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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節

第四章

第四節

「那麼您明兒不上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兒去嗎?」索尼雅的聲音發抖了。
「那麼他們怎麼辦呢?」索尼雅有氣無力地問,痛苦地瞥了他一眼,但彷彿對他的建議沒有感到絲毫驚奇。拉斯柯爾尼科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是誰?」一個女子的聲音驚慌地問。
索尼雅久久地默然不語,彷彿答不上來似的。她那瘦弱的胸脯激動得不住地起伏。
「那麼孩子們怎麼辦?您不收留他們,您把他們送到哪兒去?」
「是的,是我,是我!那天我去看他們,」她流著淚,繼續往下說,「先父常常對我說:『你念給我聽,索尼雅,我頭痛,念給我聽……書在這兒,』他有一本什麼書,是從安德烈·謝苗內奇·列別茲雅特尼柯夫那兒拿來的,他就住在那兒,他常常弄到這樣一些可笑的書。可是我說:『我該走了』,因為我不想念這種書,我上他們那兒去,主要是為了給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看幾條領子;麗扎韋塔,那個女掮客,給我送來了一些便宜的領子和套袖,都是很漂亮的,式樣時新,綉著花。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很喜歡,她在身上試試,對著鏡子照。她非常喜歡,說:『索尼雅,請你送給我吧。』她說了『請』字,真想要啊。可是她哪有機會用得著?這不過使她追憶以往的幸福日子罷了!她照著鏡子顧影自憐。她什麼衣服也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已經有多少年了!她從來沒有向人要過什麼東西;她是個硬骨頭,寧願把僅有的一些東西送人,可是這會兒她卻要這些東西。這樣看來,她多麼喜歡這些東西啊!可我不肯送給她,我說:『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您有什麼用?』我是這麼說的:『有什麼用。』我不應該對她說這樣的話!她只是看著我,因為我不肯,她心裏難過極了。我簡直怕看她……她不是為領子難過,她難過是因為我不肯,我明白她的意思。咳,我現在多麼想收回過去所說的話,更改一下……咳,我……我為什麼說這樣的話!不過在您看來,這算不得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欠了房租;聽說,女房東今天要他們搬家,可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說,她一分鐘也不會賴在那兒。」
「我不知道,」索尼雅悲愴地說。
五斗櫥上擺著一本書。他來回踱步的時候,每次經過都看它一眼;現在他拿起書看了起來。這是《新約全書》的俄譯本。書是皮面精裝,已經破舊了。
「真是這樣!真是這樣!」他堅持地暗自反覆說。
索尼雅比剛才更害臊了,臉又刷地紅了。
她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她只知道,他非常不幸,不幸至極。
「喜歡她?可——不——是!」索尼雅悲愴地拖長聲音說,忽然痛苦地把兩手合在一起。「咳!您不知道她……但願您能了解她!要知道,她完全像個小孩子……要知道,她痛苦得……幾乎像個瘋子。從前她是多麼聰明……多麼慷慨……多麼善良啊!您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咳!」
「是的……」
「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我只知道這一點。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那麼您喜歡她嗎?」
他雙目炯炯發光。「他像個瘋子!」索尼雅也有這個想法。
他出去了。索尼雅像望著一個瘋子一樣望著他;可是她自己也像是精神錯亂的,並且感覺到這點。她感到一陣頭昏。「天哪!他怎麼知道誰殺了麗扎韋塔?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這真可怕!」但這時她的頭腦里並沒有這個想法。決不會!決不會!……「啊,他一定非常不幸!……他離開了母親和妹妹。為什麼呢?這是怎麼回事啊?他有些什麼意圖?他為什麼對她說這樣的話?他吻了她的腳,而且他說過……他說過,對,他清楚地這樣說過,他沒有她不能活……天哪!」
「波列奇卡一定也會走上這條路的,」他忽然說。
一會兒后,索尼雅持著蠟燭也進來了,放下蠟燭,便站在他面前,張皇失措,激動得簡直無法形容,顯然因他突然到來而發慌了。她那蒼白的臉突然漲紅了,眼裡甚至淚光閃閃……她又難受又害臊,也感到高興……拉斯柯爾尼科夫倏地掉轉身去,坐在桌旁一把椅子上。他趕緊掃視了一下屋子。
索尼雅還是躊躇不決。她的心怦怦直跳。不知為什麼她不敢念給他聽。他幾乎痛苦地望著這個「不幸的女瘋子」。
拉斯柯爾尼科夫微微冷笑了一下。
拉斯柯爾尼科夫極力不看她,趕快走進屋子裡去了。
索尼雅默不作聲。他站在她身旁,等待著回答。
「他們還住在那兒嗎?」
「也許上帝根本就不存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甚至幸災樂禍地回答道,一邊望著她,笑起來了。
「是我……我來找您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一邊走進那間很小的前室里去了。這兒,在一把破椅上,一個歪斜的銅燭台上插著一支蠟燭。
「念給您聽幹嗎?您不是不信嗎?」……她溫柔地嘟噥說,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
「一家人都住在一個房間里嗎?」
「啊呀,不,不,不!」索尼雅不知不覺地抓住了他的兩手,彷彿懇求他,不要讓她死。
這是一個大房間,但是非常低,是卡彼爾納烏莫夫家所出租的唯一的一個房間,左邊牆上有一扇門,門鎖著,是通卡彼爾納烏莫夫家的。對面右邊的牆上還有一扇門,也老是鎖著。後邊是比鄰的另一個號數的房間。索尼雅的屋子像一個棚子,樣子呈很不規則的四邊形,顯得奇形怪狀。臨河的一堵牆有三扇窗,稍微歪斜地切斷了屋子,因此那個極尖的銳角既深且暗,那個角在微弱的光線read•99csw•com下,甚至很難看清楚;另一個角是個極不像樣的鈍角。在這個大房間里幾乎沒有傢具。右邊屋角里擺著一張床;床的旁邊靠近門的地方放著一把椅子。在擺著床的那堵牆邊,緊靠著通別家的房間的門,放著一張普通的木板釘成的桌子,鋪了一塊藍色的檯布;靠桌子放著兩把藤椅。對面的牆跟前,離那個銳角很近的地方,擺著一口木料極普通的不大的五斗櫥,彷彿失落在荒涼的地方似的。這些東西就是屋子裡的全部傢具。在每個屋角里,那稍微發黃的、骯髒的、扯破了的壁紙都變黑了;冬天,這裏大概很潮濕、煙霧瀰漫。貧窮的境況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床上連帳子也沒有。
「令尊那時告訴過我。他常常談到您……他說,您六點鐘出去,八點多鍾才回來;又說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在您的床前下跪過。」
在對她的一瞥中,他什麼都看出來了。這樣看來,她的確已經有這個念頭了。也許她在絕望中已經好多次嚴肅地考慮過自盡,那麼嚴肅地考慮過,現在甚至對他的建議幾乎也絲毫不覺得驚訝了。她甚至沒有覺察出他的話是多麼惡毒(當然也沒有覺察出他的責備的意思和對她的恥辱的一種特別的看法,這點他看得很清楚)。可是他十分明白:她想到自己地位的卑賤和可恥,簡直痛苦到極點,並且已經痛苦了很久。他心裏想,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什麼東西使她直到今天還捨不得死?他這才充分明白:這幾個可憐的小孤兒和這個不幸的、半瘋癲的、害肺病的和用頭撞牆壁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對她有多大的作用啊。
「父親嘛。九點多鍾,我在街上走,在街角附近,他彷彿在前面行走。模樣兒完全像他一樣。那時我正要到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兒去……」
「麗扎韋塔!奇怪!」他心裏想。他覺得索尼雅屋子裡的一切東西時刻變化著,變得越來越奇怪和不可思議了。他把書拿到亮處,翻閱起來。
「唔,如果現在您在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還活著的時候害了病,被送到醫院里去了,那時候怎麼辦?」他殘酷無情地堅持說。
「我……不上教堂。你常常去嗎?」
「她揍過我!您說這幹什麼!天哪,她揍過我!即使她揍過我,那又怎樣呢!那又怎樣呢?您不知道,您什麼也不知道……她是多麼不幸啊,咳,多麼不幸啊!而且還害病……她尋求著正義……她是純潔的。她那麼相信,一切都應該有正義,她要求……即使您讓她受苦,可是她不會幹非正義的事的。她看不到,叫每個人都主持正義是不可能的,她很氣憤……像個小孩子,像個小孩子!她是公正的,公正的!」
「如果你對他們去說,他們誰也不會懂的。」他繼續往下說。「可是我明白。我需要你,所以我來找你了。」
「您不能積攢些錢嗎。積蓄些錢,以防萬一?」他驀地在她面前站住了,問。
「上哪兒去?」她恐懼地問,不由地向後倒退。
她頓住了,連忙抬起眼來看他,但馬上就克制自己,繼續往下念。拉斯柯爾尼科夫坐著,一動不動地聽著,沒有扭轉臉去,臂肘支在桌上,望著一邊。她念到了第三十二節。
「為什麼嗎?因為不能這樣生活下去——原因就在這裏!到底該認真地實事求是地考慮一下啦,別像小孩子般地哭哭啼啼,叫喊,說什麼上帝不會答應!如果明兒你真的被送進醫院,那怎麼辦?她神經錯亂,害著肺病,不久就會死的,那麼孩子們怎麼辦?難道波列奇卡不會毀滅嗎?難道你在這兒沒見過母親叫他們在街頭行乞的孩子們嗎?我知道,這些母親住在哪裡,她們的境況怎樣。在那種環境里,孩子們不再是孩子。七歲的孩子已經墮落了,做了小偷。可是孩子是基督的形象:『天國是他們的』。他吩咐我們敬重他們,愛他們,他們是未來的人……」
「如果我住在您的房間里,夜裡會害怕的,」他臉色陰沉地說。
「追薦誰?」
「我要去的。上星期我也去過……我去追薦過。」
索尼雅彷彿悲愴絕望地說著這些話,一邊激動而又痛苦地絞著手。蒼白的兩頰又泛起了紅暈,眼裡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看來,她激動得很厲害,非常想表示什麼,想說話,想辯解。一種深切的同情,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突然在她的面容上表露出來。
「難道您沒有讀過?」她問,隔著桌子,鎖緊眉頭看了他一眼。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嚴厲了。
「住在一個房間里。」
「那麼讓別人發生這樣的事。」
「您住在哪兒?在這邊嗎?」
索尼雅痛苦地回憶著,甚至絞著手。
「馬利亞到了耶穌那裡,看見他,就俯伏在他腳前,說:『主啊,你若早在這裏,我兄弟必不死。』耶穌看見她哭,並看見與她同來的猶太人也哭,就心裏悲嘆,又甚憂愁,便說:『你們把他安放在哪裡?』他們回答說:『請主來看。』耶穌哭了。猶太人就說:『你看他愛這人是何等懇切。』其中有人說:『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豈不能叫這人不死嗎?』」
「這些人都口齒不清,是嗎?」
「上帝是萬能的!」她喃喃地說得很快,頭又低下了。
這句書本子里的話,他聽起來感到奇怪。又是新聞:她跟麗扎韋塔秘密來往——她們倆都是狂熱的信徒。
「那麼上帝賞給了你什麼呢?」他更逼近一步追問。
「耶穌又心裏悲嘆,來到墳九-九-藏-書墓前。那墳墓是個洞,有一塊石頭擋著。耶穌說:『你們把石頭挪開。』那死人的姐姐馬大對他說:『主啊,他現在必是臭了,因為他死了已經四天了。』」
「擺在她面前有三條路,」他心裏想:「投河,進瘋人院,或者……或者,最後,腐化墮落,這會使她的頭腦麻木,心變得冷酷的。」他最痛恨的是最後的一個想法;但他是個懷疑派,他年輕,脫離現實生活,因此,是冷酷無情的,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最後一條路,也就是說,腐化墮落是最可能的。
「不—不,」索尼雅喃喃說。
「沒有上帝,我能做什麼呢?」她嘟嘟囔囔說,說得又快又有力,那對閃閃發光的眼睛向他投了一瞥,又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又過了五分鐘。他還是默默地來回踱步,眼睛不朝她看。末了,他走到她跟前來了;雙目炯炯發光。他兩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直瞅著她那滿是淚痕的臉。他的目光冷酷、興奮、銳利,他的兩片嘴唇抖得很厲害……他忽然倏地跪下,伏在地板上吻她的腳。索尼雅嚇得連忙避開他,像避開一個瘋子一樣。他看起來當真像個瘋子。
「麗扎韋塔拿來的,我向她要的。」
「您在散步嗎?」
「不!不!那不可能,她不會!」索尼雅多麼悲痛絕望地大聲叫道,彷彿她突然間被人用刀扎傷了一樣。「上帝,上帝不允許發生這樣可怕的事!……」
「誰拿來的?」
「是的……她很好……難得……來……她不能來。我同她一起看書……聊聊。她會見到上帝的。」
「往後你會明白的。你不是也幹了那種事嗎?你也違犯了……你非違犯不可。你在自殺,你毀了一個生命……自己的生命(這反正一樣!)。你本來可以依靠精神和理性生活,可是你往後會在乾草市場上毀滅……如果你繼續過孤單的生活,會受不了的,會像我一樣發瘋。你現在已經像個瘋子;所以,我們一塊兒走吧,走一條路吧!咱們走吧!」
她念到這兒又頓住了,害羞地預感到,她的聲音又會發抖,又會中斷……
「您在教堂里沒有聽過嗎?」
索尼雅默然望著那麼仔細地沒禮貌地打量著她的屋子的客人,末了,甚至嚇得發抖了,好像站在法官和她的命運的決定者面前一樣。
「哎呀,我可不知道!」索尼雅抱住頭,幾乎絕望地叫喊道。大概,這個念頭在她的腦海里已經閃過許多次了,他不過又喚醒了這個念頭。
索尼雅疑問地看了他一眼。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是 神的兒子,就是那要臨到世界的。」
她斜睨了他一眼。
她把「四」字念得特別有力。
索尼雅懷疑地聽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完了那奇怪的願望后,躊躇不決地走到桌邊。她終究把書拿起來了。
「這是您殘酷無情嗎?」
「是的……他們也有一間這麼大小的房間。」
她不再往下念,她不能念了,合上書,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
「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耶穌對他們說:『解開,叫他走!』那些來看馬利亞的猶太人,見了耶穌所作的事,就多有信他的。」
「看見了誰?」
「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類的一切痛苦膜拜。」他有點兒發狂地說著,向窗前走去。「你聽著,」他補充說,一會兒又回到她跟前來了。「不久以前,我向一個欺負人的傢伙說,他抵不上你的一個小指頭……又說,我今天讓我妹妹坐在你身旁,讓她感到光榮。」
「是的,」索尼雅斷斷續續地嘟噥說,又害臊起來,頭低了下去。
他固執地堅持這個看法。比起任何別的解釋來,他甚至更喜歡這個解釋。他更聚精會神地對她凝視起來。
「我明白……那麼你明兒不去參加令尊的葬儀嗎?」
他馬上就站起來了。
「您怎麼啦,您這是什麼意思?伏在我的腳下!」她嘟噥說,臉色慘白,她的心突然痛苦地揪緊了。
「三星期後我會被送到七裡外的一個地方去的!如果我沒有被送到更糟的地方去,那麼我大概會在那兒。」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別說啦!別問啦!您不配!……」她突然揚聲叫道,神色嚴峻,憤怒地望著他。
「我是最後一次來看您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臉色陰沉地接下去說,雖然這會兒他還是第一次上這兒來。「我也許再不會看見您……」
「我不知道。一切明天早晨就會……可不是那麼回事:我只來對您說一句話……」
「為什麼?您為什麼說這樣的話!」索尼雅說。他的這些話使她莫名其妙,而且不安起來。
他握住了她的手。索尼雅乏力地微微一笑。
「我這才明白了,你們……過著這樣的日子,」拉斯柯爾尼科夫面露苦笑,說。
索尼雅打開書找出那個地方。她雙手發抖,發不出音。她接連念了兩次,可是連第一個音節也念不出。
「是的,」索尼雅喃喃地說。「啊,是的,十一點了!」她忽然慌忙地說,彷彿這句話是她的救星。「房東的鍾剛打過……我聽見的……十一點了。」
「你念吧!我要你念!」他堅持地說。「你不是常常念給麗扎韋塔聽!」
「是的……他說話結結巴巴,又是個跛子。他老婆也是……她不但口吃,而且彷彿話也說不清楚。她是個好人,很和氣。從前她是一個地主家裡的女僕。有七個孩子……只有最大的一個孩子是口吃的,其餘的孩子不過有病……並不口吃……您怎麼知道他們?」她覺得有點兒奇怪地補上一句。
「我這樣談到你不是read.99csw.com因為你卑賤、有罪,而是因為你有偉大的受苦精神。你是個大罪人,這話不錯,」他幾乎異常興奮地補充說。「你的最深重的罪是你白白地毀了自己,出賣了自己的靈魂。這還不可怕嗎!你過著你那麼痛恨的卑賤的生活,這還不可怕嗎。你自己也知道(只消睜開眼來看看),你過這種生活對誰都沒有幫助,也救不了誰!最後,請你告訴我,」他說,幾乎憤怒若狂。「這麼大的恥辱和這樣的卑賤怎麼能在你身上跟另一些與之對立的神聖的感情並存呢?還是投河自盡吧!這會好些,會好上一千倍,明智一千倍!」
索尼雅的臉色驟然變得很可怕:臉上掠過一陣痙攣。她流露出難以形容的責備的神情,瞥了他一眼,想要說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忽然用手掩住臉,很傷心地哭起來了。
「他們住在隔壁?」
他的神經被刺|激得越來越緊張,頭暈起來。
「我知道,我會告訴……你,只告訴你一個人!我選中了你。我不是來請求你寬恕的,我只是來告訴你。我早已選中了你,想把這件事告訴你,還在令尊談起你的時候,還在麗扎韋塔活著的時候,我就有這個念頭了。再見。不要握手了。明兒見!」
她大聲地興奮地念著,發抖又發冷,彷彿親眼目睹一樣:
「索尼雅,那麼你很多次祈禱上帝嗎?」他問她。
「關於拉撤路復活在哪一章?索尼雅,給我找出來。」
「我在學校里念書的時候,早已讀過了……你念吧!」
「不,不!上帝會保佑她,上帝!……」她發狂地反覆說。
「你跟麗扎韋塔是朋友嗎?」
「您多麼瘦啊!瞧您的手!幾乎是青筋畢露的。指頭像死人的一樣。」
「她怎麼有這麼大的勇氣,是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
「那是人家拿來給我的,」她彷彿不情願地回答道,看也不看他一眼。
「但是這難道是真實的情況嗎,」他暗暗叫道。「難道這個還保持著精神純潔的人終於有意識地漸漸墮入這個臭氣四溢的、罪惡的泥坑?難道她已經開始墮入這個泥坑了嗎?難道她能夠忍受到今天,只是因為她覺得罪惡已經不是那麼令人痛恨了嗎?不,不,這是不可能的!」他像索尼雅剛才一樣,也揚聲說道。「不,是一種關於罪惡的想法使她直到如今沒有投河,此外,還有他們,那些孩子們……如果她直到今天沒有發瘋……可是誰說她沒有發瘋?難道她有健全的理智嗎?誰會像她那樣說話呢?難道有健全的理智的人會像她那樣推論嗎?難道她會坐在她正在滑下去的那個臭氣四溢的泥坑邊上等待毀滅嗎?當人家對她說這是危險的時候,她卻塞住耳朵不聽勸告。她怎麼啦,期待著奇迹出現嗎?大概是這樣吧。難道這一切不是瘋癲的徵象嗎?」
「怎麼辦嗎?粉碎必須粉碎的,乾脆徹底,只有這麼辦:決心去受苦!怎麼?你不懂嗎?往後你會明白的……自由和權力,而主要是權力!統治一切發抖的畜生,統治整個螞蟻窩!……這就是目的!你要記住這點!這就是我對你的臨別贈言!也許,我跟你最後一次說話了。如果我明兒不來,那你會聽到一切消息的,那時你會想起我現在對你所說的這些話。以後,幾年後的某一天,你就會明白這些話的意義的。如果我明天來了,我會告訴你,麗扎韋塔是誰殺害的。再見!」
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才稍微明白,索尼雅為什麼不敢念給他聽,他越明白這個原因,彷彿就越粗暴越惱怒地叫她非念不可。他看得太清楚了,現在她覺得泄露自己的一切事情讓人家知道,這是多麼痛苦啊;他明白了,這些感情彷彿確實是她的一個真正的秘密,也許從少女時代起,還在家裡、在一生貧窮潦倒的父親和痛苦得瘋瘋癲癲的繼母身邊、在忍飢挨餓的弟妹中間、在可怕的叫喊和斥責聲中生活的時候,早就蘊藏在她的心底里了。同時現在他知道了,確切地知道了,她現在念詩篇雖然感到苦惱,而且有很大顧慮,但是她心底里卻痛苦地想念。不管苦惱和重重顧慮,念給他聽,願他聽著;現在一定念——「不管後果怎樣!」……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這點,也從她那興奮的激動中了解到這點……她克制著,壓住了喉間那開始念詩篇時打斷過她的聲音的抽噎,繼續往下念《約翰福音》第十一章。她這樣念到第十九節:
「您說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精神失常,您自己倒是精神失常了,」他沉默了半晌后,說。
「這是狡辯!這是找理由狡辯!」他暗自斷定說,一邊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打量她。
索尼雅固執地望著地上,不回答。她把身子稍微側向桌子站著。
「耶穌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若信,就必看見 神的榮耀嗎?』他們就把石頭挪開。耶穌舉目望天說:『父啊,我感謝你,因為你已經聽我!我也知道你常聽我。但我說這話,是為周圍站著的眾人,叫他們信是你差了我來。』說了這話,就大聲呼叫說:『拉撒路出來!』那死人就出來了。」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有肺病,肺病很嚴重;她不久會死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沉默了半晌后說,避不回答她的問話。
拉斯柯爾尼科夫向她轉過臉去,激動地望著她:對,果真如此!她已經渾身發抖了,真正的熱病發作了。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她快念到關於最偉大的和聞所未聞的奇迹的話時,心裏充滿了無限的快樂。她的嗓音變得像金屬般鏗鏘;興奮和愉快洋溢在她的嗓音里,使她的嗓音變得更有力了。一行行字在她眼前跳動,使她的眼睛發黑了,可她背熟了她九*九*藏*書所念的詩篇。念到最後一節詩篇:「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的時候,放低了聲音,激動地、充滿感情地表達了不信仰的人們——那些瞎眼的猶太人的疑惑、責備和誹謗,一會兒后,他們立刻像遭雷擊似的震驚,伏倒在地上痛哭,信仰……「他,他——也是瞎眼、不信仰——他也會立刻聽起來,也會信仰,對,對!現在,立刻,」她這樣幻想著,她在快樂的期待中發抖了。
「哎呀,您為什麼說這樣的話!您為什麼說這樣的話!這是不可能的!」索尼雅嚇得扭歪了臉。
「不,不見得好,不見得好,根本不見得好!」她驚慌地本能地反覆說。
「不知道……事情明兒就會……」
「耶穌說:「你兄弟必然復活。」馬大說:「我知道在末日復活的時候,他必復活。」耶穌對她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
「嗯,一點兒不錯!」他心裏想。
「我一向是這樣,」她說。
「沒有,」她痛苦地說,盡量說得輕。
「我來遲了……十一點了嗎?」他問,還是沒有抬起眼來看她。
「唉,您為什麼對他說這樣的話!還當著她的面?」索尼雅愕然叫道。「跟我坐在一起?光榮!可是我……是個卑賤的女人,是個大—大罪人!唉,您為什麼說這樣的話!」
索尼雅嚇得索索發抖了。
「我馬上也會變成一個狂熱的信徒!這是傳染性的!」他心裏想。「你念吧!」他忽然堅持地怒沖沖地大聲說。
索尼雅害臊了。
她坐下了。他殷勤地、差不多帶著憐憫的神情把她打量了一會兒。
「如果她會死,那倒好了。」
「是呀。」
雖然如此,但他心裏還是很明白:索尼雅由於自己的性格和所受的教育,絕不會這樣過下去的。然而他還有這麼一個問題:如果她沒有勇氣投河自盡,那麼她為什麼能這麼久處於這樣的地位而沒有發瘋?他當然知道:索尼雅的情況是社會上的一種偶然現象,雖然,很不幸,但絕不是孤立的和特殊的現象。然而這種偶然性、一定的文化程度和她以前的生活似乎很可能在她開始走上這條可恥的道路的時候,就會使她萌發自殺之念。到底是什麼東西支持著她呢?是不是腐化墮落?這種恥辱顯然只機械地觸及她;真正的腐化墮落還沒有絲毫侵入她的心靈:他意識到這一點;她站在他的面前,這不是在夢境里……
「天哪!是您!」索尼雅有氣無力地叫道,像生了根似的呆立著。
「您住在父親家裡的時候,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常常虐待您吧?」
他又在屋子裡踱步。又有一分鐘過去了。
「哎,沒有的事,您說什麼呀,您說這話幹什麼,沒有的事!」索尼雅甚至驚慌地看了他一眼。
「您在家裡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您往後怎麼辦?」
「為什麼?」索尼雅不覺猛吃一驚,問。不久以前她見到過他的母親和妹妹,那次見面在她的腦海里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雖然她自己摸不透她們的心思。聽到決絕這句話,她幾乎驚呆了。
「咳,不,您別說這樣的話!……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一塊兒過日子,」索尼雅忽然又激動起來,甚至生氣了,宛若一隻金絲雀或是別的小鳥兒在生氣。「她怎麼辦呢?她能幹什麼呢?」她焦躁不安地問。「她今天哭了多少次啊!她發瘋啦,您沒有注意到嗎?她發瘋啦;一會兒忙亂得像小孩兒,希望明兒弄得很體面,有冷盤和一切東西……一會兒絞手、吐血、掉淚,突然把頭在牆上猛撞,好像灰心絕望似的。過後又安慰自己,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她說,今後您會幫助她,說她要去借些錢,同我一起回到故鄉去,辦一所寄宿中學,招收貴族出身的女孩子,聘請我當學監,我們將開始過一種新的美好生活。她吻我,擁抱我,安慰我,滿懷信心!她多麼相信這些幻想!怎麼能違抗她呢?今天她成天洗啦、打掃啦、修補啦,力氣那麼小,還親自把洗衣盆拖進屋子裡去,弄得氣喘吁吁,一頭撲倒在床上;今天早晨,我跟她還一同去給波列尼卡和廖尼雅買鞋,因為他們的鞋都破了,只是我們所帶的錢不夠,相差很多,可是她挑中了一雙那麼可愛的皮鞋,因為她有她的愛好,您不知道……她在鋪子里當著夥計大哭起來,錢不夠嘛……咳,看著她心裏多麼難受……」
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徑來到了索尼雅所住的河岸上那所房子。這是一幢舊的、綠色的三層樓房。他找到了看門人,從看門人那兒大略地打聽到裁縫卡彼爾納烏莫夫的住處。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他找到了一條又窄又暗的樓梯的入口,他終於跑到了二樓,踅入一條從臨院子的那一邊繞過二樓的走廊。當他在黑暗中徘徊,不知道卡彼爾納烏莫夫家的門在哪兒的時候,離他三步路的地方,一道門忽然開了;他不由地拉住了門。
「這本書是哪來的?」他從屋子那一邊向她叫道。她一直站在那兒,離桌子三步路。
「怎麼辦,怎麼辦呢?」索尼雅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絞著手,反覆地說。
「您……要走啦?」
「難道您知道兇手是誰嗎?」她問,嚇得渾身發冷了,驚訝地望著他。
索尼雅彷彿痛苦地舒了口氣,又清楚地一個勁地念起來,彷彿在公開懺悔:
「請你找出來念給我聽,」他說著,坐了下來,臂肘支在桌上,一隻手托住了頭,臉色陰沉地向一邊凝視著,做出聽著的樣子。
拉斯柯爾尼科夫站了起來,在屋子裡踱起步來。這樣過了一分鐘。索尼雅站著,垂下了兩手,低下了頭,心裏非常九-九-藏-書苦悶。
他懷著從未有過的、奇怪的、幾乎是痛苦的心情,細瞧這張蒼白而瘦削的、不端正的、顴骨突出的臉龐;細瞧那對能閃射出這麼強烈的光芒、含著嚴肅而熱情的眼神的、溫柔的、淺藍色的眼睛;細瞧因不滿和憤怒而還在索索發抖的這瘦小的身軀。這一切,他越來越覺得奇怪,幾乎認為是不可能的。「一個狂熱的信徒,狂熱的信徒!」他暗自反覆說。
「有好些猶太人來看馬大和馬利亞,要為她們的兄弟安慰她們。馬大聽見耶穌來了,就出去迎接他。馬利亞卻仍然坐在家裡。馬大對耶穌說:「主啊,你若早在這裏,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現在,我也知道,你無論向 神求什麼, 神也必賜給你。」
「哦,不會的!……上帝不會讓她死的!」末了,索尼雅從鬱悶的胸坎里吐出這麼一句話來。她聽著,懇求地望著他,在默默無言的懇求中合著手,彷彿一切都取決於他。
「關於拉撒路復活在哪一章?」他忽然問。
「這些就是關於拉撒路復活的故事,」她斷斷續續地、嚴肅地喃喃說,臉轉向一邊,一動不動地站著,不敢而且彷彿羞於舉目看他。她那熱病的戰慄還在發作。插在那個歪斜的燭台上的殘燭已經快燃完了,在這個簡陋的屋子裡暗淡地照著一個殺人犯和一個賣淫|婦,他們奇怪地一塊兒念著這本不朽的書。五分鐘過去了,或者不止五分鐘。
「您不是每天有收入嗎?」
「積蓄不起來!嗯,當然啰!我問這幹什麼!」
「現在我只有你了,」他補上一句。「咱們一塊兒走吧……我來找你了。我們都是被詛咒的,咱們一塊兒走吧!」
「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蹙緊眉頭大聲說,一邊站起來,走到索尼雅跟前去了。她默默地抬起眼來看他。他的目光顯得特別嚴峻,表現出一種異常的決心。
「您為什麼站著?坐吧,」他忽然改變了聲調,輕聲而溫和地說。
他向她抬起眼來,眼神若有所思。他忽然發覺自己坐著,而她還在他面前站著。
「怎麼不可能?」拉斯柯爾尼科夫臉上泛出嚴酷的微笑,繼續往下說。「您沒有保險吧?那時他們將會怎樣呢?他們一家將會在街頭流浪,她會像今天一樣咳嗆、求乞,頭往牆上撞,而孩子們都會號啕大哭……她會倒在街上,被送到警察分局,抬到醫院死掉,而孩子們……」
「當然,積蓄不起來!您積蓄過嗎?」他幾乎含諷帶譏地補上一句。「我積蓄過。」
「有一個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她終於費力地念起來,但是念到第三個字,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尖細了,就像一根拴得太緊的琴弦斷裂了一樣。她透不過氣來了,胸里鬱悶難受。
「這個屋子您是向卡彼爾納烏莫夫租的嗎?」
「您翻錯了……在第四篇福音里……」她口氣嚴峻地喃喃說,沒有向他挪動一步。
「那當然啰!」他斷斷續續地說,臉上的神色和說話的聲音忽然又變了。他又掃視了一下四周。
「我彷彿今天看見過他,」她躊躇地喃喃說。
「房東夫婦都很好,和藹可親,」索尼雅回答道,彷彿她還沒有平靜下來,還摸不著頭腦似的。「這些傢具,所有……所有的東西都是房東的。他們都很好,孩子們也常常上我這兒來玩……」
「追薦麗扎韋塔。她被人用斧頭劈死了。」
「難道您不覺得可憐嗎?不覺得可憐嗎?」索尼雅又責問道。「我知道,您還沒有看到什麼,就把僅有的幾個錢都給了他們。啊,天哪!要是您能看到這一切就好了。我多少次,多少次引起她掉淚!還是上星期呢。哎喲,我啊!他去世還只有一個星期。我簡直是殘酷無情!這樣的事我幹了多少次,幹了多少次啊。咳,現在整天回想這些往事多痛苦啊!」
「您認識那個女掮客麗扎韋塔嗎?」
索尼雅整夜發燒,神志昏迷。她有時直跳起來。哭泣,絞手,接著又沉入了迷迷糊糊的發熱病的夢境中。她夢見了波列奇卡、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麗扎韋塔,念福音,他……他,他那張蒼白的臉,那對怒火閃爍的眼睛……他吻她的腳,哭泣……唉,天哪!……
「我今天決心離開親人,」他說。「離開母親和妹妹。現在我不再上她們那兒去。我跟他們決絕了。」
「是的……難道您也認識她?」索尼雅現出帶幾分驚奇的神色追問。
「積蓄不起來呀,」索尼雅嘟噥說。
右邊門后,就是將索尼雅的房間和蓋爾特魯達·卡爾洛夫娜·列斯麗赫的房間隔開的那扇門後面,也有一個房間,已經空了很久,是列斯麗赫太太的住宅的一部分,準備出租,大門上已經掛出了招租牌子,在臨河的玻璃窗上也貼著招租。索尼雅一向認為這個房間不能住人。但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先生在這段時間里卻一直躲在這個空屋裡站在門旁竊聽。等到拉斯柯爾尼科夫走了,他站了一會兒,沉吟了一下,便躡著腳回到了同這個房間貼鄰的自己的屋子裡搬來了一把椅子,輕輕地把它搬到了通索尼雅的房間的門邊。他覺得這次談話很有意思,值得注意。他非常感興趣,他那麼感興趣,所以搬來了一把椅子,以便往後,比方說,明天,就不必再受苦地站立一個鐘頭,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著偷聽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索尼雅喃喃說。
「他們的生活不是都靠您么。真的,過去他們也是依靠您的。那個死了的人從前常常來向您要錢買酒喝。唉,今後可怎麼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