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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五節

第六章

第五節

「卑鄙的東西,」杜尼雅怒沖沖地低聲說。
杜涅奇卡打了個寒顫,趕快扳住扳機,又舉起了手槍。
走了大約二十來步路,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照常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走上橋,在欄杆旁站定眺望起河來。可是這當兒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在他旁邊站住了。
「你胡說!我向來,向來……恨你。」
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沒有能夠把話說完:她真的喘不過氣來了。
「雖然我知道,您不是一個……正直的人,可我一點兒也不怕您。您帶路吧,」她說,顯然很鎮定,可是她臉色煞白。
「哦,那麼令兄呢?我出於好奇心才問您,」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問,還是站在原地。
「唉,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看來,您忘記了,您在狂熱的說教中怎樣向我表示了好感,顯得很溫柔……我從您的眼神里察覺出的;您可記得,晚上,在月光下,夜鶯還在唱歌?」
「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知道了嗎?」
「那麼……你不能?……永遠不?」他失望地低聲說。
「讓我去問一下,她是不是在家裡……不在家裡。很不湊巧呀!可是我知道,她很快就會回來的。如果她出去了,一定是為那幾個孤兒的事去找一位太太。他們的媽媽死了。我也幫著料理過喪事,並且把他們都安頓好了。如果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十分鐘后不回來,今天我就叫她來見您,要是您同意的話;這就是我的房間。我住了兩間屋子。隔壁是我的房東列斯麗赫太太住的。現在請您往這邊看,我讓您看看幾件重要的物證:我的卧室的這扇門通向將要出租的兩間空屋。就是這兩間屋子……您可要稍微看得仔細些……」
「我要去看看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杜涅奇卡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上她那兒去怎樣走?她也許回來了;我一定要立刻見到她。讓她……」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坐到沙發上,跟杜尼雅相隔八步。杜尼雅覺得他那不可動搖的決心已經沒有絲毫可懷疑的了。何況她知道他……
「我們已經轉過了拐角,」杜尼雅插嘴說,「現在哥哥不會看見我們。我對您說吧,我不再跟您往前走了。您有什麼話就在這兒對我說吧;這些話都可以在街上說的。」
「好吧……只相隔三步路,應當把我打死。您打不死……那就……」他雙目炯炯放光,又向前走上兩步。
他們又面對面站了一會兒。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終於變了臉。他這才相信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是不怕恫嚇的,忽然裝出一副最愉快和友好的樣子。
「您似乎故意撩我惱火,使我現在就離開您……」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站了起來,清醒了。侮慢的獰笑在他那還在打顫的嘴角上慢慢地浮現出來。
「啊,您沒有打中!再開一槍,我等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悄聲說,還在冷笑,但臉色顯得有點兒憂鬱。「大概在您扳動扳機以前,我來得及把您抓住!」
「是的,我偷聽過;現在到我的屋子裡去吧;這兒沒有坐的地方。」
「咱們快走,」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對她悄聲說。「我不願讓羅季昂·羅曼內奇知道我們的會面。我預先告訴您,我曾經跟他一同坐在這兒不遠的一家小飯館里,他在那兒找到了我,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擺脫他。不知什麼緣故,他知道我寫信給您,並且起了疑,當然不是您告訴他的?不過,如果不是您,那麼是誰呢?」
「開門!開門!」她隔著門叫道,喊著什麼人,一邊用兩手搖著門。「開門!難道沒有人?」
他走到了杜尼雅跟前,一隻手輕輕地摟住了她的腰。她沒有反抗,但身子像一片樹葉般地索索發抖,用懇求的目光瞅著他。他本想說什麼,但只歪撇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
「快走,快走!」斯維德里加依洛夫重複地說,還是一步不動,也沒有掉轉頭去。但是「快走」這個詞兒聽起來像是一個可怕的音調。
「啊,您說這個!」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笑起來了。「是的,咱們談了這許多話后,如果您不提那件事,我倒覺得奇怪了。嘿!嘿!雖然我有點兒知道,您那時……在那兒……胡鬧並親自告訴了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的那件事,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也許我完全落在時代後面了,什麼也不能理解。親愛的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告訴我,用最新的理論來啟發啟發我吧。」
杜尼雅坐下了。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也在她旁邊坐下來。
「鑰匙我丟了,找不到了。」
在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心裏發生了片刻無聲的劇烈的鬥爭。他用難以形容的目光打量著她。他忽然放開了手,掉轉身子,快步向窗口走去,在窗前站住了。
他站在她面前,離她兩步遠等待著,抱著非凡的決心直瞅著她,眼睛發紅,眼神充滿了情慾和痛苦。杜尼雅明白了,他寧死也不放她走。「那……那當然,相隔兩步路,現在她會把他打死的……」
他向她身上灑些水。杜涅奇卡哆嗦了一下,便醒來了。
兩個人都站住了,彼此對看了一會兒,彷彿在估量對方似的。
「索菲雅·謝苗諾夫娜要到九九藏書夜裡才回家。我認為是這樣。她應該很快回來,如果不回來,那麼一定要很晚才……」
「真是個怪人,我們已經到了,請上樓吧。喏,這就是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家的門。您瞧,一個人也沒有呢!您不相信嗎?您去問卡彼爾納烏莫夫吧;她常常把鑰匙放在他們那兒。這就是她本人,madame de卡彼爾納烏莫夫,啊?什麼?(她有點耳聾)她出去了嗎?上哪兒去啦?現在您聽見了吧?她不在家,也許要到晚上很遲才回家。嗯,現在到我家裡去吧。您不是也要到我家裡去嗎?嗯,我的家到了。Madame列斯麗赫不在家。這個女人老是忙得不可開交。請您相信,她是個好人……要是您稍微聰明點兒,她也許會幫您的忙。現在,您瞧,我從寫字檯里拿了這張五厘債券(我還有好多張哩!),今天我要拿到錢莊里去兌現。嗯,您明白了吧?我再也沒有時間可浪費了。把寫字檯鎖上,把屋子也鎖上;咱們再下樓去。咱們要不要雇一輛馬車?我要往島上去。您要坐馬車不?我要雇這輛馬車上葉拉金去,怎麼樣?您不去嗎?您吃不消嗎?咱們坐車走,沒關係。大概要下雨,不要緊,咱們可以把車篷放下……」
「好傢夥!我故意不跟您談起您的事,雖然,不用說,好奇心使我很痛苦。一件咄咄怪事。我下次告訴您,的確,您也能惹死人惱火……好,咱們走吧,不過我得預先向您說明:現在我只回家片刻,去拿些錢;然後把屋子鎖上,雇一輛馬車,往島上去消磨整個晚上。您跟我一同上那兒去嗎?」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已經坐上了馬車。拉斯柯爾尼科夫認為,至少此刻他猜疑是不對的。他一句話也不回答,轉身就折回到乾草市場去了。如果他在路上回頭看一眼,那就會看到,馬車還沒有行駛一百步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就下車了,付了車資,在人行道上走。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已經拐過街角了。厭惡的心情使他不能再跟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待在一起。「對這個粗俗的惡棍,對這個淫棍和下流東西,我能抱什麼希望呢,哪怕是片刻的希望!」他不由地叫道。的確,拉斯柯爾尼科夫過於匆忙而輕率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斷。斯維德里加依洛夫這個人有個特點,如果不算神秘,那麼至少有點兒不同尋常。至於妹妹,拉斯柯爾尼科夫仍然堅信,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不會讓她安寧的。可是這一切事情他反覆地思忖著,想得太苦惱,以致不能忍受了。
「你不愛我嗎?」他溫和地問。
杜尼雅害怕起來,趕忙躲開他一點。他也渾身哆嗦起來。
「什麼——么?」
「要是您不相信,那您怎麼會冒險隻身到我這裏來呢?您來要幹什麼?只是由於好奇嗎?」
「首先,這些話無論如何不能在街上說;其次,您也應當聽聽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是怎樣說的;第三,我要讓您看些物證……嗯,最後,如果您拒絕上我家去,那我什麼也不對您說,並且立刻就走。同時我請您別忘記,您那親愛的哥哥有一個不尋常的秘密完全落入了我的手中。」
「聽了您那些似醉非醉的話后,」拉斯柯爾尼科夫毫無顧忌地厲聲說,「我可以肯定地說,您不但沒有放棄對我妹妹的各種最卑鄙的意圖,而且甚至比以前進行得更積極了。我知道,今天早晨我妹妹接到了一封信。您總是坐立不安……或許您會在路上找到一個妻子;可是這也不會使您改變主意。我要親自弄個水落石出……」
「唉呀,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現在一切都是亂糟糟的,也就是說,從來不是有條有理的。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一般地說俄羅斯人都是胸襟寬廣的人,像他們的國土一樣廣闊,異常愛好幻想,愛好雜亂無章;然而胸襟寬廣而無特殊的才能是一種不幸。您可記得,我同您每天晚上吃罷晚飯坐在花園裡露台上好多次交談過這一類問題和這個題目。您還責備過我的這種寬宏大量。誰知道呢,或許我們正在談論的時候,他正好躺在這兒考慮著自己的計劃。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在我們知識界里尤其缺乏那些神聖的傳統:難道有什麼人將會想方設法根據書本編出……或者從編年史上推論出什麼。但這多半是有學問的人乾的事,您要知道,從某一點來看,他們也是頭腦簡單的人,所以上流社會人士甚至都不屑為之。其實,您大體上知道我的意見;我決不指責任何人。我是個不愛勞動的人,我決不改變這個宗旨。關於這點,我們已經談過不止一次了。您對我的意見很感興趣,我甚至感到榮幸……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您的臉色很蒼白!」
「拉祖米興先生?您讀過令兄的文章?在雜誌上發表的?有這樣一篇文章嗎?我倒不知道。這一定很有趣!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您上哪兒去?」
「這是您的信,九_九_藏_書」她把信放在桌上,開始說。「您在信上所說的真有其事嗎?您暗示,好像我哥哥犯了罪。您的暗示太明顯了,您現在不敢否認吧。您要知道,我比您更早就聽說過這個愚蠢的謠言,我可一句也不相信。這是可惡而又可笑的猜疑。我知道這件事,也知道這是怎樣捏造的,為什麼捏造。您不可能有任何的證據。您答應給我看,您說吧!可我預先向您聲明:我可不相信您的話!我不相信!……」
「您什麼也聽不到的,您胡說!」
「啊,那麼你在撒謊!我知道……你撒過謊……你老是撒謊!……我不相信你的話!不相信!不相信!」杜涅奇卡當真發狂地叫喊起來,完全驚慌失措了。
「我不是說那個,不是說那個(雖然我也聽到了一些),不,我說的是,您總是唉聲嘆氣!您心裏的一個席勒時刻在騷動。可是現在又不許人家在門后竊聽。既然如此,那您去報告警察吧,說如此這般,我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理論上出了一個小差錯。如果您一定認為在門后不能偷聽,而可以用隨手抓起的東西任意殺死一個老太婆,那麼您趕快逃到美國去吧!年輕人,逃走吧!也許還來得及。我說的是真心話。沒有錢嗎?我來供給您盤費。」
「永遠不!」杜尼雅喃喃地說。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租了兩間帶傢具的、相當寬敞的屋子。杜涅奇卡懷疑地掃了一眼,但沒有發覺房間里的擺設和布置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雖然也可以發現什麼。比方,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的房間是介於兩間差不多空著的屋子之間的。他的房間不是直接打走廊走,而是穿過房東的兩間幾乎是空蕩蕩的屋子進去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打開了卧室里的一扇鎖著的門,又讓杜涅奇卡看一間將要出租的空屋。杜涅奇卡在門口站住了,不明白,為什麼請她看這間房子,可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趕忙解釋說:
「可是良心的譴責呢?那麼您不承認他有任何的道德觀念嗎?難道他是這樣的人嗎?」
「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這要進行幾千幾百萬次綜合和分類。一個強盜搶劫,可是他心裏明白,他是個壞蛋;然而我也聽說過有一個高尚的人搶劫郵車;誰知道他,或許他也真的認為,他幹了一件正當的事!當然,我自己也像您一樣不相信,假如這是旁人告訴我的。可我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向索菲雅·謝苗諾夫娜說明了一切原因;但是她開頭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終於相信了眼睛,相信了自己的眼睛,要知道,是他本人告訴她的。」
「扔掉啦!」斯維德里加依洛夫驚訝地說,深長地舒了口氣。彷彿有個什麼東西一下子從他心上掉落了,也許,這不僅僅是死亡的恐懼。這當兒,他未必會有這種感覺。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確定這是一種什麼感覺,這是擺脫了另一種更悲哀和更憂鬱的感覺的心情。
杜涅奇卡開了一槍,槍沒有響!
「被黃蜂咬了一口!對準著我的腦袋……這是什麼?血!」他掏出手帕去擦掉血,一條細細的血從右邊太陽穴上直淌下來;子彈大概稍微擦傷了頭皮。杜尼雅放下了手槍,直瞅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大惑不解的心情。她彷彿自己也弄不懂,她幹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那個人似乎神秘而又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了。他沒有走上橋來,而在一邊,在人行道上站定了,竭力不讓拉斯柯爾尼科夫看見他。他早已發覺了杜尼雅,向她做起手勢來。她覺得,他做這種手勢是叫她不要喊她的哥哥,別驚動他,而叫她走到他跟前去。
杜尼雅猶豫不決地站住了,目光銳利地望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
「原來是這樣!您要我立刻喊警察嗎?」
杜尼雅拒絕地搖搖頭。
「那麼您肯定,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是我毒死的?」
杜涅奇卡把話說得又急又快。她的臉刷地紅了。
「即使這是事實,那也是由於你的緣故……禍根歸根到底還是你。」
「不,我不是以這點為根據,而是以他自己的話為根據的。他接連兩個晚上到這兒來找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我已經讓您看過了他們坐過的地方。他完全向她坦白了。他是兇手。他殺死了一個年老的官太太,放高利貸的,他向她抵押過東西;他還殺死了她的妹妹,一個掮客,名叫麗扎韋塔,她在姐姐被殺害的時候,無意中闖了進去。他用隨身帶去的斧頭殺死了這兩個女人。他是為了謀財而殺死她們的,他搶了一票;他拿了錢和一些東西……他把經過情況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索菲雅·謝苗諾夫娜,這個秘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但是她不僅在口頭上而且在行動上都不是這件謀殺案的同謀者,相反,她嚇得和您現在一樣。放心好了,她不會把他出賣的。」
「您不是以這點為根據吧?」
「我現在到你們的住所去,不是上您那兒去,我去找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向她道個歉,因為我沒有去送殯。」
「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您剛才說『強|奸』,如果是強|奸,那您自己可以看出,我就採九九藏書取手段了。索菲雅·謝苗諾夫娜不在家;離卡彼爾納烏莫夫家還很遠,得穿過五間上了鎖的屋子。而且我的力氣至少比您大一倍。此外,我也不用害怕。因為往後您也不能控告我:您不是不願出賣令兄嗎?而且誰也不會相信您:一個女子獨個兒上一個單身漢的家裡去幹什麼?所以您即使犧牲令兄,這也不能證明什麼: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要證明我強|奸是很困難的。」
「我去找他。他在哪兒?您知道嗎?這扇門為什麼鎖上了?我們是從這扇門裡進來的,可是現在鎖上了。您什麼時候把它鎖上的?」
又過了片刻。
杜尼雅走到桌子跟前拿了鑰匙。
「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您怎麼啦,醒醒吧!水端來了。您喝一口吧……」
「請您看看這裏,看看這個第二個大房間。您看看這扇門,門鎖著。門旁放著一把椅子,在兩間屋子裡只有一把椅子。這是我從自己的屋子裡搬來的。讓我竊聽起來舒服些。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的桌子正好擺在門后;她坐在那兒跟羅季昂·羅曼內奇談話。可我就坐在這把椅子上偷聽,接連聽了兩個晚上,每次聽了兩小時——我當然多少能夠知道一些,您覺得怎樣?」
「這是怎麼啦!」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掉轉頭來叫道。「我好像說過……」
他固執地望著窗外。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在索尼雅的屋子前站住了。
「很有效!」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皺緊眉頭,暗自低聲說。「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您放心吧!您要知道,他有幾個朋友。我們會救他的,會把他救出來的。您希望我把他送往國外嗎?錢我有的是;船票我三天內就能弄到。至於他殺了人,他還可以做許多好事來贖罪。您放心好了。他還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哦,您怎麼啦?您身子覺得怎樣?」
「嘿!原來是這樣!」他驚訝地叫道,可是臉上露出了獰笑,「啊,這會使情況整個兒改變的!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您會使事情十分有利於我!這支手槍您從哪兒來的?是不是拉祖米興先生的?咦!這是我的手槍!好熟悉!那時我把它找得好苦呢!……我很榮幸在鄉下教過您射擊,不是白教的了。」
「你撒謊!(杜尼雅眼睛里閃爍著怒火。)你撒謊,你造謠中傷!」
「這是鑰匙!(他從外衣左邊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放在身後的桌子上,沒有回過頭來看杜尼雅。)拿去吧;快走!……」
「這我根本沒有想到,」拉斯柯爾尼科夫很有反感地打斷了他的話。
「不用你管!」她絕望地說,「我起誓,我又要開槍……我要……打死!……」
杜尼雅舉起手槍,臉白得像死人,下唇失了血色,顫抖著,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閃射出火一樣的光,直盯著他。她下定了決心,估計著距離,等待著對方的第一個動作。他從來還沒見過她如此美麗。當她舉起手槍的時候,她眼裡閃射出來的火彷彿把他燃燒起來,他的心痛苦地揪緊了。他走上一步,槍聲砰的一聲響了起來,子彈在他的頭髮上擦過,打穿了後面的牆。他站住了,輕輕地笑起來:
「我知道他的這個理論。我讀過他在雜誌上發表的一篇論述有權為所欲為的人物的文章……是拉祖米興帶給我看的……」
「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他不慌不忙地悄聲說,「女房東出去了,您這樣大喊大叫白費力氣:只不過徒然使自己激動。」
她幾乎不省人事地倒在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趕忙給她挪到跟前的一把椅子上。
「好毒辣的人!他還在譏笑。讓我走吧……」
「啊?你要強|奸!」杜尼雅大聲叫道,臉色煞白像死人,慌忙向屋角奔去,趕緊把身邊的一張小桌拖過去作掩護。她沒有喊叫,但目光盯住折磨她的人,警惕地注視著他的每個動作。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也沒有走動過一步,在屋子那一頭面對她站著。他甚至保持著鎮靜,至少外表上是這樣。可是他的臉還是煞白的。侮慢的微笑沒有從他的臉上消失。
「說來話長,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這對您怎麼說呢。是一種理論嘛,我的結論就是根據這種理論得出的,比方說,若是主要的目的對頭,那麼幹壞事也是可以允許的。干一樁壞事,完成百件好事!對一個有自尊心和太自負的青年來說,例如,知道只要有三千盧布,那麼在他生活的目標中,整個事業和前途就會迥然不同,但是他卻沒有這三千盧布,這當然也是使人感到委屈的。何況又因為挨餓,屋子窄小,襯衫破爛,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的社會地位以及妹妹和母親的處境太好而憤然不平。特別是虛榮心、自尊心和虛榮心,然而誰知道他,也許還有高尚的志向呢……我不責備他,請您別那麼想;而且也不關我的事。這也是他自己的理論——一種平凡的理論——按照這種理論,您要知道,人被分為普通材料和特殊人物兩類,也就是說,有這樣一些人,對於他們,由於他們地位高,可以不受法律約束,相反,他們自己卻為其餘的人們,為普通的材料和廢料制定法律。算不了什麼,一種平凡的理論;une théorie comme une autre.拿破崙使他欽佩得五體投地,也就是說,使他最心馳神往的是,有許多天才幹一樁壞事滿不在乎,而且毫不躊躇地破壞法律。他大概也自以為是天才——也就是說,在某一時期里,他有過這樣的自信。由於想到自己能夠創造理論,但卻不能毫無顧慮地破壞法律——這樣看來,他不是一個天才,他曾經感到很痛苦,而現在還感到痛苦。對一個自負的青年來說,這是有損尊嚴的,特別是在我們的時代……」https://read•99csw.com
「這也不可能!」杜涅奇卡嘟噥說,嘴唇發白,毫無血色;她喘不過氣來了。「這不可能,沒有任何原因,沒有絲毫原因,沒有任何理由……這是謊言!謊言!」
「您怕什麼啊!」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沉著地說,「城市不比鄉下。就是在鄉下,您對我所做的不利的事,要比我對您做的更多,可是在這裏……」
「您上哪兒去?您要上哪兒去?」
「隨您的便,不過索菲雅·謝苗諾夫娜不在家。她帶著孩子們到一位太太那兒去了。那是一個顯貴的老太太,我很久以前的一個熟人,幾個孤兒院的管理人。我給她送去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三個孩子的存款,此外,我還捐了些錢給孤兒院,我因此把這位太太迷惑了。我也把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的情況告訴了她,什麼都告訴了她,絲毫也沒有隱瞞。這就使她產生了一個難以形容的好印象。所以,索菲雅·謝苗諾夫娜今天被直接邀請到X旅館里去了,我的這位太太從別墅回來就暫住在那裡。」
「隨您的便,可是您要注意,我的話還不過是作為一個建議。按照我個人的看法,您是完全對的:強|奸是卑鄙行為。我只是向您指出,您的良心不會受譴責的。即使……即使您照我向您所作的建議自願地去搭救令兄。就是說,您也不過是為環境所迫,或者屈服於暴力,如果不能不使用這個詞兒的話。這點要請您考慮一下:令兄和令堂的命運都操在您的手裡。我一輩子……願做您的奴僕……我會在這裏等待著……」
「這件事取決於您,取決於您,取決於您一個人……」他雙目炯炯放光,幾乎囁嚅地說。他不知所措了,甚至激動得說不出別的話來。
「如果你要告密,那就去告吧!不許動!別走過來!我要開槍啦!你毒死了妻子。我知道,你就是兇手!……」
「我明白(不過您不必使自己為難:如果您不願意,那我不多談了);我明白,您心裏苦惱著的是些什麼問題:道德問題,對嗎?是做一個國民和人的問題嗎?您拋開這些問題吧;現在您何必關心這些問題?嗨,嗨!因為您還是一個國民和人嗎?如果是這樣,那就不用您管;不必去干跟您不相干的事。您拿支手槍自殺吧;還是您不想自殺?」
她忽然扔掉了手槍。
「這就是說,我現在不會離開您。」
「那麼是些什麼……原因呢!」
杜尼雅明白這個調子的意義,她拿了鑰匙,就急忙向門口走去,倏然打開門,便奪門而出。一會兒后,她發狂似的跑到了河岸上,向X橋飛奔而去。
「您能用什麼辦法救他?難道能救他嗎?」
他在橋頭就遇見她了,但是打她身邊走過了,看也沒看她一眼。杜涅奇卡從來沒有在街上這樣碰見過他,不覺吃了一驚。她停下來,不知道要不要叫他?她忽然發覺從乾草市場方面急匆匆走近來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
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人未必能夠說得清楚,他現在要幹什麼,他要親自弄個水落石出的是什麼。
「喊吧!」
「不能大聲叫嚷,讓所有房間里的人都聽見我們在這兒的談話。我根本沒有譏笑;這種話我簡直不願說。您這副模樣上哪兒去?還是您要出賣他?您會使他發瘋的,他會去自首。您要知道,已經有人監視他,盯他的梢。您只是把他出賣罷了。等一等:我見到過他,剛才跟他談過話;還可以救他。您稍待一會兒,請坐吧,咱們一塊兒想個辦法。我是為這件事才叫您來的。我要跟您單獨地談一談,好好兒想個辦法。請坐吧!」
「您偷聽過?」
「是你!你自己向我暗示過;你對我談起過毒藥……我知道,你坐車去買的……你早有準備……這一定是你乾的……壞蛋!」
「您把子彈裝得不對頭。不要緊!您的手槍里還有底火。擺擺准,我等著。」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在窗前又站了三分鐘;末了,他慢慢地轉過身來,朝四下看看,並用手掌輕輕地摸了一下前額。一陣怪異的微笑扭歪了他的臉,這是一陣可憐的、傷心的和無力的微笑,絕望的微笑。血沾滿了他的手掌,已經幹了。他憤怒地看看血,接著把一條手巾浸濕,抹去了鬢角上的血跡。被杜尼雅直九_九_藏_書丟到門跟前的那支手槍突然又投入了他的眼帘。他拾起手槍,察看了一下。這是一支舊式的可以放在口袋裡的小型三發手槍,裏面還剩有兩發彈藥和一根底火。還可以發射一次。他沉吟了一下,便把手槍放入了口袋裡,拿起帽子就走了。
「他搶了一票,這就是原因。他拿了錢和東西。確實,據他自己供認,他沒有用過錢,也沒有用過那些東西,而把它們埋在什麼地方的一塊石頭底下,現在還放在那兒。但這是因為他不敢使用。」
她彷彿懇求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恐懼。
杜尼雅發狂了。她準備開槍。
他甚至說起糊塗話來了。他突然不知怎麼了,彷彿他的腦袋被猛擊了一下。杜尼雅霍地站了起來,向門口奔去。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不覺一愣:你這句話說得和剛才不一樣。
「您在門后竊聽!」
「隨您的便,不過我不同您一塊兒走;跟我可不相干!我們現在到家啦。我相信,您用懷疑的目光看我,是因為我這麼有禮貌,直到現在沒有向您打聽過什麼。告訴我,是不是這樣……您明白我的意思嗎?您覺得這是一件怪事吧;我敢打賭,一定是這樣!所以您也得對我有禮貌。」
杜尼雅這樣做了,她悄悄地打哥哥身邊走過,走到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跟前去了。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寬恕地微笑著,笑得臉也扭歪了;可是他哪裡有心情笑啊。他的心怦怦地直跳,胸里鬱悶。他故意把話說得響些,想掩飾他那越來越激動的心情;但是杜尼雅沒有能夠發覺這種特殊的激動;什麼她像小孩兒一般怕他,什麼她覺得他很可怕——這些話已經惹得她怒火直冒了。
「我撒謊?嗯,也許我撒謊。我撒過謊。不該對女人重提這些事情。(他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你會開槍,你這頭美麗的小野獸。你開槍吧!」
「他會偷盜,這怎麼可能呢?他會動這樣的腦筋?」杜尼雅驚叫道,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您不是認識他,見過他?難道他會做強盜?」
「別讓我痛苦啦,您說吧,說吧!」
「讓我走!」杜尼雅懇求說。
「那沒有關係。我還是要去。」
「這不是你的手槍,是瑪爾法·彼得羅夫娜的。她是你殺死的,兇手!在她家裡可沒有你的東西。我疑心你會用手槍打死她,所以我把它拿走了。只要你敢走近一步,我起誓,我就打死你!」
「鑰匙在哪兒?立刻開門,立刻開門,下流東西!」
拉斯柯爾尼科夫跟隨著他。
「您……只要您說一句,他就得救了!我……我會救他。我有錢,又有朋友。我馬上送他走,我去弄護照,去弄兩張。他一張,我自己一張。我有朋友;我也有會辦事的人……您願意嗎?我還要給您弄護照……也給令堂弄一張……您要拉祖米興幹什麼?我也愛您……我無限地愛您!讓我吻一下您的衣服的邊吧,讓我吻一下吧!讓我吻一下吧!我不能聽見您的衣服的窸嘿聲。只要對我說:去做那件事,我就會去做!我什麼都會去乾的。不能做到的事我也會去做。您信仰什麼,我也會信仰什麼。我什麼,什麼都會幹!您別看,別這樣看我!要知道,您這是殺死我……」
她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手槍,扳著扳機,把拿著手槍的手放在小桌上。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直跳起來。
「不,我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我甚至絕對不相信現在她在家裡。不過也可能在家裡。今天她安葬了繼母,她不會在這樣的日子里去做客的。我暫時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告訴了您,甚至有點兒懊悔呢。在這種事情上,極微小的疏忽就等於告密。我住在這兒,住在這所房子里,咱們就要到啦。這個就是我們房子里的看門人;看門人跟我很熟;瞧,他在向我點頭招呼呢;他看見我跟一位女士一塊兒走,當然,他已經注意您的臉了,這對您是有利的,如果您很害怕,懷疑我。對不起,我說得這麼粗魯。我的屋子是向二房東租來的。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就住在我的隔壁,只隔一堵牆,也是向二房東租下的。整層都住著人。您為什麼嚇得像小孩兒一般?難道我是那麼可怕嗎?」
他帶著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回到了他當作客廳的第一間屋子裡,請她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坐在桌子另一邊,至少離開她有一俄丈,但是他眼裡還閃射出從前使杜涅奇卡感到過害怕的光芒。她不覺一怔,又懷疑地四下望望。她裝腔作勢;她大概不願意表露自己的懷疑。但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的房間很幽僻,終於使她害怕起來。她想問,他的女房東是否在家,可是由於自尊心,她沒有問……此外,她心裏還有一種比為自身安全而產生的恐懼嚴重得多的痛苦。她難受地苦惱著。
「您真是個勇敢的女子,沒話說。說實話,我以為您會請拉祖米興先生陪您同來的。可是他沒有和您一同來,也不在您的周圍,我到底注意著:這是很勇敢的。看來,您想饒恕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可是您的一切行動都是神聖的……至於令兄,我對您怎麼說呢?現在您親眼見到他了。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