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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節

第五章

第二節

為什麼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錯亂的頭腦會想到辦毫無意義的回喪飯,這很難說出一個明確的道理來。不錯,拉斯柯爾尼科夫為安葬馬爾美拉陀夫而送給她的二十多個盧布,差不多有十個盧布被花在喪宴上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也許認為「隆重地」追悼一下亡夫是做妻子的責任,讓所有鄰居都知道,特別是要讓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知道:他「不但不比他們差,而且說不定還好得多」。他們誰個都沒有權利「瞧不起」他。也許這是窮人們所特有的自尊心起了最大的作用,因此有很多窮人都盡最大的努力,把節省下來的僅有幾個錢都花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每個人所必須遵守的某些社會儀式上,只是為了表現自己「不比別人差」和怕人家「議論」罷咧。也很可能是由於這個緣故: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正當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似乎被世人拋棄的時候,她卻想讓這些「卑微的和可惡的鄰居」瞧瞧,她不但「善於生活和好客」,而且她所受的教養甚至壓根兒不是為了過這樣的苦命生活,她是在「高尚的,甚至可以說是在一個貴族的上校家裡」長大的,沒有受過擦地板和每天夜裡洗孩子破衣服的鍛煉。最窮苦的和受壓抑的人們有時也會產生這種自尊心和虛榮心,他們的這種自尊心和虛榮心有時卻轉變為一種憤憤不平的和不可克制的渴求。何況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不是一個不敢反抗的人:環境可以把她逼死,但是在精神上壓制她,就是說嚇倒她,使她屈服,那可辦不到。此外,索涅奇卡有充分理由可以說,她有點兒神經錯亂。誠然,這還不能絕對確定,但是,的確在最近一個時期以來,在這一年當中,她那可憐的頭腦受刺|激太深了,以致發生了嚴重的錯亂。據醫生說,肺病的惡化也能引起神經錯亂的。
她臉頰上的紅暈越來越鮮明,她的胸部起伏著。再過片刻,她準會吵鬧起來。許多人咯咯地笑著,大概覺得這是叫人高興的。有人把軍需官輕輕地推了一下,並且低聲地對他說了幾句話,顯然在攛掇他們吵架。
「真是個傻子!您瞧,您瞧!帶他來幹什麼?至於彼得·彼得羅維奇,我永遠相信他。」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繼續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當然,他不像……」她提高嗓音對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說,神色異常嚴峻,並且不知為什麼甚至使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害怕起來。「不像您那兩個穿得很闊氣的、長裾拖地的女人,我的父親家裡就不要這樣的女人當廚子,可是我的亡夫邀請了她們,是賞她們一個臉,也許只是由於他的一片無限的好意。」
「姜——餅?您說:姜——餅?」軍需先生叫喊道。
「羅季昂·羅曼內奇,蒙您甚至在這樣的情況下,光臨舍間便飯,這就是為什麼我特別感激您的緣故。」她幾乎高聲地補充說。「可是我知道,您能夠踐約,只是因為您對我那可憐的亡夫有著特別的交情。」
「請問,您這是什麼意思?」軍需官開腔了。「我的意思是,您指的是誰……哪一個……您剛才說的……不過,不必啦!真是胡說八道!寡婦!苦命人!我饒恕您……算了!」他又喝乾了一杯伏特加。
索尼雅趕緊向她轉述了彼得·彼得羅維奇的歉意。她盡量提高嗓音,讓大家都能聽見,使用最客氣的含敬意的詞句,這些詞句甚至是她特意按照彼得·彼得羅維奇的措辭仿造的,並且經過她的潤色。她又補充說,彼得·彼得羅維奇叫她特地轉告,他一有機會立刻就來,要跟她當面談幾個問題,商量一下可以做些什麼,往後該怎麼辦,等等。
酒不多,品種也少,馬德拉酒也沒有:這是言過其實的。可是酒是有的。有伏特加、朗姆酒和里斯本酒,質量雖然都十分低劣,但是數量卻是足夠的。除了蜜粥,還有三、四道菜(其中還有一道煎餅),都是在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廚房裡做的。此外,桌上一下子擺上了備飯後喝茶的兩個茶炊和五味酒。一切東西都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在一個鄰居,一個時運不濟的波蘭人的幫助下親自採辦的。這個波蘭人不知道什麼緣故住在李彼韋赫賽爾太太的房子里。他立刻跑來聽候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差遣,昨天他奔走了一整天,今天又沒命地奔走了一個早晨,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大概竭力想使人注意到他的賣力。他時刻跑去找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商量每件細小的事情,甚至跑到商場去找她,不住地管她叫「官太太」,終於像個辣蘿蔔一樣惹她討厭了,雖然她開頭說,沒有這個「熱心的好人」她會累倒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生就這樣的性格:read•99csw.com喜歡把任何初次相見的人捧上天,甚至恭維得對方臉紅,捏造各種事實吹捧他,而且對這一切她都深信不疑,後來忽然一下子失望了,就同他決裂,把他橫加侮辱,粗暴地趕走幾小時前她還欽佩得五體投地的那個人。她天生愛說愛笑、樂觀、平和;但由於屢遭不幸和挫折,她甚至熱切地渴望和要求大家和和睦睦,快快樂樂,不許破壞和睦的生活,所以生活上稍微發生不和諧或者稍受挫折,她幾乎立刻就會發狂,剎那間從光明的希望和幻想中醒悟過來,於是開始詛咒命運,摔破和打毀隨手抓起的東西,把頭在牆上猛撞。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也忽然不知為什麼受到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異常重視和異常尊敬。唯一的原因也許是要辦回喪飯,而阿瑪麗雅也肯誠心誠意地來幫忙:她擺開了桌子,拿來了檯布、器皿和其他東西,在自己廚房裡做菜。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把一切都託付她,她自己到墓地上去了。一切當真都搞得很出色:桌子甚至布置得很整潔,碟子、刀叉、酒杯、玻璃杯、茶杯——這些東西都是向各個鄰居借來的,所以是七拼八湊的,式樣不同,大小不一;但到時候卻擺得很妥帖。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覺得自己把事情做得很出色,甚至帶幾分自豪感迎接從墓地回來的人們。她穿得很漂亮,戴了一頂系著新的黑紗帶的包發帽,穿著玄色的連衫裙。雖然她有這種自豪感是理所當然的,但不知為什麼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卻不大高興:「沒有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幫忙,彷彿回喪飯真的會辦不成!」她也不喜歡那頂系著新的黑紗帶的包發帽:「這個德國蠢貨所以這麼自豪,恐怕是因為她是房東,出於一片好心才答應來幫窮房客的忙?一片好心!多謝多謝!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爸爸是個上校,幾乎要升為省長了。在他家裡有時擺開可坐四十人的筵席,因此像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或者不如說像柳德維果夫娜那樣的人,連廚房也不許進呢……」但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決意暫不流露自己的感情,雖然她已經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得遏制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讓她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然的話,天曉得她會把自己看作什麼樣的人,但暫時對她只持冷淡的態度。另一件不愉快的事也是使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感到氣憤的部分原因:在安葬的時候,除了波蘭人準時趕到了墓地外,其餘邀請過的房客一個也沒有去送殯;來赴喪宴的,就是說,來吃冷盤的,都是一些最卑微的窮房客,他們中間有很多人甚至是醉醺醺的,真是一些不體面的人。幾個年事較高的和可敬的人,好像故意商量好似的,一個都沒有來。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可以說,是個最有身價的房客,也沒有來,然而還在昨天晚上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卻對所有的人,也就是說,對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對波列奇卡,對索尼雅和波蘭人都說過,他是個最高尚最慷慨的人,交遊廣闊,有財產,是她前夫的知交,到她父親家裡去作過客,答應過要儘力設法給她弄到一筆為數可觀的撫恤金。必須注意,如果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稱讚某人交遊廣闊,有財產,這不是她得到了什麼好處,也不是她有任何個人的打算,帶著一些私心,可以說,是她出於一片熱情,只是她喜歡誇讚和抬高那個被她稱讚的人的身價罷了。「這個壞蛋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和盧仁一樣也沒有來,大概是「學他的樣」吧。「這個傢伙把自己看成什麼樣的人啊?我好意邀請他,只因為他和彼得·彼得羅維奇相熟,同住在一間屋子裡,不好意思不邀請他。」那個有上流社會風度的太太和她那個「徐娘半老的女兒」也沒有來。她們雖然在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公寓里住了才兩個星期,但已經好幾次埋怨過從馬爾美拉陀夫家裡傳來的吵鬧聲和叫喊聲,特別是當死者醉醺醺地回家的時候。當然,這些話,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早已從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嘴裏聽到過。她跟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吵架,威脅要趕他們出屋的時候,就大喊大叫,說他們吵得「那兩個高貴的房客」不得安寧,「他們給這兩個高貴的房客脫靴子還不配呢」。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這次故意邀請這位「她給她們脫靴子還不配」的太太和她的女兒,尤其是因為從前她們邂逅相遇的時候,這位太太就傲慢地不理人——所以,要讓這位太太知道這裏的人都有「更高尚的思想感情,因為不記恨,才邀請她們」,並讓她們知道,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不是一向過這種苦命生活的。在吃回喪飯的時候,一定要向她們解釋一下,也要告訴她們,她父親當過省長,同時也向她們作個暗示:不九-九-藏-書必在碰見的時候不理睬她——這是非常愚蠢的。那個胖子中校也沒有來(實際上他是個退職的上尉),原來他從昨天早晨起就「爛醉如泥」了。總之,只來了這幾個人:頭一個是波蘭人,接著到來的是個面貌醜陋、身體孱弱、沉默寡言的事務員,他穿了一件油跡斑斑的禮服,滿臉粉刺,氣味難聞;之後又來了一個耳聾眼瞎的老頭,從前在郵政總局裡做過事,有個人不知為什麼很久以來把他供養在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家裡;又來了一個喝醉的退職中尉,其實他是個軍需官,毫無禮貌地哈哈大笑,「你們瞧」,連背心也沒穿哪!有一個客人甚至沒有向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問好,就在桌旁坐下了。最後到來的那一個因為沒有外衣,就穿了睡衣而來,這太不成體統了,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和波蘭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他推了出去。但那個波蘭人帶來了兩個同胞,他們從來沒有在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房子里住過,房子里的人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這種種使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異常不滿。「到底是為誰辦的?」桌子已把整個屋子佔據了,為了節省座位,甚至不讓孩子們上桌,叫他們在後面角落裡的一隻箱子上吃;並且讓兩個年幼的孩子坐在長凳上,波列奇卡是大孩子啦,應該照管他們,喂他們,替他們像替「貴族子弟」一樣抹鼻涕。總之,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不由地大擺架子,甚至態度傲慢地迎接客人。她用特別嚴峻的目光看著某幾個人,神氣高傲地請客人入席。她不知為什麼認為許多客人沒有到來應該歸咎於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因此對她的態度突然變得極不客氣,後者立刻就注意到了,不禁大為生氣。這樣的開端不會有好結果。大家終於入席了。
「是的,他愛喝酒;愛喝酒,常常喝!」那個退伍的軍需官喝完了第十二杯伏特加,突然叫喊道。
「不但揪頭髮,甚至用布撣子對付某些傻瓜也有好處。現在我說的不是我的亡夫!」卡傑琳娜毫無顧忌地對軍需官說。
這時笑聲又變為難受的咳嗆。接連不斷地咳了五分鐘光景,手帕上留下了一些鮮血,額上滲出一滴滴汗珠。她默默地讓拉斯柯爾尼科夫看看血。稍微停頓了一下,她立刻又對他低聲地說起話來,神態異常興奮,兩頰泛起了紅暈。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沒有理睬他。她想起一件什麼事來了,嘆了口氣。
拉斯柯爾尼科夫幾乎是在他們從墓地上回來的時候進來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看見他到來,十分高興;首先是因為他是唯一的「有教養的客人」,「大家都知道,再過兩年他將要在本地一所大學里當教授」;其次,是因為他立刻有禮貌地請她原諒他不能前來送殯,雖然他很想來送殯。她急忙奔到他跟前,拉他坐在自己左邊的座位上(坐在右邊的是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儘管她忙得不可開交,卻不停地把每道菜遞給客人,讓他們都能嘗到;儘管她咳得很痛苦,這兩天她似乎咳得特別厲害,咳嗆不時打斷她的話,使她呼吸困難,但她還是不斷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談話,急於輕聲地向他傾吐胸中鬱積著的感情和心裏因為白辦了喪宴而激起的義憤。這種不滿情緒時時轉變為對在座的客人們的最快樂的和不可抑制的大笑,但主要是嘲笑女房東。
「您要知道,可以說,我委婉地托她邀請過這位太太和她的女兒。您可明白,我指的是誰?這要態度和氣、手段極其高明,可是她把事情辦得這麼糟,以致這個外來的蠢貨,這個高傲自大的賤婆娘,毫不足道的外省女人,只因為她是一個少校的未亡人,上京都來設法請求撫恤金,到處奔走,跑得連裙子下擺都磨破了,年紀已經五十五,還塗脂抹粉,描眉毛,搽口紅,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這樣一個賤婆娘,不但不肯來,甚至沒有差個人來道歉。既然自己不能來,那麼人家邀請了她,理該有最起碼的禮貌吧!我可不明白,為什麼彼得·彼得羅維奇也不來?索尼雅在哪兒?她上哪兒去了?啊,她到底回來了!索尼雅,你在哪兒?真奇怪,父親安葬連你也沒有趕到。羅季昂·羅曼內奇,請讓她坐在您旁邊吧。索涅奇卡……你坐在這兒,你要吃什麼,自己拿吧。吃些肉凍吧,這道菜最好吃。煎餅馬上就要端來了。給孩子們吃過嗎?波列奇卡,各種菜你們都有了嗎?吭—吭—吭!嗯,很好。要做個好孩子,廖尼雅。可你,柯里亞,兩隻腳別擺動,要像貴族子弟那樣坐著。你說什麼,索涅奇卡?」
「對,你常常揪他頭髮,揪過不止一次,」軍需官又大聲叫道,並且又往嘴裏倒了一杯伏特加。
於是她又一次傲慢而自尊地打量了一下客人們,突然提高嗓音,隔著桌子特別關切地問一個耳聾九-九-藏-書的老頭兒:「要不要再來些烤肉?喝過里斯本酒沒有?」老頭兒不答理,雖然鄰座的人為了尋開心,甚至推了他一下,但他好久弄不懂人家問他的話。他只張大了嘴,朝四下掃視了一眼,這更引起大家一陣哄然大笑。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開心起來,馬上津津有味地談起各種事情來了,忽然說,她一領到撫恤金,一定要在自己的故鄉T城開辦一所寄宿中學,專收貴族女孩子。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本人還沒有向拉斯柯爾尼科夫談起過這個計劃,她立刻陶醉於引人入勝的各種細節。不知怎麼搞的,她手裡突然出現一張「獎狀」。已故的馬爾美拉陀夫曾經在酒館里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談起過,說他老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從女子高等學校畢業的時候,「在省長和其他名流面前」跳過披肩舞,在談話中提到過這張「獎狀」。顯然,這張獎狀現在應該成為一種證據,證明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有資格開辦學校;但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壓倒「那兩個穿得很闊氣的長裾拖地的女人」,倘若她們來赴喪宴,就向她們明確地證明,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出身於高貴的門第,「甚至可以說,出身於貴族家庭,是個上校的女兒,比起近來大批出現的女冒險家來,大概略勝一籌。」這張獎狀馬上在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們手裡傳閱起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並不阻撓,因為這張獎狀當真en toutes lettres表明,她是一個獲得過勳章的七等文官的女兒,因此,她實際上差不多是個上校的女兒。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興緻勃勃,立刻大談將來要在T城過美好平靜的生活的各種情景;也談到她將要聘請來教課的教師們;又談到一個可尊敬的老人,法國人曼果。他曾經在女子高等學校里教過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法文,現在還在T城度晚年,給他適當的薪俸,他一定肯到她的學校里去教書;末了,她談到了索尼雅,「她將和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一同到T城去,協助她搞各項工作。」但是這當兒忽然有個人在桌子一頭撲哧一笑。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雖然馬上竭力裝出這樣一副神氣:鄙夷地不理在桌子那頭髮出的笑聲,但是馬上故意提高嗓門,興奮地談起索菲雅·謝苗諾夫娜來了,說她毫無疑問一定能夠做她的一名助手;又談到「她的溫柔、耐心、自我犧牲精神、高尚的氣度和教養」,並且愛撫地拍拍索尼雅的臉頰,稍微欠起身子,熱烈地把她吻了兩下。索尼雅漲紅了臉,可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忽然號啕大哭起來,自言自語:「她是個神經衰弱的傻瓜,既然心煩意亂,喪宴該散席了,而且菜已經上完了,該送茶了。」這時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十分生氣,因為她完全沒有插嘴的機會,甚至根本沒有人在聽她的話。她突然冒險做最後一次的嘗試,憂心忡忡地斗膽告訴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一個理由充足而且意義深刻的意見,說在她將要開辦的寄宿中學里,應該特別注意女生的die Wasche的清潔,必須聘請一位很能幹的die Dame管理襯衣。其次,「要禁止年輕的姑娘們晚上偷看小說。」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當真心煩意亂,精神疲憊,她懊悔辦回喪飯,立刻毫不客氣地「打斷」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話,說她「胡說八道」,什麼也不懂;關心die Wasche是老媽子的事,而不是貴族女子寄宿中學校長的事。至於看小說,這簡直是不成體統的話,她叫她住口。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滿臉通紅,十分氣憤地說,她不過是「一片好意」,她是「一片極大的好意」,並說:「住了房子,Geld已經很久沒付給她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立刻向她「反擊」,她說,「一片好意」是撒謊,因為還在昨天,她的亡夫還躺在桌上的時候,她還為房子的事受過她的氣。對這個反駁,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回答得理由十足,說她「邀請過那位太太和她的小姐,但那位太太和她的小姐不肯來,因為她們都是高貴的太太和小姐,不能上一個卑微的太太那兒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立刻「著重地向她指出」,因為她自己是個不高尚的人,她不可能判斷什麼是真正的https://read•99csw•com高尚。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忍無可忍了,立刻說,「她的Vater aus Berlin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走路的時候兩手插入口袋裡,嘴裏常常說:呸!呸!」為了更逼真地扮演自己的老父,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兩手插在口袋裡,鼓起腮幫,在房客們一片大笑聲中,嘴裏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聲音,好像在說「呸—呸」。他們故意表示讚許來攛掇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因為他們預感到將要打架。但是這使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忍無可忍了,為了讓大家都能聽見,立刻口齒清楚地大聲說,「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也許從來沒有Vater,她不過是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彼得堡的芬蘭女人,大概,以前在什麼地方當廚娘,或許是個比廚娘還低卑的女人。」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臉紅得像蝦,尖聲地叫了起來,說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也許「根本沒有Vater;而她的Vater aus Berlin,總是穿著常禮服,老是說,呸,呸,呸」!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鄙夷地說,她的出身大家都知道,在這張獎狀上用鉛字印著:她的父親是個上校;可是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父親(如果她有個父親的話),大概是彼得堡賣牛奶的芬蘭人;毫無疑問,她根本沒有父親,因為到現在為止大家都還不知道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父稱是什麼,是伊凡諾夫娜呢,還是柳德維果夫娜?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因此大發雷霆;拿拳頭猛擊桌子,並且尖聲地叫喊,說她是阿瑪爾-伊凡,不是柳德維果夫娜,她的Vater「叫約翰,是個市長」,而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Vater「從來沒有當過市長」。卡傑琳娜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嚴厲地、顯然沉著地(雖然臉色煞白,胸部劇烈地起伏)對她說,要是她哪怕再一次敢於把「自己的混賬父親跟她的爸爸相提並論,那麼,她,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就要扯下她的包發帽,踩上一腳」。聽到這句話,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便在屋子裡奔跑起來,沒命地喊叫,說她是房東,叫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立刻搬走」;接著,她不知為什麼猛撲過去把桌上的銀匙子一股腦兒收起來。一片吵嚷聲和呼喊聲。孩子們都哭起來了。索尼雅奔過去攔住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但是,當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突然說出黃執照這個詞兒的時候,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推開了索尼雅,猛衝到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跟前去了,立刻要實現自己所作的扯下她的包發帽這個恫嚇。這當兒門開了,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突然在門口出現。他站著,用嚴厲的、專註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所有的人。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連忙向他奔去。
「真是一隻貓頭鷹!」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幾乎高興起來,立刻又對拉斯柯爾尼科夫低聲說。「她想說:『他常常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卻說成了『他常常把雙手伸入別人的口袋裡』,咳—咳!您可注意到,羅季昂·羅曼諾維奇,這些住在彼得堡的外國人,也就是說,主要是那些從什麼地方來到我們這兒的德國人,都比我們愚蠢!您可同意,可不可以讓她說:『藥房里的卡爾嚇得像刀扎著心窩一般』,他(窩囊廢!)這才不把車夫捆起來,而『合著雙手,哀哀哭泣、苦苦央求!』哎呀,這個傻女人!她以為這很感動人,卻沒有想到她多麼愚蠢!在我看來,這個喝得醉醺醺的軍需官要比她聰明得多;至少可以看出,他是個醉鬼,喝得酩酊大醉了,可是這些人卻那麼循規蹈矩,神態嚴肅……瞧,她坐著,瞪著眼。在生氣呢!在生氣呢!嘿—嘿—嘿!咳—咳—咳!」
「亡夫確有這個嗜好,這大家都知道。」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突然向他反擊。「可他是個善良而高尚的人,愛自己的家,尊敬自己的家,只有一點不好:他心腸太軟,相信形形色|色生活腐化的人。天曉得,他跟誰沒喝過酒,甚至跟那些比他的鞋底還不如的人也一起喝過酒!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要知道,在他的口袋裡常常找到蜜糖薑餅:他醉得像死人,但還是記得孩子。」
「一切都得怪這隻布谷鳥。您可明白我指的是誰。我指的是她,就是她!」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用頭點點女房東,向拉斯柯爾尼科夫示意。「您瞧,她睜圓著眼睛,感覺出我們在談論她;但她不懂,瞪著眼。呸,貓頭鷹!嘿—嘿—嘿!吭—吭—吭!瞧,她戴著這頂帽子想表現什麼呢!吭—吭—吭!您可注意到,她老是想叫大家把她看作我的恩人,她的光臨使我增光。我把她當作一個正派女人,請她去邀請幾個體面的人物,亡夫的幾個熟人。可是您瞧,她請來了些什麼人啊:幾個小丑!一些邋邋遢遢的傢伙!read.99csw.com您瞧瞧這個臉骯里骯髒的人:這個長著兩條腿的窩囊廢!這幾個波蘭人……嘿—嘿—嘿!吭—吭—吭!誰也從來沒有在這兒見過他們,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我問您,他們來幹什麼?他們循規蹈矩地坐成一排。喂,先生!」她突然向其中一個波蘭人叫道。「煎餅嘗過沒有?再來些?您喝杯啤酒啊,啤酒!您要喝伏特加嗎?您瞧:他霍地站了起來,點著頭打招呼。您瞧,您瞧:他們大概都餓壞了,這些窮鬼!沒關係,讓他們吃吧。至少不吵鬧了,不過……不過,真的,我擔心房東的那些銀匙子!……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她忽然幾乎大聲地對她說。「如果您的匙子萬一被人偷走,我可不負責,我預先聲明!嘿—嘿—嘿!」她又轉臉聲音響亮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又用頭點點女房東向他示意,為自己的狂妄行為而高興。「她不懂,又不懂了!張開嘴坐著。您瞧瞧這隻貓頭鷹,一隻地道的貓頭鷹,系著新紗帶的貓頭鷹,嘿—嘿—嘿!」
拉斯柯爾尼科夫坐著,厭惡地默然聽著。也許由於禮貌,才吃些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不時放在他盤子里的菜,免得她生氣。他目光定定地細瞧著索尼雅。可是索尼雅越來越驚慌,越來越擔憂;她也有預感:喪宴不會平安無事地收場的,因此恐懼地注意著越來越惱火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同時她也知道,從外省來的那個太太和那個小姐所以蔑視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邀請,主要就是由於她索尼雅的緣故。她從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的嘴裏得知,那個做母親的接到邀請甚至大發脾氣,問:「她怎麼能夠讓自己的女兒去跟這個女人坐在一起?」索尼雅還預感到,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已經多少知道了一些,而侮辱她索尼雅,在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看來,要比侮辱她本人,侮辱她自己的孩子,侮辱她的爸爸嚴重得多,一句話,這是極大的侮辱。索尼雅也知道,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心情現在已經不平靜了,「除非她能夠使那兩個長裾拖地的女人知道,她們倆是……」等等。有人好像故意地從桌子另一頭遞給了索尼雅一個盤子,盤子里放著用黑麵包做的當中穿了一支箭的兩顆心。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漲紅了臉,隔著桌子立刻大聲說,遞盤子的人當然是「一頭醉驢」。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也覺出事情不妙。同時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傲慢態度也使她深感受辱。為了排遣大伙兒的煩悶,並帶便抬高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身價,她突然無緣無故地談起一個她的熟人,「藥房里的卡爾」來了。有一天夜裡他搭了一輛馬車,「馬車夫想謀害他,卡爾苦苦哀求不要害死他,痛哭流涕,合著兩手拜他,神色驚慌,嚇得像刀扎著他的心窩一般」。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雖然微微一笑,但立刻反對說,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不應該用俄語講笑話。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更生氣了,反駁說:她的「Vater aus Berlin」,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走路時雙手常常插在口袋裡。動不動發笑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因而大為惱火,勉強克制著。
索尼雅知道,這些話會使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得到寬慰,感到滿意的,主要是會使她的自尊心得到滿足。她在拉斯柯爾尼科夫旁邊坐下了,慌忙地向他鞠了個躬,並向他投了好奇的一瞥。但從此以後,不知怎的就避不看他了,而且避不跟他談話。她甚至好像心不在焉,雖然眼睛看著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臉,討她歡喜。她和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都沒有穿喪服,因為她們都沒有錢做喪服;索尼雅穿著一件褐色的衣服,顏色較深;可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卻穿著她那僅有的一件連衫裙,就是那件有條子的深色的布連衫裙。從彼得·彼得羅維奇那兒帶來的消息真叫人高興。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認真地聽完了索尼雅的話后,又儼然問,彼得·彼得羅維奇身體好嗎?接著立刻就幾乎大聲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嘟嘟囔囔說,像彼得·彼得羅維奇那樣的可尊敬的有身價的人,發覺自己在這樣一夥「罕見」的人中間,確實會感到不習慣的,雖然他儘力幫助著她的一家人,並且跟她爸爸舊交甚篤。
「您一定像大家一樣,也認為我對待他太嚴吧,」她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往下說。「其實並不是這樣!他尊敬我,非常非常尊敬我!他心地很好!有時我多麼可憐他啊!他常常坐在角落裡望著我,我不禁可憐起他來,想對他溫和些,接著又暗自想:『你對他溫和,他又會去喝酒』,只有用嚴厲的辦法才能管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