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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四節

第六章

第四節

「哎呀!得了吧,」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突然間彷彿想了起來,「我不是對您說過……此外,令妹現在不會容忍我。」
「我聽說過。盧仁把一個孩子的死甚至歸咎於您,這是真的嗎?」
「那又怎麼樣呢?我一定要娶她。每個人都為自己打算,誰最會哄騙自己,誰才能生活得最快樂。嘿!嘿!您為什麼一心想做善事?寬恕我吧,老弟,我是個有罪的人!嗨!嗨!嗨!」
「您相信她不會容忍我嗎?(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眯縫起眼睛,臉上浮出了嘲諷的微笑。)您說得對,她不愛我;但是夫妻之間或者情人之間的事您可保證不了。這兒總是有個小小的地方,對世人仍是一個秘密,只有他們倆才知道。您能保證;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把我看作眼中釘嗎?」
他往右向乾草市場走去。
「嗯,我喝醉了,assez causé!」他說,「真開心啊!」
「怎麼!我吐露過這樣一些話嗎?」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忽然非常天真地驚慌起來,絲毫沒有注意到加在他的意圖前面的那個形容詞。
「就是這個人嘛。我明白,您對這一切事情也異常感興趣,一有適當的機會,我認為有義務逐一告訴您來滿足您的好奇心。見鬼!我明白,我的確可能被某些人看作浪漫人物。您可想而知,這以後,我是多麼感激亡妻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啊,因為她向令妹談了那麼多我的秘密的和饒有趣味的事。我不敢想,她會產生什麼印象;但是無論如何這對我是有利的。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自然討厭我了。儘管我常常有一副憂悶不樂和令人討厭的樣子,但她到底對我起了憐憫之心,可憐我這個不可救藥的人了。當一個姑娘起了憐憫之心的時候,不用說,這對她是最危險的。這時她一定想要『救他』,勸導他,叫他重新做人,促使他走向更崇高的目標,讓他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從事新的活動——嗯,如所周知,可能想出很多這一類的事。我立刻就明白了,鳥兒自投羅網來了,我也有所準備。羅季昂·羅曼內奇,您好像在皺眉頭?用不著,正如您所知道的,一無結果。(見鬼,我喝了多少酒啦!)您知道,起初,我常常感到惋惜,令妹沒有能夠在公元二世紀或三世紀出世,做個某王公,或某省長,或小亞細亞總督的千金。她無疑也是一個會忍受殉難痛苦的人。不用說,她被用燒紅了的鉗子燙胸脯的時候,也會面帶笑容的。她甘願去受苦嘛。而她生在四世紀或五世紀,就會到埃及的沙漠去,在那兒住上三十年,靠草根、歡樂和幻想過活。她自己只渴望並要求快些去為某個人受苦。如果不讓她受苦,她也許會從窗口跳下自殺的。我聽說有一位拉祖米興先生。據說,他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很懂事(從他的姓就可以知道,大概他是神學校里的學生),讓他保護令妹吧。總而言之,我覺得我了解她,並且以此為榮。可是那時,就是說,在剛相識的時候,您是知道的,不知怎的人常常會變得更輕率更愚蠢,錯誤的觀點會使人看不清問題。真奇怪,她為什麼長得這麼美?這不是我的過錯!一句話,在我這方面,是從不可克制的性|欲衝動開始的。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非常貞潔,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您要注意,我對您所說的關於令妹的話都是事實。她是貞潔的,也許這是病態現象,雖然她很聰明,但這反而有害於她。)那時我家裡來了一個姑娘,叫巴拉莎,黑眼睛的巴拉莎,她剛從別的村子來,是個婢女,我從來沒見過她——長得很漂亮,但蠢得使人難以置信:流著淚,哭號得到處都聽見,這就鬧出亂子來了。有一次,吃過午飯,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特地到花園的小徑上來找我,兩眼閃閃發光,要求我別再對可憐的巴拉莎糾纏不清。這大概是我們倆頭一次談話。自然,我認為滿足她的願望是光榮的,竭力裝出詫異和害臊的樣子。總之,這個角色我演得很不錯。於是便開始了會晤read•99csw.com啦,秘密談話啦,規勸啦,開導啦,懇求啦,哀求啦,甚至還流下淚來——您可相信,甚至還流下淚來!某些女子的傳道熱情達到何等程度啊!當然,我認為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裝作一個冀求者和一個渴望光明的人。最後,我採取了最有效的和可靠的辦法去征服女人的心,這個辦法永遠不會使人失望的,對每個人都會產生決定性作用的,無一例外。這是一種盡人皆知的辦法——阿諛奉承嘛。世界上沒有比說真心話更困難的事了,但也沒有比阿諛奉承更容易的事。說真心話時,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假音調,立刻就會發生不和諧,麻煩就會隨之而來。如果是阿諛奉承,哪怕從頭至尾所有音調都是虛假的,但還是令人高興的,人聽到了不會不高興;雖然感到肉麻,但到底還是令人高興的。不管阿諛奉承是怎樣肉麻,至少有一半是真實的。這頗受社會上各等級和各階層的人們的歡迎。連貞潔的少女也能用阿諛奉承這一套去引誘。普通的人更不用說了。我回想起,有一次勾搭上了一個忠於丈夫、愛孩子並嚴守婦道的太太,禁不住笑了起來。這是多麼開心,多麼不費力氣啊!可是這位太太當真是淑賢的,至少她自以為是這樣。我的全部策略是完全屈服,對她的貞潔欽佩得五體投地。我厚顏無恥地阿諛奉承,常常只要她握一握我的手,甚至看我一眼,我就責備自己,說這是我用暴力強迫她這樣做的,她抗拒過,猛力地抗拒過;如果我不是那麼惡劣,大概什麼也得不到;又說什麼因為她淳樸天真,沒有提防詭譎的行為,無意中失了身,她自己是不知不覺的,等等。總而言之,我達到了目的。但是我的太太還是十分相信,她是淳樸的、貞潔的、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和義務,而她的死完全是意外的。我最後向她說明,我深信,她也像我一樣尋歡作樂,她就大生我的氣!可憐的瑪爾法·彼得羅夫娜也非常愛聽恭維話。只要我想要,不用說,她活著時就會把她的全部財產交給我。(但是此刻我酒喝得太多了,廢話也說得太多了。)如果現在我談到,對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也會發生同樣的效果,我希望您別見怪;可是我很蠢,沒有耐性,把事情整個兒搞壞了。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先前也有過幾次(特別是有一次)非常討厭我的眼神,這您相信嗎?一句話,一種愛情的火焰越來越旺地、越來越不謹慎地在我的眼睛里閃爍,這把她嚇壞了,並且終於惹起了她的憎惡。不用細說,可是我們分離了。於是我又幹了蠢事。我極其粗暴地嘲笑這一切說教和呼籲。巴拉莎又登場了,而且不止她一個人——總而言之,鬧出一場大亂子來了。哎喲,羅季昂·羅曼內奇,要是您一輩子哪怕只有這麼一次能看到令妹那對有時會閃閃放光的眼睛就好了!現在我喝醉了,已經喝了一玻璃杯酒,這不要緊,我說的是實話;老實告訴您,我在夢裡見過這樣的目光;而且她衣服的窸嘿聲也終於使我受不了。真的,我心裏想,我會發癲癇的,我憤怒到這個地步,決非我意料所及。總而言之,必須和解;但這已經不可能了。您想想看,我那時幹了些什麼啊?瘋狂會使人糊塗到什麼程度!羅季昂·羅曼內奇,人發瘋了,就不會有辦法。我考慮到,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實際上是個窮苦的女子(咳,請原諒,我並不想這麼說的……但是,如果表現的是同一概念,那不是一樣嗎?),一句話,她靠雙手勞動過活。令堂和您都靠她養活(哎呀,見鬼,您又皺眉頭啦……),我已經決定了把我所有的錢都送給她(那時我可以送她三萬盧布),只要她能夠跟我私奔,哪怕到這兒彼得堡來也行。自然,我會立刻起誓奉獻一生的愛情和幸福,等等。您可相信,當時我那麼熱戀著她,如果她對我說:你殺死或者毒死了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后再來同我結婚,——我立刻就會照辦!但是結局很不幸,這您已經知道了。當時,我知道了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找到了一個最卑鄙的律師盧仁,幾乎九九藏書替她做成了媒,我是多麼憤慨啊,這您可想而知。其實這和我求婚還不是一樣。對不對?對不對啊?是這樣嗎?我發覺,您開始聚精會神地聽起來……好一個有趣的青年……」
「對不起,別提這些卑鄙的事啦,」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厭惡而埋怨地推託說。「如果您一定要知道這樁沒意義的事,那我可以特別安排一個日子告訴您,可是現在……」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聚精會神地打量著拉斯柯爾尼科夫,他覺得,在這樣的目光里,剎那間像閃電般地閃過了一陣獰笑,可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忍住了,很客氣地回答道:
「您往右走吧,可我卻要往左走,或者,也許相反,不過——adieu,mon plaisir,但願我們能愉快地再見!」
「我也聽到過關於鄉下您的一個僕人的話,您似乎也是這件事的禍根。」
「我害怕?我驚慌?我怕您?還不如說,您應該怕我,Cher ami。真是胡說八道……可我明白,我喝醉了;幾乎又說漏了嘴。可惡的酒,喂,拿水來!」
「您不會走?咱們等著瞧吧!我要帶您上那兒去,這是真的,讓您見見我的未婚妻,不過現在不去,因為現在您也就要走了。我要跟您分道揚鑣了。您知道這個列斯麗赫嗎?就是我現在住著她的房子的那個列斯麗赫,啊?您聽說過嗎?不,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就是那個女人嘛,據說她的一個女兒在冬天投河自殺了——嗯,您聽說過嗎?聽說過嗎?是她給我做的媒;她說,你很無聊,要設法消磨消磨時間。我本來是個抑鬱寡歡的人。您以為我很樂觀嗎?不,我是個悲觀的人:我不做壞事,可是常常在角落裡悶坐;有時我三天不跟人談一句話。可是這個列斯麗赫是個缺德的女人。我告訴您,她轉著這樣一個念頭:我厭倦了,就會撇下妻子出走,我的妻子就會落入她的手裡,她就可以利用她。當然是在我們的階層里,或者是在更高的階層里。她說:對方有一個年邁力衰的父親,一個退休的官吏,坐在圈椅里有兩年多沒走動過一步。她又說,還有一個母親,是個通情達理的太太,一個好媽媽。兒子在縣城裡一個什麼機關里供職,不供養他們。女兒出嫁了,也不來看他們,他們還帶著兩個幼小的侄兒(好像自己的子女還不夠多),他們不讓最小的一個女兒念完中學,中途退學了,再過一個月她才滿十六歲,就是說,再過一個月她可以出嫁了。嫁給我的就是這個姑娘。我們上他們家去過;這是多麼可笑啊;我自我介紹了一番:地主、鰥夫、望族、交遊廣闊、有財產——我五十歲,對方還不滿十六歲,那有什麼關係呢?誰會注意到這點?嗯,難道不令人羡慕嗎?這是令人羡慕的,嘿!嘿!可惜您沒有見到我怎樣跟她爸爸媽媽談話!要看看我這個時候的樣子,您就得付錢。她進來了,行了個屈膝禮,您可想而知,她還穿著短褂呢,一個含苞未放的花|蕾,臉兒緋紅,紅得像一抹朝霞(當然告訴過她)。我不知道,您對女人的臉有怎樣的感覺;但是,依我看,這十六歲的年紀,這雙還是小娃娃的眼睛,這羞怯的神態、害羞的眼淚——依我看,這勝過美,而且她還像一張畫畫兒呢。淺色的頭髮梳成一綹綹小卷子,兩片豐|滿的小嘴唇是鮮紅的,一雙小腳——可愛極了!……嗯,我們相識了。我聲明說,我因家裡事務忙不能多耽擱,翌日,即第三天,我們就訂了婚。從此以後,我一到她家,立刻就讓她坐在我的膝上,不讓她下來……嗯,她臉兒紅得像一抹朝霞,我一刻不停地吻她。她媽媽當然提醒她,說這是你的丈夫,應該如此。總而言之,這太好了!真的,現在未結婚的時候,也許比結了婚更好。這就是所謂lanature et la vérité!嘿,嘿!我跟她談過兩次話——這個姑娘一點不傻;有時她偷偷地看我一眼——簡直使我神魂顛倒。您要知道,她那張小臉蛋活像拉斐爾的《聖母像》。要知道,西斯廷教堂里的《聖母像》的臉是富於幻想的,像一張悲傷的狂熱的信徒的臉,這您沒見過吧?嗯,她有幾分相似。我們一訂婚,第二天我就送去了價值一千五百盧布的禮物:一件是鑽石飾物,另一件是一串珍珠和一個銀制的婦女梳妝盒——這麼大,裏面裝著各種東西,連她那像聖母的小臉蛋也漲紅了。昨天我讓她坐在膝上,大概我很放肆——她臉兒紅到了耳根,淚水撲簌簌掉下來,但她不願表露出激動的心情。所有的人都走開了一會兒,只剩下了我和她兩個人,她忽然摟住了我的脖子(她還是頭一次),兩隻小手摟住我吻起來,並起誓說,她要做我百依百順的、忠誠的賢妻;說她要使我幸福;又說她願意把自己的一生——自己一生的每分鐘都獻給我,不惜犧牲一切,而她所希望的報答是只要我尊重她。她說,『她不再需要別的什麼,不需要任何禮物!』您同意吧,面對面地聽這樣一個臉上泛出少女的羞怯的紅暈、眼裡噙著狂熱的淚水的十六歲小天使的這一番自白——您同意吧,這是十分迷人的。難道這不是迷人的嗎?這些錢值得花嗎?嗯,值不值得?嗯……嗯,那您聽我說……嗯,咱們往後一塊兒上我的未婚妻家裡去……不過此刻不去!」九_九_藏_書
他們走到了人行道上。
「一個席勒,我們的席勒,席勒!Où va-t-elle lavertu se nicher?您要知道,我故意把這些事情告訴您,想聽聽您的叫喊。多開心啊!」
「這都是廢話,」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說,把毛巾浸濕,按在頭上,「我一句話就能使您啞口無言,消除您的一切疑慮。您可知道,比方說,我要結婚?」
「可是您安頓了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幾個孩子,不過……不過您這樣做是有原因的……我現在完全明白了。」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從小飯館里走出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跟隨而去。但是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並不醉得很厲害:酒力發作一陣,就漸漸消散了。他有著一樁什麼心事,一樁異常重要的心事,鎖緊了眉頭。他顯然因為等待著什麼而焦躁不安。在這幾分鐘里,也不知怎的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態度突然變了,變得越來越粗暴,越來越冷嘲熱諷。這一切拉斯柯爾尼科夫都看在眼裡,也惶恐不安起來。他開始覺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很可疑,決心跟蹤他。
「聽了您這一番話后,我完全相信,您上這兒來,是打舍妹的主意,」拉斯柯爾尼科夫對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直截了當地、毫不隱諱地說,想更惹他惱火。
「這您從前也對我說過。」
「您還會不開心!」拉斯柯爾尼科夫嚷道,也站了起來。「對一個肉|欲放縱的淫棍來說,懷著這麼一種奇怪的意圖講述這些奇遇,怎麼會不開心呢。何況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講給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聽……起了刺|激作用。」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縱聲大笑起來;末了,他叫來菲里普,付了賬,就站起來了。
「她不會容忍您,這我也相信,但是現在的問題卻不在這方面。」
「請別再說了!」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又帶著顯然不耐煩的神情打斷了他的話。
「我說過嗎?我忘了。但那時我還沒有把握,因為連未婚妻還沒有見過面哩;我只是有這個打算罷了。哦,現在我有一個未婚妻了,事情已經辦妥了。要是我沒有要緊事兒,一定馬上就帶您去見他們,因為我想要請教您,哎呀,https://read•99csw•com見鬼,只有十來分鐘了。喏,您看看表;不過我要講給您聽聽,因為我的婚事,就某一點來說,是一件有趣的事。您上哪兒去?又要走啦?」
他拿起酒瓶,隨便地往窗外摔去。菲里普端來了水。
「您知道,也許(對了,其實,我自己告訴過您),」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談起來了,「因為欠了人一筆巨款,一個子兒也沒有歸還的希望,我坐過這兒的債務拘留所。當時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怎樣把我贖出來,這不用細述了;您可知道,愛情有時能使一個女人糊塗到什麼程度?這是一個正直的很通情達理的女人(雖然根本沒有受過教育)。您要知道,這個最愛吃醋的和正直的女人發狂似的大吵大鬧,埋怨我許多次后,決意遷就我,跟我訂立了一個合同,在我們的婚後生活中她一直履行著這個合同。問題在於:她的歲數比我大得多,此外,她嘴裏經常含著丁香。雖然我的內心這麼卑鄙,可我也有誠實的地方,所以我能夠坦率地告訴她,我不能完全忠誠於她。這個自白使她氣得發狂了,但她似乎也有些喜歡我那粗魯而老實的態度,她說:『既然他預先聲明!這樣看來,他不願哄騙我,』——對一個愛吃醋的女人說來,這是首要的事。她哭了很久,於是我們之間訂立了一個口頭協定:第一條,我決不遺棄瑪爾法·彼得羅夫娜,一定跟她白頭偕老;第二條,沒有得到她的許可,我什麼地方也不去;第三條,我決不找固定情婦;第四條,瑪爾法·彼得羅夫娜讓我有時跟女僕勾勾搭搭作為交換條件,但是一定得讓她暗中知道;第五條,不許我愛同一階層的女人;第六條,萬一我又發生深摯的愛情——這是不允許的——我應該向瑪爾法·彼得羅夫娜直言不諱。至於最後一條,瑪爾法·彼得羅夫娜一直很放心。這是個聰明的女人,因此她一定把我看作一個浪蕩子和淫棍,沒有真摯的愛情。但是聰明的女人和愛吃醋的女人是兩類人,麻煩就在這裏。不過,要對某些人作出公正的評判,那就得預先拋棄一些先入的偏見,改變對待常在我們周圍的人們和事物的習慣態度。我有理由認為您的見解比任何其他人的見解更可信。關於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您也許已經聽到了很多可笑的和愚蠢的流言。的確,她有一些很可笑的習慣;但我對您直說吧,她無數次感到傷心,原因都在我身上,我打心底里感到懊悔。我覺得,一個最體貼的丈夫為他最溫柔的妻子寫一篇很合適的oraison funèbre就夠了。如果我們吵起嘴來,我多半不做聲,也不惱火,這種君子風度差不多常常生效;甚至也影響到她,她竟然很喜歡;她甚至還常常因為有我這樣一個丈夫而自豪。但是她還是不能容忍令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冒險請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子到自己家裡來當教師!我是這樣解釋的: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是個熱情而敏感的女人,她自己簡直愛上了——的確愛上了——令妹。而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也喜歡她!我心裏十分明白,第一眼就看出事情不妙——您怎麼想?——所以我堅決不抬眼看她。可是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自己邁出了第一步——您信不信!還有,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因為我總是絕口不提令妹,因為她對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熱愛地讚不絕口,而我卻淡然置之,開頭甚至大生我的氣,這您也相信嗎?我自己也不明白,她要幹什麼!不用說,瑪爾法·彼得羅夫娜把我的全部底細都告訴了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她有一個壞脾氣:不顧一切地把家裡的各種秘密告訴一切人,並且不斷地逢人訴說我的壞處;對這麼一個非常好的新朋友哪會例外?我認為,她們所談的一定是我的事情。毫無疑問,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一定知道了那些歸咎於我的令人傷心的秘密……我敢打賭;您也已經聽到這一類的話了吧?……」
「可不是,難道此刻我不覺得自己可笑嗎?」拉斯柯爾尼科夫憤憤地喃喃https://read.99csw.com說。
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不耐煩地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他臉紅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清楚地看出,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喝下的、不知不覺地一口一口地喝下的一玻璃杯或一杯半的香檳在他身上發生了病態的作用——拉斯柯爾尼科夫決意利用這個機會。他覺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很可疑。
「不,現在我不會走。」
「總之,這個年齡上和發育上的極大差別引起了您的情慾!難道您真的要娶這樣的妻子嗎?」
「啊,要是這樣,」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甚至流露出幾分驚奇的神色回答道,一邊打量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要是這樣,那您也是一個最不要臉的東西,至少您大有希望成為這樣的傢伙。您能懂得很多,能懂得很多……您也能做得很多。哦,可是,夠了。我沒有跟您談個痛快,心裏總覺得很遺憾,您不會離開我的……不過請您等一會兒……」
「這是不是死後來給您裝過煙斗的那個僕人……還是您自己告訴我的吧?」拉斯柯爾尼科夫越發惱火了。
「得啦,腐化墮落的、下流的色鬼,聽夠了您那些下流庸俗的故事!」
「您現在還在說這樣的話。那麼,您為什麼,比方說,這樣害怕?您現在為什麼突然驚慌起來?」
「從您所談的話里我覺察到,現在您對杜尼雅仍舊打著什麼主意,還有一些最迫切的意圖,不用說,是卑鄙的意圖。」
「我向來喜歡孩子,我很喜歡孩子,」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我甚至可以告訴您關於這方面的一件很有趣的事,這件事直到現在還沒有結束。我到這兒頭一天就去逛各種下等場所,七年沒上那些地方去了,簡直是狂奔而去的。您大概察覺出了,我並不急於去找我的一伙人——從前的一些朋友和熟人。我儘可能久地挨延著不去找他們。您要知道:我同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同住在鄉下的時候,對這些神秘的地方和場所,簡直留戀難忘。熟悉這些地方的情況的人能夠在那兒發現很多東西。見鬼!人們都酗酒,受過教育的青年們由於無聊,都沉湎於不可實現的夢境和幻想之中,他們被各種理論所迷惑,變成了理論上的殘廢者;不知從哪兒湧來了一批猶太人,他們都把錢積蓄起來,而其餘的人都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從頭幾個鐘頭起,這座城市就使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我偶然來到了一個所謂跳舞晚會——一個可怕的地方(可是我喜歡的正是這種有娼妓在活動的地方),當然是康康舞,這種舞從來沒見過,在我的青年時代也沒有過。對,這就是文明嘛,我忽然看見一個十三歲小姑娘,裝束入時,在同一個舞藝精湛的人跳舞;那個人跟她是臉對著臉的。她的母親坐在牆跟前的一把椅子上。嗯,您可想而知,康康舞是一種什麼樣的舞!小姑娘害臊了,臉兒緋紅,終於感覺到自己受了凌|辱,哭了起來。這個跳舞能手摟住了她,把她旋轉起來,在她面前,裝腔作勢,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在這樣的時刻,我很喜歡你們的觀眾,即使是康康舞的觀眾——他們都哈哈大笑,叫嚷:『做得對,應該如此!不應該帶孩子們來!』他們的自我安慰是不是合理,我毫不介意,這跟我不相干!我立刻選定了一個座位,坐到她母親身邊攀談起來,說我也是從外地來的,這裏的人都是粗野的,他們不懂得人的真正的尊嚴,要給人以應有的尊重;我讓她知道,我有很多錢;我請她們搭我的馬車回家;我送她們回到了家裡,跟她們相識了(她們剛到彼得堡不久,住在向二房東租來的一間斗室里)。她們對我說,她和女兒認為跟我相識是很榮幸的,我打聽到她們一無所有,是為了打官司才到這兒來的;我表示願意效勞,給予經濟上的幫助;我還打聽到,她們是誤入那個晚會的,以為那兒是真正學習跳舞的地方:我表示願意教這個年輕的姑娘法文和跳舞。她們高興地接受了,認為這是很榮幸的。我直到現在還跟她們交往……如果您願意,咱們往後一塊兒去——不過此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