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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第二節

尾聲

第二節

又是一個晴朗而暖和的日子。大清早,六點鐘,他到河岸上幹活去了。在那兒一座棚子里砌了一個燒雪花石膏的窯,他在那兒搗石膏。去那兒幹活的共有三個人。一個囚犯同看守一道上要塞領什麼工具去了;另一個囚犯準備著木柴,並把它們堆在窯里。拉斯柯爾尼科夫從棚子里走了出來,往岸邊走去,坐在棚子旁邊一堆圓木上面,開始眺望那條寬闊、荒涼的河流。從高高的岸上望去,周圍一片廣大的土地盡收眼底。一陣歌聲遠遠地從對岸飄來,隱約可聞。那兒,在一片沐浴在陽光里的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牧民的帳篷像一個個隱約可見的黑點。那裡是自由的,居住著另一種人,他們同這兒的人完全不一樣,在那兒時間彷彿停滯不前,彷彿亞伯拉罕的時代和他的畜群還沒有過去。拉斯柯爾尼科夫坐著,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他的心思進入了夢境和深思中;他沒有想什麼,但是一種憂慮使他不安而又痛苦。
他們決心等待,決心忍耐。他們還得等待七年;而在那個時候以前,還會有多少難受的痛苦和多少無限的幸福啊!但是他獲得了再生。他知道這點,作為一個再生的人充分地體會到這點,而她呢——她只是為著使他活下去而活著。
齋期的最後幾天和復活節周,他都卧病在醫院里。病已經痊癒時,他記起了他還在發燒和神志昏迷中所做的夢。他在病中夢見,彷彿全世界遭了一場可怕的、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鼠疫,這是從亞洲內地蔓延到歐洲大陸的。所有的人大概都要死亡,只有幾個,很少幾個特殊人物才能倖免。發現了一種侵入人體的新的微生物——旋毛蟲,但是這些微生物是天生有智慧和意志的精靈。身體內有了這種微生物的人馬上就會鬼魂附體,瘋瘋癲癲的。可是從來、從來沒有人像這種病人那樣把自己看作聰明而且堅信真理的人。從來沒有人把自己的判斷、自己的科學結論、自己的道德信念和信仰看作不可動搖的真理。成批的村莊、成批的城市和人民都被傳染了,發瘋了。大家都惶恐不安,互不了解。每個人都以為只有自己掌握了真理,看著別人而感到難受,捶打自己的胸膛,哭泣、痛心。他們不知道如何判斷,對於什麼是惡,什麼是善的問題,意見不一。他們不知道,誰有罪,誰無辜。人們懷著一種無法理解的仇恨,互相殘殺。他們調集了大批軍隊互相火併,可是軍隊還在行軍途中,突然自相殘殺起來,隊伍亂了,戰士們都互相毆鬥,刺啊、砍啊、咬啊、吃啊。在所有城市裡都成天警鐘大鳴:召集所有的人,但是誰召集他們,召集他們來幹什麼,卻無read.99csw.com人知道,人心惶惶。日常的活計都停頓了,因為每個人都提出自己的意見,提出自己的改良計劃,他們的意見都不一致;農業荒廢了。人們在某處聚成一堆,大家同意干一件什麼事,一致發誓:生死與共,決不分離,——可是他們立刻干起完全違反剛才所建議的事來,彼此開始歸罪於對方,互相毆鬥和廝殺。發生了火災和飢荒。所有的人和一切東西都毀了。瘟疫流行起來,蔓延得越來越廣。全世界只有幾個人能獲救,這是幾個純潔的特殊人物,他們負有創造新的人種的新生活的使命,使大地更新和凈化,但是誰也沒有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些人,誰也沒有聽到過他們的話語和聲音。
他常常苦惱地這樣自問,而且不能理解,也許,當他站在河邊的時候,他對自身和自己的信念深刻的虛假已經有了預感。他不知道這種預感可能就是他一生中未來的轉變、日後再生和日後會產生新的人生觀的預兆。
這一切、一切過去了的痛苦算得了什麼呢!現在,在初次的精神振奮中,他覺得一切,甚至他的犯罪,甚至判刑和流放都是身外的、奇怪的,甚至彷彿不是他親身的遭遇。可是這天晚上,他不能久久地不斷地想任何事情,也不能全神貫注地想一件什麼事;而且現在他不可能有意識地解決什麼;他只有這樣的感覺。生活代替了理論,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應該在意識里形成了。
如今無端的、沒有目的的憂慮,往後一無所獲的不斷犧牲——這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所面臨的命運。再過八年,他才三十二歲,又能夠開始新的生活,這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他為什麼要活下去?抱著什麼目的?為什麼要努力奮鬥?活著是為了求生存嗎?可是從前他無數次甘願為一個理想,為一個希望,甚至為一個幻想而獻出生命。他總是覺得僅僅求生存是不夠的;他往往有更高的要求。也許只是由於自己那些慾望的力量,當時他就把自己看作比別人能享有更多權利的人。
那天晚上,牢房的門已經鎖上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躺在板床上想念她。這一天他甚至覺得,彷彿從前所有跟他敵對的苦役犯都用另一種目光看他了。他自己甚至跟他們談起話來,他們都親切地回答他。他現在記起了這些事,不是應當這樣嗎:現在一切不是都應當改變了嗎?
他本人也不是受人歡迎的,他們都對他敬而遠之。後來他們甚至對他發生了惡感——為什麼呢?原因他可說不上來。那些罪比他嚴重得多的人都鄙視他,嘲笑他,嘲笑他犯罪。
拉斯柯爾尼科夫所以感到苦惱,是因為這種荒謬的譫語這麼令人悲愴和痛苦地在他心裏縈迴,以致在熱病中所夢見的這一切情景那麼長久地不能消失。已經是復活節后的第二周;是暖和而明朗的春天了,囚犯病室的窗子都打開了(窗子上都裝了鐵柵欄,看守在窗下巡邏)。在他患病期九九藏書間,索尼雅只能在囚犯病房裡探望過他兩次;每次都必須請求批准,而這是很困難的。但她常常到醫院院子里去,站在窗下,特別是在傍晚;有時只在院子里站立片刻,甚至老遠望著囚犯病房的窗口。一天傍晚,差不多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睡著了;醒來后,他無意中走到了窗前,突然遠遠地看見索尼雅站在醫院大門口。她站著,彷彿等待著什麼似的。這當兒彷彿有個什麼東西猛扎了一下他的心窩,他不覺一怔,急忙從窗前走開了。第二天,索尼雅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他發覺自己不安地在等她。他終於出院了。回到了監獄,囚犯們都告訴他,說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病了,躺在家裡,不能出來。
「在哪一點上,在哪一點上,」他心裏想,「我的思想要比這個世界誕生以來所產生的為數不少、互相抵觸的其他思想和理論更愚蠢?只要抱不偏不倚的、目光遠大而不囿於習俗的觀點來看問題,那麼,不消說,我的思想根本就不是那麼……奇怪的了。唉,否定者和不值幾文錢的哲人們,你們為什麼半途而廢呢!」
至少他能恨自己的愚蠢,如同他恨自己以前使他身入囹圄的那些荒唐而又最愚蠢的行為一樣。可是如今在獄中,在空閑的時候,他又檢查並深刻地反省了自己以前的一切行為,卻根本否認這些行為像他以前在決定命運的時刻所感覺到的那麼愚蠢和荒唐。
「你是個老爺!」他們對他說。「你帶著斧頭去的吧;這壓根兒不是老爺乾的事。」
他僅僅在這一點上服罪了:他失敗了,所以他去自首了,僅僅在這一點上他服罪了。
他們都想說話,可是都說不出來。他們眼眶裡都含著淚水。他們倆都臉色蒼白,身體瘦弱;但是在這兩張病容滿面、蒼白的臉上已經閃爍著新的未來和充滿再生和開始新生活的希望的曙光。愛情使他們獲得了再生,對那一顆心來說,這一顆心蘊藏著無窮盡的生命的源泉。
他寧願認為這也許僅僅是一種本能的重負,他不能卸除這種重負,也無力越過它(由於意志薄弱和卑微)。他瞧瞧同一監獄里的苦役犯們,不覺奇怪起來;他們也多麼愛生活,多麼珍惜生活啊!他覺得,正是在監獄里,他們比在自由時更愛、更珍惜、更重視生活。其中有些人,比方說,那些流浪漢,什麼樣的可怕的痛苦和殘酷的折磨沒有經受過!對於他們,一道陽光、一座蓊鬱的森林、一股藏在沒人知道的荒僻地方的冷泉,難道有很重大的意義嗎?一個流浪漢在兩年多前發現了這股冷泉,他會像要會見情人那樣夢想再見這股冷泉嗎?他會夢見這股冷泉、它四周那綠油油的草地和在樹叢里囀鳴的鳥兒嗎?他繼續觀察,看到了許多更難解釋的事例。
「你是個無神派!你不信上帝!」他們向他吆喝道。「應該殺死你。」
當然,在監獄里他周圍的人們中間,他沒有看到的事情九-九-藏-書還很多呢,而且他壓根兒不願看到。他似乎眼睛朝下過著日子;他極其厭惡地不忍看。但是有許多事情到底使他感到了驚奇,他似乎不由地注意到了他先前沒有猜想到過的事情。總之,使他最感驚奇的是,他和這些人中間橫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和他們似乎不是同一類的人。他和他們彼此互不信任,並以仇人相見。他知道並了解這種隔閡的一般的原因:但是這些原因還不是真的這麼深刻而且顯著的時候,他決不肯承認。在獄中也有一些波蘭籍流放犯,他們都是政治犯。這些波蘭籍流放犯簡直把那些人看作無知識的奴僕,並且瞧不起他們;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卻不能這樣看待他們:他清楚地看到,這些無知識的人在許多方面都要比這些波蘭人聰明得多。這裏也有俄羅斯人——一個前軍官和兩個神學校學生,他們也十分鄙視這些人;拉斯柯爾尼科夫也清楚地看出了他們的錯誤。
這是怎樣發生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突然彷彿有個什麼東西攫住了他,彷彿把他扔到了她的腳邊。他哭了起來,抱住了她的雙膝。在開頭一剎那間,她嚇得要死,面無人色。她跳開了,望著他,哆嗦起來。但是,在那一剎那間,她立刻全都明白了。在她眼睛里閃射出無限幸福的光輝;她明白了,她已經毫不懷疑了,他愛她,無限深摯地愛她,這個時刻終於到來了……
索尼雅忽然在他身邊出現了。她悄悄地走到了他跟前,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時間還很早哪。清晨的寒氣還沒有消散。她披了一件寒磣的、帶風帽的舊斗篷,扎著一塊綠頭巾。她還是病容滿面,消瘦、蒼白、清癯。她親切而愉快地對他微微一笑,像往常一樣,怯生生地向他伸過手去。
「為什麼他們認為我的行為是那麼荒唐呢?」他自言自語。「這是因為我的行為是暴行嗎?暴行這個詞兒是什麼意思啊?我問心無愧。當然,我犯了刑事罪;不錯,我犯了法,殺了人,那麼你們就依法懲辦我好啦!……當然,如果是這樣,那麼許多不能繼承權力而自己奪取了權力的人類的恩人們甚至一開始行動,就應該被處死了。可是那些人成功了,所以他們是正義的;可是我失敗了,因此,我沒有權利讓自己採取這個行動。」
大齋期第二周輪到他跟同牢房的許多囚犯一起去戒齋。他同別的囚犯們一起上教堂做禱告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有一次竟然發生了爭執;眾人都動怒起來,一齊攻擊他。
還有一個問題他也沒有解決:為什麼他們都那麼喜歡索尼雅?她並不奉承他們;他們都難得見到她,有時只在幹活的時候才見著她;為了看看他,她常常上幹活的地方去逗留一會兒。然而大家都已經認識她了,知道她是跟九-九-藏-書隨他而來的,知道她怎樣過著日子,住在哪兒。她沒送過錢給他們,也沒有特別為他們效勞過。只有一次,在聖誕節,她給監獄里的囚犯們送去了餡餅和白麵包。但是他們和索尼雅之間逐漸建立起了某些更為密切的關係:她代他們給他們的親屬寫信,並代他們把信寄出。他們的親屬上城裡來,照他們的囑咐,把帶給他們的東西,甚至金錢都交給索尼雅。他們的妻子或情人都知道她,都來找她。當她到幹活的地方去找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時候,或者跟出發去幹活的一批囚犯在路上相遇的時候,他們都脫帽向她招呼:「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媽媽,你是我們的母親,溫柔的、可愛的母親!」那些粗野的、臉上刺了印的苦役犯對這個瘦小的女子說。她微笑著,向他們鞠躬行禮,大家都喜歡她對他們微笑,愛看她的步態,回過頭來看她怎樣走路,誇讚她,甚至誇讚她那瘦小的身材,甚至不知道誇讚她什麼。他們害了病,甚至去找她治療。
他想念她。他回想起來了,他怎樣老是使她痛苦,傷她的心;他想起了她那蒼白、消瘦的臉,但是現在這些回憶幾乎沒有使他感到痛苦:他知道,他現在應當用什麼樣的無限深摯的愛情來補償她所受的一切痛苦。
這一天她也很激動,在夜裡她甚至又病了。可是她是那麼幸福,幾乎為自己的幸福而驚慌不安。七年,只不過七年!在他們的幸福的開頭,有時他們倆都願意把這七年當作七天。他甚至不知道,他不可能無代價地得到新的生活,必須為它付出重大的代價,往後必須為它作出重大的功績……
在他的枕頭底下放著一本《新約》。他無意識地把它拿了出來。這是她的書,就是她曾經念拉撒路復活一章給他聽的那本書。剛開始服苦役的時候,他以為,她會向他宣傳宗教而使他痛苦,會對他講述《新約》,會把書硬塞給他。可是她一次也沒有講述過《新約》,甚至一次也沒有勸過他讀《新約》,這使他大為詫異。在患病之前不久,他自己向她要求過這本書。她默默地給他帶來了書。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把它打開過。
他從來不跟他們談上帝和宗教,但是他們卻要把他當作一個無神派加以殺害;他不做聲,也不反駁他們。有一個苦役犯怒不可遏地向他猛撲過來;拉斯柯爾尼科夫沉著而默不作聲地等著他:他沒有揚過一下眉毛,臉上的肌肉也沒有抖動過一下。看守趕緊把他和行兇的人們隔離了——要不然真的會發生流血慘劇。
他已經病了很久;但是摧殘他的健康的不是苦役生活的恐怖,不是苦工,不是粗劣的飯菜,不是剃光頭,不是用布片縫成的囚衣。啊,對他來說,這些苦難和折磨算得了什麼!相反,他甚至高興幹活:活幹得疲勞了,他至少可以得到幾小時安寧的睡眠。對於他,飯菜——這些浮著蟑螂的清水菜湯,那又算得了什麼?從前,當他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常常連清水菜https://read.99csw.com湯也喝不到呢。他的衣服是暖和的,適合於他的生活方式。他甚至感覺不到身上的鐐銬。他因為剃光了頭和穿著用兩種料子拼做成的囚衣而覺得害臊嗎?可是他沒臉見誰呢?他沒臉見索尼雅嗎?索尼雅很怕他,他沒臉見她嗎?
那麼為什麼呢?他見到索尼雅,甚至也覺得害臊,因此他用鄙薄而粗暴的態度對待她,使她很痛苦。可他不是因為剃光了頭和戴上了鐐銬而感到害臊,而是因為他的自尊心受了重創;使他害病的也是那受了重創的自尊心。假如他能夠認為自己有罪,他會感到何等幸福啊!那時他什麼都能忍受,甚至於羞恥和屈辱也能忍受。但是他嚴格地檢查了自己的行為,他那顆變得冷酷的良心在他以前的行為中,除了人人都能發生的極平常的失策以外,找不出任何特別可怕的罪行。他所以覺得害臊,正是因為他拉斯柯爾尼科夫,由於非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命中注定,才這麼無緣無故地、不可挽救地、麻木地、糊裡糊塗地毀滅了。如果他多少想要使自己良心上過得去,那他就得服從或屈服於某種「荒謬的」判決。
要是命運能賜給他悔恨——一種撕心的、驅走睡眠的沉痛的悔恨——就好了!這種悔恨難以忍受的痛苦,使他心裏產生自縊和投河的念頭。啊,他多麼願意這樣干啊!痛苦與眼淚——難道這也是生活。但是他對自己的犯罪並無悔悟之意。
他也由於有這種想法而感到痛苦:他當時為什麼不自殺?當時他為什麼站在岸邊不投河,而寧願去自首?難道活命的願望是這麼強烈,以致難以克服嗎?怕死的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不是克服了嗎?
可是一個新的故事,一個人逐漸再生的故事,一個他逐漸洗心革面、逐漸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一個熟悉新的、直到如今根本還沒有人知道的現實的故事正在開始。這個故事可以作為一部新的小說的題材——可是我們現在的這部小說到此結束了。
她總是怯生生地向他伸過手去,有時甚至根本不跟他握手,彷彿害怕他會拒絕她似的。他總是好像厭惡地握她的手,彷彿見到她,總是覺得不愉快似的。她來看望他的時候,他有時頑固地一言不發。有時她非常怕他,懷著沉痛的心情回去了。可是現在他們的手不分開了;他倏地瞥了她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埋下眼睛盡望著地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人看見他們。這當兒看守掉轉臉去了。
現在他也沒有打開過書,可是在他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念頭:「難道現在她的信仰不能成為我的信仰嗎?她的感情、她的願望至少……」
他心裏焦躁不安,託人去探問她的病。他不久就得知,她的病並無危險。索尼雅也知道他在惦念她,關懷她,就給他捎去了一張用鉛筆寫的便條,告訴他,說她的病好得多了,她不過稍微受了些涼,不久,不多久就會到他幹活的地方去看他。當他讀著這張便條的時候,他的心劇烈而痛苦地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