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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七節

第六章

第七節

「羅佳,羅佳,你怎麼啦?你怎麼會問這樣的話!誰會對我談你的事?而且我也不會相信人家的話。不管誰上我這兒來,我會把他攆出去。」
「昨天我淋了雨,媽媽……」拉斯柯爾尼科夫開腔了。
「我應該進去呢,還是跑掉?」他躊躇不決地問。
「犯罪?犯了什麼罪?」他忽然狂怒起來,大聲叫道。「我殺了一隻可惡的、有害的虱子,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她對誰也沒有益處,她吸窮人的血,殺了她可以贖四十樁罪,這算犯罪嗎?我可不認為這是犯罪,也沒有想去贖罪,為什麼大家都指著我說:『犯罪,犯罪!』現在我才明白,我的膽怯是愚蠢的,現在我已經下了決心要去受這種不該受的恥辱!只是由於自己的卑鄙和無能,也許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我才下了這個決心,就像這個……波爾菲里所建議的!……」
「我不能,我該走了,我必須……」
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怯生生地走到了他跟前。
「我甘願去受苦。立刻就要去。是的,為了免受這個恥辱,我也想過投河自盡。杜尼雅,可我已經站在河邊的時候,心裏想,如果直到如今我自認為是個堅強的人,那我現在就不應該怕受恥辱,」他搶先說。「杜尼雅,這是自尊心嗎?」
「羅佳,她不在家。家裡經常看不見她,讓我獨個兒待在家裡。多謝德米特里·普羅柯菲依奇,他常常來陪我坐坐,談談你的情況。我的孩子,他喜歡你,尊敬你。我不是說,你妹妹不孝順我。我不是訴苦。她有她的性格,我有我的脾氣;她近來有些什麼秘密;可我對你們從來沒有什麼秘密。當然,我堅決相信,杜尼雅是十分能幹的,而且她愛我,也愛你……可我不知道,這一切將會招致怎樣的後果。羅佳,現在你來了,使我十分愉快。可是她出去了;她回來,我就告訴她:哥哥在你出去的時候來過了,這些天你在哪兒啊?羅佳,你不必滿足我的要求:你能來就來,假如不能來——那也沒有辦法,我可以等待。我還是會知道你是愛我的,對我這就夠了。我會讀你的文章,會聽到大家談到你,哦,不—不,你自己來探望我,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你現在不是來安慰母親了,我知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苦笑了一下。
「羅佳,你別生氣,我也不敢詳細問你。我知道,我不敢,可是你只要對我說一句:你要去的地方遠不遠?」
「謝天謝地!我和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兩人擔心的就是這件事!這樣看來,你對生活還有信心: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這一天傍晚清新、暖和而又明朗;天氣一早就放晴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回到自己家裡去了;他急匆匆地走著。他想在日落以前把事情解決。在那個時候以前,他不願碰見任何人。他登樓上自己的屋子裡去時,發覺娜斯塔西雅從茶炊旁走開,定睛凝視著他,目送他上樓。「我那裡有沒有人?」他心裏想。他極其厭惡地彷彿看到了波爾菲里。可是走到自己屋子跟前打開門時,他看見了杜涅奇卡。她獨個兒坐著,陷入了深思,大概已經等候他很久。他在門口站住了。杜涅奇卡吃驚地從沙發榻上站起來,直挺挺地九-九-藏-書站在他面前。她定睛凝視著他,流露出恐懼和無限悲痛的神情。光從這種眼神看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已經全都知道了。
她緊緊地擁抱他。
「我料到你要走!我也能跟你一起去,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杜尼雅也要去;她愛你,她很愛你。還有索菲雅·謝苗諾夫娜,讓她也同我們一起去吧,如果你需要她的話;要知道,我甚至樂意收她做乾女兒。德米特里·普羅柯菲依奇會幫助我們一同準備行裝的……可是……你上哪兒……去啊?」
沉默持續了兩分鐘光景。他埋下了頭坐著,眼睛盡望著地上;杜涅奇卡站在桌子的另一頭,痛苦地望著他。他霍地站了起來。
「不,我沒有對她……說過;可是她多半知道。她夜裡聽到過你的夢話。我相信,她已經有一半知道了。也許我不應該去看她。甚至於為什麼去看她,我也不知道。杜尼雅,我是個卑鄙的人。」
「大家都殺人,」他幾乎發狂地接嘴說,「現在世界上正在流血,從前也常常血流成河,他們殺人如麻,鮮血像香檳酒一樣流淌,這些人因殺人如麻竟然在卡庇托林舉行加冕,以後又被稱做人類的恩人。你只要較為用心地觀察一下,就能看清楚!我想為大眾造福,往後做成百成千件好事來彌補這樣一樁傻事,這甚至不是傻事,而只是一種笨拙的行為,因為這個主意根本不是像現在失敗了的時候看起來那麼傻……(一切事情一旦遭到失敗,看起來都是愚蠢的!)我干這樁傻事,只不過想使自己取得一個獨立自主的地位,完成第一步,弄到錢,以後一切事情就能用無比的利益來彌補……可是我,我連第一步也做不到,因為我是個卑微的人!問題就在這裏!但我還是不願用你們的觀點來看問題:如果我成功了,那我就能戴上桂冠,享受榮譽,可是現在我墮入了陷阱!」
同一天,但已經是晚上六點多鍾,拉斯柯爾尼科夫來到了母親和妹妹的住處——即巴卡列耶夫房子里的一套房間,這套房間是拉祖米興替她們找的。從街上登樓。拉斯柯爾尼科夫來到了門口,但還是趑趄不前,彷彿還猶豫不決:要不要進去?但他決不折回去;他已經下了決心。「況且反正一樣,她們還什麼也不知道呢,」他在心裏尋思,「人家已經習慣於把我當作一個怪人……」他的衣服很可怕:淋了一夜雨,弄得骯里骯髒,破破爛爛的。由於疲勞,氣候惡劣,體力衰弱和差不多一晝夜的內心鬥爭,他的臉幾乎變得十分難看。誰知道這一夜他獨個兒在哪兒過的。但是,至少他已經下了決心。
「哦,不,不!」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急忙打斷了他的話。「你以為,我又會照女人的老習慣馬上要盤問你。你放心好了。我明白,我全都明白,現在我已經學會了這兒的規矩,真的,我親眼看到了,這兒的規矩比較好。我斷然決定了:我怎能了解你的想法,怎能要求你解釋呢?誰知道,說九-九-藏-書不定你思考著一些什麼事情和計劃,或者有些什麼思想正在孕育中;所以,我不應該老是推推你的臂肘,問你在想些什麼?可是……唉,天哪!我不停地跑來跑去幹什麼呀……羅佳,我已經是第三遍讀你在雜誌上發表的那篇文章了,是德米特里·普羅柯菲依奇拿來給我看的。我一看到,就啊的叫了起來;我真是個傻瓜,我常常暗自想,他在研究這個問題,這就是謎底!也許他現在有些新思想;他正在思考這些思想,可我使他痛苦,打擾他,我的孩子,我讀著,當然有許多地方不懂;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哪能懂呀!」
「別了,媽媽。」
拉斯柯爾尼科夫拿起雜誌,大略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儘管這跟他的處境和心情是如何矛盾,可是他也有作家頭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被發表時那種不可思議的、又苦又甜的感覺,何況他只有二十三歲。這種心情只持續了片刻工夫。他讀了幾行后,就蹙緊了眉頭,一陣可怕的煩惱揪緊了他的心。最近幾個月來內心的鬥爭,他一下子都想起來了。他厭惡而惱怒地把雜誌丟在桌上。
「啊!這隻是方式不同罷了,從美學上來看,這個方式不那麼體面!嗯,我根本不明白:為什麼對人們進行轟炸,進行正規的包圍,是更值得尊敬的方式?膽怯在美學上是無能的初步徵象!……這我從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楚地意識到過,並比過去任何時候更不理解我的犯罪!我從來,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堅強、更充滿自信!……」
「你上母親那兒去過啦?你告訴她了嗎?」杜尼雅驚恐地叫道。「難道你決心告訴她了嗎?」
「我在索菲雅·謝苗諾夫娜那兒坐了整整一天;我們兩個人都等著你去。我們都以為,你一定會上她那兒去的。」
「我記不得了;要知道,妹妹,我想要下最後的決心,好多次走近涅瓦河;這我記得。我想在那兒了結此生,可是……我的決心不夠……」他嗓音低沉地說,又疑心地瞥了杜尼雅一眼。
「妹妹你哭啦,你能跟我握一握手嗎?」
「我沒有信心了,可我剛才跟媽媽擁抱一起,痛哭了一場;我沒有信心,我要求她為我祈禱。天曉得這是怎麼的,杜涅奇卡,我一點也不明白。」
血甚至湧上了他那蒼白的、倦態可掬的臉,但是發出最後一陣感嘆的時候,他無意中跟杜尼雅的目光碰上了,在她的目光里,他看出她為他這麼痛苦,不由地抑制住心頭的激動。他感覺到,他到底使這兩個可憐的女人都很不幸。這無論如何是他引起的……
大滴淚珠從她兩邊臉頰上滾了下來。
「怎麼!今天就要走!」她大聲叫道,彷彿會永遠失去他似的。
「媽媽,讓我看看。」
「啊,羅佳,得了吧!」杜尼雅痛苦地揚聲說。
在他那暗淡的目光里,彷彿有一道光在閃爍;他好像很高興,因為他還有自尊心。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進屋子去了,疲勞地往椅子上坐下了。
「你要去受苦,難道這不是已經贖了你的一半罪嗎?」她大聲叫道,緊緊地擁抱他,吻他。
「你還來嗎?」
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默然擁抱他,把他緊緊地摟在自己胸前read.99csw.com,一邊輕輕地啜泣。
他深思起來:「有什麼辦法能使他終於對他們都服服帖帖地低首下心、心悅誠服!嗯,為什麼不應該呢?當然,應該如此。難道二十年不斷的壓迫不會把我折磨死嗎?水也會把石頭滴穿的。既然如此,還活著幹嗎?既然我知道,這一切完全會像書本里所描寫的那樣,那麼我現在去自首幹嗎!」
「羅佳,我不知道你怎麼了,」她終於說話了。「我總是以為,我們簡直使你討厭,可是現在我從各方面看來,有一件極悲痛的事將臨到你的頭上,因此你在發愁。羅佳,這我早已預見到了。原諒我這麼說;我常常想起這件事,每夜睡不著覺。昨天夜裡,你妹妹整夜說著夢話,想念著你。我聽到了一些,可我一點也不明白。我一早好比將要受死刑一樣,等待著什麼,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現在等到了!羅佳,羅佳,你上哪兒去?你到什麼地方去啊?」
「親愛的媽媽,夠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說,深悔想到上這兒來。
兄妹倆終於走出來了。杜尼雅很痛苦,可是她愛他!她回去了,但是走了五十來步路,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還看得見他。可是,他走到街角上,也回過頭來了;他們的目光最後一次碰上了;但是,發覺她望著他,他不耐煩地甚至惱怒地把手一揮,叫她走,而他自己就急遽地轉過街角走了。
「哥哥,哥哥,你說什麼啊!要知道你殺了人?」杜尼雅悲痛絕望地大聲叫道。
「羅佳,我親愛的,你是我的長子,」她說著,就痛哭流涕,「現在你正像小時候一樣走到了我跟前,也是那樣地擁抱我,吻我;我跟你爸爸一起過著苦日子的時候,你跟我們在一起。就使我們得到安慰;我安葬你爸爸的時候——我們多少次像此刻一樣擁抱,一起在他墳上痛哭。我所以早就在哭泣,是因為做娘的這顆心預知有這場災難。你可記得,我們剛到這裏那天晚上,我頭一次看見你,從你的目光里就猜到了這是怎麼回事,所以,當時我的心就一怔;而今天,我給你開門,我瞥了一眼,就想到了,大概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來了。羅佳,羅佳,你現在不走吧?」
「我可惡,這我知道,」他暗自想,過了一會兒,他因為向杜尼雅做了個惱怒的手勢而慚愧起來。「可是他們為什麼這樣愛我,既然我不配他們愛!啊,如果我是孤單單的一個人,誰也不愛我,那我決不會愛任何人!這一切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可是我很想知道,難道在未來的十五年或二十年中,我會變得很柔順,會對人們低首下心,會在話語里常常自稱為強盜嗎?對,正是這樣!正是這樣!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現在要把我流放,他們非這樣做不可……現在他們在街上來來往往,就其本性來說,他們個個都是壞蛋和強盜;更糟的是,他們也是白痴!如果我的流刑獲得赦免,那就會引起他們的義憤而騷動起來!啊!我多麼憎恨他們啊!」
「啊,你到底來了!」她開始說,高興得訥訥地說不出話來。「羅佳,我多傻,流著淚迎接你,你可別見怪:我在笑,沒有哭。你以為,我在哭嗎?不,我很高興哪,可我已經養成了這麼一個傻裡傻https://read.99csw•com氣的壞習慣:常常流淚。你父親死後,我就有了這個習慣,什麼事情我都要哭。坐吧,親愛的,你累了,一定累了,我看得出。哎喲,你多麼臟啊。」
他懷疑地向她投了一瞥。
「不。」
「你連這點也有懷疑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向門外走去,可是她把他拉住了,用悲痛絕望的目光直瞅著他的眼睛。她嚇得臉也變樣了。
「卑鄙的人,可你甘願去受苦!你不是要去受苦嗎?」
「很遠。」
「妹妹,你想不到吧,我簡直怕水?」他堆起一臉苦笑,瞥了一下她的臉,問。
「杜尼雅,我感到精疲力竭;我很累;我只希望此刻能夠控制住自己。」
「親愛的媽媽,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不管您聽到過關於我的什麼消息,不管人家對您談起過關於我的什麼話,您會和現在一樣愛我嗎?」他忽然真誠地問,彷彿他沒有考慮過自己的這些話,也沒有斟酌過字句似的。
「那兒怎樣,你去幹什麼工作,什麼職業?」
「我來是要使您相信,我是始終愛您的,現在我很高興,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甚至也高興杜涅奇卡不在家,」他帶著同樣的激動心情往下說,「我來坦率地告訴您,雖然您將會遭到不幸,但您還是應該知道,您的兒子現在愛您勝過愛他自己,您老是以為我很冷酷,不愛您——這全都不是事實。我決不會不愛您……嗯,夠了;我覺得,我應該這麼辦,就這樣開始……」
「不,您跪下為我禱告上帝吧,您的祈禱也許上帝會知道的。」
他終於跑掉了。
「親愛的媽媽,不要去燒,我馬上就要走。我不是來喝咖啡的。請您聽完我的話吧。」
「來,讓我在你身上畫個十字,給你祝福!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啊,天哪,我們這是幹什麼啊!」
說到這裏,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忽然啜泣起來。
「羅佳,不管我是多麼傻,不過我還是能夠看出,你不久就會成為一個第一流人物,即使還不是我們學術界的頭號人物。他們竟然認為你瘋了。嘿—嘿—嘿!你不知道——他們都有這種想法呢!哎呀,這些卑賤的東西,他們哪能懂得才智呢!杜涅奇卡幾乎也相信了——你覺得怎樣!你父親曾經向雜誌投過兩次稿——頭一次是一首詩(我還保存著筆記本,往後給你看看),後來又投去一部中篇小說(我曾經要求他讓我謄抄),我們一同祈禱;但願能夠採用,可是沒有被採用!羅佳,六七天前,我看到你的衣服,你的生活,你吃的和穿的,我心裏十分難過。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依然很傻,因為,只要你願意,你現在靠智力和才能立刻就能得到一切東西。這樣看來,你暫時不想要,因為你現在正在從事一些重要得多的工作……」
「媽媽,杜尼雅不在家嗎?」
「你在哪兒過夜的?」
「不會永久吧?還不會永久吧?你不是還要來,你明天來嗎?」
是的,他覺得高興了,他覺得很高興,因為家裡沒有別人,只有他跟媽媽兩個人。在這些可怕的日子里,他彷彿還是頭一次心軟。他在她前面伏倒了,吻她的腳,母子倆擁抱著痛哭。這會兒她並不感到驚訝,也不詳細地問他。她早就明白了,兒子發生了可怕的事,可是read.99csw.com現在,對他來說可怕的時刻已經到來了。
「我不能同你一起走嗎?」
「聽天由命……不過您要替我祈禱……」
「羅佳,這是自尊心。」
「晚了,該走了。我馬上要去自首。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自首。」
「關於這件事,我已經跟她談過很多次,只跟她一個人談的,」他沉思地說,「後來那麼荒唐地實現了的事,我多半告訴過她。你別擔心,」他對杜尼雅說,「她跟你一樣,也沒有表示贊同。我很高興她已經不在人世。重要的,重要的是在於,現在一切會發生新的變化,會折成兩半,」他忽然叫道,又煩惱不安起來。「一切的一切都會發生變化,我對那種變化有準備嗎?這是我自己的願望嗎?他們說,我必須去受苦!為什麼、為什麼去受這些沒意義的苦?服完二十年苦役后,苦難和痴愚會把我毀掉,身體會衰弱得像老頭兒一樣,那時我會比現在更清楚地意識到,受苦是為什麼?當時我為什麼要活命?為什麼我現在同意去過那種生活?啊,今天,天蒙蒙亮,我站在涅瓦河畔的時候,我知道了,我是個卑鄙的東西!」
他走到了桌子跟前,拿起一本厚厚的矇著灰塵的書,打開書,取出了夾在書頁里用水彩顏料畫在象牙上的一個小小的肖像,這就是女房東的女兒,他從前的死於熱病的未婚妻,也就是那個脾氣古怪、一心想進修道院去做尼姑的姑娘的肖像。他端詳了一會兒這張富於表情的、病容滿面的小臉蛋,吻了一下肖像,就交給了杜涅奇卡。
從昨天晚上起,他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也許已經有百來次,但他還是去了。
他敲了門;母親替他開了門。杜涅奇卡不在家。這時恰巧連女僕也不在。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開頭高興和驚訝得發獃了;接著她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進屋子裡去了。
「是的……我要來的。」
「我要走了。」
「可這不是那麼回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哥哥,你在說些什麼啊!」
「杜尼雅,親愛的!如果我有罪,請原諒我吧(雖然我是不能寬恕的,假如我有罪)。再見啦!我們不要爭吵啦!我該走了,是該走的時候了。我懇求你,你別跟我走,我還得到別的地方去……現在你走吧,立刻去陪伴母親。這是我對你的懇求!這是我對你最後的、也是最大的請求,永遠不要離開她;我使她驚慌不安。她大概會受不了的:她會死掉,或者會發瘋,你要陪伴她!拉祖米興會跟你們在一起;我跟他說過了……你別為我哭:我要一輩子努力做個勇敢而正直的人,雖然我是個兇手。也許你有一天會聽到我的名字,我不會使你們蒙受恥辱的,你瞧著吧;我還要讓人瞧瞧……現在暫別,」他趕忙結束說,當他說著最後幾個字並許下他的諾言的時候,又發覺杜尼雅的眼裡含有一種奇怪的眼神。「你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別哭啦,別哭啦;我們決不會永別的!……啊,對了!等一等,我忘了!……」
「我又哭了!別管我這個傻瓜!唉,天哪,我坐著幹嗎,」她大聲叫道,一邊霍地站了起來,「有咖啡呢,可我不去燒咖啡給你喝!這就是老年人的自私。我立刻,立刻就去燒!」
「我要來的,要來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