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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二節

第六章

第二節

「生活嘛!您算是什麼預言家,您知道得很多嗎?凡祈求的,就得著。也許這正是上帝對您的期望。您不會坐一輩子牢……」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您又耍老一套把戲啦!又使用您的老法子啦:這一套您真的不覺得厭倦嗎?」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請您別以為,」拉斯柯爾尼科夫嚴肅而倔強地說,「今天我向您招認了。您這個人很怪,我只是由於好奇才傾聽著您的意見,可我什麼也沒有向您招認……您可要記住這點。」
拉斯柯爾尼科夫沉吟了片刻。
拉斯柯爾尼科夫憂傷地而且意味深長地把他打量了一下。
「的確算不了什麼!您喪失了信心,您以為我粗俗地恭維您;您已經活得很久了嗎?您懂得很多事情嗎?您想出了一套理論,但是您害臊了,因為這個理論破產了,而且也不是很新奇的!結果證明這是卑鄙的,事實如此嘛;但是您到底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蛋。您壓根兒不是這樣的壞蛋!至少您沒有把自己哄騙很久,您一下子就碰了壁。我把您當作什麼人呢?我認為您也是一個這樣的人:哪怕挖出他的腸子,他還是站著不倒,含笑地望著劊子手——只要找到信仰或上帝。您找到,就能活下去。第一,您早該換一下空氣了。嗯,受苦也是一件好事。您去受苦吧。米柯爾卡想要受苦,這也許是對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您別賣弄聰明了;投身到生活中去吧,別考慮啦;別擔心啦——會把您送到岸上,讓您站穩腳跟。送到什麼岸上嗎?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還大有前途。我知道現在您會把我的話當作訓誡記在心裏的;您以後也許會想起來的,有一天會對您有用處的;我是為這個緣故才說的。幸好,您只殺死了一個老太婆。如果您想出另一套理論,也許您會幹出要壞一萬萬倍的事來!您也許還得感謝上帝呢;您怎麼知道:也許上帝正是為某件事而保護著您。可您有一顆偉大的心,不必那麼害怕。您害怕即將到來的偉大的贖罪嗎?不,害怕是可恥的。您既然做到了這一步,那就得堅強起來。這是正義。您要干正義所要求的事。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說實在的,生活會帶您前進的。以後您會恢復自尊心的。現在您需要的只是空氣、空氣、空氣!」
「我為什麼這樣說嗎?我是來作解釋的,可以說,我認為這是我的神聖的職責。我想把整個情況全都告訴您,事情的經過是怎樣的,當時這一場可以說是誤會,是怎樣發生的。羅季昂·羅曼內奇,我使您很痛苦吧。我可不是惡魔。要知道,我也明白,對於一個像您那樣非常不幸但卻驕傲、獨斷、性情急躁的人,特別是對於一個性情急躁的人,遭到這樣的冤屈是怎麼回事!不管怎樣,我認為您是個最高尚的人,甚至還帶有一些豪爽的性格。雖然我並不同意您的一切信念,可我認為預先坦率而十分真誠地把這個告訴您,就是我的職責,因為我首先不願欺騙人。認識了您后,我對您就有著戀戀不捨的感情。您也許聽到我的話會放聲大笑吧?您有權利這樣做。我知道,您第一眼就不喜歡我,其實是因為我沒有什麼討人喜歡的地方。不管您認為怎樣,可我現在希望用一切辦法來消除我給您的印象,並向您證明,我是一個有良心的和有責任感的人。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您到底是什麼人,」他叫道,「您算是什麼預言家?您站在什麼樣的莊嚴肅穆的高處向我鄭重地宣布大智大慧的預言?」
「那麼……是誰……殺的呢?」他禁不住用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問。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甚至急忙閃開,往椅背上一靠,彷彿冷不防這一著,被問得愕然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憂傷地不說話了,低下了頭;他沉思了很久,末了,又冷笑一聲,但這一笑是短促而悲哀的:
波爾菲里不知怎的哈著腰,彷彿避而不看拉斯柯爾尼科夫似的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了窗前,憤怒而急不可耐地等待著,等到按照他的計算這個人已經走到了街上,並且已經走得稍遠了,他這才急匆匆地從屋子裡走出去了。
「拉祖米興剛才對我說,現在您也認為尼古拉是罪犯,而且使拉祖米興也這樣相信……」
拉斯柯爾尼科夫甚至怔了一下。
「我是什麼人啊?我是個沒有前途的人了,再也沒有什麼希望了。我也許是個有感情的和有同情心的人,也許有某些學問,但已經到了頂啦。可是您——那是另一回事:上帝給您安排了生活(可是誰知道呢,或許您的一生也會像過眼煙雲,不留一絲痕迹)。如果您變為另一類的人,那又怎麼樣呢?您有那樣一顆心,不會留戀舒適的生活吧?嗯,也許很久沒有人會看見您。問題不在於時間,而在於您本人。您要做個太陽,大家就會看見您。而太陽首先應該是個太陽。您幹嗎又笑啦:我說話像席勒嗎?我敢打賭,您以為,現在我在恭維您!嗯,也許我當真在恭維您。嗨!嗨!嗨!羅季昂·羅曼內奇,您大概不相信我的話吧,甚至永遠不會十分相信的——我承認,這是我的怪脾氣;不過我要補充九_九_藏_書一句:我這個人卑鄙到什麼程度,正直到什麼程度,您大概能夠判斷吧!」
「既然如此,那您來幹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憤然問。「我向您重提從前的一個問題:如果您認為我是罪犯,那您為什麼不把我抓起來?」
「拉祖米興先生嘛!」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叫道,彷彿很高興聽到一直沒有開腔過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竟然提出問題來了,「嗨!嗨!嗨!叫拉祖米興先生可別管閑事啦:兩個人結成了伴侶,第三者不得插足。跟拉祖米興先生可不相干,他是個局外人,他臉色煞白跑到我這兒來了……上帝保佑他,這事不要他管!至於米柯爾卡,您要不要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也就是說,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哪一種人?首先,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不是說他是個膽小鬼,而是說,他倒像個藝術家。真的,您別笑我這樣形容他。他淳樸天真,對一切事物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個幻想家。他會唱歌,又會跳舞,又會講故事,據說,他講得那麼娓娓動聽,人們都從別處跑來聽他講故事。他也上學校,人家拿指頭點點他,他會大笑不止。他也會喝得爛醉如泥,這不是由於腐化墮落,而有時是被人灌醉的,他還像孩子般不會喝酒哩。於是他也偷竊起來,可是他自己並不知道這是偷竊;因為『他既然是從地上拾得的,這算偷竊嗎?』您可知道,他是個分裂派教徒,不但是個分裂派教徒,而且還是別的教派的信徒呢;他的家族中有幾個逃亡教派信徒,他自己還在最近的兩年裡受過村裡一個長老的精神熏陶。這一切都是米柯爾卡和他的同鄉告訴我的。而且他還一心想跑到荒涼地方的小修道院去!他很誠心,每天夜裡祈禱上帝,讀古書,『真正的』古書,讀得入迷了。彼得堡對他發生了嚴重的影響,尤其是女人,嗯,還有酒。他易於受環境的影響,把長老和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我知道,這裡有個藝術家很喜歡他,常常去找他,可是這件事發生了!他害怕了——畏罪自縊!潛逃!老百姓對我們的法律有這麼一個觀念,那有什麼辦法呢!有些人害怕『審判』這個詞兒。這是誰的過錯呀!且看新式法庭會怎麼判。哎喲,願上帝保佑!嗯,現在他在牢房裡大概想起了這個正直的長老。《聖經》又出現了。羅季昂·羅曼內奇,您可知道,在他們當中有些人看來,『受苦』是怎麼回事?這不是說為某人而受苦,而只是人『應當受苦』,就是說,在當局的手裡受苦——那更好。在我服務期間,有個最溫順的犯人整年每天夜裡坐在牢房裡爐灶上讀《聖經》,他讀得著迷了,您要知道,他著迷到這樣的程度,甚至無緣無故地抓起一塊磚頭向典獄長丟去,他並無傷害他的意思。他是這樣丟的:故意丟得偏一些,在離他身邊一俄尺的地方飛過,免得傷害他!大家都知道,一個用武器襲擊典獄長的犯人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就是說,『他要受苦了』。所以,我現在懷疑米柯爾卡也想要『受苦』,或者諸如此類的事。這我確實知道,甚至有事實可據。不過他並不曉得我知道。怎麼,您不認為在這種人裏面有古怪的人嗎?有的是呢。現在長老又開始起作用了,特別是在米柯爾卡上弔以後。可是他自己會來把全部情況告訴我的。您以為他能堅持到底嗎?您等著吧,他會翻供的。我時刻等著他來翻供。我喜歡這個米柯爾卡,正在仔細地研究他。您覺得怎樣!嗨!嗨!對有些問題,他向我回答得很有道理,顯然,他掌握了必要的材料,精心地做過準備;但是對另一些問題他卻茫然了,一點兒也不知道,不知道,而且他並不覺得自己不知道!不,羅季昂·羅曼內奇老兄,這跟米柯爾卡可不相干!這是一樁離奇的、凄慘的、現代的案件,在我們的時代才會發生的案件,因為現在人心變得糊塗了;因為現在人們常常引用換新鮮『血液』這句話;舒適被宣傳為人生的目的。這是書本上的空想;這是被一種理論所擾亂的心。這裏可以看出實行第一步的決心,但這是一種特別的決心——一種像要從山上或鐘樓上跳下去的決心,而且犯這個罪彷彿是被迫的。他忘了掩上門,根據一種理論,他殺了,殺了兩個人。他殺了人,但不敢拿錢,把來得及拿到的東西都埋藏在石頭底下。他待在門后忍受了痛苦還不夠,又闖進門去,拉門鈴——不,他後來又走進一套空房間里去,幾乎不省人事,回想著這陣門鈴聲,想再嘗嘗背上溜過一絲冷氣的滋味……假定說,他有病,但還有這樣的事呢:他殺了人,卻自以為是正直的人,鄙視別人,read.99csw.com並且自以為像天使一般純潔——不,羅季昂·羅曼內奇,這跟米柯爾卡有什麼相干,親愛的朋友,這跟米柯爾卡可不相干!」
「哎——呀,這算得了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鄙夷而厭惡地嘟噥說,彷彿不屑一談似的。他又稍微欠起身子,好像要上什麼地方去,但顯然很失望地又坐下了。
「會減刑……」拉斯柯爾尼科夫笑起來了。
「大有什麼前途?」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波爾菲里彷彿猜透了他的心思。
「哎喲,您別厭世!」波爾菲里繼續往下說。「您還大有前途呢。怎麼不需要減刑,怎麼不需要!您這個人沒耐心!」
「因為我剛才已經聲明過了,我認為向您說明是我的職責。我不希望您把我當作惡魔,何況我由衷地對您有好感,信不信由您。因此,第三,我來找您是為了坦率而直截了當地勸您去投案自首。這對您將會有無窮的好處,而且對我也有利——因為我可以卸責了。怎麼樣,我直爽不直爽?」
「啊,是這個問題嘛!我可以逐點來回答您:第一,直接把您抓起來,對我不利。」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自尊地停頓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心頭又湧起了恐懼的感覺。波爾菲里把他當作無辜的人這個念頭忽然使他害怕起來。
「怎麼會對您不利!既然您深信不疑,那您就應該……」
「不是我殺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囁嚅地說,像闖了禍而被當場捉住嚇得要命的小孩兒。
「不,您不會逃跑的。村夫俗子才會逃跑,時髦的教派信徒才會逃跑——他們都是別人思想的奴隸——因此只要讓他瞧瞧指尖,像海軍准尉竇爾卡那樣,不管您要他怎樣,他都會相信您一輩子。可是您不會再相信您自己的理論了——您帶什麼東西逃跑呢?您在逃亡中幹什麼呢?逃亡是卑劣的而且困難重重。可是您首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需要適當的環境。您會有什麼樣的環境呢?如果您逃跑,您會回來的。沒有我們,您就不能活下去。假如我把您抓起來——您坐一個月、兩個月或三個月牢,會突然間記起我的話來,您會招認的,連您自己也會覺得出乎意外。一小時前您自己也不知道,您會來自首。我甚至相信您『決心要受苦』;您現在不會相信我的話,可是您會得到同樣的結論的。因為,羅季昂·羅曼內奇,受苦是偉大的事;您別看我發胖了,這沒有關係,一切我還是知道的;在受苦中會產生一種理想,這話您可別譏笑。米柯爾卡是對的。不,羅季昂·羅曼內奇,您不會逃跑的。」
「喂,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您自己不是說:只有心理上的東西,然而您岔到數學上去了。如果您現在搞錯了,那怎麼辦?」
「嗯,我知道,我會記住的——瞧,他甚至在發抖。親愛的朋友,請您放心。悉聽尊便。稍微走動一下吧;只是不能走得太遠。如果有必要,我對您還會有個小小的請求,」他壓低聲音補了一句,「這個請求是容易引起誤會的,但是很重要,也就是說,如果有必要(不過,對這點我還不相信,我認為您絕對不會這樣乾的),假如萬一,嗯,萬一在這四十或五十小時內,您願意用另一種方法,用一種異想天開的方法主動地把事情結束(這個假定是荒謬的,請您原諒我作出這樣的假定),請您留下一張簡短而明確的便條。寫上兩行,只要寫上兩行,要提到那塊石頭:那就更好。嗯,再見……希望您好好地考慮一下,想出些好主意來!」
他也拿起制帽。
聽到他以前所說的像是否認的話以後,這最後的幾句話是太出人意外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不覺渾身哆嗦起來,彷彿被扎了一下似的。
「不,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沒有搞錯。我掌握了材料。那時我已經掌握了這個材料,上帝賜給我的!」
「唉,這些香煙!」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點了支香煙抽起來,吐出幾口煙后,終於開腔了。「很有害,實在有害,可我卻戒不掉!我常常咳嗽,喉嚨發癢,呼吸困難。您知道,我是個膽小鬼,前幾天我到布醫生那兒去看病——每個病人他minimum檢查半小時;醫生打量著我,甚至放聲大笑起來:他敲敲,聽聽,說,煙草對你的身體很有害;肺門擴大了。可是,我怎樣戒煙呢?拿什麼來代替呢?我又不喝酒,這就沒有辦法,嗨—嗨—嗨,我不喝酒,這就沒有辦法!一切事情都是相對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一切事情都是相對的!」
「要知道,這不但可笑,甚至是可恥的。嗯,即使我有罪(我絕對不承認),嗯,我何必去向你們自首?因為您不是說,我在你們的牢房裡將會安安定定地過日子。」
「萬一我逃跑了呢?」拉斯柯爾尼科夫問,不知怎的,怪模怪樣地笑起來。
「嗯,其次呢?」(拉斯柯爾尼科夫仍然喘不過氣來read•99csw•com。)
「您想什麼時候逮捕我?」
「大概沒有必要逐一詳細地述說當時這是怎樣突然發生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繼續往下說。「我認為這甚至是多此一舉。而且我也未必能夠說得清楚。因為怎樣來詳細地說明這個情況呢?開頭傳說紛紜。至於這是什麼樣的謠言,是誰散布的,什麼時候發生的……究竟為什麼牽涉到您——我也認為不必細說了。對我個人來說,是偶然發生的事情,完全是偶然的偶然,這樣偶然的事情是極可能發生的,但也可能不發生——是什麼樣的偶然的事情呢?嗯,我認為也不必說了。當時,這一切以及那些謠言和那些偶然的事情使我產生了一種想法。我坦白地承認,因為,既然已經承認了,那就承認到底——當時我的確首先懷疑您。至於老太婆在押品上所做的記號等等——這一切都不重要。這樣的物證多得數以百計。當時我也是由於偶然的機會而得知區警察局裡所發生的那一幕的詳情細節,雖然也是偶然的,但不是道聽途說的,而是由一個特別的、重要的證人告訴我的,他無意中生動地述說了這一幕。要知道,這一切事情是接連發生的,接連發生的,羅季昂·羅曼內奇,我親愛的朋友!這哪能不使我的注意力移向某一方面去呢?英國不是有一句俗語:一百隻家兔決不能當作一匹馬,同樣,一百個疑點決不能構成一件證據。這不過是一種理智的說法,可是強烈的感情是難以控制的,因為偵查員也是人啊。我又記起您發表在雜誌上的那篇文章來了,您可記得,還在您頭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就詳細地談到過這篇文章。當時我諷刺了一番,但這是為了要使您作進一步的發揮。我重說一遍,羅季昂·羅曼內奇,您是火暴性格,身體又很不好。您大胆、驕傲、嚴肅……您有感觸,感觸很多,這些我早已知道了。我也有這些感觸,我讀了您的文章,覺得很熟悉。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發狂中構思的吧,您一定是情緒激昂,心怦怦地直跳,洋溢著壓抑的狂熱。青年有這種壓抑的、自豪的狂熱是危險的!我當時諷刺了一番,可是現在我告訴您吧,就是說,作為一個愛好者,我非常愛讀這篇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和火一樣熱烈的處|女作。這是煙,是霧,是琴弦在迷霧中彈奏。您的文章是荒誕不經的、想入非非的,但也閃爍著真摯的感情,閃爍著青春的驕傲和堅定的意志;閃爍著在絕望中的大胆行為;這篇文章是悲觀的,但這是一篇好文章。我拜讀了您的這篇文章后,就放在一邊……我把它放在一邊的時候,心裏這樣想過:『這個人野心勃勃!』因為有過上面所說的這樣一件事,請問,後來所發生的事情怎麼不惹我注意呢!哎,天哪,難道我在述說一件什麼事嗎?難道我現在在證實什麼嗎?我當時才注意到。我想,這算得了什麼?這算不得什麼,也就是說,完全算不得什麼,也許根本不足為奇。我,一個偵查員,這麼熱中甚至是絕對不應該的:米柯爾卡已經在我的手掌之中,而且我已經掌握了各種材料,——不管您怎麼個看法,但這些都是證據!他也為自己的心理學找尋根據。我們得在他身上花些工夫,因為這是一個關係到生死的問題。現在我為什麼要向您解釋這些呢?我要讓您知道,並且使您在理智上和良心上都不責備我當時那種惡意的行為。我說的是心裡話,這不是惡意的,嗨—嗨!您以為,我當時沒有來搜查過您的屋子嗎?我來搜查過的,來搜查過的,嗨—嗨,當您在這兒卧病在床的時候,我來搜查過的。我非正式地,不是以偵查員的身份來搜查的。但是來搜查過的。甚至根據初步的跡象在您的屋子裡仔細地察看過,沒有放過任何一件東西;可是umsonst!我心裏想:現在這個人會來的,他自己會來的,不久就會來的;既然他犯了罪,那他一定會來投案的。別的人不會來,可是這個人會來的。您可記得,拉祖米興先生向您泄漏了消息?這是我們布置的,目的是要讓您發急,所以我們也故意散布謠言,讓他來告訴您,但拉祖米興先生是個缺乏涵養的人。扎苗托夫先生頭一個親眼看到您的憤慨和您那毫不掩飾的大胆行為:嗯,怎麼突然在小飯館里貿然說:『我殺了人!』太大胆啦,太魯莽啦。我想,如果他犯了罪,那麼這是個可怕的對手。我當時就這麼想。我等著!我耐著性子等著,可是扎苗托夫那時候簡直被您嚇壞了……問題在於,這種該死的心理是不可捉摸的!嗯,我等待著您,我留心著,可是上帝把您送來了——您跑來了!於是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哎呀!當時您來幹什麼啊?您進來的時候哈哈大笑,您可記得,像透過玻璃一樣,我當時就識破了一切,但是,如果我不是特地等著您,那就不會在您的大笑中發覺什麼。您看,精神上有所準備是多麼重要啊。於是拉祖米興先生——啊哈!什麼石頭啊,石頭啊,您可記得,什麼石頭啊,那些東西還藏在石頭底下?嗯,我現在彷彿看見了這塊石頭,在菜園裡一個什麼地方——您不是對扎苗托夫說埋在菜園裡,後來,在我那裡又說過一次?當我們開始分析您的文章,而您作了一番說明的時候——您的每個字眼都是具有雙重意義的,彷彿每個字眼背後都隱藏著另一種意義!所以,羅季昂·羅曼內奇,我這樣地走進了死胡同,腦門撞了一下,這才清醒過來。我說,不,我這是怎麼啦!這一切,直到細枝末節,如果您願意,都可以用另一種意義來解釋,這甚至會更自然些。腦筋傷透了!我想:『不,我最好能掌握一個證據!……』當時我聽人說起拉門鈴,連心也停止跳動了,甚至渾身打顫起來。我想:『這就是證據嘛!就是這個!我當時也沒有仔細考慮,簡直不想考慮了。那時我願意拿出一千盧布,我自己出錢,只要能親眼看看您那時怎樣同那個手藝工人並肩行走了百來步路,後來他怎樣當面管您叫『兇手』,在這百來步中您不敢問他一句話!……嗯,那麼脊髓里的那股冷氣呢?既然有病,神志不大清爽,那您為什麼拉門鈴?總之,羅季昂·羅曼內奇,既然如此,我當時對您開了這樣一些玩笑,您怎麼也感覺到驚訝呢?那時您來幹什麼?當著上帝說,好像有人推著您來的。如果米柯爾卡沒有使我們分手,那就會……那時您可記得米柯爾卡嗎?您記得很清楚嗎?這真是個晴天霹靂!從烏雲里滾出來的一聲霹靂,一道閃電!我是怎樣接待他的?我一點兒也不相信他,您自己明白的!我怎麼能相信呢!後來,您走後,他開始很有條理地回答了某幾點,因此我覺得驚奇,後來我對他的話甚至一點兒也不相信了,他像金剛石一般堅實,這是怎麼回事。不,我心裏想,Morgen früh!這跟米柯爾卡有什麼相干!」九_九_藏_書
拉斯柯爾尼科夫發出了一陣獰笑。
「哎,我深信不疑,那又怎樣呢?這一切暫時還是我的幻想。我為什麼讓您安靜地坐在牢房裡?如果您自己要求,那您自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如果我,比方說,把這個手藝工人帶來揭發您,您會對他說:『你是不是喝醉了?誰同你一起看見過我?我不過把你當作醉鬼,你那時已經喝醉了,』那時我怎麼對您說呢,尤其是您的話比他的話更真實,因為在他的供詞里只有心理上的東西——這些話甚至不配他說——可是您說得很對,一針見血,因為這個壞蛋甚至是盡人皆知的酒鬼。而且我自己已經好幾次向您坦白地說過,這種心理上的東西可以有兩種解釋,而第二種解釋往往更可信,而且要真實得多。此外,眼下我也沒有什麼不利於您的證據。雖然我還是要把您抓起來,甚至我親自來(完全不合乎常情)向您預先說明一切,可我還是向您直說了(也是不合乎常情的),這將會不利於我。其次,我所以來找您……」
「不,這是您乾的,羅季昂·羅曼內奇,是您,不是別人,」波爾菲里嚴峻而堅信地低聲說。
「怎麼,您害怕的原來是資產階級的恥辱?這也許是,您自己並不知道您害怕的是什麼——因為您還年輕!可是您還是不應該害怕或者羞於自首。」
「哎呀,羅季昂·羅曼內奇,您別完全相信我的話;也許,您根本不可能過安定的日子!要知道,這不過是一種理論,而且還是我的理論呢,在您看來,我算什麼權威啊?我甚至現在也許還瞞著您什麼。我可不能不管什麼都告訴您,嗨,嗨!第二,您怎麼問,有什麼好處?您可知道,這麼著,您就可以減刑?您什麼時候去,幾點鐘去?不過這點您要考慮!因為已經有人認了罪,他把案情搞亂了。我在上帝面前向您發誓,我將在『那兒』有意安排得讓您的自首成為一件彷彿完全是出人意外的事。我們要消除所有這些心理,也要掃除對您的一切懷疑,因此您的犯罪好像是由於一時糊塗,說實話,的確是一時糊塗。我是個正直的人,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決不食言。」
「我想過了,我認為現在咱們最好能真誠相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繼續往下說,把頭稍微向後一仰,埋下了眼睛,彷彿不願再用自己的目光使以前的受害者發窘,並且彷彿也鄙視自己以前所使用的那些手段和詭計;「是呀,這樣的猜疑和這一類的事情是不能長久地繼續下去的。當時米柯爾卡給我們解決了,不然的話,我實在不知道,我們之間會弄到什麼樣的地步。這個該死的小市民,當時坐在我那兒的間壁後面,——這您想象得到嗎?當然,您已經知道這件事;而且我也知道,後來他來找過您;但是您當時瞎猜疑:我沒有差遣過什麼人,當時我還沒有布置什麼。您會問,為什麼不布置?怎樣對您說呢:當時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一驚。好容易派人去叫來了看門人。(您出去的時候,大概看見了那兩個看門人吧。)當時在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只有這麼一個,像閃電般一閃即逝;您要知道,羅季昂·羅曼內奇,當時我有堅定的信心。讓我告訴您吧,我想,雖然我暫時放走一個,可我會把另一個抓住的,https://read.99csw.com——至少不會放走自己的一個,自己的一個。羅季昂·羅曼內奇,您很容易激動,天生如此吧;從您性格上和心情上的其他主要特點看來,您甚至是太容易激動了。我因為多少了解您的這些特點而自|慰。當然,甚至當時我也能想到,一個人肯站起來向您泄露全部底細是罕見的事。雖然這樣的事有時也會發生,特別是當一個人喪失了耐心的時候,但這無論如何是罕見的。這點我也想得到。不,我想,要是我掌握了一個證據就好了!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證據,只要有一個就行,不過要有一個用手抓得住的東西,具體的東西,而不是一個心理上的東西。因為我認為,如果一個人犯了罪,不用說,無論如何能從他口中得到非常重要的東西;甚至也可以希望得到最出人意外的結果。我當時對您的性格,羅季昂·羅曼內奇,對您的性格寄予了極大的希望!當時我對您的希望可大呢。」
「怎麼是誰殺的?……」他說,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羅季昂·羅曼內奇,是您殺的!就是您殺的……」他幾乎悄聲地用十分確信的語調補了一句。
拉斯柯爾尼科夫拿了制帽,站起來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也站起來了。
他們倆都不做聲了,沉默甚至延續了很久,叫人奇怪地長久,約莫有十來分鐘。拉斯柯爾尼科夫把兩個臂肘支在桌上,默然用指頭抓亂了頭髮。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溫和地坐著等待。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鄙夷地看起波爾菲里來。
「哎呀,不用啦!」他說,彷彿對波爾菲里已經絕對不能隱瞞了。「不值得!我壓根兒不需要你們減刑!」
「我害怕的正是這點!」波爾菲里興奮地彷彿身不由己地嚷道,「我害怕的正是您不需要我們減刑。」
一個喘不過氣來,沒有把話說完。另一個聽著,心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個對他有透徹了解的人卻放棄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而且也不相信。他貪婪地從這些有雙關意義的話語里尋找並抓住了更真實的和確鑿的東西。
拉斯柯爾尼科夫從沙發榻上霍地站了起來,站了幾秒鐘,又坐下了,一句話也不說。他臉上忽然掠過一陣輕微的痙攣。
「我能夠讓您再自由行動一天半或兩天。您想一想吧,親愛的朋友,您要禱告上帝。對您會更有好處,真的,會更有好處。」
「前天晚上我來找過您;您不知道嗎?」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繼續往下說,一邊打量著屋子。「我走進了屋子,就是這間屋子嘛。像今天一樣,也是路過。我想,去回訪他一下。我上樓來了,屋子的門洞開著;我四下看看,等了一會兒,我沒有告訴您的女僕,就走了。您不鎖門嗎?」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把我當作什麼人?」拉斯柯爾尼科夫稍微昂起了頭,瞪著眼看波爾菲里,驚愕地自問。
「嘴唇又像那時一樣顫動起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甚至彷彿同情地嘟噥說。「羅季昂·羅曼內奇,您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后,補了一句,「您為什麼這麼吃驚。我正是來告訴您全部情況的,把事情公開。」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又在耍老一套把戲,還是怎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厭惡地想。他突然記起不久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當時心裏的那種感覺又像潮水般地湧上了他的心頭。
「羅季昂·羅曼內奇,什麼樣的材料嘛,我可不告訴您。而現在我無論如何沒有權利再拖延了;我要把您抓起來。您考慮考慮吧:現在對我反正一樣,所以,我只是為您著想。說實在的,這樣會好些,羅季昂·羅曼內奇!」
「您去散步嗎?將會是一個很好的夜晚,只要不下雷雨。不過下雷雨,天氣就會轉涼爽,那更好……」
「什麼樣的材料?」
「可是您……現在您為什麼總是說這樣的話?」末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嘟嘟囔囔說,甚至不大理解這句問話的意思。「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暗自驚慌起來。「難道他真的認為我是無辜的嗎?」
「羅季昂·羅曼內奇,親愛的朋友,那次我是來向您解釋的,向您解釋的!我必須而且應當向您解釋,」他微露笑意,繼續往下說,甚至用手掌輕輕地拍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膝頭,但幾乎同時他的臉突然沉下了,罩上了陰雲,甚至好像蒙上了憂鬱的神色;拉斯柯爾尼科夫不覺猛吃一驚。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臉色,而且從來不覺得他有這樣的一副臉色。「羅季昂·羅曼內奇,最近我們之間發生過一幕奇怪的情景。或許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也發生過;可是那時……哦,現在事情接踵而來!告訴您吧:我也許有很對不起您的地方。這點我感覺到的。您可記得我們是怎樣分手的:您的神經很緊張,兩膝打戰;我也是神經很緊張,兩膝打戰。您知道,當時我們甚至彼此態度很不好,缺乏紳士風度。但是我們畢竟是君子;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我們首先都是高尚的人;這點必須明白。您可記得,我們弄到了什麼地步……甚至完全不成體統。」
「哎,得啦,我現在使用這些法子幹嗎!要是有證人,那麼情況就不同了;可是咱們是私下談談。您要知道,我不是為了像捉兔子一樣追捕您而來的。您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此刻對我反正一樣。即使您不承認,可我心裏還是深信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