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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大學段子 窮得叮噹響的日子

陸 大學段子

窮得叮噹響的日子

下鋪的浙江姜老二看看我,發出一聲皮笑肉不笑的「嘿嘿」,讓我明白水深火熱的並不只我一個。七個人佔據的這間十平米斗室,永遠瀰漫著臭球鞋和方便麵的奇特味道,彷彿是上帝安排的,七個兄弟習相遠而性相近,雖湖北老大酷愛生吃臭豆腐、東北老六喜倒立練氣功,卻都一樣地死要面子活受罪,昨天廣西猴子老五還在念叨剩下八塊錢沒法過年,今天來個同鄉就討去五塊——沒辦法,這還是猴子中秋節欠人家的呢。年關年關,師大窮人多,除了河北老七依然每天馬列主義地振振有詞,其他人早已經倒翻著褲兜罵娘了。
電話費該是一毛錢吧?我還應該剩下一毛六……不過我像沒聽見一樣大步流星地往樓梯上跑,那模樣從後邊看一定極瀟洒。
哦,看來我註定要過一個窮得叮噹響的1991。
我問他:「去幹什麼?白菜夠了啊。」
他說:「我去給家裡打個電話。」老七的家在河北鄉下,很偏僻的地方。
有了肉和魚,湊出一桌子菜來對那個時代的大學生就純粹看想象力了。老大沉吟片刻,吩咐大家:「這個,這個,老三老四,去實驗室拆幾個酒精爐來,我和老二去弄點兒調料,老五你在這兒宰魚切肘子,老六老七你們去學四食堂弄點兒白菜來。」
本來該抓住這小子好好教訓一下——大伙兒都成這樣兒了你還存著打電話的銀子?鬼使神差地,我卻沒動手,看老七匆匆地下樓而去。回過頭來,大家的臉上都不知不覺地多了些霧氣。浙江老二拿下眼鏡來擦擦鏡片。
按說我們家就在北京,老爹老娘都是喝墨水的,雖非富農地主,供個大學生也還https://read•99csw.com不至於弄到連榨菜都吃不起吧?
這件事純粹是自找。新年前一星期,我以大無畏的青春期反抗精神向家裡發動了一次冷戰。隔壁宿舍心理系的王瘋子說,人在變成老年痴獃之前都有四次反抗期,第一次好像是幼兒摔洋娃娃強調自我意識,後邊的記不清,但我這次肯定是青春反抗期大發作——都上大學了才反抗是不是晚了點兒?懷疑可能薩小時候太老實了,所以反抗推遲吧——提醒對老實孩子放心的家長留神吧,這種事或早或晚總是跑不了,屬於一種拉登類型的不定時炸彈。引發衝突的理由記憶里已經蕩然無存,但老爹老娘肯定風度不夠,所以最後我抱著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勁頭把大門一摔,回學校了。
媽說:「好的好的,我們都在家。」
原因?太簡單了,眼看過年,我兜里還剩下兩毛六,可樓下小賣部的榨菜愣要三毛五一包呢。
屋裡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橫七豎八的弟兄們精神倍增,鯉魚打挺爬起來,一陣歡呼。浙江老二諂媚地接過老大手裡的寶貝,問道:「怎麼回事?趙光腚有錢了?」趙光腚是老大的老鄉,看這個名字老大借錢給他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老七忽然說我出去一下。
我放下電話趕緊上樓,看電話的老太太大呼小叫地讓我回去拿錢,我才意識到自己把兩毛六分的全部財產都捐給了老太太。
後來,他們說我去打電話也去了有半個鐘頭。
看似公平,實際上老大夠黑,他和老二最簡單,連門都不用出。男生宿舍樓一層住的都是單身教師,其中李政經——因為教政治經濟https://read•99csw•com學而得名——門上就掛著一大串辣椒,平時我們也沒少光顧。我和老三的活兒也還行,就是從窗戶跳進實驗室需要一點兒武工隊的本事,畢竟實驗室在二樓嘛。最困難的是老六老七,因為那點兒肘子也就是個念想兒,二十郎當歲的大小夥子,一人能下去倆,指著它可不行。宴會的主菜就是白菜,需求量大而且屬於「盜竊國家財產」。學校的大白菜都堆放在學四食堂門口,北京囤積的大白菜一棵十來斤,一次弄走幾棵既要智力又要體力,而且要求一次到位,一旦失手那就打草驚蛇。按說這個我算專家,白天的時候騎著自行車從菜垛旁邊一過,左手伸出抓起一棵白菜——記住,要一把抓住像古代人髮髻一樣的菜根,如果扯菜幫子,那就「孔雀開屏」了——閃電般地扔進車筐里,蹬上就跑,食堂的師傅喊破了嗓子他也沒轍啊。今天老大卻指定老七去干這個,為什麼呢?老大的說法是:老七一貫是我們寢室的政治標兵,思想純潔得像《聖經》里的羔羊,讓他干點兒雞鳴狗盜的事情可以培養他儘快融入集體——顯然這裏集體主義和理想主義發生了衝突,老七的思想鬥爭一定十分激烈,不過,在魚頭鮮肉火鍋的誘惑下,老七的思想天平不可避免地發生傾斜……
說曹操曹操就到。正在這時,大門「咚」的一聲被人踢開,湖北老大一聲嚎叫:「弟兄們,窮人也得過年啊!」只見老大滿面紅光,一手提著一隻大豬肘子,一手提著兩條魚,美滋滋地走了進來。
死撐活挨地到了1990年的最後一天,樓道里用糧票換襪子的小販只同意易九_九_藏_書貨貿易,堅決拒絕出資購買我的糧票,當然,換襪子可以——可我是沒錢買方便麵,要襪子幹什麼?於是,我終於彈盡糧絕了。當時糧票政策馬上就要廢除,小販的經濟學敏感大大超過大學生。
吃著偷來的白菜、搶來的豬肘子,東北老六開始鬼哭狼嚎地彈他的吉他,那曲子十分滑稽,竟是侯德健的《三十以後才明白》。那年我們才剛剛二十,我們,明白什麼?
我不能回頭啊。嗨,一幫小學弟小學妹的,抹眼淚讓人家瞅見多難看?
就是偷白菜的厲害,等我們帶著酒精爐回到宿舍,我們吃驚地發現,老六老七不單搞回來五棵梆梆硬的大白菜,還帶回來——兩個女生!其中那個頭戴紅色棉帽子,東瞧西看充滿好奇的傢伙,正是我們班的支書苦菜花!
既然大家抱著同樣的目的,那就沒有必要彼此避諱了,老六和老七大模大樣地上去幫忙,這才發現兩個「女匪」居然是本班的,有一個還是支書苦菜花!
酒雖然不多,過年的時候卻極容易醉,一本正經的苦菜花叼著一個魚頭開始人生啊、愛情啊地大發感慨起來……何止是苦菜花,我也覺得一種很久沒有過的溫情在熱騰騰的鍋子里瀰漫。
可這都得功夫啊,等我發現離下個月關餉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兜里還剩下兩塊五了。這個時候再想找掙錢的買賣或者借錢,那可就八月十五拜灶王爺——晚了三秋啦。要知道過年之前弟兄們個個銀根吃緊,而用錢的地方賊多,又要忙著串老鄉,又要給女朋友上供,連校園詩人阿黃拿錢包數毛票的時候眼神都碧油油的,活像荒野中的惡狼——我又不是開動物園的,能從老狼那兒拔下毛來九_九_藏_書
按說這也不算什麼,師大的學生按月「發餉」,鐵杆莊稼,你要真有本事還能兼點兒家教,放錄像辦個舞會什麼的,怎麼也不至於發生生活困難,要不北大的兄弟總笑話我們是「吃飯大學」呢?
1991年元旦即將來臨的時候,薩在北京師範大學的男生宿舍里像周扒皮家的耗子一樣轉來轉去,無所適從。
我說:「明天我就回去。」
偷爐子這一路一切順利,實驗室居然沒鎖門,我們順利地弄出了三個酒精爐外加一大瓶子工業酒精。老大一路有驚無險,正摘辣椒的時候李政經出來倒洗臉水,五秒鐘的尷尬之後,李先生苦苦一笑,往門后一指說:「要不你們再拿點兒大蔥?大蔥沒好意思拿他的,醬油料酒之類的可是全借來啦——還拐來了兩瓶二鍋頭。」
下面就簡單了,弄清楚原來我們是要開「百雞宴」,苦菜花大度地拿出了兩張大團結,要求兩個寢室合作辦宴!我們的宿舍里發出了今天的第二次歡呼:還是女生厲害啊!看她們個個養得胖胖的(背後說),居然年底還能攢下這麼多銀子啊。
這個時候樓上的鐘聲就響了,我意識到那是1991年的元旦來了。
新年來臨的時候,我身無分文。
其實,半個鐘頭我都在排隊。
等輪到了我,真正說的也就幾句話。
女生們來了,人家就是會當家,兩張大團結換成了花生、豆腐、方便麵和啤酒,還奢侈地來了一盒大重九。熱騰騰的鍋子燒開了,切成薄片的肘子下到水裡擰成各種各樣的花樣兒。豆腐和白菜在滾開的水渦里翻花,將兩條魚放一點兒料酒在一隻小盆子里煎煎,撒些醬油和碎辣椒就散發出濃郁的香味。
我說:「媽,是https://read.99csw.com我啊,過年好。」
媽說:「你怎麼過年也不回來?」
苦菜花當然不是長得發綠,只因為這傢伙一本正經,從來不笑,永遠健康,才得了這樣一個綽號。在新年將至的男生宿舍看到一棵苦菜花,不知道明年是吉是凶……
老大左顧右盼地坐下來,晃晃開水瓶——當然是空的,無奈地接過老三遞上的半支煙說:「他過年敢在宿舍待著?我這是碰上了帶我實習的費胖子,他們老師分過年的東西,就讓我給劫了。都起來,都起來,做飯過年。」
唯一的指望就是湖北老大了,這小子到朋友那裡討債,一下午沒回來,也該有收穫了吧?學生里的三角債問題,比國有企業的複雜得多。大鬍子江蘇張老三把煙盒裡面最後幾根黃金葉散給大伙兒,嘴裏叨咕著:「老大可說好了回來過年的啊……」
女生在男生宿舍永遠是最受歡迎的對象,大家趕緊七手八腳地收拾東西,寒暄讓座。我趁亂問老七怎麼回事?老七期期艾艾半天才說明白。原來,食堂早已經燈火闌珊,他們看沒有危險,便偷偷地接近白菜垛,正待下手之時,卻聽到菜垛里有動靜,再細看時,只見兩個女生已經捷足先登,正對著一垛白菜下手呢。女孩子干這個顯然技術不夠熟練,其中一位拉住一棵白菜,用力拉扯,腳下一滑,白菜沒動地方,人卻打夯一樣摔了個結結實實,接著就是「嘰嘰嘎嘎」的笑聲。
混亂中有個傢伙居然「發現」自己還存著一個蘋果!於是女生們七手八腳地用它熬出一鍋「賓治」,這顯然是比較有修養的女生帶來的名字——直到工作以後見到飯店裡真正的「賓治」,才恍然醒悟我們把這道菜的外延擴展到了多麼荒誕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