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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四節

第五章

第四節

「難道你也不感到痛苦嗎?」索尼雅叫道。
「那麼你猜不著嗎?」他突然問,覺得好像從鐘樓上跌了下去。
「索尼雅,你又說得對。要知道,這些都是胡說,簡直是空談!你要明白:你不是知道,家母差不多一無所有。妹妹僥倖受了些教育,命運安排她當家庭教師。我是她們唯一的希望。我念過大學,可我無力維持自己念完大學,只好暫時輟學。即便能夠拖下去,十年或十二年後(如果情況好轉了),我也只能希望當個教員或官吏,領一千盧布的年俸……(他說得好像在背書。)到那時母親會因操勞和悲痛而變得枯瘦憔悴的,而我還是不能使她安定,而妹妹呢……嗯,妹妹的遭遇可能更慘!……誰能一輩子對一切事情視若無睹,漠然置之,忘記母親,譬如,甘心情願地眼看妹妹受人侮辱?為了什麼呢?是不是為了埋葬了她們以後,再去養活別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後又沒有留給他們一文錢一片麵包?嗯……嗯,所以我決心要拿到老太婆的錢,作為我頭幾年的生活費,不讓母親受苦,維持自己念完大學和充作大學畢業后實行第一步計劃的費用——大幹一番,以便開闢新的前程,走上新的獨立的道路……嗯……嗯,就是這麼回事……當然啰,我殺了老太婆——這我做得不對……哎,夠了!」
他根本不想、根本不想坦率地告訴她,但結果卻發生了這樣的事。
在他的嘴角上浮出一絲傲慢的微笑。
「那你怎樣活下去,怎樣活下去呢?你靠什麼活下去呢?」索尼雅叫道,「現在這怎麼行?你怎樣跟你媽說呢?(啊,她們,她們現在會怎樣呢!)我說什麼啊!你已經拋棄了母親和妹妹。你已經拋棄了,拋棄了,啊,天哪!」她突然叫道。「這一切他自己都已經知道了!怎麼能孤單地活下去!現在你會怎麼樣呢!」
他痛苦地望著她。
他不說話了,考慮了很久。
彷彿有一陣痙攣通過她的全身。
「您還是把心裏的話直說出來吧!」索尼雅痛苦地叫喊起來。「您又岔到什麼地方去了……難道您只是為折磨我而來的!」
索尼雅又想說什麼,可是她沒有說出來。
「那麼這件事您是怎麼知道的?」她幾乎又沉默了半晌后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楚。
他向她掉轉臉去,目光定定地望著她。
他的眼睛里冒著火,像在發熱。他幾乎說起胡話來了;焦躁不安的微笑在他的嘴邊徜徉。從興奮的狀態中,透露出極度的疲乏。索尼雅心裏明白,他是多麼痛苦呵。她也頭暈起來。他說得這麼奇怪:有些話好像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可是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唉,天哪!」她在悲觀絕望中絞著手。
「殺人?您有權利殺人?」索尼雅雙手一拍,說。
「你猜到了嗎?」末了,他悄聲問。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在哪兒呀!」她困惑地說,彷彿還沒有清醒過來似的。「像您,像您這樣的人……會幹這樣的事?……這是怎麼回事啊!」
索尼雅倏地把他打量了一下。
「現在我來告訴你了。」
索尼雅疑惑地聽著他的話,竭力想弄個明白。
「您老是這個樣兒!」拉斯柯爾尼科夫惱怒地叫道。「您心裏只惦記著他們!同我一起待一會兒吧。」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殺人,你放心好了,不是去干這種勾當,」他挖苦地冷笑一聲。「咱們可不是同一類的人……索尼雅,你要知道,我現在才明白了,我此刻才明白了:昨天我叫你上哪兒去?其實,昨天我叫你一塊兒走的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兒去。我叫你一塊兒走只有一個理由,我來找你只是為了一件事:別離開我。索尼雅,你不離開我吧?」
她半晌不說話。
「那麼您昨天說的真的是這個意思……」她費力地喃喃說。「您怎麼知道?」她慌忙地問,彷彿突然清醒過來了。
「我也知道人不是虱子,」他回答道,用奇怪的目光望著她。「索尼雅,可我在胡言亂語,」他補了一句。「我早已胡言亂語了……事情不是這樣,這你說得對;完完全全是由於另一些原因!……我已經好久沒跟人談話了,索尼雅……現在我頭痛得很厲害。」
「你猜猜看,」他依然撇著嘴,無可奈何地微笑著說。
「別孩子氣啦,索尼雅,」他低聲說。「我對他們犯了什麼罪?我為什麼要去自首?對他們說什麼呢?這一切只是一個主觀幻想……他們自己毀滅千千萬萬生靈,人家還認為他們做了好事。索尼雅,他們都是些騙子和流氓!……我不去。我說什麼呢,說我殺了人,但不敢拿錢,藏在石頭底下嗎?」他諷刺地冷笑一聲,補了一句。「那麼他們就會嘲笑我,說:傻瓜,你不拿錢。膽小鬼,傻瓜!他們什麼—什麼也不會懂的,索尼雅,他們不配懂。我去自首幹嗎?我不去。別孩子氣啦,索尼雅……」
她霍地站了起來,絞著手,走到了屋子中央,她自己似乎並不知道要做什麼;但她很快就折回去了,又在他身邊幾乎肩挨肩地坐了下來。彷彿被扎了一下似的,她驀地全身一怔,並且叫喊起來,她自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我這才領悟了,索尼雅,」他非常興奮地接著說下去。「權力只給予敢於俯身去拾取的人。這隻需要一個條件,僅僅一個條件:只要膽大妄為!於是我想出了一個念頭,一輩子還是頭一遭,在我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想出過這個念頭!誰也沒有想出過!我忽然看得像白晝一樣清楚:過去從來沒有一個人敢於,而現在也沒有一個人敢於鄙視這一切荒謬的東西,敢於把這一切東西扔掉,讓它們見鬼去吧!我……想顯示這種魄力,所以我殺了……我只是想顯示這種魄力,索尼雅,這就是全部原因!」
「索尼雅,」他說,「如果我去坐牢,你還是不去看我好。」
「索尼雅,你可知道,」他忽然靈機一動,說:「你https://read.99csw.com可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如果我只是因為肚子餓才殺人,」他強調著每個字眼,繼續往下說,神秘地但真誠地望著她。「那我現在……就幸福了!你可要知道這一點!」
「這對你,對你有什麼好處呢,」過了一會兒,他甚至悲痛絕望地叫喊起來,「要是我承認幹了壞事,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呢?你在這種對我毫無意義的勝利中能得到什麼呢?哎,索尼雅,難道現在我是為了這個上你這兒來的!」
他本想笑一笑,可是他那慘淡的一笑卻表露出無可奈何和話只說半句的苦惱心情。他低下了頭,雙手掩住了臉。
「不,決不!我任何時候都不離開你,任何地方都不離開你!」索尼雅大聲叫道。「我跟著你走,跟隨你到天涯海角!哎呀,天哪!……唉,我這個苦命人!……為什麼,為什麼我早不認識你!為什麼你不早來?啊,天哪!」
他覺得這個時刻非常像他已經從環圈裡拿出斧頭站在老太婆背後的那個片刻,並且覺得「再也不能錯失時機」。
「不!索尼雅,我不去自首。」
索尼雅惶恐地望著他:她從這些吞吞吐吐地、轉彎抹角地暗示著什麼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種特別的意思。
「他被偵查出來了嗎?」她膽怯地問。
「您怎麼啦?」索尼雅嚇得什麼似的問。
他把話咽住了,沉思起來。
「噢,我會來的,會來的!」
他告訴她,說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逼他們搬家,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跑到什麼地方「找正義」去了。
「哎——哎呀,咱們不是同一類的人!」他又叫喊起來。「咱們不相配。我為什麼,為什麼上你這兒來!我永遠不能寬恕自己這樣做!」
「不,索尼雅,這不是那麼回事!」他又開腔了,忽然抬起頭來,彷彿思路突如其來的轉變使他猛吃一驚,並且重又使他振奮起來。「這不是那麼回事!你最好……認為,(對!這樣當真更好些!)認為我自尊心很強,愛妒忌,毒辣,卑鄙,報復心重;嗯……也許還有點兒精神錯亂。(讓我一下子都說出來吧!我知道,他們以前說過我發了瘋!)我剛才對你說過,我無力維持自己念完大學。你可知道,或許我也能夠維持?母親寄些錢來去繳學費,我自己掙些錢來買靴子、衣服和繳付伙食費;完全可能的!教書工作是可以找到的;人家每小時願意出半個盧布。拉祖米興不是在工作嘛!可是我脾氣大,不願干。正是脾氣大(這個詞兒很恰當!)。那時我像只蜘蛛躲在角落裡。你不是上我的斗室里去過,看見過……索尼雅,你可知道低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屋子會束縛人的心靈和智慧!啊,我多麼討厭這間斗室!可我還是不肯離開它。我有意不離開它!我幾天不離開屋子一步,也不想工作,連飯也不想吃,老是躺著。娜斯塔西雅端來了——我就吃一點,她不端來——就一天不吃東西;我心裏惱恨得故意不向她要!夜裡不點火,躺在黑暗裡,我不肯去掙錢來買支蠟燭。應該讀些書,可我把書都賣了;現在我的桌子上、筆記本上和練習簿上都封滿了灰塵,有一個指頭厚呢。我最喜歡躺著想心事。我老是胡思亂想……我老是做夢,做各種各樣的怪夢,什麼樣的夢,不必說了!可我那時才開始感覺到……不,這不是那麼回事!我又說得不對頭了。你要知道,那時我老是自問:我為什麼這麼蠢,如果別人都很蠢,而我既然確實知道他們都很蠢,那我為什麼不聰明些呢?索尼雅,後來我知道了,如果等到所有的人都變得聰明,那要等太久……後來我又知道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人是不會改變的,也沒有人能夠改變他們,不值得耗費精力!是的,就是這樣!索尼雅,這是他們的規律……規律!就是這樣!……現在我知道,誰智力強精神旺,誰就是他們的統治者。誰膽大妄為,誰就被認為是對的。誰對許多事情抱蔑視態度,誰就是立法者。誰比所有的人更膽大妄為,誰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確!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將來也永遠會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可是那筆錢……不過,我甚至不知道,那裡有沒有錢,」他輕輕地補充說,彷彿在思索。「當時我從她的脖子上取下了一隻錢袋,麂皮的……裏面裝得滿滿的、這樣一個鼓鼓的錢袋……可我沒有看過錢袋;我大概來不及看了……可是那些東西,一些什麼扣子和鏈子——所有這一切東西和錢袋,第二天早晨,我都埋在V大街別人家的一個院子里,埋在一塊石頭底下……這一切東西現在還埋藏在那裡……」
「順便說說,索尼雅,我在黑暗裡躺著的時候,總是覺得有魔鬼誘惑我,啊?」
「對,對,還是以後給你,還是以後給你,」她興奮地趕忙接嘴說,「等到你去受苦的時候,你就掛上。你要上我這兒來,我給你掛上,咱們禱告一下,一塊兒去。」
「哎呀,這不對,這不對,」索尼雅苦惱地揚聲說。「哪能幹這種事……不,事情決不是這樣,決不是這樣!」
「哎呀,天哪!」索尼雅叫道。「咱們快走……」
在他的心坎里突然浪潮般地湧起一股已經好久沒有過的感情,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下來了。他沒有抑制這股感情:從他的眼眶裡滾出來兩滴淚水,掛在睫毛上。
「猜不著,」索尼雅聲音輕微地嘟嘟囔囔說。
「天哪!」從她那胸腔里迸發出一陣可怕的號叫。她乏力地倒在床上,臉埋入了枕頭。但過了一會兒,她一骨碌坐了起來,倏地挨到了他身邊,用她那纖細的指頭抓住他的兩手,把它們捏得緊緊的,宛若夾在老虎鉗里一樣;她又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的臉,彷彿粘住了似的。她在最後一次的絕望的一瞥中想看出,甚至想抓住最後的一線希望。但是毫無希望了;已經無可懷疑了:事情確是如此!甚至後來想起這個時刻,她九*九*藏*書就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議:為什麼當時她一下子就看出無可懷疑了呢?要知道,那時她還不能說,例如,她已經預感到這種事?然而現在,他剛把這件事告訴她,她突然有這樣的感覺,彷彿她當真有先見之明。
「那麼為什麼呢……您怎麼說:想搶劫,可是您什麼也沒有拿?」她好比抓住了一根稻草趕忙問。
「不,現在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沒有聽到他的話,發狂似的大聲說道,並且像歇斯底里發作一樣,突然痛哭起來。
「我不過殺了一隻虱子。索尼雅,殺了一隻不中用的、討厭的、有害的虱子。」
「您別說啦!不敬上帝的人,您別笑,您什麼—什麼也不懂!唉,天哪!他什麼—什麼也不會懂的!」
「索尼雅,你是說去服苦役嗎?應當去自首,對嗎?」他愁眉苦臉地問。
她緊緊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心頭突然掠過一陣奇怪的、出乎意外的痛恨索尼雅的感覺。彷彿這種感覺使他感到驚訝而害怕似的。他猛然抬起頭來,目光定定地看住她;但他碰上了她那驚慌不安的、對他深為關切的目光,這是愛情;他的憎恨感幻影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不是那種感情,他把一種感情當作另一種感情了。這隻是意味著,那個時刻已經來到了。
索尼雅默然不語。
「索尼雅,你不離開我嗎?」他說,幾乎滿懷希望地望著她。
「給我!」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他不願讓她傷心。但他立刻把伸過去拿十字架的手縮回了。
「不,不,你來得很好!」索尼雅大聲叫道。「讓我知道,這更好!要好得多!」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了桌子跟前,在她剛站起來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如同昨天一樣,她又站在他面前,只相隔兩步路。
「現在!啊,現在怎麼辦呢!……咱們一塊兒,一塊兒!」她彷彿出神似地反覆說,又擁抱他。「我同你一起去服苦役!」他彷彿突然怔了一下,在他的嘴角上勉強地浮現出和以前一樣的、痛恨的和近乎傲慢的微笑。
「好好兒瞧瞧吧。」
「我也許還會誹謗自己,」他愁眉苦臉地說,好像在沉思。「也許,我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隻虱子,把自己罵得太早了……我還要鬥爭。」
一刻鐘前,他或許也這樣問過自己,可是現在他完全無可奈何地說出來了,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而且覺得渾身不住地打著哆嗦。
「都是胡說!……就是這麼回事,索尼雅(他忽然約莫有兩秒鐘工夫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不知怎的,是慘淡的、無可奈何的一笑),你可記得,昨天我想告訴你的話嗎?」
「嘿,還不是為了搶劫?索尼雅,別提啦!」他有點兒疲勞地、甚至彷彿惱怒地回答道。
「我真糊塗,離開了那兒。現在那邊怎樣了?剛才我本想去看看,可我總是以為您馬上就會來的。」
「得啦,索尼雅,夠了!別讓我痛苦了!」他苦苦地哀求道。
「我臨走的時候說過,說不定我要跟你告別了;但是如果我今天來的話,我將要告訴你……麗扎韋塔是誰殺死的。」
「假定說,這會兒盧仁不想控告您,」他不看索尼雅一眼,開腔說。「可是,如果他要控告您,或者這湊巧是他想要乾的,那麼,當時沒有我和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在場,他就會送您去坐牢!啊?」
「我不知道……我還拿不定主意呢——這些錢拿還是不拿,」他喃喃地說,彷彿又在思索,但忽然清醒過來了,臉上倏地掠過一陣短促的冷笑。「哎,剛才我說了一大堆多麼愚蠢的話啊!」
「嗯,你說吧,現在怎麼辦!」他猛然抬起頭來看著她問。由於悲痛絕望,他的臉相變得很難看了。
索尼雅彷彿驚呆了,忽然叫喊起來:
她趕忙微微一笑,生怕這種指責會使他不高興。
「您就把她殺了!就把她殺了!」
「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當然不會拋棄您,如果她已經跑出來了,準會上您這兒來的,」他埋怨地補了一句。「如果她碰不到您,您還是不討好……」
「嘿,你為什麼叫喊!你自己要我去服苦役,現在倒害怕起來啦?不過我告訴你:我不會向他們屈服的。我還要跟他們鬥爭,他們不會有什麼辦法。他們沒有確鑿的證據。昨天我很危險,以為我已經完了;今天情況好轉了。他們所掌握的一切罪證都是模稜兩可的,也就是說,我也能使他們控告我的罪狀變為有利於我的東西,你懂嗎?我會這樣做的,因為我現在學會了……可是他們大概會把我關押起來。要不是偶然發生了一件事,他們也許今天就已經把我投入了監獄。大概甚至……今天他們可能還會這樣做……索尼雅,不過這沒有什麼:我在牢房裡坐幾天,他們就會把我釋放……因為他們拿不出一個鐵證,往後他們也不會有,我可以保證。光憑他們所掌握的一些罪證,不能定人的罪。嗯,夠了……我不過讓你知道……我要竭力設法使妹妹和媽媽不再相信,不讓她們受驚嚇……不過妹妹現在有依靠了……所以媽媽也……嗯,就是那麼回事。你可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會來探望我嗎?」
她拿了自己的一件短斗篷。
「不,沒有偵查出來。」
「哎—哎呀,索尼雅!」他惱怒地叫道,本想反駁她,但卻鄙夷地不做聲了。「索尼雅,別打斷我的話!我只想要向你證明一點:當時是魔鬼拉我去的,後來他對我說,我沒有權利上那兒去,因為我同大家一樣也是一隻虱子!他把我嘲笑了一番,所以我現在上你這兒來了!招待客人吧!要是我不是一隻虱子,我會上你這兒來嗎?告訴你吧:當時我上老太婆那兒去,不過是去試試……你可要明白這一點!」
索尼雅不安地等待著。
「您為什麼要問不可能發生的事?」索尼雅極厭惡地問。
「不,索尼雅,不是,」他掉轉身去,低下了頭,喃喃地說。「我沒有餓到這個地步……我read.99csw.com的確想幫助你母親,不過……不完全是這麼回事……索尼雅,別叫我痛苦啦!」
拉斯柯爾尼科夫是索尼雅對抗盧仁的一個積極而勇敢的辯護人,儘管他自己心裏是那麼恐懼和痛苦。這天早晨他真夠受了,似乎很高興有機會變換一下自己那已經非常惡劣的心境。至於他極力保護索尼雅也帶有強烈的個人的感情,那更不用說了。此外,特別是他有時想到即將跟索尼雅見面,心裏便惶恐起來:他應該告訴她,誰殺了麗扎韋塔,他早已預感到了這個可怕的痛苦,但他似乎竭力不去想這種痛苦。所以,他從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兒出來,就大聲喊叫:「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看您現在怎麼說?」這時他表面上顯然還是一副情緒激昂的樣子:精神十足,現出挑釁的神氣,因剛才駁斥了盧仁而洋洋得意。可他卻發生了一件很怪的事。當他走到卡彼爾納烏莫夫家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陣突如其來的乏力和恐懼。他躊躇不決地在門前站住了。心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疑問:「要不要告訴她,誰殺了麗扎韋塔?」這個疑問發生得很奇怪,因為他同時忽然又覺得,不但說不得,而且還得推遲這個時刻,雖然挨延一會兒也不可能了。他還不知道,為什麼不可能;他只有這樣的感覺,並且痛苦地意識到他已經無力做他應該做的事了,這使他痛苦得幾乎受不了,他很快地推開了門,站在門口望著索尼雅,免得猶疑和痛苦。她坐著,兩個臂肘支在一張小桌上,雙手掩住了臉,但是一看見拉斯柯爾尼科夫,她便霍地站了起來,向他迎了上去,彷彿等待著他似的。
「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么!天哪,這怎麼是真實的呢!這誰能相信呢?……您怎麼,怎麼會把僅有的幾個錢都送給人,可是又去殺人搶劫!啊!……」她突然叫起來。「您送給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那些錢,那些錢……天哪,難道那些錢也是……」
「你叫我上哪兒去啊?」索尼雅膽怯地問。
「那麼,還是讓盧仁活著作惡吧!您連這樣的事也不敢決定嗎?」
在她的臉上流露出了內心的痛苦。
話剛落音,以前發生過的那種熟悉的感覺突然又使他的心變冷了:他望著她,忽然在她臉上彷彿看到了麗扎韋塔的臉。他清楚地記起來:當他拿著斧頭逼近麗扎韋塔的時候,她臉上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她避開他,向牆跟前退去,一隻手向前直伸著,臉上流露出稚氣十足的驚慌的神色,活像個小孩兒:當孩子突然對一個什麼東西害怕起來的時候,兩眼也是呆定而驚慌地望著使他們感到害怕的那個東西,同時身子往後退,小手向前直伸著,做出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現在索尼雅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兒:也是那麼無可奈何地、那麼恐懼地看了他一會兒,驀地向前伸出左手,指頭輕輕地抵住他的胸口,慢慢地從床上站起來,越來越避開他,目光越來越呆定地看住他。她的恐懼忽然傳染給他了:彷彿他臉上也露出那麼恐懼的神色,彷彿他也那樣看起她來,甚至差不多也帶著那麼稚氣的微笑。
一個念頭在索尼雅的腦海里閃過:「他是不是瘋了!」但她立刻就撇開了這個念頭:不,這是另一回事。對這她什麼—什麼也不懂呢!
「多麼痛苦啊!」索尼雅迸發出一陣痛苦的號叫。
「我知道。」
「索尼雅,你是對的,」末了他輕聲地說。他忽然改變了態度:他那佯裝的、不害臊的、有氣無力的挑釁語調消失了。連嗓音也忽然變得微弱了。「昨天我不是對你說過,我不會來請求你寬恕,可我幾乎頭一句話就懇求你寬恕……我為自己而談到盧仁和天意……索尼雅,我是懇求你寬恕……」
他向她轉過身去,悲愴地望著她,抓住了她的手。
索尼雅開始感到呼吸困難。臉越來越蒼白。
那股感情又浪潮般地湧上了他的心頭,又剎那間使他的心軟下來了。
「你會痛苦的,你會痛苦的,」她反覆地說,在絕望的哀求中向他伸過手去。
「人可不是虱子!」
他沒有力氣地勉強把話說完,便低下頭去。
「你認為不是這樣嗎!……可我說的是心裡話,是實話!」
「啊,別說啦,別說啦!」索尼雅雙手一拍,叫喊起來。「您離開了上帝,上帝懲罰了您,把您交給了魔鬼!……」
「索尼雅,我的心很毒辣,你要注意到這點:這可以說明許多問題。正因為我的心毒辣,我才來了。有一種人就是不肯來。可我是個膽小鬼……一個卑鄙的東西!可是……別管這些!這一切都算不得什麼……現在我該說出來,可我不知道從何談起……」
「沒有,沒有掛嗎?這個給你,拿去吧,是柏木的。我還有一個銅的,是麗扎韋塔的。我跟麗扎韋塔交換過十字架;她把自己的一個十字架送給了我,我把自己的小聖像送給了她。我現在掛麗扎韋塔的一個,把這個給你,拿去吧……這是我的東西!我的東西!」她懇求說。「咱們一塊兒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索尼雅,沒有什麼,不要怕……胡說!真的,如果想一想,全都是胡說八道,」他嘟嘟囔囔說著,像個不省人事的人。「我來折磨你幹嗎?」他看著她,忽然補了一句。「真的,為什麼?索尼雅,我老是這樣問自己……」
「不,索尼雅,」他連忙打斷她的話。「這些錢可不是那筆錢,你放心好了!這些錢是我母親托一個商人匯寄給我的,那天我在生病收到了這些錢,當天就送給了……拉祖米興親眼看見的……錢是他代我收下的……這些錢是我的,是我自己的,確實是我的。」
「要是您去坐牢,那怎麼辦?您可記得昨天我所說的話嗎?」
又一個可怕的時刻過去了。兩個人彼此對看著。
索尼雅雙手一拍:
拉斯柯爾尼科夫趕忙往後一讓,臉上浮出了憂鬱的微笑,望著她,說:
「您怎麼啦?」她又說,從他身邊稍微read.99csw.com讓開點兒。
「可我是怎樣殺的呢?難道人家是這樣殺人的嗎?難道人家像我當時那樣去殺人的嗎?往後什麼時候我給你講講,我是怎樣去的……難道我殺死了老太婆嗎?我殺死的是我自己,不是老太婆!我就這樣一下子毀了自己,永遠毀了!……是魔鬼殺死這個老太婆的,不是我……夠了,夠了,索尼雅,夠了!別管我了,」他突然惶恐不安地大聲叫道。「別管我了!」
「那麼我跟他是好朋友……既然我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接著往下說,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彷彿無力移開目光似的。「他把這個麗扎韋塔……無意地殺死了……他……殺害她不是預謀的……他想殺害的是那個老太婆……家裡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他來到了她那兒……可是這當兒麗扎韋塔闖了進來……他……就把她殺死了。」
「索尼雅,現在不要給我。還是以後給我吧,」他補了一句,想安慰她。
索尼雅驚慌地奔去開門,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先生那張有一頭淡黃髮的臉朝屋子裡張望了一下。
「你是挨過餓的!你……要幫助母親,對嗎?」
「不—不,」索尼雅天真而膽怯地喃喃說。「不過……你說吧,你說吧!我會懂的,一切我自己會懂的!」她央求他。
拉斯柯爾尼科夫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雖然看著索尼雅,但是已經不管她懂不懂了。熱病完全攫住了他。他是在悲觀的興奮中。(真的,他不跟人談話實在太久了!)索尼雅明白了,這個可怕的信念就是他的信仰和法則。
「如果這裏面有天意,那你就毫無辦法啦,」拉斯柯爾尼科夫愁眉不展地埋怨說。
索尼雅沒有回答,她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幾分鐘過去了。
她又不回答。他等待著。
索尼雅聚精會神地聽著。
「我為什麼、為什麼告訴了她,我為什麼坦白地告訴了她!」過了一會兒,他絕望地大聲叫道,一邊萬分痛苦地望著她。「索尼雅,你現在等待著我解釋,你坐著,等待著,這我知道;我對你說什麼呢?要知道,這你是不能理解的,你只會為我……而傷心痛苦!你看,你在哭,你又擁抱我——你為什麼擁抱我?因為我自己受不了,所以我來把痛苦轉嫁給別人:『讓你也受些痛苦,這樣我就會輕鬆些!』你能愛這樣一個卑鄙的傢伙嗎?」
「去受苦贖罪,你應該這樣做。」
「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可以進來嗎?」傳來了誰的很熟識的而且很客氣的聲音。
「可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
「我會習慣的……」他臉色陰沉地沉思地說。「我告訴你吧,」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哭得夠了,該談正經啦:我來告訴你,現在他們在搜查,要逮捕我……」
兩個人並排坐著,悲痛絕望,彷彿風暴施虐后,他們被孤單地拋棄在荒涼的海岸上。他望著索尼雅,覺得她多麼愛他。奇怪的是,他被這麼深摯地愛著,心頭突然湧起一陣沉重而痛苦的感覺。不錯,這是一種奇怪而可怕的感覺!他來找索尼雅的時候,覺得他的一切希望和出路都在她身上;他想至少能稍微解除痛苦;但是現在,當她的心向著他的時候,他卻忽然覺得並意識到他是無比地不幸,比原來不幸得多。
「別這樣說,索尼雅,我根本沒有笑。我自己也知道,是魔鬼拉我去的。別說啦,索尼雅,別說啦!」他愁眉苦臉,堅持地重複說。「我全都知道。我在黑暗裡躺著的時候,我已經把這一切反覆地思考過了,我低聲地對自己說過……干這一切,我是經過內心鬥爭的,沒有忽視一個細節。一切我都知道,一切我都知道!那時我很討厭,很討厭這一切空談!索尼雅,我老是想忘掉,重新開始,不再胡言亂語!難道你以為,我像個傻瓜不假思索地去的嗎?我去的時候自以為很聰明呢,正因為這個緣故,我被毀了!難道你以為我連這一點也不知道,比方說,如果我反省一下,或者質問一下自己:我有沒有權利掌握權力?那麼我就會明白,我沒有權利掌握權力。或者,如果我提出一個問題:人是不是虱子?那麼我就不會把人當作虱子。而只有沒考慮到這個問題、或者根本沒有發生這個問題的人才認為人是虱子……如果說拿破崙會不會去的問題使我苦惱了那麼久,這是因為我已經清楚地感覺到,我不是拿破崙……我忍受了這種空談的痛苦,索尼雅,我很希望擺脫這個痛苦:索尼雅,我毫無理由地殺人,為自己、為我個人而殺人!在這件事情上,我甚至不想欺騙自己!我不是為了幫助母親而殺人,——這是廢話!我殺人不是為了取得金錢和權力,想要做人類的恩人。這是廢話!我不過是殺人!我殺人只為了自己,只為了我個人。殺了人後,我會不會成為誰的恩人,或者會一輩子像蜘蛛一樣,把一切東西捉到網裡,從它們身上吮吸活命的血,在那個時刻,我應當是毫不在乎的!索尼雅,我殺人的時候,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錢;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錢,而是別的東西……這一切我現在都知道了……你要了解我:如果我那樣思考問題,我決不會再殺人。我必須弄清楚促使我出此下策的另一個問題:當時我要知道,要快些知道,我同大家一樣是只虱子呢,還是一個人?我能越過,還是不能越過!我敢於俯身去拾取權力呢,還是不敢?我是只發抖的畜生呢,還是我有權利……」
她忍不住了,忽然痛哭起來。他憂悶地望著她。五分鐘過去了。
他把兩個臂肘支在兩膝上,兩手像鉗子一般抱住了頭。
他又用雙手掩住了臉,低下頭去。他臉色慘白,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看了索尼雅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無意識地坐到她的床上。
「哎呀,您多麼苦惱啊!」她痛苦地說,一邊細瞧著他。
「那很好,就算您有過預感,可您怎樣決定呢?」
索尼雅一點兒也不覺得可笑。
「問題就在於: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比方說,拿破崙處於我的地位,他既沒有土倫,又沒有埃及,也沒有越過勃朗峰來開創自己的事業。他不幹這一切壯麗的和偉大的事業,卻只找到了一個可笑的老太婆,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而且他還得把她殺死,為的是要從她的衣箱里拿走錢(為了事業,你懂嗎?),如果舍此別無他途,那麼他會下決心干這種勾當嗎?因為這件事情太不偉大,而……而且有罪,他會不會退縮呢?讓我告訴你吧,為了這個『問題』,很久以來,我傷透了腦筋。所以,當我終於領悟到了(不知怎的突然領悟到了),他不但不會退縮,而且想也想不到這不是偉大的……因此我感到十分慚愧……他甚至絕不會理解:為什麼要退縮?只要他沒有別的路子,他就會不假思索地把她掐死,不讓她叫喊一聲!……嗯,我也……不假思索……把她掐死了……學這個權威的榜樣嘛……事情確實是如此!你覺得可笑嗎?是的,索尼雅,最可笑的是,事情也許正是這樣……」https://read.99csw.com
「只不過您別像昨天那樣同我說話!」她插嘴說。「請您別提啦。我已經夠痛苦了……」
「索尼雅,我也許還不想去服苦役,」他說。
「哎呀!」索尼雅叫道。
「你身上掛著十字架嗎?」她忽然出人意外地問,彷彿突然想起來似的。
「當時我極可能不上那兒去!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會來,那是根本想不到的。」
「索尼雅,您說什麼啊?」他說,忽然覺得他的聲音發抖了。「這件事所以會發生,完全是由於『您的社會地位和與這有關的各種習慣』。您剛才明白這點嗎?」
她突然渾身哆嗦起來。
「您最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不要舉例子,」她更膽怯地、幾乎含糊地請求說。
開頭他被問得莫名其妙。
索尼雅痛苦地猶豫不決,又在椅子上坐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半晌不說話,眼睛盡望著地上,心裏轉著什麼念頭。
「索尼雅,你多麼奇怪呀,我告訴了你這件事,你就擁抱我,吻我。你自己卻不知道在做什麼。」
「怎麼辦!」她叫道,一邊霍地站了起來,淚水一直沒有干過的眼睛突然閃閃放光。「你站起來吧!(她抓住了他的肩頭;他稍微欠起身子,幾乎驚訝地望著她。)立刻就去,現在就走,站在十字街頭,雙膝跪下,先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後向全世界、向四方磕頭,對所有的人高聲叫喊:『我殺了人!』那麼上帝又會使你獲得新生。你去嗎?去嗎?」她問他,像發病似的渾身哆嗦,抓住了他的兩手,捏得很緊,兩眼炯炯發光,直瞅著他。
他很驚奇,她那突如其來的一股高興勁兒甚至使他大吃一驚。
「現在我不是來了。」
「可我沒法知道天意……您為什麼要問不能問的事?問這些沒意思的問題幹嗎?這由我來決定,哪會有這樣的事?誰委我做法官來決定讓誰死,讓誰活?」
「可我以為,您又會叫喊起來:『唉,別談啊,別再提啦!』」拉斯柯爾尼科夫笑起來了,笑得有點兒勉強。「怎麼,又不說話啦?」過了一會兒,他問。「應該談些什麼呢?我很想知道,現在您怎樣去解決一個像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所提出的『問題』。(他彷彿糊塗起來了。)不,我當真不是開玩笑。索尼雅,您要知道,假如您事先知道盧仁的一切意圖,並且也知道(就是說確實知道),由於他的這些意圖,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就會毀滅,孩子們也會毀滅;您也會連帶(因為您決不認為自己會連帶)毀滅。波列奇卡也會……因為她也會走那條路。嗯,那麼,假如現在忽然由您來決定:讓這個或那個活在世上,就是說,讓盧仁活著作惡,還是讓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死?那麼您會怎樣決定呢?我問您:應該讓他們當中哪一個死?」
「是啊,」她有氣無力地說。「是啊!」她心不在焉而且驚慌不安地重說了一遍。
「你會懂嗎?好吧,咱們等著瞧吧!」
這當兒有人敲了三下門。
「這算是什麼樣的實話呀!天哪!」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決不,決不這樣來宣布,也不曉得自己此刻發生了什麼事。她悄悄地走到了他跟前,在床上他的身邊坐了下來,等待著,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快要停止跳動了。他覺得很難受:把那張死人一樣蒼白的臉轉向她,一籌莫展地撇著嘴,竭力想說話。索尼雅不覺害怕起來。
「您……把我……您幹嗎這樣……嚇唬我?」她像小孩般地微笑著說。
「要是沒有您,我會怎樣呢!」同他走到屋子當中的時候,她不禁脫口而出。顯然,她急於要向他說這麼一句話。她就是為這個緣故而等待著的。
「昨天我所以叫你跟我一塊兒走,那是因為我只有你一個人了。」
「你要忍受這樣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輩子,一輩子!……」
「要是真是這樣呢!」他說,彷彿想定了。「要知道,事情確是如此!我告訴你吧:我想做拿破崙,所以我才殺了……現在你懂了嗎?」
「您,您要對自己幹什麼啊!」她憂傷絕望地說著,站了起來,向他直撲過去,雙手鉤住了他的脖子,擁抱他,緊緊地摟住了他。
對這個不幸的人首次表示了熱切的和痛苦的同情以後,那可怕的殺人的念頭又使她吃了一驚。在他那改變了的語調里,她突然聽出他就是殺人犯。她愕然把他打量了一下。她還什麼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他為什麼殺人,也不知道他怎樣殺的,要達到什麼目的。現在這一切問題一下子在她的腦海里閃現了一下。她又不相信了:「他,他是兇手!這怎麼可能呢?」
「我早已預感到了您會這樣問我。」她說,一邊探究地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