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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一節

第六章

第一節

他想起來了,這一天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安葬的日子,他很高興沒有去參加。娜斯塔西雅給他端來了飯;他食慾大振,幾乎狼吞虎咽地吃喝著。他的頭腦清爽些了,他的心神比最近三天安定些了。有一忽兒工夫,他甚至覺得奇怪:前天他為什麼感到心驚膽戰的恐懼。門開了,進來的是拉祖米興。
「你見到她們很久了嗎?」
「拉祖米興,我大概前天跟妹妹談起過你。」
「羅季昂·羅曼內奇,您怎麼啦,您好像心不在焉?真的!您聽著,看著,但您似乎一點也不懂。您要打起精神來啊。來,咱們談談:不過很抱歉,我的事情很多,有別人的,也有我自己的……哎喲,羅季昂·羅曼內奇,」他忽然補了一句。「所有人都需要空氣、空氣、空氣……首先需要空氣!」
「你向來是個頭腦清楚的人,你從來沒有、從來沒有發過瘋,」他忽然激動地說。「你說得對:我要去喝酒,再見!」他拔腳走了。
「嗯,這是明明白白的!」
「羅季昂,再見。老兄,我……有一個時候……可是,再見啦。要知道,有一個時候……嗯,再見啦!我也該走了。我不會去喝酒的。現在不必去喝酒了……你胡說!」
拉祖米興沉默了半晌。
對拉斯柯爾尼科夫來說,一個不正常的時期開始了:彷彿突然遇到了一片大霧,他被包圍在走投無路和痛苦的孤獨中。隔了好久以後,他回想起這個時期,這才恍然明白,他有時好像神志糊塗,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最後的悲慘收場,雖然有時他的神志還是清爽的。他確信,當時他犯了很多錯誤。比方說,他搞錯了某些事件的日期和時間。至少後來他回憶經過的情況並殫精竭慮地想要弄個明白的時候,他從旁人那兒得知的消息中,知道了不少有關他本人的事。例如,他把一個事件同另一個事件混淆起來;他認為另一個事件的發生是只存在於他想象中的那個事件所產生的後果。有時他感覺到病態的痛苦的不安,這種不安心理甚至轉變為心驚膽戰的恐懼。但是他記得往往有這樣的時刻,甚至也許往往還有這樣的一些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他心情十分冷漠,——彷彿是一種不同於以前的恐懼的心理攫住了他——猶如某些臨終的人所有的病態的冷漠。總之,這些天,他自己好像也完全不想知道自己的處境。某些對他有切身利害關係、得立即加以闡明的事實尤其使他煩躁不安;但是,假如有些憂慮他可以撇開的話,那是多麼令人高興啊。不過,處在他的境地,把這種種憂慮置於腦後,就有不可避免地整個兒遭到毀滅的危險。
「怎麼啦?連拉祖米興也懷疑起來了!在走廊上燈光下的那一幕也不是枉然的。他跑去找過波爾菲里了……但是這個人為什麼這樣欺騙他呢?他使拉祖米興的視線轉移到米柯爾卡身上,這有什麼目的呢?他一定打著什麼主意;這是有意圖的,可是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意圖呢?對,自從那天早晨以來,已經過了很多時候,——太久啦,太久啦;但是波爾菲里方面卻毫無消息。嗯,這當然不是好兆……」拉斯柯爾尼科夫拿起制帽,沉吟了一下,便從屋子裡走出去了。在這段時間里,他頭一天感覺到至少自己的神志是清爽的。「必須跟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取得諒解。」他在心裏尋思。「無論如何,要儘可能快些:這個人大概也等著我去找他。」在這一剎那間,他那衰竭的心裏突然湧起了這麼一股強烈的憎恨感,或許他會殺死這兩個人九*九*藏*書當中的一個: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或者波爾菲里。他至少覺得,如果不是現在,那麼以後他就會這樣乾的。「我們瞧著吧,我們瞧著吧,」他暗自反覆說。
「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呢!為什麼使我發生興趣!你已問過我了!……可我是從波爾菲里那兒知道的,別的人也告訴過我。不過,差不多全都是他告訴我的。」
「嗯,可不是!不管我上哪兒去,不管我發生什麼事,你要跟她們在一起,照顧她們。拉祖米興,我可以說,把她們託付給你了。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完全知道,你是多麼愛她,而且我也相信,你心地純潔。我也知道,她也會愛你,甚至也許已經愛上了你。現在你自己決定吧,你知道得最清楚,——你該不該去喝酒。」
拉祖米興一走,拉斯柯爾尼科夫便站了起來,轉身向窗前走去,走到了一個角落裡,彷彿忘記了自己斗室的窄小,接著……他又坐到沙發榻上。他彷彿獲得了新生;再進行鬥爭——那麼,就有辦法了!
他們倆都不說話了。
他忽然讓到了一邊,給上樓來的神父和朗誦《聖經》的職員讓了路。他們是來祭禱的。照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的吩咐,每天按時祭禱兩次。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徑自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又站了一會,沉吟了一下,就跟著神父回到了索尼雅的屋子裡去了。
「是呀,是呀;再見!回頭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可是現在我有事……有個時候,我以為……嗯,不要緊;以後再談吧!……現在我為什麼去喝酒!你沒有請我喝酒,已經使我醉了。羅奇卡,我已經醉了!現在我沒有喝酒已經醉了,再見;我很快又要來。」
「波爾菲里告訴我的。」
「談起過我!哦……前天你在哪兒能見著她?」拉祖米興忽然站住了,臉甚至有點兒失色。可想而知,他的心慢慢地緊張地跳動起來了。
「她收到了一封信?」拉斯柯爾尼科夫沉思地追問一句。
「這樣看來,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常常來看你,」他說,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清楚。「你要去看一個說什麼更需要空氣、空氣的人……這樣看來,這封信……也跟這件事有關的了。」他彷彿自言自語地斷定說。
「她上這兒來過,她獨個兒坐在這兒,跟我談話。」
「波爾菲里告訴你的?」
「看來,你想去喝酒。」
「一封什麼信?」
「你說什麼……我的意思是,你談起過我?」
「是的,一封信;你不知道嗎?嗯……」
「羅季昂·羅曼內奇,您想不到有客人來吧!」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笑著叫道。「我早就想來了;我路過這兒,心裏想:為什麼不進去坐上五分鐘呢。您要上哪兒去?我不會耽誤您的時間的。只坐一支煙工夫,如果您答應的話。」
「我現在要幹什麼,關你什麼事?」
「今天她收到了一封信,弄得她坐立不安,很不安,甚至煩惱極了。我談起了你的情況——她要求我別說,後來……後來她說,也許,我們很快就要分手,接著她為一件什麼事而熱烈地感謝我;過後她走到自己屋子裡去了,鎖上了門。」
「我告訴過她,說你是個很好的、正直的和愛勞動的人。我沒有對她說你愛她,因為這,她自己也知道。」
「他解釋過?他給你解釋過?」
「現在你要幹什麼?」
「請坐,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請坐,」拉斯柯爾尼科夫請客人坐下,他的神態顯然是蠻高興的、友好的。真的,如果他能瞧見自己,一定會很驚奇的。最後的時刻https://read•99csw.com來到了,事實澄清了!有時一個人遇到強盜在半小時內會嚇得要命,但刀一旦擱在他的脖子上,他就毫無懼色了。他面對著波爾菲里坐下了,眼睛一眨也不眨看著他。波爾菲里眯縫起眼睛,點支香煙抽了起來。
他走了。
他急匆匆地走了;可是,當他已經走出來,並且差不多已經帶上了門的時候,他忽然又把門打開了,眼睛望著一邊,說:
「嗯,你說吧,說吧!」話好像要從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心裏跳出來了。「哎,你怎麼啦,怎麼啦,怎麼不說話呀?」
「他把這個案件給我作了一番出色的解釋。按照他的觀點,從心理上來解釋的。」
拉祖米興沉思地站著,心裏忐忑不安地想著什麼。
「順便說說!你可記得這件謀殺案?嗯,就是波爾菲里在辦理的那個案件:被殺的是個老太婆?你要知道:這個兇手查出來了,他已經招認了,提供了各種證據。這是一個工人,油漆匠,你想想看!你可記得,我還為他們辯護過?你相信嗎,當那幾個人——一個看門人和兩個證人,上樓去的時候,他跟一個同伴打架,在樓梯上哈哈大笑,他耍這種把戲原來是要故意轉移人們的視線。這個狗崽子好刁滑,他多麼鎮定啊!簡直叫人難以置信;但他自己作了解釋,這一切他都招認了!我上當了!嗯,我認為,這不過是一個善於故弄玄虛、隨機應變、逃避法律制裁的傢伙——因此,這是不足為奇的!難道不會有這樣的人嗎?可是他不能堅持到底,招認了,因此我更相信是他乾的,更合情理嘛……可我,我那時上當了,我曾經為他們憤憤不平!」
他回憶著並且考慮著關於杜涅奇卡的一切話。他的心揪緊了。他霍地站起來,拔腳就跑。
「她!」
「嗯……他說了些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愕然問。
這樣看來,波爾菲里還親自向拉祖米興解釋過,向他進行過心理上的解釋!又為他那該死的心理學找根據了!波爾菲里呢?既然在米柯爾卡未出現之前,他們之間發生過那件事,既然他們當面密談過,對這次密談除了一種解釋外,不能找出切合實際的解釋,那麼,波爾菲里一刻也不會相信米柯爾卡是有罪的嗎?(這些天,拉斯柯爾尼科夫頭腦里好幾次閃過並想起了會見波爾菲里的情景中的幾個細節;回憶全部情景他是受不了的。)那時他們之間談過這樣一些話,做過這樣一些動作和姿勢,他們互換過這樣一些眼色,話是用這樣的聲調說的,事情弄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致米柯爾卡(波爾菲里從開頭的一言一行就看透了他)不能使他那堅定的看法發生絲毫的動搖。
但是剛打開通過道的門,他突然跟波爾菲里本人相遇了。後者找他來了。有一會兒工夫,拉斯柯爾尼科夫呆若木雞。說來奇怪,他看見波爾菲里並不感到很驚訝,幾乎不怕他。他只怔了一下,但是很快地一剎那間就做好了準備。「也許這是收場吧!但是他怎麼像貓兒般地悄悄地走近來,我卻一點兒也沒有聽見?難道他在竊聽嗎?」
「剛才見著她們。你從那個時候起就沒有見著她們嗎?請你告訴我,你在哪兒遊盪,我已經來找過你三次了。從昨天起,令堂就病得很厲害。她打算來看你;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不讓她來;但她什麼話也不願聽,她說:『如果他病了,如果他精神失常了,母親不去照顧他,誰去照顧他?』我們一同到這兒來過,因為我們不能讓她獨個兒來。我們一路上直到read•99csw.com你門口勸她要安靜。我們進了你的屋子,可是你不在家;她坐在這裏,坐了十來分鐘,我們都默然站在她身邊。隨後她站了起來,說:『如果他出去了,可見他身體健康。他既然忘記了母親,那麼做母親的站在門口,求施捨般地懇求他的愛,是不成體統的,丟臉的。』她回到家裡就病倒了;現在她在發燒,她說:『我明白了,他會見女朋友倒有工夫。』她認為,你的女朋友就是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她是你的未婚妻,還是情人,我不知道。我剛才上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家去過,因為,老兄,我想把事情弄個明白——我一進門就看見:停放著一具棺木,孩子們都在哭。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在給他們試穿喪服。沒有找到你。我看了一下,道了個歉,就走了,把情況告訴了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這樣看來,這是胡說:你沒有什麼女朋友;最可信的倒是你精神失常。可你卻坐在這兒狼吞虎咽地吃熟牛肉,彷彿有三天沒吃東西了。假定說,瘋子也吃東西,雖然你沒有跟我談過一句話,可是你……不是瘋子,我可以起誓。首先你不是瘋子,總之,我才不管你的事,因為這是一個什麼秘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可不打算為你的秘密傷腦筋。所以我只是來罵你一頓,」他說完,就站了起來,「發泄發泄心頭的怒氣,我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為什麼……這你怎麼知道?」
「是的,她。」
「他,他是個政治陰謀家,一定是個這樣的人,一定!」拉祖米興暗自斷定說,一邊慢吞吞地走下樓去。「他把妹子拉了進來;從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的性格看來,這是非常可能的。他們見過面了……她也向我作過暗示。從她的許多話中……從她的片言隻語中……從她的各種暗示聽起來,都有這個意思!要不然,這種錯綜複雜的情況怎樣解釋呢?哼!可我還以為……唉,天哪,我那時竟然這麼想。這是一時糊塗,我對不起他!那次他在走廊上燈光下把我弄糊塗了。呸!我轉著多麼可惡、猥褻和卑鄙的念頭啊!尼古拉,好樣兒的,他供認了……現在怎樣解釋以前的事呢?他那時候的病、他那些奇怪的行徑,甚至以前,以前,還在大學里的一切行動,他總是那麼悶悶不樂、愁眉不展……可是現在這封信有什麼目的嗎?大概這也有什麼目的吧。這封信是誰寫來的?我懷疑……嗯……不,我要把這一切打聽明白。」
「對呀,那麼,就有辦法了!要不然叫人太窒悶啦,使人感到走投無路,逼得人痛苦難受,令人昏迷。自從在波爾菲里那兒演出了米柯爾卡那一幕以後,他開始感覺到走投無路和陷入了絕境的苦悶。繼米柯爾卡之後,當天在索尼雅家裡又發生了那幕情景;那幕情景的經過全然不是他先前所想象的,它的結局也是如此……他變得虛弱乏力了,就是說,一剎那間就沒有一絲力氣了!一下子!他當時不是同意了索尼雅的意見嘛,他同意了,由衷地同意了,心上擱著這麼一件事,他是不能孤獨地活下去的!可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呢?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是個謎……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使他心神不安,這是事實,但似乎不應該光從這方面來考慮。跟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也許還得進行一場鬥爭。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或許能幫助他逃走;但波爾菲里卻是另一回事。」
「她自己也知道?」
他站在門口,祭禱莊嚴肅穆地、哀痛地開始了。從童年時代起,想到死和有死神,他總覺得很難受,神九-九-藏-書秘可怕;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祭禱了。這裏還使人有一種十分可怕的和令人不安的感覺。他望著孩子們:他們都跪在棺木跟前,波列奇卡嗚嗚咽咽地哭著。索尼雅站在他們後面輕輕地做著禱告,彷彿在膽怯地哭泣。「這幾天來,她沒有朝我看過一眼,也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想道。陽光把屋子照得很明亮;香爐里的煙裊裊升起;神父念著:「上帝啊,讓她安息吧。」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直站到祭禱完畢。神父祝了福就告辭了,他有點兒奇怪地朝四下望望。祭禱完畢后,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索尼雅跟前去了。她忽然握住了他的雙手,把頭靠在他肩上。這種親昵姿態,甚至使拉斯柯爾尼科夫也大惑不解,因而感到驚訝;甚至很奇怪:是怎麼回事啊?對他竟然絲毫不覺得厭惡,也一點兒不覺得討厭,她的手一點也不發抖!這是極端自卑的表現。至少他是這樣理解的。索尼雅一句話也不說。拉斯柯爾尼科夫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他非常痛苦。如果此刻他能夠遠走高飛,去過孤獨的生活,哪怕這樣過一輩子,他也認為自己是個幸福的人。但問題在於:雖然近來他差不多時常是孤單的,但是他怎樣也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有時他走到郊外的一條大道上,有一次他甚至來到了一座小樹林里;但地方越是偏僻,他越強烈地感覺到,好像有個人站在他身邊,因而覺得惶恐起來。他倒不是覺得可怕,而是不知怎的感到很煩惱,於是他快些回到城裡去,混入了人堆里,溜進了一家小飯館或一家小酒店,走進舊貨市場或乾草市場。在這裏他似乎覺得心神安定些了,甚至覺得除了他旁若無人。一天傍晚,一家小酒店裡有人在唱歌;他足足坐了一個鐘頭聽著唱歌,記得他甚至聽得很高興。可是他終於忽然又覺得不安起來;彷彿良心的譴責突然又使他痛苦起來:「我現在坐著聽唱歌,難道我應該這樣嗎!」他心裏彷彿這樣想著。可是他立刻就恍然大悟了,使他惶恐不安的何止這點;還有一件事也要求他立刻加以解決,可是他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也不能用言語來表達它。一切都糾結成一團了。「不,不如再作鬥爭!倒不如再去找波爾菲里……或者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如果又有什麼挑釁或者有人來攻擊,但願快些……對呀!對呀!」他在心裏尋思。他一走出小酒店,就幾乎疾奔而去。對杜尼雅和母親的惦念不知為什麼在他心裏彷彿突然引起了一陣心驚膽戰的恐懼。這天夜裡,天還沒有亮,他在克列斯托夫斯基島上灌木叢里醒來了,渾身打戰,發燒;他回家去了,清晨才回到了家裡。他睡了幾個鐘頭后,熱病霍然痊癒了,但他醒來的時候已經不早了:是下午兩點光景。
「這是個政治陰謀家!一定是的!他即將採取一個決定性的步驟——一定是這樣!不可能是別的……杜尼雅也知道……」他忽然暗自想。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尤其使他惶恐不安:甚至可以說好像他念念不忘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似的。自從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在索尼雅家中,後來又在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斷氣時說了一些對他威脅性極大而且十分露骨的話以後,拉斯柯爾尼科夫那平日的思潮似乎被破壞了。雖然這件新的事情使他異常不安,但他不知怎的並不急於要弄明白這個事實。有時,他突然發覺自己來到了城市的一個遙遠的偏僻地方,獨個兒坐在一家下等小飯館里的一張桌子旁沉思,幾乎不知道他是怎樣來到這個地方read.99csw.com的,但卻忽然想起了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他忽然十分清楚而不安地意識到,必須儘快地跟這個人取得妥協,並要儘可能徹底解決。有一次,到城外某處去,他心裏甚至想象著,他在這兒等候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他們約定在這兒會面。另一次,他躺在一片灌木叢里的地上,天還沒有亮就醒來了,幾乎弄不清他怎樣來到了這個地方。但是,自從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死後,這兩三天中,他已經跟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碰見過兩次了,差不多總是在索尼雅的家中,他沒有目的地上那兒去,差不多總是只逗留片刻。他們往往簡短地交談幾句,一次也沒有談及過重要的問題,彷彿他們彼此有過約定,暫且不談這個似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遺體還沒有安葬。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料理著喪事,忙得不可開交。索尼雅也很忙。在最近一次見面時,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他已經給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孩子們找到了安身之所,一個好地方;說他通過某種關係,找到了幾個人,在他們的幫助下,可以把三個孤兒立刻送到對他們很合適的地方去;又說為他們存錢也有很多好處,因為有存款的孤兒進這個孤兒院要比窮苦的孤兒容易得多。他也談到了索尼雅,並答應最近幾天就去看拉斯柯爾尼科夫,還提到了:「他想請教他;有些事情,他很需要談談……」這番話是在過道里樓梯旁邊說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凝視著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眼睛,沉默了半晌后,忽然放低了聲音,問:
「請你告訴我,這你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你對這件事發生那麼大的興趣?」拉斯柯爾尼科夫顯然很著急地問。
「啊,他在吃飯,這樣看來,他沒有病!」拉祖米興說,隨手挪來一把椅子,靠桌子面對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坐下了。他心裏煩躁不安,但並不竭力掩蓋這種心情。他說話了,心裏顯然很煩躁,可是話說得從容不迫,也沒有特別提高嗓音。可想而知,他懷著一個特別的、甚至堅定不移的意圖。「喂,」他開始堅決地說,「我不管你的事,可是就我現在所看到的情況來說,我自知沒法理解;請你別以為我來盤問你。我才不幹!我不想知道!如果你現在把你的一切秘密全都告訴我,也許我還不願聽呢。我會吐一口唾沫跑掉。我上這兒來不過要親自弄個明白:首先,你發瘋是不是事實?要知道,對你都有一種看法(嗯,不論什麼地方),認為你也許發瘋了,或者很像是發瘋。我坦白地告訴你吧,我自己也十分同意這種看法:第一,從你那種傻裡傻氣的和多多少少惹人反感的行為(簡直叫人莫名其妙)來看;第二,從你不久前對待令堂和令妹的行為來看。如果不是瘋子,只有惡魔和壞蛋才會像你那樣對待她們;可見,你一定是個瘋子……」
「我本想再對你補充一句,可你把我的話打斷了。我要補充的是,你剛才決定不打聽這個秘密,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很對的。你暫且別問,你別著急。一切到時候你都會知道的,就是說,到必要的時候。昨天有個人對我說,人需要空氣、空氣、空氣!我想立刻就去找他,弄個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羅奇卡……你要明白……唔……哎喲,見鬼!你要上哪兒去?當然啰,如果這一切是秘密,那就不必說了!可是我……我會知道這個秘密的……我也相信,這一定是什麼胡說八道,是一些可怕的蠢話,都是你自己編造出來的。可你是一個最好的人!一個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