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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節

第六章

第六節

「為什麼不是地方?」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放了一槍。
「因為,你找錯地方啦。」
這天晚上,他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在各處小飯館里和下等場所鬼混到十點鐘。卡佳又在某處出現了,她又在唱另一支下等歌曲,歌詞是說有個人,「一個流氓和惡霸」,吻起卡佳來了。
「嗯,我要上美國去,還怕雨嘛,嗨!嗨!再見吧,親愛的,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您要活下去,要長久地活下去,那您就會有益於別人。順便說說……請您告訴拉祖米興先生,說我向他致意。您這樣對他說吧: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向您致意。一定要告訴他。」
他已經想得打起盹來了:熱病的戰慄停止了;忽然,彷彿有個什麼東西在被子下面他手上和腳上爬過。他不覺一怔:「見鬼,這大概是只老鼠!」他心裏想,「這盤小牛肉我還擺在桌上呢……」他極不願意掀開被子跳下床來,讓身子凍僵,可是忽然又有一個使人討厭的東西在腳上沙沙地爬過;他掀開被子,點了蠟燭。他因熱病的寒顫而哆嗦起來,俯下身去察看床鋪——什麼東西也沒有;他把被子抖了一下,一隻老鼠突然跳到床單上。他撲過去捉老鼠;老鼠沒有跳下床來逃走,卻東鑽西竄,一會兒在他的指頭下面溜走了,一會兒又在他手上跑過,突然又鑽進枕頭下面去了;他扔掉枕頭,但一剎那間他覺出,有個什麼東西跳進了他的懷裡,在襯衫裏面他身上亂爬,爬到背上去了。他不寒而慄,並且蘇醒過來了,屋子裡暗沉沉的,他躺在床上,像剛才一樣,裹在被子里,窗外風聲怒號。「真可恨!」他惱怒地想。
「我非常感激您,孤兒們和我那個已故的繼母也都很感激您,」索尼雅慌忙說,「如果到現在我還沒有好好地感謝您,那麼……請您別以為……」
原來這以後,在當天晚上十一點多鍾,他又作了一次十分反常的出人意外的拜訪。雨還是下個不停。他渾身淋得透濕,在十一點二十分走進了瓦西里島第三條馬路小街上他的未婚妻娘家的一所窄小的宅子。他好容易敲開了門,開頭他的到來引起了巨大的驚慌,可是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只要他願意,就能做出很迷人的姿態,所以未婚妻那通情達理的父母開頭猜疑起來(他們的猜疑雖然是很機智的):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莫非在什麼地方灌飽了酒,以致不知道自己乾著什麼——這個疑團馬上就煙消雲散了。那軟心腸的明達的丈母娘把年邁力衰不離圈椅的丈人推到了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跟前來了,像往常一樣,立刻提出了一連串毫不相關的問題。(這個女人從來不直截了當地提問題,而常常開頭微微一笑,搓搓手,然後,如果一定需要知道什麼,比方: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願意什麼時候舉行婚禮,那她常常首先問些關於巴黎和那兒的宮廷生活的最有趣的和差不多急欲知道的問題,然後逐漸把話岔到瓦西里島第三條馬路上來。)在別的時候,這一切當然會引起極大的敬意,但是這會兒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不知怎的似乎特別急不可耐,堅決要見未婚妻,雖然開頭已經告訴了他,說未婚妻已經睡了。不用說,未婚妻出來了,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坦率地告訴她說,因為有一件很要緊的事,他必須暫時離開彼得堡,所以給她送來了一萬五千銀盧布票面不同的鈔票,請作為他的禮物收下這些錢吧,因為他早已打算在結婚前送她這筆數目微小的錢。不用說,這些話絲毫沒有說明這個禮物跟立刻要出門和必須冒大雨深更半夜登門辭行有什麼特別的邏輯關係,但是事情卻很順當。連必不可免的「啊呀」和「哎喲」的嘆息聲、窮根究底的探問和驚奇的表情不知怎的也忽然異常少,並被克制著;那個最懂道理的母親向他表示了最熱烈的感謝,甚至感激得熱淚盈眶。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站起來了,臉上堆起笑容,吻了一下未婚妻,拍拍她的臉頰,說他不久就要回來的。雖然在她的眼神里察覺出一種稚氣的好奇,但同時也發覺有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藏在她心底里。他沉吟了一下,又把她吻了一下,想到這筆禮物立刻要鎖起來歸這個最懂道理的母親保管,他打心底里感到不愉快。他撇下這幾個異常興奮的人走了。可是這個軟心腸的母親立刻用近乎耳語的聲音急促地解答了幾個最重要的疑問,說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是個大人物,干大事業的,交遊廣闊,很有錢,——誰知道他打著什麼主意,忽然想要出門,忽然想起送錢來,因此,這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當然,他渾身濕淋淋的,這很奇怪,但是,例如,英國人更古怪,而且這些上流社會人士都不怕人家議論,也不拘禮節。說不定,他甚至是故意這樣做的,讓人家瞧瞧,他誰也不怕。而重要的是,別對任何人談及這件事,因為誰知道這會招致什麼樣https://read.99csw.com的後果,而錢得快些鎖起來,當然,菲陀西雅一直待在廚房裡是最好不過的,重要的是決不可,決不可,決不可告訴列斯麗赫這個詭計多端的女人,等等。他們坐在一起竊竊地談到兩點鐘。但是未婚妻感到驚異,有點兒傷心,老早就去睡覺了。
那個端來了茶和小牛肉的衣服破爛的人禁不住又問:「還要什麼東西嗎?」聽到了又是否定的回答后,他就走了。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大口地喝起茶來,讓身子暖和一下,喝了一玻璃杯茶,可是牛肉卻一塊也吃不下,因為他的胃口完全倒了。大概他發熱了,他脫去外套和上裝,就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子躺下了。他很煩惱:「這會兒不生病多好,」他心裏想,不禁冷笑一聲。屋子裡鬱悶難受,燭光黯淡,院子里風聲怒號,老鼠在角落裡又抓又咬,而且整個屋子裡似乎有一股老鼠和皮革的氣味。他躺著,彷彿在做夢:思前想後,思緒如潮。他似乎很想把思想集中在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個什麼花園吧,」他心裏想,「樹木簌簌作響;我多麼不喜歡聽夜間樹木在狂風暴雨和一片漆黑中簌簌作響,叫人討厭!」他想起剛才經過彼得羅夫公園的時候,甚至厭惡地想到這種聲音。這當兒他也聯想到X橋和小涅瓦河,他彷彿又覺得發冷了,像剛才站在河邊時一樣。「我這一輩子向來不喜歡水,即使是在風景優美的地方,」他又在心裏尋思,想到這個奇怪的念頭突然又冷笑一聲:「現在似乎不應該考慮關於這種美學和舒適的問題;可是,正是在這個地方,我卻變得愛挑剔了,宛若一頭在這樣的場合,一定要給自己挑個地方的野獸……我剛才應當回到彼得羅夫公園去!我大概覺得黑,覺得冷吧,嗨!嗨!大概我要尋找快樂!……哎,我為什麼不吹滅蠟燭呢?(他把蠟燭吹滅了。)隔壁屋子裡的人都睡了,」因為看不見隙縫裡的剛才那條燭光,他心裏便想道。「瑪爾法·彼得羅夫娜,現在您該出現了:天黑了,地點很合適,而且正是時候。可是現在您卻不來……」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掏出手槍,扳住扳機。阿喀琉斯揚起了眉毛。
他把手槍抵住自己的右邊太陽穴。
他總是睡不著。杜涅奇卡剛才的形象漸漸地在他眼前浮現出來,他突然打了個寒顫。「不,現在應該拋開這個念頭了,」他清醒過來了,想,「應該考慮別的事啦。真是又奇怪又可笑:我對任何人從來沒有深仇大恨,甚至從來不想報復;但這是個壞兆頭,是個壞兆頭!我也不喜歡爭論,也不發脾氣——這也是個壞兆頭!可我剛才對她許了多少諾言啊,呸,見鬼!也許她會使我的性格改變的……」他又不說話了,咬緊了牙關: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的眼前浮現出來,和她頭一次開槍的時候一模一樣,她也是神色驚慌,扔掉了手槍,面如土色,望著他,因此他兩次都能摟住她,而她不會舉手自衛的,如果他不提醒她的話。他記起來了,在那一瞬間,他彷彿對她起了憐憫之心,彷彿覺得心揪緊了……「哎,見鬼!又是這些念頭,應該把這一切拋開,拋開!……」
「上美國去?」
城市上空籠罩著一片白蒙蒙的大霧。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循著滑溜而骯髒的用木塊鋪成的馬路,向小涅瓦河走去。他覺得小涅瓦河裡的水在夜裡漲高了,彷彿看到了彼得羅夫島、那些潮濕的小徑、濕淋淋的青草、濕淋淋的樹木和灌木叢,最後彷彿看到了那叢灌木……他惱怒地看起一所房子來,為的是想轉移思想。大街上闃無人跡,也沒有遇見一輛馬車。那些色澤鮮艷的黃色小木屋看起來凄涼而又骯髒,都關上了百葉窗。寒氣和潮濕侵入了他的身子,他覺得渾身發冷了。他有時看到鋪子和蔬菜鋪的招牌,用心地把每塊招牌念了一遍。這條用木塊鋪成的馬路已經到了盡頭。他來到了一所很大的石頭房子前面。一條骯髒的、冷得索索發抖的狗夾著尾巴,擋住了他的路。一個爛醉如泥的酒鬼穿著軍大衣,合撲地橫躺在人行道上。他把這個酒鬼打量了一下,就往前走了。他的左邊隱約地閃現出一個高聳的瞭望台。「咦!」他心裏想,「就是這個地方嘛,幹嗎到彼得羅夫島上去?至少要有個正式的證人……」想到這個新念頭,他幾乎冷笑一聲,就拐到X街上去了。那所有瞭望台的大房子就在這兒。在房子的那扇緊閉著的大門旁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人,肩膀靠在大門上,裹在一件灰色的士兵大衣里,頭上戴了一頂阿喀琉斯式的銅盔。他那睡眼惺忪的目光冷冷地斜溜了一下走過來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他臉上顯露出一種永遠愛抱怨https://read.99csw•com的悲傷的神情,猶太民族的人們臉上無一例外地都陰鬱地籠罩著這樣的一種神情。他們倆,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和阿喀琉斯,有幾分鐘時間都默然不語,彼此打量著。末了,阿喀琉斯覺出情況不妙:這個人並沒有喝醉,卻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一句話也不說,直瞅著他。
「哎喲,這兒不成,你找錯地方啦!」阿喀琉斯慌亂起來,他的瞳孔越來越擴大。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了起來,不久以前,就是在他要對杜涅奇卡下手前的一小時,向拉斯柯爾尼科夫建議過,把她交給拉祖米興保護。「真的,我當時說這番話,正如拉斯柯爾尼科夫所猜想的,主要是為了嘲弄自己。可是這個拉斯柯爾尼科夫是個壞蛋!他受盡了痛苦。往後,等到他那荒謬絕倫的言論實行了,他可能成為一個大壞蛋,可是現在他過於想活命!就這一點來說,這種人是卑鄙的。去他的,不管他怎麼樣,與我可不相干。」
「你找錯地方啦。」
不止她一個人:卡彼爾納烏莫夫家的四個小孩子團團地圍住了她。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在請他們喝茶。她沉默而尊敬地迎接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用驚訝的目光打量他那身濕淋淋的衣服,可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孩子們都嚇得不得了,馬上一溜煙似的跑掉了。
「啊,放號炮了!河水暴漲了,」他在心裏尋思。「到早晨水就會淹沒低洼的地方,泛濫到街上,淹沒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老鼠都會泅出來,人們會在凄風苦雨中咒罵,渾身濕淋淋的,把自己一些破爛東西搬上頂層……現在是什麼時候啦?」他一想到時間,在附近什麼地方,一架壁鍾彷彿一個勁兒地匆匆忙忙地滴答作響,打了三下,「哎喲,一小時後天要亮了。還等什麼呢?立刻就走,一徑上彼得羅夫公園去:在那兒什麼地方選擇一叢給雨水淋濕的大灌木,只要用肩膀一挨,千萬顆水珠就會灑在你的頭上……」他關上窗子走開了,點了蠟燭,穿上坎肩和外套,戴上呢帽,持著蠟燭往走廊走去,想找到睡在什麼地方的一間斗室里廢物和蠟燭頭堆中的那個衣服破爛的人,把房金付給他,就離開旅館。「這是最好的時間啦,沒法選擇更好的了!」
他點了蠟燭,把房間更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是那麼低矮,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甚至幾乎不能站直,只有一扇窗,床鋪很臟,一張油漆過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佔據了整個空間。四壁好像是用木板釘成的,壁紙都很舊了,又臟又破,它們的顏色(黃色)還能勉強地猜出來,可是花紋已經絲毫辨別不出了。跟一般的頂樓一樣,一部分壁和天花板是斜的,樓梯就在這個斜面上通過。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放下蠟燭,坐到床上沉思起來。可是在隔壁的一個小房間里,那奇怪的和不斷的低語有時響得差不多像在喊叫,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自從他走進屋子以來,這陣低語沒有停止過。他傾聽起來:有個人謾罵著,差不多是邊哭邊責備著另一個人,但是只聽到一個聲音。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站起來了,用手遮住了蠟燭,壁上的一條裂縫裡立刻透出來一條燈光;他走過去張望起來。在那個比他的稍大的房間里住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不|穿常禮服,有一頭異乎尋常的鬈髮和一張紅撲撲的神情激昂的臉,擺出演說家的架勢站著,叉開兩腿來保持身體的平衡,一隻手捶打著胸膛,氣勢洶洶地責罵著另一個人,什麼那個人是要飯的,連官銜都沒有;什麼他從泥坑裡把他救了出來,什麼時候他想要攆走他,就可以把他攆走;什麼這一切只有上帝才知道。被斥責的那個朋友坐在椅子上,他的神氣活像一個非常想打噴嚏但怎樣也打不出的人。他偶爾用那對渾濁的羊眼睛打量這個演說家,但是顯然弄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大概甚至什麼也沒有聽見呢。桌上的蠟燭快燃完了,擺著一隻差不多是空的伏特加細頸瓶,還擺著幾隻酒杯,一些麵包,幾隻玻璃杯,幾根黃瓜和一個早已喝完了茶的茶具。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兒這個情景,就淡漠地從這條隙縫前走開了,又在床上坐下來。
「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我說不定要上美國去,」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說,「所以我跟您見面大概是最後一次了,我來交代一下。唔,今天您見著這位太太了嗎?我知道,她對您說了些什麼,不必轉達了。(索尼雅把身子動了一下,臉刷地漲紅了。)這種人有個大家所熟悉的脾氣。至於您的弟妹們,他們當真有了安身的地方,應該為他們付的錢,我都照章付給了可靠的人,取得了收據。這幾張收據還是由您保存吧,以備萬一。給您,收下吧!唔,現在這件事可算結束了。這裡是三張五厘債券,共值三千盧布。這筆錢您也收下吧,是給您的,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別讓人知道,不管您聽到什麼話。您需要read.99csw•com這些錢,因為,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照老樣子生活下去——那不好,而且您再也不必這樣做了。」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走過了X橋,朝彼得堡方面走去,這時已經是深更半夜。雨住了,而風還呼呼地怒號著。他打起哆嗦來,有一會兒工夫,他特別好奇地,甚至疑問地望著小涅瓦河裡那片黝黑的水。可是他不久就覺得站在河邊很冷。他轉身往X大街走去。他循著望不到頭的X大街已經走了很久,差不多走了半小時光景了,在黑暗中,不止一次地在那條用木塊鋪成的馬路上絆跤,但還是懷著好奇心在大街右邊尋找什麼東西。不久以前,有一次他打這兒經過,在這兒某處,已經是在大街盡頭,發現一家木結構的但很寬敞的旅館,它的名稱,他記得好像是阿德里阿諾波爾。他沒有記錯:這家旅館坐落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是那麼顯眼,甚至在黑夜裡也不難找到它。這是一座長長的發黑的木房子。時間雖然很晚,房子里卻還有燈火,看得出還有人在活動。他走了進去,向一個在走廊上碰到的衣服破爛的人借個房間。那個衣服破爛的人向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投了一瞥,不覺一怔,馬上就領他到很遠的一個房間里,這兒鬱悶而又窄小,是在走廊盡頭樓梯底下的一個角落裡。可是別的房間沒有了;旅館已經客滿。那個衣服破爛的人探詢地望著。
「哎喲,您在這兒要幹什麼?」他說,還是一動不動的,沒有改變他的姿勢。
「有茶嗎?」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問。
「不要什麼啦,不要什麼啦!」
「大概是個好地方。」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心裏想。「這個地方我怎麼不知道。我的樣子大概也像是從什麼地方的夜總會裡來的,路上已經出過什麼事。可是我倒很想知道在這兒過夜的是些什麼人?」
「我又想管閑事了!」他斷然說,突然湧起一陣痛苦而憤怒的情感。「多麼荒唐!」他惱怒地拿起蠟燭,無論如何要找到這個衣服破爛的人,快些離開這兒。「哎呀,小姑娘!」他心裏詛咒地想,已經打開了門,但又回頭望了望小姑娘,她是不是睡熟了,睡得怎樣?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開。小姑娘睡得很熟,做著甜蜜的夢。她裹在被子里就暖和了,她那蒼白的臉頰已經泛上了紅暈。可是很奇怪:這種紅暈彷彿比一般孩子臉上的紅暈顯得更鮮艷、更濃郁。「這是發熱的紅暈,」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心裏想;這彷彿是酒後的紅暈,彷彿給她喝過滿滿一杯酒。兩片鮮紅的嘴唇像火在燃燒,散發出一股熱氣,可這是怎麼啦?他忽然覺得,她那烏黑的長睫毛彷彿在顫抖、眨動,彷彿揚起來,而那對狡猾、銳利、沒有半點孩子氣的眨巴著的小眼睛從睫毛下面窺視著,彷彿小姑娘並沒有睡熟,而是佯裝的。是的,果真如此:她咧開嘴微笑了;兩邊嘴角在顫動,彷彿還忍住著。可是現在她再也忍不住了;這是露齒的笑,毫不掩藏的笑;在那張毫無孩子氣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無恥的、撩人的東西;這是淫|盪,這是風流女子的臉,這是法國妓|女的無恥的臉。瞧,那雙小眼睛睜開來了:向他丟了一個火樣熱的無恥的眼色,在喊他,在笑……在這種笑里,在這雙眼睛里,在小女孩的臉上的這種下流表情中,含有一種無限醜惡的、侮辱性的東西。「怎麼!一個才五歲的小姑娘!」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不覺大吃一驚,低聲說。「這……這是怎麼回事啊?」現在她那紅噴噴的臉整個兒向他扭過來了,伸出兩臂……「啊,該死的東西,」斯維德里加依洛夫驚叫道,舉手要揍她……可是這當兒他醒了。
「不再需要別的什麼了嗎?」那個衣服破爛的人問,甚至有點兒納悶。
「朋友,我要出國去。」
「哎,得了,得了。」
他撇下索尼雅走了。她驚訝、恐懼,心裏是一片模模糊糊的令人痛苦的疑團。
「有。」
他一骨碌爬了起來,坐在床沿上,背對著窗。「索性不睡了,」他下定了決心。可是從窗戶那邊襲來了一股冷風和潮氣;他沒有站起來,而把被子拉到身上裹了起來。他沒有點蠟燭。他什麼也不想,而且也不願想;但是幻想卻一幕接一幕地出現,一個個片斷的思想沒頭沒尾地不連貫地在腦海里閃過。他彷彿陷入了神思恍惚中。是寒冷,還是黑暗,是潮氣,還是在窗外呼嘯著和搖曳著樹木的風,在他心裏喚起了對幻想強烈的愛好和渴望——可是在他眼前浮現出鮮花來了。他想象著一片風光優美的景色;是一個陽光燦爛、暖洋洋的、幾乎很熱的日子,一個節日,即三一節。一所英國式的富麗堂皇的鄉村別墅,花壇都盛開著清香四溢的花朵,宅子四周是一條條田畦;門廊上爬滿了蔓藤,擺滿了一叢叢玫瑰;一九九藏書條明亮而涼爽的樓梯鋪著一條華麗的地毯,周圍也擺滿了插著奇花異葩的中國瓷瓶。他特別注意擺在窗口的那些盛著水的花瓶,花瓶裏面都養著一束束潔白嬌嫩的水仙,水仙花從那碧綠、肥壯的長莖上垂了下來,香氣濃郁。他甚至不想離開這些水仙。但他上樓去了,走進了一個高敞的大廳,這兒又到處——在窗口、在通往露台的那扇敞開著的門邊、在那個露台上——到處都是鮮艷的花卉。地板上都撒滿了剛割下的香草,窗子都開著,一陣陣清新、涼爽的微風吹進屋子裡來了,鳥兒在窗下啁啾,在大廳中間,在那些鋪著白緞檯布的桌上停放著一具棺木。棺木包著白絹,邊緣鑲著白色的厚縐邊。用鮮花和葉子紮成的花纜環繞著棺木。在棺木里鮮花堆中躺著一個少女,她穿著一件白紗連衫裙,彷彿用大理石雕成的兩手疊放在胸上。可是她那披散的頭髮,一頭淡黃髮,是潮濕的;頭上戴著一個用玫瑰編成的花冠。她那嚴峻的已經僵硬的臉部側面也彷彿是用大理石雕刻的,但是浮現在她那慘白的嘴角上的微笑洋溢著失去了稚氣的、無限地悲哀和沉痛地哀訴的表情。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認識這個少女;這具棺木旁邊沒有聖像,也沒有點蠟燭,也聽不見誦經的聲音。這個少女自殺身亡——投河自盡了。她只有十四歲,可是她的心卻已碎了,這顆心因受盡凌|辱而毀了,這樣的凌|辱嚇壞了那還未成熟的、幼稚的靈魂,使她那天使般純潔的心靈充滿了不應受的恥辱,逼使她迸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喊叫。這陣喊叫在黑夜裡、在一片漆黑中、在嚴寒砭骨中、在灰沉沉的冰雪融化的天氣里、在狂風的怒號中,雖然聽不清楚,但遭到了橫蠻的辱罵……
他仍然躺在那張床上,還是裹在被子里;蠟燭沒有點過,窗子明亮了,已經是白天了。
索尼雅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邊害怕地望著他。她很想說些什麼,問問什麼,可是開頭她不敢,而且也不知道打哪兒說起。
他在那條狹窄的長廊上走了很久,找不到一個人,他已經想大聲喊叫,突然,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在一口舊柜子和門之間看見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好像活的東西。他持著蠟燭俯下身去,看見了一個孩子——才五歲光景的女孩子,衣服濕淋淋的,像一塊濕抹布,哆嗦著,哭泣著。她彷彿並不害怕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但她那對目光驚疑而獃滯的烏黑的大眼睛望著他,有時像哭了很久的孩子那樣抽噎著,但是她已經不再哭泣了,甚至感到高興了,可是,不—不,她又會突然嗚嗚咽咽啜泣起來的。小姑娘的臉蛋蒼白而憔悴,她凍僵了,可是「她怎麼會上這兒來呢?看來,她躲在這兒,已經一夜沒睡覺了」。他開始盤問她。小姑娘突然變得活躍了,用兒童的語言急促地向他咿咿呀呀說起話來,說什麼「媽媽」啊,什麼「媽媽打」啊,什麼一隻茶杯被她「扎(砸)碎了」啊。小姑娘說個沒完;從這些話里可以猜想到,這是個失了母愛的孩子,她的媽媽大概就是這個旅館里的一個經常喝得醉醺醺的廚娘,她揍過她,嚇唬過她;這個小姑娘把媽媽的茶杯打碎了,她嚇得要死,還在晚上就逃了出來;大概在院子里什麼地方躲了很久,淋著雨,最後溜到這兒來了,就躲在柜子後面,在這兒的角落裡坐了一夜。由於潮濕,由於黑暗,由於怕現在她會因犯了這個過失而挨一頓揍,她哭泣著、哆嗦著。他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讓她坐在床上,給她脫去衣服。她那雙赤腳上的破鞋濕得彷彿在水塘里泡了一夜似的。給她脫去了衣服后,就把她放在床上,替她蓋上被子,連頭都裹在被子里。她馬上就呼呼地睡熟了,這以後,他又悶悶不樂地沉思起來。
「上美國去。」
「出國去?」
「什麼也不幹,朋友,你好!」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回答道。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請卡佳喝酒,也請一個街頭樂師喝酒,又請歌手們、堂倌們和兩個錄事喝酒。他跟這兩個錄事交起朋友來了,特別是因為這兩個人都有一個歪鼻子:一個錄事的鼻子是向右歪的,另一個錄事的鼻子是向左歪的。這使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感到十分奇怪。他們還帶他到一個遊樂園去玩兒,他替他們買了門票。這個遊樂園裡有一棵種植了三年的細小樅樹和三叢小灌木。此外,還建造了「沃克扎爾」,實際上這是一家酒店,但那兒也可以品茗,而且還擺著幾張綠色的小桌和幾把椅子。有幾個蹩腳歌手的合唱和一個喝得醉醺醺、鼻子紅彤彤但不知為什麼神氣異常沮喪、像個小丑似的來自慕尼黑的德國人的表演,給顧客助興。那兩個錄事跟另外幾個錄事爭吵起來,要動打了。他們公推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做調解read.99csw.com人。他已經替他們調解了一刻鐘光景,但是他們都大叫大嚷,以致他簡直沒法弄清楚他們的爭執。最確實的事實是其中一個偷了東西,甚至已經在這兒賣給了一個邂逅相遇的猶太人;可是賣掉東西后,他不肯分贓款給夥伴。事情終於弄明白了,賣掉的東西原來是「沃克扎爾」的一把茶匙。如果「沃克扎爾」發現遺失一把茶匙追查起來,事情就麻煩了。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賠了茶匙,就站起來,離開遊樂園走了。已經是十點鐘光景。他本人始終沒有喝過一滴酒,只在「沃克扎爾」喊了一杯茶,而且這多半也是因為這裏的規矩如此。但是晚上鬱熱難受,天色陰沉,到十點鐘,可怕的烏雲從四邊合攏來了;雷聲隆隆,大雨傾盆。雨不是成點子地而是如注地傾瀉在地上的。天空不斷打著閃電,每次持續時間可數到五那麼久。他回到家裡,渾身濕透,像只落湯雞,鎖上了門,打開那張寫字檯,取出了錢,還撕碎了兩三張紙。接著他把錢放入了口袋裡,本想換去身上的衣服,但往窗外一望,聽了一下雷聲和雨聲,就打消了這個主意,拿起帽子,沒有把屋子鎖上便走了。他一徑去找索尼雅。她在家裡。
「給您,給您,索菲雅·謝苗諾夫娜,請別多說了,因為我也沒有工夫。您需要錢。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有兩條路:或者照準腦門打一槍,或者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索尼雅羞怯地望著他,哆嗦起來。)您別驚慌,我全都知道,他親自告訴我的,我可不是愛說廢話的人;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那時您勸過他去自首,這做得對。這對他會有益得多。唔,如果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他上那兒去,您跟他去嗎?真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嗎?嗯,如果是這樣,那就需要錢。為了他,您就需要錢,明白嗎?我送錢給您,也就是送給他。而且您也答應過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償還欠她的錢;我聽說的。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您怎會這麼輕率地認了這筆債,答應歸還?這個德國女人的錢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借的,不是您借的,您不必理睬那個德國女人。您這樣是活不下去的。嗯,如果什麼時候有人來問您——明天或後天——問起我或者我的事(會有人來問您的),您可別說我現在來看過您,決不要拿這些錢給任何人看,也決不要告訴任何人,說我送過錢給您。唔,現在再見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請向羅季昂·羅曼內奇問好。順便說說:您暫時把錢托拉祖米興先生保管也好。您認識拉祖米興先生嗎?您當然認識的。這小夥子還不錯。明天就把錢送到他那兒去,或者……等到那個時候。在那個時候以前,您得妥為保管。」
「小牛肉、伏特加、冷盤。」
「阿爾卡奇·伊凡諾維奇,我很感謝您送我這些錢,可我現在不需要這些錢。我這一輩子能夠養活自己,您別以為我不識好歹:既然您這麼好心,那麼這些錢……」
衣服破爛的人走了,樣子十分失望。
「給我拿小牛肉和茶來。」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走到桌子跟前坐了下來,請索尼雅坐在他旁邊。她膽怯地準備恭聽。
「做了一夜噩夢!」他惱怒地稍微支起身子,覺得渾身乏力,骨頭酸痛。戶外大霧瀰漫,什麼東西也看不清。五點鐘快到了;他睡過了頭!他一骨碌爬下床來,穿上還濕的短上衣和外套。他在袋裡摸到了手槍,拿了出來,擺正了底火;接著又坐下來,從口袋裡拿出一本筆記簿,用大寫字母在惹人注目的標題頁上寫了幾行大字。他念了一遍,就把臂肘支在桌上沉思起來。手槍和筆記簿都放在桌上手肘旁邊。幾隻睡醒了的蒼蠅停在桌上一盤沒有吃過的小牛肉上。他久久地看著蒼蠅,末了,用那隻空著的右手去捉一隻蒼蠅。他捉了很久,弄得精疲力竭了,但怎麼也沒捉到。他終於發覺自己在干這種好笑的事,他清醒了,不覺愣了一下,站了起來,毅然決然地離開屋子走了。一會兒后,他來到了大街上。
「還有些什麼?」
「哎喲,您要幹什麼,這兒可不是干這種玩意的地方!」
「您怎麼啦……您怎麼啦。下著這麼大的雨,您現在要走?」
「哦,朋友,這反正一樣,這個地方很好;如果有人問起你來,你就回答說,我上美國去了。」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醒來了,一骨碌爬下床來,一步跨到了窗前。他摸到了窗栓,打開了窗。一陣狂風吹進他那窄小的斗室,就像一片寒冷刺骨的霜貼住了他的臉和用一件襯衫掩蓋著的胸脯。窗外大概當真像個花園,看來,也是個遊樂園;大概,這兒白天也有歌手在唱歌,還有茶座。現在有水珠從樹木和灌木叢上飛進窗子里來,外面一片漆黑,像在地窖里一般,所以,只能勉勉強強分辨出一些標示什麼東西的黑點。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彎下腰,兩個手肘支在窗台上,目不轉睛地朝這片黑暗望了五分鐘,在漆黑的夜色里傳來了一陣陣隆隆炮聲,接著又傳來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