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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三節

第五章

第三節

他似乎堅決而又沉著。只要看一下他的神氣,大家就明白了,他當真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以弄個水落石出了。
「我神志很清爽,您倒是神志不清……騙子!嘿,這多麼卑鄙無恥!我全都聽見,我故意等待著不走,要弄個明白。因為,我坦白地說,甚至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這不十分合乎邏輯……您為什麼干這種勾當——我可不明白。」
盧仁臉上勃然失色了。
「諸位,讓我走,讓我走;別擠啦,讓我過去!」他邊說,邊從人叢中擠了出去。「對不起,別嚇唬我;我老實告訴你們,這對你們不會有什麼好處的,你們得不到什麼,我不是膽小鬼,相反,諸位,你們倒要負強迫我隱瞞刑事案的責任。這個女賊被充分揭穿了,我要追究。我們的法官可不是瞎子……也不是醉鬼,不會聽信這兩個惡劣透頂的無神論者、搗亂分子和自由主義者的話。他們為報私仇而加罪於我,因為他們都是蠢貨,對這點連他們自己也承認……讓我走!」
「那麼還有一百盧布您絕對不承認嗎?」他表示責備地堅持說,沒有接受這張鈔票。
「我可以說明他敢於干這種勾當的真正原因,如果有必要,我還可以起誓!」拉斯柯爾尼科夫堅決地說,終於向前邁了一步。
「多麼卑鄙呀!」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凝視著他的眼睛,又說了一遍。
「對不起,我也許會打斷你們的談話,但是有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彼得·彼得羅維奇說,彷彿是對大家說的,而不是只對某個人說的。「我甚至很高興,大家都在這兒。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我極誠懇地請求您,請您以房東的身份,留心地聽聽我跟索菲雅·伊凡諾夫娜以下的談話。索菲雅·伊凡諾夫娜,」他直截了當地對感到異常驚訝並且事先已經害怕起來的索尼雅接下去說。「您走後,我的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在我的朋友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列別茲雅特尼柯夫的屋子裡我的桌上不翼而飛了。不管怎樣,如果您知道並且告訴我,現在這張鈔票在哪兒,那麼我拿人格向您擔保,並請大家作證,事情就此了結。如若不然,我不得不採取很嚴厲的手段,那……只好怨您自己了!」
「你們把這個女瘋子抓起來!」他叫道。
「隨便哪一個!誰願意,就抄她!」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叫道。「索尼雅,把口袋翻出來讓他們看!看呀,看呀!你瞧,惡魔,袋是空的,這兒有一塊手帕,看見嗎,袋是空的!這是另一隻袋,看呀,看呀!你看見嗎!你看見嗎!」
「對,對,正是這樣!」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欣然證實說。「這一定是這樣,因為索菲雅·謝苗諾夫娜一走進我們的屋子,他就問我:『您是不是在這裏?我在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客人中間看到您沒有?』他把我叫到窗前,悄聲問我這兩句話。這樣看來,他一定需要您在這裏!正是這樣,沒有錯兒!」
「怎麼!無法無天地誣衊人還不夠——這頭畜生還來向我進攻!怎麼!在我丈夫安葬的日子里,受了我的款待,卻要攆我出屋,趕我和死了父親的孩子們到街上去!我上哪兒去啊!」這個可憐的女人數落著,號啕大哭,氣喘吁吁。「天哪,」她突然叫喊起來,兩眼閃爍著怒火。「難道沒有公理了!如果不保護我們,不保護這些死了父親的孩子,你保護誰啊?咱們等著瞧吧!世界上有法律和正義,我要去找!立刻就去找,你等著吧,無法無天的畜生。波列奇卡,你和弟弟妹妹都留在家裡,我就要回來。你們等我回來,哪怕在街上等我也好!咱們瞧著吧,世界上有沒有正義?」
「為什麼嗎?那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說的都是鐵的事實,這是鐵的事實!我一點兒也沒有看錯,您是個卑鄙的犯了罪的人,我記得,正是由於這個緣故,當時,就是在我感謝您並跟您握手的時候,立刻就想到了這個問題:您偷偷地塞入了她的口袋裡,這究竟是為著什麼?就是說,您為什麼要偷偷地塞進去?難道這隻是因為您想瞞過我嗎?您知道,我同您在信念上是有分歧的,我否定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的私人行善。我以為您當真不好意思在我面前送給她這麼多錢;此外,我又想,也許他想送給她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吧,讓她在發現口袋裡有一張一百盧布鈔票的時候,吃一驚。(因為我知道,有些慈善家很喜歡這樣來掩飾他們的善舉。)後來我還以為,您想試一試她,就是說,當她發現鈔票的時候……會不會來向您道謝!接著我又想:您想避免人家道謝,讓……正如俗話所說,讓右手不曉得,還是怎的……總而言之,就是這一類的事吧……當時我有許許多多想法;因此我決定往後把這一切想法都仔細地考慮一番,但我仍然認為,當著您的面,把我所知道的秘密揭發出來到底不大好。可我立刻又想到一個問題: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在發覺之前說不定會把錢丟失;所以我決意上這兒來,把她叫出去,告訴她有人在她口袋裡放入了一百盧布。我順便先拐到柯貝里雅特柯夫太太家,帶給他們一本《實證法概論》,特別推薦了皮德里特的一篇文章(但也推薦了瓦格納的文章);然後再上這兒來,這裏恰好發生了一樁多麼奇怪的事!如果我真的沒有看見您把一百盧布塞入她的口袋裡,我會有,會有這些想法和推斷嗎?」https://read.99csw•com
「我願意負責……可是您要安靜下來,太太,您要安靜下來!我非常明白,您不是可欺侮的!……這……這……這怎麼辦呢?」盧仁喃喃地說。「應當喊警察來……雖然現在已經有足夠多的證人……我願意……但男人到底不方便……因為性別關係……如果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肯協助……雖然不應該這樣做……這怎麼辦呢?」
他勉強地擠了出去;但那個軍需官不肯讓他那麼便宜,只罵幾句就放他走:他從桌上抓起一隻玻璃杯,猛地一揮,向彼得·彼得羅維奇扔了過去;可是玻璃杯卻直飛到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身上。她突然尖叫一聲,那個軍需官因用力過猛,身體失去了平衡,就沉重地摔倒在桌子底下。彼得·彼得羅維奇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了,半小時后,他已經離去。索尼雅天生膽小,她以前就感覺到了,害她比害任何別的人更容易,每個人都可以侮辱她,而且幾乎不受懲罰。但是在這個時刻以前,她依然認為,對任何人小心、和氣、順從是可以消災免禍的。她太失望了。不用說,她能夠耐心地、幾乎毫無怨言地忍受一切——連這樣的事她也能忍受。可是開頭她覺得這太痛苦了。雖然她勝利了,辨明了她是無辜的——等到從來沒有經受過的驚嚇和恐懼一過去,等到她知道並且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一種孤單無助的和受了凌|辱的感覺就痛苦地揪緊了她的心。她號啕痛哭起來。她終於忍不住了,從屋子裡狂奔出去,跑回家去了。這差不多是在盧仁走後不多久。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被玻璃杯擊中,引起了在場的人一陣狂笑,她豈肯代人受過,於是瘋狂地尖叫一聲,向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直撲過去,把一切都歸罪於她:
「太太!太太!」他令人感動地大聲叫道。「這不關您的事!沒有人能說您是教唆者和同謀者,尤其是您把她的口袋都翻了過來,因此她暴露了。這樣看來,您事先是一無所知的。我極願意同情別人,如果可以這樣說,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是為貧窮所逼,但是,小姐,您為什麼不肯承認呢?您怕丟臉嗎?您第一次干這種勾當嗎?也許您發慌了?事情是清清楚楚的;很清楚的……然而您為什麼出此下策呢?女士們和先生們!」他轉臉對在場的人們說。「女士們和先生們!我很可憐她,可以說,非常同情她,現在我甚至也可以原諒,儘管我個人受了侮辱。小姐,但願今天的恥辱往後能成為您的教訓,」他對索尼雅說。「可我不再追究了,好,就此作罷。算了!」
彼得·彼得羅維奇側著身子打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身邊向對面的屋角走去,索尼雅就在那兒。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從索尼雅手裡奪過來鈔票,把它揉成一團,照準盧仁的臉丟了過去。紙團擊中了他的眼睛,掉到了地板上。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跑過去撿起了鈔票。彼得·彼得羅維奇勃然大怒。
「怎——么!」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突然清醒過來了,叫道,彷彿掙脫了什麼似的,向盧仁猛撲過去。「怎麼!您叫她賊。這是索尼雅偷的?嘿,你們這些壞蛋!你們這些壞蛋!」她又向索尼雅奔去,張開兩條枯瘦的胳臂把她緊緊地抱住,像夾在老虎鉗里一樣。
「我親眼看見,我親眼看見!」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大聲地證實說。「雖然這違背我的信念,但我願意此刻在法庭上宣誓,因為我親眼看到您怎樣悄悄地塞入了她的口袋裡!只是我很傻,以為您這樣做是一片好意!您在門口跟她告別,當她掉轉身來而您用一隻手跟她握別的時候,您的另一隻手——左手就把鈔票悄悄地放入她的口袋裡。我親眼看見!親眼看見!」
盧仁默不作聲,臉上浮出了鄙夷的微笑。但是他臉色煞白。他似乎考慮著脫身之計。他也許一心想溜之大吉,但眼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簡直是承認人家沒有冤枉他,承認他確實誣陷了索菲雅·謝苗諾夫娜。何況喝得差不多了的客人們都太激動了。那個軍需官,雖然不十分了解事情的真相,但他叫喊得最響,提出了幾個對盧仁十分不利的辦法。但也有沒喝醉的人;他們都是從各個房間里跑來聚集在這兒的。三個波蘭人怒不可遏了,不住地向他叫嚷:「這個先生是個壞蛋!」還用波蘭話喃喃地恫嚇他。索尼雅神色緊張地傾聽著,但似乎也沒有完全弄清楚,彷彿從昏迷中醒過來似的。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他是她的唯一的保護人。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聲音嗄啞地吃力地喘著氣,似乎累極了。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比所有的人都傻,張開嘴站著,什麼也弄不明白。她只看見彼得https://read.99csw.com·彼得羅維奇有點兒垂頭喪氣。拉斯柯爾尼科夫要求再說幾句,但沒有讓他說完:大家都叫嚷起來,緊緊地圍住了盧仁,謾罵,恫嚇。可是彼得·彼得羅維奇並不害怕。看到冤枉索尼雅的詭計不能得逞,他簡直想採取蠻橫手段了。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不但把兩隻口袋都翻過來了,而且還把它們拉了出來。可是從第二隻右邊的口袋裡,突然跳出來一張鈔票,在空中畫了一條拋物線,掉落到盧仁的腳邊。這大家都看在眼裡;許多人不覺啊的驚叫起來。彼得·彼得羅維奇彎下腰,用兩個指頭從地板上撿起了鈔票,舉著鈔票讓大家看,並把它展了開來。這是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折成八層。彼得·彼得羅維奇舉著鈔票轉了一圈,讓大家瞧瞧這張鈔票。
「這是多麼卑鄙呀!」門口突然傳來了一陣響亮的嗓音。
「我現在完全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拉斯柯爾尼科夫直接對列別茲雅特尼柯夫繼續往下說。「事情一發生,我就起疑了,這裏面有卑鄙的詭計;我所以起疑,是由於某些只有我才知道的特殊的情況,我馬上就把這些情況告訴大家:問題就在這裏!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您這番寶貴的話,使我徹底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請大家,大家聽我說,這個先生(他指著盧仁),不久以前,向一個年輕女子,就是向舍妹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拉斯柯爾尼科娃求過婚。但是他到彼得堡后,前天,我們頭一次見面,就跟我爭吵起來,我把他攆走了,有兩個人可以作證。這個人很毒辣……前天我還不知道他住在這所房子里,同您安德烈·謝苗諾維奇住在一起。怪不得我們吵架那一天,就是前天,他看見我作為已故的馬爾美拉陀夫先生的朋友,送給他的夫人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幾個錢充作殯葬費用,他立刻就給家母捎去一張便條,告訴她,說我把所有的錢不是送給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而是送給索菲雅·謝苗諾夫娜,並且用最卑鄙的語言談到……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的品格!就是說,他暗示了我跟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的關係的性質。這一切,現在你們都可以明白了,目的在於挑撥我跟母親和妹妹不和,向她們暗示,我懷著卑鄙的目的濫花她們幫助我的僅有的幾個錢。昨天晚上,我在母親和妹妹面前,也當著他說明了事情的真相,證明我送錢給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是充作殯葬費用的,而不是送給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的。兩天前,我跟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甚至還不相識,連面也沒見過一次。同時我還補了一句,他,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加上他的全部身價,還抵不上被他說得那麼壞的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的一個小指頭。他問我:是不是讓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坐在我妹妹身邊?我回答說,那天我就這樣做了。因為家母和舍妹不肯聽信他的讕言,沒有跟我吵架,他就惱羞成怒,對她們逐漸說出不可原諒的粗暴無禮的話來。他們決裂了,他被攆了出來。這還是昨天晚上的事。現在我要請大家特別注意:你們要知道,如果他現在能夠證明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是個賊,那麼他首先就會向舍妹和家母證明,他的懷疑幾乎是對的;就會向她們證明,他因為我把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同舍妹平等看待而惱火也是對的;就會向她們證明,他所以對我大肆攻擊,就是為了保護,從而保全舍妹,他的未婚妻的名譽。總之,他以這一切為理由,甚至又能挑撥我跟親人不和,當然啰,他希望能夠跟她們言歸於好。至於他向我個人報復,那更不用說了,因為他有理由認為,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的名譽和幸福對我是很重要的。這就是他的如意算盤!我是這樣理解這件事的!這就是他的全部動機,不可能有別的原因!」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這是什麼意思?您說什麼?」盧仁嘟噥說。
「彼得·彼得羅維奇!」她叫了起來。「您可要保護我啊!讓這個蠢貨知道,她不能這樣對待一個遭到不幸的貴族太太,這事有法院管……我要去見總督大人……她要負責……您可要記著我父親的好處,保護保護這幾個孤兒吧。」
「我的意思是,您……是個誣陷者,我的話就是這個意思!」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激動地說,他那雙近視眼嚴厲地望著他。他非常氣憤。拉斯柯爾尼科夫盯著他,彷彿抓住每個字眼咂摸著似的。又是一片寂靜。彼得·彼得羅維奇幾乎著慌了,特別是在開頭一剎那。
「怎麼,我發瘋!我是瘋子?這個傻瓜!」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失聲地叫了起來。「你自己才是傻瓜、惡訟棍、卑鄙的東西!索尼雅,索尼雅拿了他的錢!索尼雅是賊!她還會送錢給人,傻瓜!」接著,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來。「你們見過傻瓜嗎?」她從這邊奔到那邊,指著盧仁,叫大家看。「怎麼!你也幫他?」她看見了女房東,「你這個賣灌腸的,你也來作證,說她是『賊』,你這個下流的、穿鍾式裙的普魯士母雞的腿!嘿,你們!嘿,你們!她沒有離開過屋子一步,她從你這個卑鄙東西那兒回來,就坐在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旁邊!……你們抄她的九*九*藏*書身吧!她既然沒有出去過,錢一定還藏在她身邊!抄吧,抄啊,抄啊!假如你抄不出,那麼對不起,親愛的,你要負責!我要去見皇上,要去見皇上,去見慈悲的沙皇本人,伏在他腳下,馬上就去,今天就去!我孤苦伶仃!他們會放我進去的!你以為他們不會放我進去嗎?你胡說,我可以進去,我可以進去!你以為她老實可欺嗎?你想欺侮她?可是我,朋友,不是可欺侮的!你辦不到!抄吧!抄啊,抄啊,嘿,抄啊!!」
「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您必須去報告警察,因此我極誠懇地請求您,差人去叫看門人來,」盧仁輕輕地甚至溫和地說。
「您敢叫我做證人嗎?」他說著,就走到彼得·彼得羅維奇跟前去了。
「對不起,太太……對不起,對不起,太太,」彼得·彼得羅維奇揮手叫她走開。「您是知道的,我不曾榮幸地認識令尊……對不起,太太!(有人縱聲大笑起來)我無意捲入您跟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這種沒完沒了的爭吵……我有我自己的事呢……我要立刻跟您的繼女索菲雅……伊凡諾夫娜……談幾句話,好像是叫這個名字吧?請讓我進去……」
「女賊!滾出去!喊警察,喊警察!」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大聲叫道。「把她們一家流放到西伯利亞去!滾!」
當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結束了自己那冗長的議論,並在結束語中作出合乎邏輯的結論的時候,他已經累死了,臉上甚至直淌汗。唉,他幾乎不能用俄語正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可是他又不懂別的語言),所以他一下子就感到筋疲力盡,做了義務律師后,似乎連面容也消瘦了。然而他的這番話卻產生了異常強大的效果。他說得這麼激昂,充滿信心,大家顯然都相信他的話。彼得·彼得羅維奇發覺事情對他不利。
「一派胡言!」氣得發狂的盧仁咆哮如雷。「一派胡言,先生,您胡說八道。『我忘了,我想起來了,我忘了』——這是什麼意思!那麼,我故意暗中塞入她的口袋裡嗎?為什麼呢?要達到什麼目的呢?我跟這個女人……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您不知道嗎?」盧仁追問,又沉默了一會兒。「您想一想吧,小姐,」他的口氣變得嚴厲了,但似乎還在勸導:「好好兒想一想吧,我可以再給您些時間去考慮。您要明白:如果我毫無把握,憑我的經驗,當然不會這樣冒失地當面揭穿您;因為如此這般地、直截了當地、公然指人為賊,如果是誣告,或者甚至弄錯了人,那我得負一定的責任。這點我是知道的。今天早晨,我因為需錢用,去把幾張五厘債券兌換了現金,票面總額是三千盧布。我在皮夾子里記下了這筆賬。我回到家裡,——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可以作證,——就點錢,點完二千三百盧布,放入皮夾子里,而皮夾子放入了常禮服的側袋裡。桌上大約還剩下五百盧布,其中三張鈔票都是票面一百盧布的。這當兒您來了(我叫您去的)——後來您在我那兒總是異常拘束,因此在談話中間,您甚至起身過三次。儘管我們還沒有談完話,您卻不知為什麼總是急於要走。這一切安德烈·謝苗諾維奇都可以作證。您自己,小姐,您自己大概也不會否認吧。我是通過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叫您去的,只是為了要跟您談談您的親屬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孤苦伶仃和無依無靠的境況(我不能上她這兒來赴喪宴),並跟您商量一個妥善的辦法,比方說,為她募捐,舉行抽彩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您感謝我,甚至流下淚來(我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都告訴您,首先是提醒您;其次是讓您知道,我什麼都記得很清楚)。後來我在桌上拿了一張十盧布的鈔票以我的名義送給您,作為對您的親屬第一次的補助。這一切安德烈·謝苗諾維奇都親眼看見的。接著我送您到門口,您還是很窘。您走後,只剩下了我和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兩個人,我跟他談了十來分鐘,安德烈·謝苗諾維奇便出去了,我又回到擺著鈔票的桌子跟前,想把這些錢點一遍后,另外擺開,我事先就有這樣的打算,我不禁大吃一驚,其中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不翼而飛了。您怎麼個看法:我決不能懷疑安德烈·謝苗諾維奇,這樣設想,我甚至覺得可恥。我也不會點錯,因為在您勞駕以前,我已經點完了,總數相符。回想起您的窘態,回想起您急於要走,以及您的兩手有時按在桌上這一切情況——對於這一切情況,您自己也不否認吧;最後我又考慮到您的社會地位和與這種地位有關的那些習慣,我,可以說可怕地,甚至違反我的意志,不得不認為您有重大嫌疑——當然啰,這是無情的,但卻是公正的!我還得補充一句,並重說一遍,雖然我有充分把握,可我知道,我現在說別人偷錢,是要負責的;但是現在您可以明白了吧,我決不罷休,我要干到底。我把原因告訴您,小姐,唯一的原因,唯一的原因是您忘恩負義!怎麼?我為了您的那個貧窮潦倒的親屬的利益而邀請您去,我儘力之所及送給您十個盧布,可您立刻當場做出這樣的事來報答我!不行,這不行!必須教訓教訓您。您要考慮考慮;而且,作為您的一個真正的朋友,我請求read.99csw.com您(因為目前您不會有更好的朋友),您要放明白點兒!要不然,我要不客氣!您到底怎麼說?」
「唔,那怎麼辦呢?」盧仁目光盯住她問。
索尼雅朝四下看了看。眾目睽睽,他們的臉色都是可怕的、嚴峻的、含諷帶譏的、憎恨的。她瞥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眼……他站在牆跟前,交叉地抱著兩臂,雙目閃射出怒火,望著她。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您胡說!」他粗暴無禮地叫道。「您站在窗前,怎麼看得清楚鈔票!這是您近視眼的錯覺……您胡說!」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我剛才不是對您說過,我要走,可您又留住了我;現在我只要補充一句:您是個傻瓜。希望您治好您的腦筋,治好您的近視眼。女士們和先生們,讓我走!」
屋子裡寂靜無聲。連孩子的啼哭聲也沉寂了。索尼雅站著,面如土色,眼睛看著盧仁,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她似乎還弄不懂。幾秒鐘過去了。
但是這一番狡辯救不了彼得·彼得羅維奇。相反,只引起了一片喃喃的不滿聲。
這當兒,在門口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旁邊又出現了幾個人,兩個從外省來的婦女也在他們中間張望。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把已故的馬爾美拉陀夫在談話中提到過的那塊綠呢頭巾披在頭上,打那些還擠在屋子裡的、亂成一團的喝醉的房客中間擠了出去,她號啕痛哭,滿面淚痕地跑到街上去了——此刻她並不知道上哪兒去,不管怎樣,得馬上去尋找正義。波列奇卡帶著弟妹們嚇得躲到角落裡坐在衣箱上,摟著那兩個幼小的孩子嗦嗦發抖,等著媽媽回來。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在屋子裡跑來跑去,尖聲叫喊,邊數落,邊隨手抓起東西摔在地板上,簡直是橫行霸道。房客們都叫嚷著,各干各的——有些人就自己所知道的談論著所發生的事;另一些人爭吵著、謾罵著;還有一些人唱起歌來……
他上索尼雅的家去了。
「哎呀,天哪!」索尼雅不由地說。
「你岔到哪兒去啦!」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叫道。「你胡說八道!你去喊警察吧,我可以起誓!我只有一點不明白:為什麼他敢於做這樣卑鄙的事!哎呀,真是個卑鄙無恥的傢伙!」
「Gott der barmherzige!我早已知道她是個賊!」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雙手一拍說。
「我在您那兒沒有拿過什麼東西,」索尼雅嚇得低聲地說。「您送了我十個盧布,錢都在這兒,拿去吧。」索尼雅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找出結子,解了開來,拿出一張十盧布的紙幣,遞給了盧仁。
「您想到這麼多愚蠢的問題,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叫道。「這算不得證據!您說的都是夢囈,就是那麼回事!可我告訴您,先生,您撒謊!您一派胡言,對我進行惡意的誹謗,因為我不同意您那自由思想的、無神論的社會主張而懷恨在心。原來如此!」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發狂地揪住了盧仁,硬要把他拉到索尼雅跟前去。
彼得·彼得羅維奇倏地回頭看了一眼。
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幾乎喘不過氣來。四下里響起了多半是表示驚訝的各種感嘆聲;但也傳來了帶有恫嚇的語調的叫喊聲。大家都擠到彼得·彼得羅維奇跟前去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向列別茲雅特尼柯夫狂奔過去。
「索尼雅!你怎麼拿了他十個盧布!傻姑娘!給我!立刻把這十個盧布拿出來給我,喏,在這兒!」
「您這個黃口小兒,是不是瘋了?」盧仁尖聲叫道。「她本人在這兒,站在您面前呢,她本人在這兒,剛才她當著眾人證實說,我只給了她十個盧布,除此以外,我沒有給過她什麼錢。那麼我怎麼會給她一百盧布呢?」
「搬出去!立刻就搬出去!快滾!」她說著,隨手抓起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東西,往地板上亂丟。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本來已經痛不欲生,幾乎不省人事,氣喘吁吁,臉色煞白,她從床上直跳起來(她累得躺倒在床上),也向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直撲過去。但是鬥爭的力量過於懸殊;她被推開了,就像一根羽毛被吹走一樣。
可憐見兒的、害肺病的、無依無靠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痛哭流涕似乎使所有的人都大為感動。在這張痛苦得扭歪了的、憔悴的、害肺病的臉上,在這兩片發乾的、凝結著鮮血的嘴唇上,在這片喊得嗄啞了的聲音里,在這片像孩子啼哭般的、哽噎著的痛哭聲中,在這個輕信的、孩子氣的同時又是絕望的懇求中,表現得如此可憐和如此痛苦,大家對這個不幸的女人似乎都起了憐憫之心。至少彼得·彼得羅維奇立刻起了憐憫之心。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我錯看了您!您保護她!只有您一個人保護她!她孤苦伶仃,上帝派您來了!安德烈·謝苗諾維奇,親愛的,我的爺!」
「卑鄙的東西,您倒是喝醉了,我可沒有喝醉!我從來不喝伏特加,因為這違背我的信念!你們要知道,他,他親手交給了索菲雅·謝苗諾夫娜這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我親眼看見,我是證人,我可以起誓九九藏書!他,他!」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向每個人重複地說。
「請您立刻離開我的屋子;請您立刻滾,咱們之間算完了!我認為:我已經盡了一切努力,給他講述了……整整兩個星期啦!……」
「我沒有偷,這不是我偷的!我沒有拿過!我不知道!」她用撕膽裂肝的聲音喊叫起來,一邊向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直奔過去。後者把她抱住了,緊緊地擁抱著她,彷彿想用胸膛保護她,不讓人欺侮。
「索尼雅!索尼雅!我不相信!你知道的,我不相信!」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儘管知道事情是清清楚楚的)喊叫道。她抱住了她,像搖小孩般地搖她,狂吻她,抓住她的兩手用力地親吻。「說你偷錢!這些人多麼蠢啊!唉,天哪!你們都是蠢東西,你們都是蠢東西,」她轉臉向眾人叫道:「你們還不知道,還不知道她的心是什麼樣的,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她會拿人家的錢,她!她會脫下自己僅有的一件連衫裙,把它賣掉,光著腳走路,如果您需要,她什麼都肯給您,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姑娘!因為我的孩子們都挨餓,她領了黃執照出賣自己的靈魂來養活我們!……唉,死鬼呀,死鬼呀!唉,死鬼呀,死鬼呀,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這是給你辦的喪宴!天哪!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要保護她!您幹嗎老是站著!您幹嗎不替她抱不平?您也相信,還是怎麼?你們都,都,都,都抵不上她的一個小指頭!天哪!保護她吧!」
彼得·彼得羅維奇甚至彷彿怔了一下。這個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裡(後來大家都記起來了)。列別茲雅特尼柯夫一步跨進屋子裡去了。
「我幹了什麼事啊!請您別再說莫名其妙的廢話!也許您喝醉了吧?」
「您早已知道啦?」盧仁趕忙接嘴說。「那麼以前您至少已經有某些根據可以斷定她是個賊。我請求您,最敬愛的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您要記住您在證人們面前所說的話。」
「如果您是對我說話……」他結結巴巴地開口說。「您怎麼啦?您神志清爽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樣或者幾乎這樣結束了自己的這番話,他不時被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他的話的聽眾們的嘆息聲打斷,儘管他的話不時被打斷,但他說得尖銳而又沉著,正確而又清楚,語氣堅定。他那憤激的聲音,他那充滿自信的口吻和嚴峻的神色使所有的人都產生了一個異常強烈的印象。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索尼雅終於有氣無力地說。
「現在我也該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心裏尋思。「喂,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看您現在怎麼說啊!」
從四面八方飛來了驚叫聲。拉斯柯爾尼科夫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看著索尼雅,間或倏地向盧仁瞥了一眼。索尼雅還是站在原地,好像喪魂落魄似的:她甚至幾乎不覺得驚奇了。她臉上突然漲得通紅;她驚叫一聲,用兩手掩住了臉。
「不,不是我的錯覺!雖然我站得遠,但我什麼都看在眼裡,雖然從窗前確實很難看清楚鈔票——這話您說得對——可是根據特殊的情況,我可以肯定這是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因為當您交給索菲雅·謝苗諾夫娜一張十盧布鈔票的時候——我親眼看見——您那時又從桌上拿了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我看見您拿了鈔票,因為那時我站在近旁;我頭腦里立刻就出現了一個想法,所以我沒有忘記您手裡拿著一張鈔票)。您把鈔票折了起來,一直捏在手裡。後來我又忘記了,可是當您站起來,把鈔票從右手放到左手的時候,差點兒把鈔票掉落;於是我立刻又想起來,因為這當兒我又那麼想:您想悄悄地瞞著我幫助她。您可以想象,我怎樣注意著您,——我看到,您神不知鬼不覺地往她的口袋裡塞,我親眼看見,我親眼看見,我可以起誓!」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站在原地沒移動過一步,彷彿遭了雷擊似的驚呆了。她弄不明白,彼得·彼得羅維奇怎麼會否認她父親的好處。既然她認為有過這個好處,她對這就深信不疑了。彼得·彼得羅維奇那煞有介事的、冷酷的、甚至充滿了鄙夷的恫嚇的口吻也使她感到驚訝。而且他一進來,所有的人不知怎的都慢慢兒靜下來了。此外,這個「精明能幹、神態嚴肅的」人跟其他客人格格不入是太顯著了;此外,顯而易見,他是為一件重要的事而來的。他肯光臨必有特殊的原因,看來,立刻就要發生什麼事了。站在索尼雅旁邊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給他讓了路;彼得·彼得羅維奇似乎壓根兒沒有發覺他;一會兒后,列別茲雅特尼柯夫也在門口出現了;他沒有進屋子裡去,但也懷著強烈的好奇心,幾乎流露出驚訝的神氣站著;他側耳諦聽著,似乎好久還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彼得·彼得羅維奇斜溜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眼,他們的目光碰上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眼裡的火要把他燒成灰。然而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似乎再也沒有聽到什麼,因為她瘋狂地擁抱著索尼雅,狂吻著她。孩子們也把索尼雅團團圍住。可是波列奇卡還不大懂,這是怎麼回事,——看來,她臉上淚水縱橫,哭得哽哽咽咽的,那張哭腫了的、漂亮的臉蛋靠在索尼雅的肩膀上。
四下里突然大聲地喧嚷起來。所有的人都騷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