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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第一節

尾聲

第一節

還在開始審訊的時候,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母親就病了。杜尼雅和拉祖米興設法在開庭期間讓她離開彼得堡。拉祖米興選擇了沿鐵路的一個離彼得堡不遠的市鎮,以便能經常注意開庭的一切情況,同時爭取儘可能多的機會去跟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會面。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的病是一種奇怪的神經病,同時還發生了一種類似精神錯亂的現象,如果不是全部,那麼至少是部分。杜尼雅跟哥哥見了最後一面后回到家裡,就發覺了母親病勢嚴重,身子發燒,不省人事。當天晚上,她跟拉祖米興商量好,如果她問起哥哥來,應該怎樣回答,甚至跟他共同編了一套謊言來哄騙母親,說拉斯柯爾尼科夫出遠門去了,到邊疆去了,他受私人的委託去辦理一件事,往後會得到金錢和名譽的。可是他們感到驚異的是,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本人不論當時或以後都沒有問起過拉斯柯爾尼科夫。相反,她自己卻談起兒子突然出門的事來;她流著淚告訴他們說,他怎樣來向她告別過;她又暗示,說什麼只有她才知道許多很重要的秘密;什麼羅佳有許多強大的敵人,所以他甚至不得不躲藏起來。至於他的前程,她也認為只要某些仇視的情況不復存在,無疑是光明的。她要拉祖米興相信,她的兒子將來甚至會成為一個政治家。他那篇文章和他那傑出的文才就是證明。她把那篇文章反覆閱讀,有時甚至大聲朗讀,連在睡覺的時候也幾乎不離手;可是現在羅佳在哪兒,她幾乎不問,大家顯然都跟她避而不談這件事——光是這一點就足以引起她的懷疑了。有幾件事,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奇怪地絕口不談,這終於引起了他們的憂慮。比方說,她甚至並不埋怨他不給她寫信,可是從前她住在縣城裡的時候,終日希望和期待的是快些接到愛子羅佳的來信。這種情況簡直不便說明,杜尼雅因此十分不安;她有一種想法,認為母親大概預感到兒子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她害怕問,免得知道更可怕的事。不管怎樣,杜尼雅已經清楚地看到,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精神失常了。
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興高采烈地為女兒跟拉祖米興結婚祝福;可是他們結了婚後,她似乎變得更抑鬱、更憂慮了。為了使她快樂,拉祖米興還順便告訴她關於拉斯柯爾尼科夫幫助過一個大學生及其年邁體弱的父親的事;又告訴她,羅佳去年為了救兩個幼兒而被火燒傷了,甚至還害了一場病。這兩個消息使得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本來已經失常的精神幾乎異常興奮。她不斷地談到這兩件事,而且在街上還逢九*九*藏*書人便說(雖然杜尼雅經常伴隨著她)。在公共馬車上、在鋪子里,只要有人聽,她就大談自己的兒子,大談他的文章,大談他怎樣幫助過一個大學生,怎樣在失火時被火燒傷了,等等。杜涅奇卡甚至沒法阻止她。這除了引起這種病態的精神興奮的危險外,也有使人想起在受審中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姓名和議論這一案件之虞。普爾赫里雅·亞歷山大羅夫娜甚至打聽到了從烈火中救出的兩個幼兒的母親的地址,一定要去拜訪她。她的憂慮不安終於達到了極點。她有時突然哭了起來,經常患病,高燒發得神志昏迷。有一天清晨,她直截了當地說,照她算來,羅佳不久應該回來了;又說,她記得,跟她分別時他說過,九個月後,得等待他回來。她把屋子裡的一切東西都收拾了一下,準備迎接他,把準備給他住的屋子(她自己住的一間)騰了出來,抹傢具啦,擦地板啦,換上新的窗帷啦,等等。杜尼雅心裏很擔憂,但是她默不作聲,甚至幫助母親布置屋子來迎接哥哥。在不斷的幻想中、在歡樂的夢中流著淚度過了不安的一天後,夜裡她病了,到第二天早晨發高燒,神志昏迷。熱病發作了。過了兩星期,她死了。她在神志昏迷中吐露了一些話,從這些話中可以得出結論,她對兒子的可怕的命運的猜疑甚至要比他們所想象的嚴重得多。
西伯利亞。在寬闊、荒涼的河岸上有一座城市,這是俄羅斯行政中心之一。城市裡有個要塞,要塞里有個監獄。二級流放苦役犯羅季昂·拉斯柯爾尼科夫,在這個監獄里已經關了九個月。自從他犯罪以來,差不多已經一年半過去了。
杜尼雅和她的丈夫從這些消息中看不出有什麼可高興的事,特別是在開頭。索尼雅屢次告訴他們,說他常常憂悶不樂,沉默寡言,她每次接到信,把信上所寫的一切消息都告訴他,但他幾乎一點也不感興趣;他有時問起母親;當她看到他已經覺察出真相的時候,她終於把母親去世的消息告訴了他。使她感到驚異的是,母親的噩耗甚至似乎沒有使他感到巨大的震驚,她覺得從外表上看來至少是這樣。她順便還告訴他們說,雖然他似乎常常深思得出神,並且好像跟一切人隔絕了似的,但是對自己的新生活卻抱著十分坦率和實事求是的態度;他十分了解自己的處境,並不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會有改善的可能,也不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處在他的境地,必然如此),雖然置身於跟從前大不相同的環境中,但幾乎沒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奇怪。她在信上說,他的健康狀況尚佳。他去幹活,不偷懶,也不多做。他對飯菜九-九-藏-書毫不在乎,但是,除了星期日和節日,平日的飯菜是十分粗劣的,所以他終於樂意接受索尼雅給他的幾個錢,以便每天能喝杯茶;至於其餘的事情,他請求她不必操心,他堅決地說,為他這一切操心只有使他不快。此外,索尼雅還說,他在監獄里跟其餘囚犯同住一個牢房,她沒有見過他們牢房內部的情形,但是她斷定,那兒一定很擠、凌亂、不衛生;並說,他睡在板床上,身子下面墊了一條毛氈,他再也不要別的東西了。但他過著這麼簡單而貧苦的生活,根本不是按照某種預定的計劃或意圖,只不過是由於對自己的命運不關心和表面上的冷淡而已。索尼雅坦率地寫道,特別是在開頭,他不僅不喜歡她去探望,甚至幾乎討厭她,不高興說話,而且對她態度粗暴,但她的探望到底使他習慣了,甚至差不多成為一件不可缺少的事了,所以有幾天她因病不能去探望他,他甚至感到很苦悶。每逢節日,她在監獄大門口或在警衛室跟他見面,他被帶到那兒跟她會見幾分鐘;平日他出去幹活,她就到幹活的地方或到工場里,或到磚廠里,或到額爾齊斯河上的棚子里去看他。至於她自己,索尼雅說,她在城市裡甚至已經有了幾個熟人和幾個可依靠的人;她在做裁縫,因為城市裡幾乎沒有做時裝的女裁縫,所以……她在許多家庭里甚至成為一個不可缺少的人了;只是她沒有提到,通過她,拉斯柯爾尼科夫也得到了長官的照顧,他的苦役被減輕了,等等。最後傳來了一個消息(杜尼雅在索尼雅最近幾次的來信中甚至察覺出某種特別的焦慮和不安),說什麼他避開一切人,又說什麼監獄里的苦役犯都不喜歡他;他一連幾天不說話,臉色很蒼白。忽然,在最近的一封來信里,索尼雅說,他病勢嚴重,躺在醫院的囚犯病室里……
不過,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兩次:她自己把話岔到這上面去了,因此回答她時,不能不提到羅佳現在在什麼地方;當他們迫不得已回答得大概不能使她滿意並引起了她的懷疑的時候,她忽然變得異常傷心、憂悶不樂、沉默寡言,這樣的心情持續了很久。杜尼雅終於看出,很難瞞過她了,於是得出了一個結論,認為某些事情最好絕口不談;但是情況越來越清楚:可憐的母親猜疑到一件可怕的事了。同時杜尼雅也想起哥哥的話來,說什麼在最後決定命運的前一天,也就是跟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發生了那一幕後的夜裡,母親聽到了她的夢話:當時她有沒有聽出什麼來呢?有時經過幾天甚至幾個星期憂悶不樂、沉默寡言和暗自流淚之後,不知怎的,病人常常歇斯底里地活躍起來九_九_藏_書,她忽然大聲地說話,幾乎不停地談到自己的兒子,談到自己的希望和未來……她的幻想有時是很怪的。他們都安慰她,附和她(說不定她自己也已經看得很清楚,他們都在附和她,不過安慰安慰她罷了),但她還是談下去……
審判他的案件沒有遇到多大困難。犯人確切地毫不含糊地堅決不改變自己的口供,不搞亂案情,不狡辯,也不歪曲事實,沒有忘記一個最微小的細節。他毫無遺漏地供述了謀殺的經過:說明了在被殺害的老太婆手裡發現的一件押品的秘密(一塊木片和一塊薄鐵);詳細地供述了,他怎樣拿到她的鑰匙,說明了這些鑰匙和那隻箱子的式樣,箱子里裝滿了什麼東西,甚至還列舉了箱子里的幾件東西;解釋了麗扎韋塔被殺害的謎;供述了柯赫是怎樣來的,怎樣敲門,而繼他之後又來了一個大學生,重述了他們的談話;他,一個罪犯,後來怎樣跑下樓去,聽見了米柯爾卡和米季卡的尖叫聲;他怎樣躲在一套空房間里,怎樣回到了家裡,最後,他指出那塊石頭在沃茲涅先斯克大街上一個院子的大門附近。東西和一個錢袋都在石頭底下找到了。一句話,案情是明白清楚的。然而他把錢袋和東西都藏在石頭底下,沒有動用過,這卻使偵查員和法官感到很驚奇。他們最覺得奇怪的是,他不但記不得這些他自己搶來的贓物是些什麼東西,甚至弄不清楚有多少件。他一次也沒有打開過錢袋,甚至不知道裏面放著多少錢(錢袋裡有三百十七個銀盧布和三個二十戈比的銅幣;由於在石頭底下藏了很久,面上幾張票面最大的鈔票已損壞得很厲害),說實在的,這種情況是不可思議的。他們努力偵查了很久:被告對其他一切都直認不諱,為什麼獨獨在這一點上撒了謊?末了,有幾個人(特別是一些心理學家)甚至認為這是很可能的:他確實沒有看過錢袋,所以不知道錢袋裡藏著什麼東西。因為他不知道裏面藏著什麼東西,所以他把錢袋埋藏在石頭底下;但是他們立刻由此得出了結論:他犯這樁罪一定是由於一時精神錯亂,可以說,由於病態的殺人狂和搶劫狂,沒有更進一層的目的或謀財企圖。這恰好跟最近流行的一時精神錯亂的理論相吻合。在我們的時代,這個理論常常被用來解釋某些犯罪者的犯罪原因。而且有許多證人、醫生左西莫夫、他從前的同學、女房東和一個女僕都一致詳細地證明拉斯柯爾尼科夫很久以來就患著憂鬱症。這一切使這個結論得到了充分的根據:拉斯柯爾尼科夫壓根兒不像一般的兇手,不像一般的強盜和搶劫犯,但是這裏必有另外的原因。使堅持這個意見https://read.99csw.com的人感到極大遺憾的是,罪犯本人幾乎並不試圖為自己辯護;是什麼動機促使他殺人和搶劫的,對這個最後的質問他回答得毫不含糊,完全符合實際情況,說原因是他的境況惡劣、貧窮和無依無靠;是他希望在被殺害者那裡至少要搶劫到三千盧布來保障自己初入社會的生活。由於自己那輕率的和猶豫畏縮的性格,加上貧困和失意,他決意殺人。問到什麼是他自首的原因,他直率地回答說,他徹底悔悟了。這些話差不多說得很粗魯……
自首后,過了五個月,犯人被判決了。拉祖米興一有機會,就去探監。索尼雅也去探監。離別的日子終於到來了。杜尼雅向哥哥發誓,說這次離別不會是永久的;拉祖米興也這麼說。這個計劃在拉祖米興那年輕而狂熱的頭腦里確定下來了:決心在三四年內儘可能打下未來的社會地位的基礎,甚至要積蓄些錢,遷到西伯利亞去,那裡天然資源很豐富,但工人、辦事人員和資本很缺少;在羅佳將去的那個城市裡定居下來……他們一同開始過新的生活。他們離別時都哭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在最後幾天陷入了沉思中,他詳細地探問母親的情況,經常為她憂慮不安。他甚至為她十分煩惱,這使杜尼雅不安起來。他得知母親心情反常的詳細情況后,變得憂悶不樂了。不知為什麼,他對索尼雅總是不大說話。索尼雅利用斯維德里加依洛夫送給她的一筆錢,早已置辦了行裝,準備跟隨一批包括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內的流放犯同行。她從來沒有跟拉斯柯爾尼科夫談起過這件事;但是雙方都知道,事情將會是這樣。臨別時,妹妹和拉祖米興都熱烈地證明,以後他出獄時他們在一起將會多麼快樂啊。他對這些話只報以怪異的微笑,並預料母親的病情不久會惡化。末了,他和索尼雅一同上路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過了很久才知道母親去世的消息,雖然從他來到西伯利亞的時候起,就跟彼得堡通信了。這是由索尼雅來處理的。她每月按時寫信給在彼得堡的拉祖米興,而且每月按時接到從彼得堡寄來的回信。杜尼雅和拉祖米興開頭都覺得索尼雅的信寫得枯燥乏味,不能令人滿意;但是後來他們倆都認為,她的信寫得不能再好了,因為從這些來信中,他們到底對不幸的哥哥的命運有了全面而正確的了解。索尼雅在信上所說的都是一些日常的生活瑣事,最簡單明了地描寫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苦役生活的全部情況。信上沒有談過她本人的希望,也沒有預測過未來,更沒有流露過自己的情感。她並不想解釋他的精神狀態和他一般的內心生活,只寫了一些事實,也就是他本人的話,他的健康狀https://read.99csw.com況,在見面時他有什麼願望,要求她幹些什麼,托她辦一些什麼事,等等。這一切事情她都寫得異常詳細。不幸的哥哥的形象到底顯現出來了,被描繪得正確而又清楚;這不會有錯兒,因為全都是可信的事實。
但是就他所犯的罪來說,判決比意料之中的更寬大,也許正是由於犯人不但不想申辯,而且甚至彷彿故意誇大了自己罪狀的結果。這些奇怪的和特殊的情況都被考慮進去了。犯人在犯罪前那病態的心理和貧困的狀況都是無可置疑的。他沒有使用贓物被認為一部分是由於有悔悟之意,另一部分是由於犯罪時精神失常。無意中殺死麗扎韋塔這個案情甚至成為證實這個最後假說的例證:一個人犯了兩樁謀殺案,同時他忘記門開著!最後,正當案件被一個精神沮喪的狂熱信徒(尼古拉)自稱為兇手的假供詞搞得異常混亂,此外,對真正的兇手不但沒有掌握確鑿的證據,而且甚至幾乎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信守諾言)的時候,他去投案自首了,這一切大大有助於對被告的從輕判刑。
兩個月後,杜涅奇卡跟拉祖米興結婚了。婚禮冷冷清清的。但是來賓中間有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和左西莫夫。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拉祖米興的神態像是一個意志堅決的人。杜尼雅盲目地相信,他能夠實現自己的一切計劃,而且不能不相信:這個人顯示了鐵的意志。順便說說,他又上大學去聽課,以便修畢大學課程。他們倆都不斷地作出未來的計劃;他們倆決定於五年後遷到西伯利亞去。在那個時候以前,他們把希望寄托在索尼雅身上……
此外,又完全意想不到地出現了十分有利於被告的其他事情。前大學生拉祖米興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並提出了證據,證明犯人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大學里念書的時候,曾經拿自己僅有的一些錢幫助過大學里一個窮苦的害肺病的同學,維持他的生活幾乎達半年之久。當那個同學病故的時候,拉斯柯爾尼科夫又照顧這個亡友(後者幾乎從十三歲起就出賣勞動力來養活自己的父親)還活著的體弱多病的老父,後來又送這個老人進醫院去治病,他死後,又替他料理後事。這些事情對拉斯柯爾尼科夫命運的決定發生了某種有利的影響。拉斯柯爾尼科夫以前的女房東,已經病故的未婚妻的母親,寡婦扎爾尼采娜也作證說,他們還住在五角街附近另一所房子里的時候,有一天夜裡失火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從一個已經著火的房間里救出了兩個幼兒,因此被火燒傷了。這個事實曾經過詳細調查,許多人已予以充分證實。總之,考慮到他投案自首和一些有助於減刑的事實,犯人只被判服二級苦役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