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讀到另外一則小文，說的是蔡先生去世時情景。

那是五四時期，傅斯年還是北大的一個學生，一個有學問的小FQ（憤青）。

據說傅斯年作此言，是因為走路被旁邊過的汽車濺了泥水，於是發出這樣的抗議。

別以為北大學生是文的，其實北大學生動起手來比誰都不弱，當年建有北大學生軍，總教官白雄遠，孫中山到北京的時候，就是北大學生軍擔任警衛。人稱「戎裝整齊，軍旗招展，帽徽上鑲『北大』二字，陣營煞是威風」。中山先生曾對汪精衛說：「想不到蔡元培人在海外，卻留下了一支威武之師啊！」

沒錯，這就是明太祖親自下的諭旨，這種半文半白，殺氣騰騰的玩意兒也只有朱八八（朱重八）寫得出來了。

於是，傅先生就把這句話發表在雜誌上了，而且贏得了大眾的一致讚揚。

學生們對蔡校長還是又敬又怕的，看到光著肘子衝出來的蔡先生大吃一驚，紛紛作鳥獸散。

先生遺愛北大，人皆感之。造蔡先生的謠，你不想活了嗎？

最終，通過胡適做工作，學生們認錯了，派了代表去請蔡先生。蔡先生消了氣，終於回校繼續任事。

換了老薩，大約也會這樣說，不過，就是一句氣話，幾分鐘以後就忘了。然而，傅先生說完之後，一邊走一邊想，越琢磨越覺得自己有道理——是啊，這年頭坐汽車的有幾個是好人啊！

砸汽車和打人可都不是開玩笑，真有其人的。

到五四運動興起，北大和清華的學生遊行到珠市口，正演講呢，迎面開來一輛汽車，看到人多擁擠「嘀」了一聲喇叭。

此人，就是北大校長蔡元培。

為官數十年，辦校數十年，一個教授的月薪九九藏書也有幾百大洋錢，修宿舍，修禮堂，每年怎麼過手不得千兒八百萬的，隨便手指頭縫裡漏一點，還不夠你死七八回？你怎麼就那麼傻呢我的蔡先生？

中國倒沒這個習慣，但是大家想起傅先生這句話來了——坐汽車的就該槍斃！

所謂講義費風波，是指的1922年10月北大學生拒絕繳納講義費引發的風波。按說，學校這費用收得毫無問題。印講義的錢不是白來的，收學生的也只是工本費，而且你有本領可以不要麼——比如汪曾祺那樣老師說不考試也可以的。但是大多數學生認為，應該是既不交錢，還要給講義。

五四時期是怎麼一個時期呢？大學生鬧事敢燒外交部長家房子的時代。錢玄同說的所謂「人過四十就該死」的時代。

然而到了後來學生們越發放肆起來，宿舍是自行分配，甚至可以住家裡親眷，學校也不能過問。

已經過去了大約90年，梁先生這句話今天還是有入木三分的感覺呢。

馮兄，您知足吧。

你們罷課？我們還罷工呢！

台灣大學校長怎麼會去砸汽車呢？這裏面實際有點兒不太準確，確切地說需要作兩點糾正，第一點是傅先生並不是自己去砸汽車，而是號召別人去砸汽車；第二點傅先生號召大家去砸汽車的時候，自己還不是大學校長。

這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欽此？！

上學收書本費，或者教材費，這天經地義的事情，蔡先生至於如此憤怒么？

竟然是為了收講義費。

沒錯，蔡先生要打的，就是他北大的學生。

在美國嘀hｔtpｓ://ｒｅａd•９９ｃsｗ•coｍ喇叭基本等同於罵「我×你媽」。

要說傅先生砸汽車，未免有點兒牽強，因為他的校長是後來當上的。然而，就在真正的校長中間，也不乏這樣的二杆子——

蔡元培對這場風潮深感惱火和痛心，他當天就寫下辭呈離開北大，總務長蔣夢麟，庶務部主任沈士遠，圖書館主任李大釗，出版部主任李辛白，數學系主任馮祖荀（薩爹的師祖，有骨氣）分別刊登啟事，宣布「隨同蔡校長辭職，即日離校」；北大全體職員也發布《暫時停止職務宣言》，《北京大學日刊》也于當日宣告「自明日起停止出版」。大家都與蔡校長共進退。

須知北大屬於「國子監」的，看看大明對國子監的學生怎麼要求的？

於是，人人喊打，上去就給掀翻砸了，坐車的自然也不會平安。這場面讓也在遊行隊伍中的一個清華學生大搖其頭，從此一生反對激烈行為。

這個……那個誰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蔡先生要打人，是有記錄的，並非捏造。

這個人就是梁實秋。梁先生一生綿軟，甚至過於綿軟，但是他評價這種砸汽車行為的話，倒也值得收錄下來：「我當時感覺到大家只是一股憤怒不知向誰發泄，恨政府無能，恨官吏賣國，這種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地發泄了。在這種洪流中沒有人能保持冷靜，此之謂群眾心理。」

再後來，學生代替學校決定聘任或者解聘教員。

是，大伙兒都同意，這年頭，坐汽車的有幾個好人啊？

不幸得很，在中國這地方，什麼事兒都邪行。和尚要練武術，大學校長，也未必這樣文氣的，砸汽車打人的大有人在。

只有馮省三被開除https://read.99csw.com。他想回來當旁聽生，找胡適，胡適說我勸你好漢做到底……

於是，蔡先生乾脆走出了校長室，對學生們喊出了「決鬥」。

如果某位教員主張考試嚴格，學生馬上罷課教訓之。

傅斯年何許人也？胡適在北大教書的時候說，現在學生裏面有人比老師學問還大，說的就是傅斯年。

做學問做到大學校長，都是斯文人，總應該有些和光同塵的意思了吧？

能和錢玄同「人過四十就該死」相提並論的振聾發聵之言就是傅斯年的「坐汽車的就該槍斃」。

要不是蔣明確寫了，實不敢相信這是溫文爾雅的蔡先生干出來的事情。

蔡先生死時沒有錢大體是真的，他一生的房子都是租的，以至於學生和同仁們在他70歲壽辰的時候發起為蔡先生建屋祝壽的舉動。房子選在青島，那地方蔡先生一定會很喜歡。可惜的是不久抗戰爆發，房子自然沒有建成，蔡先生最終還是沒有住上自己的房。

這學校恐怕擱誰都有點兒要辦不下去了。

後來傅先生去了台灣辦台大，只辦了不到兩年就病死了，辦得如何呢？他的學生劉紹鳴借用小說說起了傅先生——「傅校長，雖然我在大洋這邊的美國也拿了個什麼博士，但我最驕傲的，還是杜鵑花城的那個學位。」

而學生就此鬧起事來，對代總務長沈士遠進行圍攻，學校里到處貼滿謾罵沈士遠的條子，更有人高呼：「打沈士遠！」沈士遠嚇跑了，學生們接著去校長室，蔡元培苦口婆心講了一天，總算讓學生們暫時回去了。第二天來校長室一看外面，好么，來了好幾百號人，領頭的是山東好漢馮省三，大喊——「我們打進（校長室）去，把他們圍起來九九藏書，把這事解決了！」「到會計科把講義券燒了！」

砸汽車的，是台灣大學校長傅斯年。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講義費風波。

馮省三是魯迅很喜歡的學生，這件事魯迅先生曾寫了《即小見大》給馮辯護，意思馮是去看熱鬧被連累的。不幸的是馮後來自承確是當時這樣叫的，或許其時魯先生已經不在世了，不然難免有傷顏面。

蔡先生自由辦校，不在乎，反正先生都是好的，你來聽幾節課，就有收穫。

人家都說傅先生學問好，不知道這種砸汽車的性格貫穿先生的始終，到晚年不變。抗戰勝利，北平光復，大家推選傅先生做北大校長，傅先生堅決不幹，說北大校長只有胡適才能幹。不過他堅決要求做一段代理校長。

這是1922年的事情，蔡元培先生已經54歲了，幹嗎要跟學生拼老命呢？

杜鵑花城，也只有那時候，我才知道台大的地址還是很浪漫的。

這個看似莫名其妙的主張其實自有道理。傅斯年做代理校長，只為了做一件事。抗戰期間北大有很多教授留在淪陷區，頗有些人加入了日軍開辦的「偽北大」。傅斯年知道胡適這個人性格溫和，恐怕不能下決心懲戒他們。於是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把這些人全部開除，無論多大的名氣、多高的學問一律不客氣，鐵面無私。

問題是現在學生可不是打軍閥或者打帝國主義，而是打校長來了啊！這個威力也很可怕。

這就不像話了，蔡先生自然不同意。

說起來，學生們砸汽車，傅先生不免教唆之罪。

傅先生說，自己是幫胡適清理門戶。

群情激奮，喊聲如雷，危機一觸即發。

把老實人逼到這份兒上，說起來是北大的學生太過分了。原來read.99csw.com，五四運動之後，挾愛國勝利之餘威，北大的學生組織力量十分強大，因此學生的許多事情學校不能干涉。這本來是學生自治的一大成就，使北大思想越發活躍。然而，物極必反，既然無人管束，學生們中毛猴子傾向的傢伙也逐漸翹起了尾巴。於是，人們形容當時的北大——「你愛上課，可以，你不愛上課，也可以，你愛上你愛上的課而不上你不愛上的課，更是天經地義的可以！總之，一切隨意」。

蔡先生要打的……就是你們這幫人……

看，蔡先生就是蔡先生，要打架都「請站出來與我決鬥」，多文明啊。

蔡先生何許人也？毛澤東都要尊稱一聲——「我敬愛之孓民先生」。北大「思想自由，兼容並包」起自蔡先生，至今長盛不衰。

「無一間屋，無一寸土，醫院一千余元，蔡夫人至今尚無法給付，只在那裡打算典衣質物以處喪事。」

蔡先生終於被激怒了——為了從北洋軍閥政府那裡爭取辦學經費，北大的教授們已經奔波得精疲力盡了。

好，那你小子說，蔡先生究竟要打誰了？

「敢有抗拒不服，撒潑皮，違反學規的，若祭酒（教授）來奏著，恁呵都不饒！全家發向煙瘴地面去……今後學規嚴緊，若有無籍之徒，敢有似前貼沒頭帖子（用馬甲發貼），誹謗師長的，許諸人出首，或綁縛將來，賞大銀兩個……將那犯人凌遲了，梟令在監前，全家抄沒，發往煙瘴地面。欽此！」

蔣夢麟先生在《西潮》裏面寫道：「『你們這班懦夫！』他很氣憤地喊道，袖子高高地卷到肘子以上，兩隻拳頭不斷在空中搖晃。『有膽的就請站出來與我決鬥。如果你們哪一個敢碰一碰教員，我就揍他！』」

比如，要打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