波爾菲里說……我去過嗎?」他叫道,一個突然湧現出來的思想使他愣了一下。
有一會兒工夫,沒有人回答,但門外顯然有幾個人,他們好像正在把某個九-九-藏-書人推開。
他抓住了他的胳膊,向他指指門。
但是危險有多大呢?情況開始清楚起來。他大略而概括地想起了剛才跟波爾菲里見面的情景,不禁又一次嚇得索索發抖。當然,他還不知道波爾菲里的一切目的,還不能了解他剛才的一切打算。但一部分詭計已經暴露,當然,沒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清楚。在他看來,波爾菲里的詭計中的這一「步」是多麼可怕啊。再過些時候,他也可能把自己徹底暴露,實際上已經露了馬腳。波爾菲里知道他的性格弱點,並且第一眼就看透了他,採取的行動雖過於大胆,但差不多是蠻有把握的。毫無疑問,拉斯柯爾尼科夫剛才太損害了自己,但還沒有給人把柄;這一切還只是相對的。可是他現在是不是,是不是完全了解這點呢?他有沒有誤會呢?今天波爾菲里要得到什麼結果呢?他今天當真有什麼準備嗎?他作了什麼準備呢?他是不是當真等待著什麼呢?如果沒有尼古拉出人意外的出現,他們今天會怎樣分手呢?
「獨個兒殺的嗎?」
「情況我知道,」手藝工人說,「看門人聽了我的報告后不肯去,他們說時候已經晚了,說不定他又會大發雷霆,他們就回不來,因此我很惱火,睡不著覺,就開始去打聽。昨天打聽清楚了,今天我就去了。我第一次去——他不在。隔了一個鐘頭我又去,我沒有被接見。第三次再去,這才放我進去。我向他報告了經過情況,他在屋子裡跑來跑去,拿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說:『你們這些強盜,你們給我幹了些什麼呀?要是我知道這些事,我就派衛兵去逮捕他!』隨後,他就跑出去,叫來了一個人,在角落裡跟他談了一陣,接著又走到我跟前,邊問邊罵。他把我狠狠地申斥了一頓;我把一切情況都向他報告了,說您不敢回答我昨天問您的話,您沒有認出我。他又跑來跑去,不斷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大發脾氣,繼續跑來跑去,這時有人來通報,說您來了,於是他說:『好吧,到間壁後面去,暫且坐一會兒,別動,不要讓您聽見,他親自給我推來了一把椅子,把我鎖了起來;他說:『我也許要問你。』尼古拉被帶進來了,這時您已經走了,他這才把我放了出來,他說:『往後我還需要你,還要問你。』……」
「啊,對了,去參加葬儀!您要愛惜身體,愛惜身體……」
乍一看,這個人的樣子是很奇怪的。他眼睛望著前面,但好像什麼人也沒有看見。他的目光充滿了決心,可是他臉上籠罩著一片死人的灰白,彷彿被綁赴刑場一樣。他那沒有一絲血色的read.99csw•com兩片嘴唇微微發抖。
「嗨—嗨!您很機靈,很機靈。什麼都逃不過您!一個地道的幽默家!您富於幽默感……嗨—嗨!據說,在作家當中,果戈理最富於這個特點?」
「什麼錯?」
「比您早去了一會兒。我全都聽見了,全都聽見他怎樣折磨您。」
「怎麼?那麼您就是那個意想不到的人?這是怎麼回事啊?請您告訴我吧!」
「用斧頭殺的。我準備好的。」
「對哪個波爾菲里?」
「今天?」
「我起了壞念頭。」
「是的,果戈理最富於這個特點。」
門口攢聚了幾個好奇的人。其中有幾個人一個勁地想擠進來。上面所描述的一切差不多是同時發生的。
「什麼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叫道,呆了一陣后,才清醒過來。
「請您寬恕我的誹謗和懷恨吧。」
「那麼您是從那所房子里來的嗎?」
「你不必急於談米傑卡的事!哎——哎呀!……」
「您的手也在發抖,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
「怎麼……是你……怎麼……你殺了誰?」
「現在我還要鬥爭,」他露出一副獰笑,說著就下樓去了。他痛恨自己;他鄙夷而羞慚地想起了自己真的「膽小如鼠」。
「我認為,我們應該說別了!」
「嗯,真是這樣!」波爾菲里憤怒地叫喊道。「他招供的是假口供!」他嘟嘟囔囔說,彷彿在自言自語,忽然又看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
那麼,這就是昨天發生恐懼的由來。最可怕的是想到,由於這樁微不足道的事,當真幾乎把自己毀了,幾乎毀了。這樣看來,除了租屋和打聽那攤血以外,這個人什麼也說不出。所以波爾菲里除了知道他曾經不省人事以外,也沒有掌握任何材料;他除了知道不可捉摸的心理狀態以外,也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這樣看來,如果不再有任何罪行暴露出來(一定不會再有罪行暴露出來,一定不會,一定不會!),那麼……那麼他們能拿他怎麼樣?即使逮捕他,他們能控告他什麼罪呢?可見,波爾菲里現在才知道租屋的事,剛剛才知道,而先前他並不知道。
「你怎麼……嗯,那時你怎麼下樓的?兩個看門人不是都碰見過你們兩個人嗎?」
「您在哪兒?聽見了什麼?什麼時候?」
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清楚地想起來前天在大門口的那幕情景;他想起來了,除了兩個看門人以外,當時還有幾個人站在那兒,也有幾個女人。他想起一個人的聲音來,這個人要送他到區警察局去。說這話的人的面貌他記不起了,現在認也認不出了,但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曾向他轉過臉去,甚至回答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