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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五節

第四章

第五節

他抓起帽子,往門外走去。
「這真是瞎擔心!您瞎擔心,」波爾菲里流露出十分快樂而狡猾的、毫不驚慌的神色叫道。「既然還沒有人絲毫驚動過您,那您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那麼多!您倒像一個要求玩火的孩子!您為什麼這樣心神不安?您為什麼硬叫我們扣押您,為什麼?啊?嗨—嗨—嗨!」
他儘力克制著,準備迎接一場可怕的、難以逆料的災難。有時他想立刻撲過去,當場掐死波爾菲里。他還沒有走進這兒來的時候,就已經擔心會發這麼大的火氣。他覺得唇焦舌敝,心怦怦地跳動,嘴唇上的唾沫幹了。但他還是決意保持緘默。不到適當的時候不說話。他明白了,處在他的地位,這是一種最好的策略,因為他不但不吐露,相反地,沉默也能激怒敵人,也許還會告訴他什麼。他至少抱著這樣的希望。
「總之,」他堅持地大聲說,一邊站起來,並且稍微推開了波爾菲里。「總之,我想要知道:您是不是承認我毫無嫌疑?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您說吧,您肯定地、毫無保留地說吧,快些說,馬上就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默然不語,靜靜地聽著,觀察著,還是怒氣沖沖地緊蹙了眉頭。他坐下了,但是帽子還拿在手裡。
「我可不答應!」拉斯柯爾尼科夫又大聲叫道。
「不,他不是從我那兒來的!可是我知道他上您這兒來過,並且也知道他來幹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斷然回答道。
「為什麼?不知道嗎?」波爾菲里打斷了他的話。
「我給您送來了申請書……登記表的申請書嘛……喏,請指教。寫得對嗎,還是得重寫?」
「哎呀,天哪,這又是怎麼啦!」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大聲叫道,顯然十分驚慌。「老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親愛的朋友!我的爹!您這是怎麼啦?」
「是的,我學過法律……」
「對——對——對呀!您不必著急!登記還來得及,還來得及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嘟噥說,一邊在寫字檯旁邊走來走去,但不知怎的沒有任何目的,彷彿一會兒奔向窗前,一會兒奔向辦公桌,一會兒又奔向寫字檯,一會兒避開拉斯柯爾尼科夫那懷疑的目光,一會兒忽然在原地站定了,直瞅著他。這時,他那矮小肥胖、圓滾滾的身體看起來異常奇怪,像個奇形怪狀的皮球從這邊滾到那邊,並立刻又從那邊或這邊牆跟前或角落裡滾了回去。
「我撒謊?」波爾菲里連忙接嘴說,顯然發急了,但還是保持著一副最快樂的嘲諷的神氣,不管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對他有什麼意見,他似乎毫不在乎。「我撒謊?……嗯,剛才我是怎樣對待您的(我是個偵查員嘛),我向您提示了,並且告訴了您各種辯護的方法,向您完全描述了這種心理狀態。我說過:『疾病啊,神志不清啊,受委屈啊,憂鬱症啊,警察分局長啊等等,對嗎?嗨—嗨—嗨!不過還得說一句——順便說說,這一切心理上的辯護方法、這一切借口和狡辯都是極端站不住腳的,而且都是模稜兩可的。您說:『病、神志不清、幻想、錯覺,我記不得了,』——這都是對的,但是,老兄,您在病中、在神志昏迷中,頭腦里為什麼產生這些幻想,而不產生別的呢?能不能產生別的呢?真是這樣嗎?嗨—嗨—嗨—嗨!」
「老兄!我是從您口裡聽到的!從您本人口裡聽到的!您沒有注意到,您激動的時候,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了我和別人。昨天拉祖米興先生,就是德米特里·普羅柯菲依奇,也告訴了我許多有趣的事。不,您把我的話打斷了,可是我告訴您,您雖然很機智,但由於疑心重重,甚至對事物也喪失了正確的觀點。例如,哪怕再拿拉鈴一事來說:我,一個偵查員,向您泄露了這麼重要的情況,這樣一個事實(一個完整的事實!)。可您在這個事實中卻沒有發現什麼東西?如果我對您哪怕只有半點懷疑,我應當這樣做么!相反地,我首先應當消除您的疑慮,不讓您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這個事實;這樣,就把您的注意力引到另一方面去了,突然,像用斧背猛擊您的天靈蓋一樣(用您的話來說),使您措手不及。我會說:『先生,晚上十點鐘,差不多還不到十一點您在被謀殺的老太婆家裡幹什麼啊?您為什麼拉門鈴?您為什麼問那攤血?您為什麼叫看門人把您送到警察局,送到區分局那個中尉那兒去,弄得他們都莫名其妙。』如果我對您哪怕只有半點懷疑,我就應該這樣做。我應當按照手續錄下您的口供,進行搜查,也許還會把您逮捕……我所以不這樣做,只是因為我對您沒有半點懷疑!可是您喪失了正確的觀點,我重說一遍,而且您什麼也看不出!」
拉斯柯爾尼科夫根本沒有強調過這點。一絲冷氣從他背上溜過。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在這兒,坐在我的門后。嗨—嗨—嗨!(他指指間壁上一扇通公家宅子的鎖上的門。)我用鎖鎖了起來,不讓他逃跑。」
「對,我明白,我聽見!昨天您也說過,您是清醒的,甚至特彆強調說,您神志清醒!我了解您所說的一切話!哎——哎呀!……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的恩人,聽我說,即使情況就是這樣。假如您當真犯了罪,或者被牽連在這個該死的案件里,您會強調說,您不是神志不清地,而是神志十分清爽地干這件事嗎?而且還特彆強調,這麼執拗地特彆強調——這可能,可能嗎?依我看,這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假如您覺得自己犯了罪,您應該強調說:我當時一定是神志不清!是這樣嗎?是不是這樣?」
「您老是撒謊!」他大聲叫道。「您自己清楚地知道,對一個犯人來說,最好的辦法是儘可能說出隱瞞不了的事。我可不相信您!」
「上了很好的一課!」他心裏想,不覺毛骨悚然。「這甚至不是像昨天那樣貓兒玩弄老鼠。他不是徒勞地向我顯示本領,而是……在暗示:他在這方面能幹得多。這裏別有用心,究竟是什麼用意呢?哎呀,廢話,老兄,你在嚇唬我,你在耍手段!你沒有證據,昨天的那個人是不存在的!你不過想使我慌亂,想預先刺|激我,在這樣的狀態中壓倒我,不過你錯了,你辦不到,辦不到!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向我作這樣明顯的暗示?……他以為我的神經不健全嗎!……不,老兄,你錯了,你辦不到,即使你已經做好了什麼圈套……嗯,咱們瞧著吧,你做好了什麼圈套。」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他開腔了,話說得很堅決,而且帶有相當強烈的怒意。「您昨天表示了一種希望,要我到這兒來受審。(他特彆強調受審這個詞兒。)我來了,如果您要審問,那就審問吧,要不然,請讓我走。我沒有工夫,我還有事呢……我要去參加那個被馬踩死的官吏的葬儀。這個人,您……也知道……」他補充說,並因為作了這個補read•99csw•com充而惱火了,接著馬上變得更惱怒。「我討厭這一切,聽見嗎,我早已……這就是我發病的部分原因……總之,」他幾乎大叫起來,覺得談病更不適宜。「總之,要麼審問我,要麼馬上就讓我走……如果要審問,那麼一定要按照手續!否則我不答應;我們暫且告別,因為現在我們雙方都沒事啦。」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您再也不會露馬腳了。您火氣這麼大。別叫嚷,我要喊人啦!」
「我不請您喝咖啡,因為這兒不方便嘛;可是為什麼不跟朋友坐上五分鐘解解悶呢,」波爾菲里嘵嘵不休。「您要知道,這一切公務……老兄,我老是走來走去,您可別見怪;老兄,請原諒,我很怕您見怪,可是踱步對我是十分必要的。我老是坐著,很高興走動五分鐘……我患有痔疾……我打算用做體操來治療;據說文官,四等文官,連三等文官也喜歡跳跳繩;在我們的時代,科學萬能嘛。一點不錯……至於這兒的職務、審問和一切手續……老兄,您剛才提到審問……要知道,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這些審問當真有時候弄得審問人比受審人更糊塗……老兄,關於這點,您剛才倒說得一針見血,而且很有道理。(拉斯柯爾尼科夫並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人會搞糊塗的!真的會搞糊塗的!老一套嘛,好比打鼓一樣,老一套嘛!改革正在進行,我們至少會把名稱換一下,嗨!嗨!嗨!至於我們法學上的方法,——就像您俏皮地所形容的,——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請您告訴我,所有被告中間,甚至鄉巴佬中間,誰不知道,比方說,開頭用一些旁的問題來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您巧妙地所形容的),然後來個突然襲擊,使他倉皇失措,就像用斧背,嗨!嗨!嗨!用您那巧妙的譬喻來說,猛擊他的天靈蓋一樣!嗨!嗨!您當真以為,我談公家的房子是想要把您……嗨!嗨!您真是個諷刺家。嗯,我不說了!哎,對呀,順便說說,一句話引出另一句話,一個念頭引出另一個念頭——您剛才也提到了手續,要知道,關於審問……談手續幹嗎!要知道,在許多場合,手續是沒有意義的。不過有時像朋友一樣談談卻好處更大。手續決不可省略。這點請您放心。請問,手續實際上是個什麼東西呢?偵查員可不能每步都受手續的束縛。要知道,偵查員的工作——這可以說是一種自由的藝術,一種獨特的藝術,或者好像那種……嗨!嗨!嗨!」
拉斯柯爾尼科夫不覺全身一怔,波爾菲里看得十分清楚。
當真,這時在另一個屋子的門口好像傳來了一陣吵嚷聲。
「別嘲弄我啦!我不要!……我對您說,我不要!……我對您說,我不要!……我受不了,我不要!……聽見嗎,聽見嗎!」他叫道,又用拳頭猛擊了一下桌子。
「難道您不想看看一個您意想不到的人嗎?」波爾菲里咯咯地笑著,又抓住了他的上臂,在門口把他攔住了。他顯然越來越高興,越來越愛開玩笑,這使得拉斯柯爾尼科夫忍無可忍了。
「您知道?」
「關您什麼事?這您是怎麼知道的?您為什麼這麼關心?那麼您在監視我,要讓我知道這點?」
「我什麼都明白了!」他一個箭步跳到了他跟前。「你撒謊,你刺|激我,讓我自己露馬腳……」
「上我們這個地方來啦」,對態度親昵的抱歉,請求對說法國話「tout court」的原諒,等等,等等——這一切都是他的性格特徵的表現。「他把兩手向我伸了過來,可是沒有一隻手同我握手,卻及時縮回去了,」在他心裏閃過一個疑竇。他們倆彼此注意著,但他們的目光一接觸,雙方就閃電般倏地把目光移開了。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停頓了一下,舒了口氣。他不知疲乏地嘵嘵不休,一會兒說些無聊的話,一會兒忽然說了一些令人費解的話,並且立刻又說起無聊的話來。他幾乎在屋子裡奔跑,越來越快地挪動著他的兩條胖腿,老是望著地上,右手放在背後,左手不斷地揮動,做出每次跟他的說話極不合拍的各種姿勢。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發覺,他在屋子裡跑來跑去的時候,有兩次彷彿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彷彿傾聽著……「他是不是等待著什麼?」
拉斯柯爾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但仍然不說話,神態嚴肅,鎖緊了眉頭,聽著波爾菲里說著空洞的、自相矛盾的廢話。「他怎麼啦,當真想用這些蠢話來分散我的注意力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依然直瞅著他的臉,在他眼裡那無限憤恨的怒火驀地又閃爍了一下。
「什麼?申請書?對,對……請放心,寫得很對,」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說,彷彿要趕往什麼地方去似的,接過申請書就看起來。「對,寫得很對。這樣就夠了,」他又急忙加以證實,並把申請書放在寫字檯上。一會兒后,話岔開了,他又從寫字檯上拿起申請書,放到辦公桌上。
「挺不錯,挺不錯……」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反覆地說,彷彿突然間想起了一件毫不相關的事。「對!挺不錯!」末了,他忽然向拉斯柯爾尼科夫瞥了一眼,在離他兩步路的地方站定了,幾乎驚叫起來。他多次愚蠢地複述公家的房子挺不錯,就其庸俗這一點來說,這跟他現在看著客人的那種嚴肅、深思和神秘的目光是太不協調了。
「我可不能讓人折磨,」他忽然像剛才一樣壓低聲音說,剎那間痛苦而憎恨地意識到他不得不服從命令。想到這點,他越發惱火了:「把我扣押起來吧,搜查我吧,但要按照程序辦事,可別拿我開玩笑!諒您不敢……」
「我可不答應!」他突然叫道,使出渾身力氣用拳頭在桌上猛擊了一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您聽見這話沒有?我可不答應!」
「對,您又發病了!親愛的朋友,您的舊疾複發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帶著友好的同情嘀嘀咕咕地說道,但還是一副張皇失措的樣子。「天哪!您怎麼這樣不愛惜自己?德米特里·普羅柯菲依奇昨天上我這兒來過,我承認,我承認,我有愛挖苦人的壞脾氣,但他們由此得出了什麼樣的結論啊!……天哪!他昨天來過,您走後,他就來了,我們一塊兒吃飯,他談開了,我大失所望,只好認輸;嗯,我想……哎呀,天哪!他是從您那兒來的嗎?請坐吧,老兄,看在基督的分上,坐一會兒吧!」
「我可不答應,我可不答應!」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知不覺地但忽然又用十分低沉的聲音反覆說。
「什麼意想不到的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問,忽然站住了,驚慌地看著波爾菲里。
「程序您不必擔心,」波爾菲里和以前一樣露出狡猾的微笑,插嘴說,甚至彷彿很高興地端詳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老兄,我現在像在家裡一樣十分友好地招待您哪。」
所有東西剎那間都在拉斯九-九-藏-書柯爾尼科夫周圍旋轉起來了!
可是這當兒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事情是這麼突然,在事物通常的發展進程中,不用說,不論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或是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都料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局。
他硬要他拿那杯水。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知不覺地把那杯水端到嘴邊,但他強作鎮定,厭惡地把那杯水放在桌上。
「你撒謊,什麼事也不會有的!你喊人吧!你知道我有病,你想刺|激我,讓我發瘋,自己露馬腳,這就是你的目的!不,你拿出事實來!我什麼都明白了!你沒有掌握材料,你不過瞎猜疑,像扎苗托夫那樣瞎猜疑!……你知道我的性格,你要把我氣得發狂,然後突然叫來神父和我的鄰居,嚇得我驚惶失措……你等著他們嗎?啊?你等待著什麼?他們在哪兒?叫他們出來吧!」
他真的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給他看。
「我沒有神志不清,我是清醒的!」他大聲叫道,一邊殫精竭慮地想要揭穿波爾菲里的把戲。「我是清醒的,清醒的!您聽見嗎?」
「是的,在我們所辦理的案件中也有過一樁幾乎類似的案件,一樁病態的、心理上的案件,」波爾菲里很快地繼續往下說。「有個人也自稱為兇手,並且招認了他是怎樣謀害的:他造成了一種幻覺,提出了罪證,述說了情況,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為什麼呢?他本人完全是無意地與一件謀殺案有些牽連,只不過有些牽連;當他知道,他使兇手們有了借口,於是發起愁來,精神恍惚,胡思亂想,瘋瘋癲癲,自認為是兇手!最後,樞密院把這個案件審理清楚了,這個倒霉鬼被宣判無罪,交保釋放了。感謝樞密院!哎——哎!啊——呀——呀!老兄,這是怎麼回事啊?如果您要刺|激自己的神經,每夜去拉鈴,問那攤血,這樣會引起熱病的!我在偵查案件中研究過心理學。有時人想從窗口或鐘樓上跳下自殺,這種心情也是惹人注意的。拉鈴也是如此……羅季昂·羅曼諾維奇,這是病,病啊!您開始太不注意自己的病。應該去找個有經驗的大夫診治一下,這個胖子有啥用!……您在說胡話!這一切都是由於您神志不清的緣故!……」
「對,這挺不錯,」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幾乎嘲諷地望著他。
「說到拉祖米興先生,我的意思是,昨天他自己來說的呢,還是您叫他來說的?您一定會說,他自己來的,決不肯說,您叫他來的!可是您卻直言不諱!您還強調說,您叫他來的!」
「難道,難道,」在他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眼下他也在撒謊嗎?不可能,不可能!」他驅走了這個念頭,心裏卻產生了一種預感:這個念頭會使他怒火直冒,惱怒得發瘋的。
「您的話確實很對,」波爾菲里又趕忙接嘴說,快樂地、帶著異常天真的神情望著拉斯柯爾尼科夫(他因而怔了一下,立刻防範起來),「您這麼巧妙地諷刺法律手續,的確很對,嗨—嗨!我們這些(當然是某一些)周密的、心理上的方法是極端可笑的,也許是毫無用處的,假如過於受手續的束縛的話。對……我又談手續了:嗯,如果我坦白地說,或者不如說,如果我懷疑某個人、那個人、另一個人或者第三個人,可以說,把他們當作我所辦理的那個案件的嫌疑犯……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不是要做法學家嗎?」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您的崇高行為還有什麼我不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天色將晚的時候您去租過屋;我知道您拉過門鈴,問過那攤血,弄得工匠和兩個看門人都摸不著頭腦。要知道,我也了解您的心境,那時候……可是說實在的,您這樣又會發瘋!您暈頭轉向!您怒火直冒,這是正義感的憤慨,因為您受了侮辱。開頭由於命運,後來由於警察分局長,您就一會兒跑到這兒,一會兒又跑到那兒,可以說,叫大家快些說出來,好把事情一下子結束,因為您對這些蠢話和懷疑討厭透了。是不是這樣?我猜透了您的心理嗎?……只是您不但會把自己弄得稀里糊塗,而且還會把我的拉祖米興也弄得稀里糊塗;就這方面來說,您要知道,他是個太忠厚的人。您有病,可他是個好人,您的病傳染給了他……老兄,等到您心境平靜了,我就告訴您……坐吧,老兄,看在基督的分上!請休息一下,您的臉色很難看;坐一會兒吧。」
「老兄,哪來的您的鄰居!您胡思亂想!如果照您所說的那樣做是不符合手續的;親愛的朋友,您不懂法律程序……您自己也知道,程序是不可缺少的!……」波爾菲里嘟嘟囔囔說,一邊傾聽著門后的動靜。
拉斯柯爾尼科夫傲慢而鄙夷地望著他。
「讓新鮮的空氣流通一下!您得喝些水,親愛的朋友,您的病發作了!」他向門口奔去叫人拿水來,但他在角落裡湊巧發現了一隻盛滿水的細頸玻璃瓶。
拉斯柯爾尼科夫坐下了,他不再發抖,渾身卻發熱了。他十分驚奇,緊張地聽著驚慌而友好地照料著他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話。但他的話,他一句也不相信,雖然心裏奇怪地很想相信。波爾菲里忽然談起租屋的事來,這使他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啊,那麼,他知道租屋的事了嗎?」他忽然想。「到底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親愛的朋友!您這樣會發瘋的,相信我的話,哎——呀!啊——呀!喝些吧!哪怕喝一點兒也好!」
翌日早晨十一點整,拉斯柯爾尼科夫走進了X分局偵查科長辦公室,要求通報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他很久還沒有被接見,這甚至使他感到奇怪:至少過了十來分鐘才傳他進去。他以為,大概會立刻被抓起來。然而他站在接待室里,人們打他身邊來來往往,這些人顯然都不是找他的。在隔壁一個像是辦公室的房間里,有幾個錄事坐著抄寫,顯然他們誰也不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用焦躁不安的和懷疑的目光注意著周圍,留心著周圍有沒有衛兵或者神秘的目光監視著他,防他逃走?然而根本沒有這樣的事:他只看見幾個管理庶務的公務員,後來又看見了幾個人,沒有一個人要找他,他現在完全可以自由行動。他越來越深信不疑,如果昨天這個來歷不明的人,這個從地下鑽出來的幽靈,當真全都知道,什麼都看見,那麼怎麼會讓他,拉斯柯爾尼科夫,現在這樣站著,這麼安靜地等著呢?難道他們會在這兒等他到十一點鐘去自首嗎?那麼不是這個人還沒有告密,就是……就是他也什麼都不知道,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他怎麼能看見呢?),這樣看來,他拉斯柯爾尼科夫昨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又是他受了刺|激的和病態的想象力所誇大了的主觀幻想。甚至還在昨天,在最緊張的不安和絕望中,這種猜想已經在他心裏增強起來了。現在他把這一切細細地九-九-藏-書考慮了一番,準備進行一場新的戰鬥,但卻驀地感覺到他的身子在發抖——一想到他會在那可恨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面前嚇得發抖,心裏甚至怒火直冒。他最感到可怕的是又要跟這個人見面: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怕自己的憎恨情緒會暴露自己。他氣憤得甚至立刻不再發抖了;他準備做出一副冷淡而大胆的神氣走進去,決心儘可能保持緘默,詳察細聽,這一回不管怎樣至少要克制自己那易於激動的反常的脾氣。這當兒有個人來傳他去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
「我重說一遍,」拉斯柯爾尼科夫惱怒地叫嚷道。「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知道,那又怎樣呢?」
「啊,他們來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驚叫道。「你打發人去喊他們來的!……你等待著他們!你是有計劃的……好啊,叫他們,叫我的鄰居和證人都到這兒來吧,隨你的便……叫他們來吧!我準備好了,早準備好了!……」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我告訴您一件事,我自己的事,可以說是解釋一下我的性格,」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在屋子裡跑來跑去,繼續往下說,彷彿依然避不跟客人的目光接觸似的。「您知道,我是個單身漢,在上流社會裡既沒有地位,又沒有名望。何況我是個沒有前途的人。我的發展到了頂,我這一生到此為止了,而……而……而您可注意到,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在我們這兒,就是說,在我們俄羅斯,尤其是在我們彼得堡各界,如果有兩個聰明人碰在一起,他們還不十分相熟,但是,可以說,互相尊敬,就像我現在跟您一樣,他們就會有半個小時怎樣也談不起來,形成僵持的局面,彼此很尷尬地對坐著。談話的題目人人都找得到的,比方說,太太們……比方說,上流社會人士,總是有話可談的,c'estde rigueur,可是我們這些中等人士都是忸怩不安的,拙於言辭的……我們都是用心思的人嘛。老兄,這是什麼緣故呢?我可不知道,是不是缺乏共同的興趣,或者是因為我們都很正直,不願互相欺騙。啊?您怎麼個想法?把您的帽子放下吧,您好像立刻就要走,我看了實在不舒坦……相反地,我倒很高興……」
「您完全是撒謊,」他慢條斯理、有氣無力地說,在那歪撇著的嘴角上浮出一絲病態的微笑,「您又想讓我知道您知道我的全部把戲,預知我會怎樣回答,」他說,幾乎感覺到他不再細細地咂摸每個字眼了,「您想嚇唬我,還只是嘲笑我……」
「對,對……那麼您以為,我對您提到公家的房子就是為了這個……啊?」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說了這句話后,就眯縫起眼睛,丟了個眼色;在他的臉上掠過一種快樂而又狡猾的表情,額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了,小眼睛眯細了,臉拉長了。他忽然發出一陣神經質的大笑,久久不停,激動得全身輕輕搖擺,直瞅著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眼睛。後者也笑起來了,笑得有點兒不自然;可是波爾菲里看見他也在笑,就大笑不止,笑得幾乎臉也紅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厭惡情緒忽然壓倒了他的謹慎小心:他收起了笑容,鎖緊了眉頭,對波爾菲里憎恨地望了很久。當他久久地彷彿故意不停地笑著的時候,目光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可是雙方顯然都不是謹慎小心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彷彿公然嘲笑著這個非常憎恨這樣大笑的客人,而且並不因此感到害臊。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看來,這是意味深長的:他明白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剛才的確絲毫不覺得害臊;可是,相反地,他,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人,也許陷入了圈套;這兒顯然存在著一種他不知道的東西,存在著某種目的;此刻也許已經準備停當,立刻就要動手把他抓起來……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兩片嘴唇顫動起來。
「老兄,輕些!他們聽見了,會跑來的!請您想一想,我們怎樣對他們說呢!」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恐懼地嘟噥說,把臉挨近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臉。
「來得及,來得及!……您抽煙嗎?您有香煙嗎?那請抽一支吧……」他遞給客人一支煙,繼續往下說。「要知道,我在這兒接待您,可是我的家就在這邊,在間壁後面……公家的房子,可現在我暫住在私人的屋子裡。這裏需要修理。現在差不多快完工了……公家的房子,您要知道,這挺不錯,對嗎?您覺得怎樣?」
但這更加劇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憤怒,他對這種嘲諷和相當審慎的挑釁怎麼也忍不住了。
「門鎖著,就是這把鑰匙!」
拉斯柯爾尼科夫坐下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這句問話中帶有狡獪的意圖。拉斯柯爾尼科夫趕忙仰靠在沙發的靠背上,躲開向他俯著身子的波爾菲里,一言不發,疑惑地直瞅著他。
原來這時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獨個兒坐在辦公室里。他的辦公室是個不大也不小的房間;擺在房間里的是:一張大寫字檯放在一張包漆布的沙發前面,一張辦公桌,一口書櫥放在角落裡,幾把椅子——這些都是公家的傢具,都是用光滑的黃木製的。在後壁,或者不如說,在間壁角落,有一扇門鎖著;可見,在門的那一邊,即在間壁後面,大概還有幾個房間。拉斯柯爾尼科夫一進去,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立刻就把他進去的那扇門掩上了,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顯然是用極其快樂而殷勤的態度來接待客人的。幾分鐘后,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才從某些跡象上察覺出來,波爾菲里心裏似乎很慌亂——彷彿突然被搞糊塗了,或者被人發覺了一個無人知道的秘密。
「你老是撒謊!」拉斯柯爾尼科夫叫喊起來,再也按捺不住了。「你撒謊,該死的波利希內爾!」他向朝門口退去但毫不顯露畏懼之色的波爾菲里直撲過來。
「那麼,這個案件,可以說,能供您將來參考。我的意思是,您別以為我竟敢來教導您:您不是發表過論述犯罪的文章嘛!不,我斗膽舉這個例子,是作為一個實例。所以,如果我認為,比方說,這個或那個人,或者第三個人是嫌疑犯,請問,我為什麼未到時間以前去驚動他呢?雖然我已經掌握了他的罪證。比方說,有個人我應當趕快逮捕,可是另一個人因為情況不同,我為什麼不讓他在城裡溜達呢。嗨—嗨!不,我知道,您不十分懂得我的意思,那麼我給您說得清楚些:如果我,比方說,過早地把他拘禁起來,我這樣做也許是為了給他以精神上的支持,嗨—嗨!您在笑?(拉斯柯爾尼科夫並不想笑:他咬緊牙關坐著,他那興奮的目光盯著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眼睛。)然而這樣做是對的,特別是對付某個人,因為人是各式各樣的,只有通過實踐才能知道怎樣對付他們。您現在會說:罪證;假定說,掌握了罪證,可是,老兄,罪證大抵可以從兩方面來解釋,可是我是個偵查員——因此我坦白地說,我是個能力很差的人:可以說,我要使偵查的結果像數學般正確,我要得到像二乘二等於四一樣的罪證!我要得到的是鐵一般的、無可爭辯的罪證!但是如果我不及時把他拘禁起來——雖然我相信,犯人就是他——我也許會得不到進一步揭發他的材料。為什麼呢?因為可以說,我把他的地位確定了;可以說,心理上使他明確起來,讓他自安自|慰;他就會避開我,縮進殼裡去:最後,他就會明白,他是個囚犯。據說,在塞瓦斯托波爾,阿利馬戰役剛結束,一些聰明人都嚇得要命,唯恐敵人馬上就來進攻,立即奪取塞瓦斯托波爾;可是當他們看到敵人寧願採取包圍,正在挖第一道塹壕時,據說,那些聰明人都興高采烈,都安心了:他們要進行包圍,事情至少可以拖延兩個月!您又笑啦,您又不相信嗎?當然,您也是對的。您是對的,您是對的!這些都是特殊情況,我同意您的意見;我們所談的情況確實是特殊的!但是,最親愛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同時您也應當注意到這點:凡是法律程序和法規所適用的、作為討論對象的和寫入法律書里的普通案件都是虛構的,因為每個案件,甚至,比方說,每一樁犯罪,一旦在現實中發生,立刻就變為完全特殊的案件;有時變為和從前所發生的毫無相似之處的案件。有時也會發生這一類滑稽可笑的案件。如果我讓某某先生自由行動:雖然我不逮捕他,不驚動他,但是讓他時刻知道,或者至少讓他起疑,全部底細我都知道了,我日夜密切地監視著他;如果他經常意識到被人懷疑,提心弔膽,那麼他一定會發慌,就會來投案自首,也許又會幹出什麼事來,這將是一個像二乘二等於四,可以說,有數學般明確的罪證——這是令人高興的。一個傻頭傻腦的鄉下人尚且會發生這樣的事,何況我們這些人,具有現代的知識,還受過某方面的教育,那更不用說了!所以,親愛的朋友,了解人受過哪方面的教育是十分重要的。可是神經,神經,您就是忘了神經!要知道,現在人們的神經都有毛病,不健全,易於激動!……動不動就發脾氣!可是,我告訴您,在必要的時候,這是一座礦山!我何必怕他在城裡自由行動!讓他,讓他暫時自由行動吧;我已知道,他是在我掌握之中,逃不出我的手掌!他往哪兒逃呀!嗨,嗨!逃往國外嗎?有個波蘭人要逃往國外,但他逃不了,何況我監視著,防範著。他逃往窮鄉僻壤嗎?但是住在那裡的都是農民,地道的土生土長的俄羅斯人;一個有文化修養的現代人寧願坐牢,都不願跟像我們農民那樣的外國人一同生活,嗨—嗨!可是這些都是廢話,都是表面的看法。逃走,這是怎麼回事啊!這是形式上的;這不是重要的。不是因為他逃不出我的手掌,無處可逃,而是因為他心理上逃不脫我。嗨—嗨!這怎麼說呢!他逃不脫我是由於一種天性法則,即便他有可逃的地方。您見過飛蛾撲燭火嗎?往後他就是這個樣兒,永遠逃不脫我,好比在蠟燭周圍盤旋;自由對他將會失去吸引力,他將會陷入沉思,將會不知所措,將會把自己束縛起來,好比墮入了蜘蛛網一樣,將會憂悶而死!……不僅如此:他將會供給我數學般正確的、像二乘二等於四一樣的證據。只要我在這中間多給他一些時間……他將會在我周圍盤旋,越繞越近,終於撲上來!他將會直飛到我嘴裏,我把他一口吞下,這是多麼令人高興啊,嗨—嗨—嗨!您不相信嗎?」九-九-藏-書
「您老是撒謊!」他叫道。「我不知道您的目的何在,可是您老是撒謊……您剛才所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不可能聽錯……您撒謊!」
「您昨天好像說過,要問我……按照手續……問我跟這個……被謀害的老太婆相識的事?」拉斯柯爾尼科夫又開始說。「我為什麼說『好像』?」另一個思想閃電般地在他的腦海里閃過。「哎,因為說了好像這個詞兒,我就這麼惴惴不安?」立刻又有一個思想也像閃電般地在他的腦海里閃了一下。
「您可知道,」他忽然問,幾乎大胆地望著他,彷彿從自己的大胆行為中感到樂趣似的。「我認為有這樣的一種司法程序,一種對各種偵查人員都適用的法學上的方法:首先從遠處開始,從細小的事情開始,或者,甚至從重要的但毫無關係的事情開始,可以說,為的是鼓勵或者不如說分散受審人的心思,使他疏於防範,然後出其不意,突然向他提出最有決定性意義的、關係重大的問題,問得他倉皇失措;是這樣嗎?直到如今,在所有法律書上似乎還提到這個方法吧?」
他忽然覺得,僅僅跟波爾菲里接觸一下,僅僅跟他談兩三句話,僅僅跟他對看了兩眼,他的疑心剎那間便加重到了可怕的程度……並且覺得這危險極了,於是神經就緊張起來,越來越著急不安。「糟透啦!糟透啦!……我又說漏嘴了。」
「您真是個刁鑽鬼!」波爾菲里咯咯地笑起來。「老兄,您這個人很難對付;您有偏執狂。那麼您不相信我的話嗎?可我告訴您,您已經相信了,有幾分相信了。我要使您完全相信,因為我由衷地喜歡您,真心誠意地希望您幸福。」
「輕些,輕些!他們會聽見的!我鄭重地警告您:您要當心自己的身體。我不是開玩笑!」波爾菲里嘟嘟囔囔說,但這會兒他臉上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流露出女性的溫柔和驚惶的神色;相反地,現在他直截了當地用命令的口吻說話了,嚴峻地鎖緊了眉頭,彷彿一下子不再保守秘密,不再含糊其辭。但這隻持續了片刻工夫。忽然大惑不解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真的怒不可遏了;但是很奇怪:他又服從了命令,壓低了聲音,雖然他怒火直冒。
「啊,最可敬愛的朋友!您也……上我們這個地方來啦……」波爾菲里把兩手向他伸了過來,說。「請坐,老兄!難道您,也許您不喜歡叫您最可敬愛的朋友,那就……叫您老兄——這樣就tout court?請您別以為我很親昵……這邊坐,沙發上坐。」
波爾菲裏面對他站著,等待著,突然也跟著他哈哈大笑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從沙發上https://read•99csw.com站了起來,他那真正癲癇性的大笑猝然而止。
他立刻談到本題上來了,一邊從座位上站起來拿了帽子。
「老兄,您喝些吧,」他拿著細頸玻璃瓶跑到他跟前,喃喃說。「也許對您有益……」因為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驚慌和同情是那麼自然,拉斯柯爾尼科夫甚至不做聲了,帶著詫異的好奇心把他打量起來。但他沒有喝水。
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答理。他坐著,臉色煞白,一動也不動,還是那麼緊張地端詳著波爾菲里的臉。
「是的,我有這個願望,我最後勸告您,」他繼續往下說,友好地輕輕抓住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上臂,「我最後勸告您:您要注意您的病。而且您的家屬現在也來看您了;您必須想到她們。應該關心她們,讓她們過舒服的生活,可您一味嚇唬她們……」
「哦,請別費心,」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叫道,驀地哈哈大笑起來。「請別費心!」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在哪裡?怎麼回事啊?……」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了門跟前,想打開門,可是門鎖著。
波爾菲里倏地掉轉身子,跑過去打開了窗子。
「天哪!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問您什麼呀,」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忽然咯咯地笑起來,立刻改變了口氣和神態。他的笑聲猝然而止。「請您放心,」他忙碌起來,又一會兒從這邊跑到那邊,一會兒忽然請拉斯柯爾尼科夫坐下。「別急,別急。這些都是廢話!相反地,我很高興,您終於上我們這兒來了……我把您當作客人來招待。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請您原諒我這陣可惡的笑聲。羅季昂·羅曼諾維奇?這是您的名字和父稱吧?……我是個神經質的人,您的俏皮話逗得我大笑;真的,我有時會像橡皮一樣戰慄起來,會這麼笑上半小時……我動不動就發笑。就我的體質來說,我甚至怕癱瘓。坐吧,您怎麼啦?……老兄,請坐,要不然,我要認為您生氣了……」
「我不要您的友誼,我瞧不起您的友誼!聽見嗎?瞧:我拿著帽子要走了。好吧,如果您要逮捕我,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不,我明白,您不相信我,您老是以為,我對您開著善意的玩笑,」波爾菲里接嘴說,他越來越高興,高興得不住地咯咯地笑,又在屋子裡兜圈子。「當然,您是對的;我這個上帝所創造的模樣兒,只會引起別人的滑稽感;bouffon;可是我告訴您,我再重說一遍,老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您要原諒我這個老頭子,您還年輕,可以說,非常年輕,所以,您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把人的智慧看得高於一切。戲謔的機智和理性的抽象論據把您迷惑了。這完全像從前奧地利的Hofkriegsrat,比方,如果我對軍事有判斷力的話,我認為:他們是在紙上擊敗了拿破崙,俘虜了他,是在書齋里用最機智的方法策劃,作出了結論;可是,請注意,馬克將軍率領全軍投降,嗨—嗨—嗨!我明白,我明白,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您在譏笑我,我,這樣一個文官,卻常常從軍事史上找例子。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我的一個癖好,我愛好軍事,我非常愛讀這些作戰報告……我完全選錯了職業。的確,我應當在軍隊里服務。我或許不能成為一個拿破崙,但我能當個少校,嗨—嗨—嗨!所以,我親愛的朋友,現在我告訴您那個也就是特殊案件的真實的詳細情況。您,我的先生,現實和人的天性是最重要的,有時能使最周密的計劃告吹!哎,您聽我老頭子說,我不是開玩笑,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說這話的時候,恐怕還不到三十五歲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似乎真的忽然變老了:連他的嗓音也變了,不知怎的,他全身抽搐起來),何況我是個直爽的人……我是不是一個直爽的人?您覺得怎樣?我覺得,我是十分直爽的:我把這些話無代價地告訴了您,不要任何報酬,嗨—嗨!嗯,所以,我還要說下去:我認為,機智是很奇妙的東西;可以說,這是一種自然美和人生的慰藉,它能耍弄多麼狡猾的手段啊,所以一個可憐的偵查員有時哪能猜得透,何況他本人也沉溺於幻想中,這是常情嘛,因為他畢竟也是個人!但是犯人的天性使這個可憐的偵查員得救了,該他倒霉!這個沉迷於機智、『正在跨過一切障礙』的青年哪能想得到這點(正如您最巧妙而又最狡獪地所形容的)。假定說,他也會撒謊,我的意思是說某個人,一件特殊的案件,incognito,他撒謊撒得很巧妙,使用的是最狡獪的方法;這似乎勝利了,他可以享受自己的機智的成果了,可是他突然昏倒了!在最惹人注目的和最容易引起騷動的地方昏倒了。假定說,這是病,屋子裡有時也很悶,但不管怎樣,他到底使我們產生了一種想法!他的撒謊無比巧妙,然而他沒有能夠依靠自己的天性。他的狡猾失敗了!另一次,由於過分熱中於耍弄自己的機智,他也愚弄起懷疑他的人來,彷彿故意騙人,勃然失色,像在表演,他的失色過於自然,太逼真了,然而他又使我產生一種想法!雖然開頭他的欺騙得到了成功,但是受騙的人夜裡會明白過來的,如果他不是傻瓜的話。每一步都是如此!因為他先發制人,他談起誰也沒有問過他的話來,並且不斷地大談恰恰應該嚴守秘密的事,而且還作各種譬喻,嗨—嗨!他跑來問,為什麼那麼久不逮捕他?嗨—嗨—嗨!最機智的人、心理學家和文人也會發生這樣的事!人的天性是一面鏡子,一面明鏡!對鏡顧影自憐吧!……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您不覺得悶嗎?要不要打開窗子?」
他的兩片嘴唇突然抖動起來,眼裡冒出怒火,一直壓抑著的嗓音也響亮起來了。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他口齒清楚地大聲說,雖然兩條腿索索發抖,幾乎站不穩。「我到底看清楚了,您肯定懷疑我是殺死這個老太婆和她的妹妹麗扎韋塔的兇手。我告訴您吧,這些話我早已聽膩了。如果您認為,有權對我起訴,那就起訴吧;有權逮捕我,那就逮捕吧。可不許當面嘲笑我,折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