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怎麼回事，都巳時了！」見石姓秉筆太監和另外兩個秉筆太監帶著一群太監疾步走進大堂，陳洪站起來大聲責問，等到石姓太監走到面前又低聲問道，「是不是另有旨意？」
嘉靖望著他又陰陰地笑了：「你何不幹脆說好人都讓你們去做，惡人讓朕來做！」
陳洪：「明日三法司定罪的時候，一定要判海瑞秋後處決。」
從大殿到通道一直到精舍門口，都排站著好些太監和宮女，一個個緊閉著嘴，側耳聽著精舍里的太醫在報著單方上的藥名。
嘉靖：「他們不是會猜嗎？讓他們猜去！」
這句話倒使陳洪有些意外更加惱怒：「押走！」
那管事過去接過了海母手中的傘和肩上的包袱，攙著她走下了台階：「都做自己的事吧。」
「太夫人！太夫人！」高翰文宅里的那個管事在後院進入前院的門口對著海母跪下了，「你老和夫人要這樣就走了，小的這隻飯碗也就丟了。等一天，最多等兩天，小的這就派人請老爺和夫人回來。你老見過老爺夫人再走！」
徐階這時哪有縫隙還能替他解釋什麼，望了望李春芳和高拱：「會同三法司，按司禮監的意思去辦吧。」
這個時候嘉靖突然提起了呂芳，而且那顆頭一直仰著望向床頂一動不動，好像呂芳就趴在龍床那個床頂上！
黃錦自經這番磨難，已不再與陳洪說話，這時見他利用接托盤這一瞬間都在偷窺嘉靖，便乾脆將托盤往門檻上一擱，跛著腳徑自轉身向神龕走去，把個陳洪暴露在門口。
都是些正在忙活的人，汗漬染跡還滿身滿臉，這時聽到招呼都在院子里跪下了。
張居正：「我理解閣老的意思。這個時候給海瑞定罪，殺是不殺，不殺是殺。」
徐階、高拱、張居正都望向了裕王。
陳洪：「吃了這幾天的葯剛見些起色，今日又不好了。眼下正在床上又看海瑞那道奏疏呢。閣老，這個時候犯忌諱的東西最好不要給皇上看。」
海母拄著杖望著他跪下的身影，剛烈的人這時也滴出了老淚。
陳洪還是望著裕王，等他的意思。
——陳洪進殿時瞧見的那個背影果然是黃錦，不知何時已被嘉靖赦了，而且當即叫了回來，仍在玉熙宮當差。
朱七卻望著齊大柱：「海公是你的恩人，這個神你問吧。」說著將紙錢遞給齊大柱。
裕王第一個黯然了，高拱張居正也黯然了。
——那片落葉慢慢接近了絞環，慢慢從絞環這邊飄進了圓圓的絞環繩圈，從繩圈中穿過才慢慢向地面落去——神明顯示今天受刑的人已無生機！
李時珍對他說道：「你也回去吧，我有話要跟老夫人說。」
嘉靖：「好像是就叫他立刻送來。」
多數人把目光望向了地面，內閣四員卻不得不對望了一眼，用目光在交流著如何表態。
嘉靖仍閉著眼：「叫這兩個廢物滾出去！」
最為難的是李時珍，身上也挎著葯囊。一個隨從挑著一擔木箱，站在他的身後。
陳洪：「奴才明白。」這才站起了，捧著托盤往內閣值房去了。
「這個罪名好，就用這個罪名！」裕王拍板了。
兩個行刑的錦衣衛立刻點燃了香燭，將線香遞給了朱七。
嘉靖這才笑了：「憑你這點道行都降伏不了，朕早不要做這個天子了。藉著海瑞的事在宮裡整呂芳的人用自己的人，朕告訴你，呂芳伺候朕四十多年，從來就沒有自己的人。今天你能猜到這一點，就還有葯可救。傳旨去。」
那個管事跪在那裡抬著頭：「有哪些伺候不周到，或是有哪個下人給太夫人夫人臉子看了，告訴小的就是。太夫人大人大量，千萬不能這樣就走。」說到這裏他急著轉過頭向兩個工頭模樣的人喊道：「還不過來幫忙勸住！」
裕王仍然沉默，高拱張居正也仍然沉默。
那個管事望向李時珍：「就不能再留一兩天？」
那人依舊背對著他在那裡熬藥，陳洪見那人竟敢不回話，背影又好是眼熟，便欲過去。
三個人立刻又站起了，準備跪下去接旨。
徐階和陳洪是點了名的，理應率先表態：「臣、奴才領旨！」
李時珍只好望向那個管事和那兩個工頭：「太夫人要走誰也擋不住，也與你們無關，你家老爺和夫人那裡我會去說清楚。準備車輛送太夫人夫人去碼頭吧。」
裕王倏地睜開了眼：「怎麼講？」
裕王怔怔地坐在那裡：「那就去復旨吧。」
所有的目光都驚了。
那管事將雨傘和包袱放在了甲板上，向海母又深深一揖：「那太夫人就一路保重了。那個啞女老爺和夫人都說了，就一路伺候太夫人和夫人去海南。一路上的船費和飯食費我們都安排了，到了廣州，那邊的車船這家老闆都會安排好的。」
朱七依然抬著頭望著樹冠：「上香，問神吧！」
「是。」石姓秉筆太監對他十分謙恭也壓低了聲音回了這個字，接著提高了聲調，「有旨意！」便向大堂內走去。
「那就將各人的奏本都收上來吧。」高拱立刻附和徐階。
陳洪怔了一下：「主子要是覺得他們判得不對，奴才發回去叫他們重判。」
海母這時顯然也被感動了，望著這些終日勞作骨子裡就親的人，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慢慢轉望向李時珍。
幾張名單都勾完了，他望向黃錦。
裕王仍默默地望著徐階。
這幾句話說得陰森森的，眾人從他的神態中似乎又看到了不祥。
張居正：「王爺請想想，海瑞重病是李時珍給他診好的，海瑞上疏前，家眷是李時珍送走的。皇上這時非但沒有任何責怪李時珍的意思，還想請他來診脈，這便是愛屋及烏之義。『好雨』二字既說的是李時珍，自然也含有一個海字在內。徐閣老解得好，月字無日，皇上就怕王爺和群臣心中沒有君父，現在王爺和群臣都曰海瑞該殺，這便是月字有了日字。明日三法司儘管將海瑞定為死刑，將王用汲判流刑。呈奏皇上。皇上不批，海瑞便能不死。海瑞不死，王用汲便也能減罪。」
染工那頭：「太夫人，幾個月了，石頭也伴熱了。蒙太夫人夫人看得起我們這些下人，大傢伙兒都捨不得你們走，再住些時日等海老爺到南京上任了再走也不遲。」
高拱手一揮：「王爺都說了，旁觀者清，你就直言吧。」
「慢著。」陳洪知道這些人都在走過場了，擔心最後在皇上那裡交不了差的還是自己，「有些人的奏本已經謄呈了一份交到了宮裡，可有些人的奏本還沒看呢。王用汲！」
陳洪沒想到在最後被王用汲擺了一道，趙貞吉也沒想到今天自己又這樣被陳洪擺了一道。那個尷尬的人已經走了，這個尷尬的人只好紅著臉深望著徐階，希望恩師替自己辯白幾句。
陳洪：「是。」滿頭的汗爬了起來退了出去。
滿堂的那些文苑清流一個個都露出了讚許的神色，顯然大家都對李清源的答詞十分認可。
陳洪：「閣老請問。」
這就輪著司禮監說話了，陳洪首先發難：「怎麼著，都想抗旨嗎？從左邊第一個開始，一個個說話。」
提刑司和鎮撫司那些人就在大堂外，聞聲立刻進來了兩個人，一邊一個扭住了王用汲：「走吧！」
海母右手拄著杖，左肩上挎著一個包袱，左手還拿著一把雨傘，被那管事跪擋在那裡。
徐階將那份名單慢慢放回托盤，轉對申時行說道：「申大人，立刻將這些勾決的名單送刑部，午時三刻行刑。」
陳洪緊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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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闆賠著笑：「李先生言重了，我們會盡心伺候的。」
「再猜。」嘉靖的聲音益發陰冷了。
那管事攙著海母手裡拿著傘和包袱依舊站在大船的甲板上。
徐階輕嘆了一聲：「肅卿所解的這層意思自然也包含在這兩個字裏面。但如果我們按照這層意思去辦便會誤了大事。」
陳洪翻開了封面：「啟奏主子，三法司定的罪名十分明確，那個海瑞以兒子辱罵父親大不敬的罪名判了絞刑，秋後處決。王用汲目無君父，以朋黨罪判杖八十流三千里，也在秋後發配。」
石姓秉筆太監背負北牆南面而立：「皇上口諭：『海瑞何許人，無父無君棄國棄家之徒而已。自絕於君父，自絕於朝廷，無庸和他理論。著徐階陳洪率內閣司禮監會同百官論罪便是。欽此。』」
裕王：「有旨意。」
嘉靖靠在床頭，拿起了硃筆，想了想，在御箋上先寫下了兩個字：「好雨」。接著，他的手有些顫抖拉開了這頁御箋，又在另一頁御箋上寫下了兩個字：「明月」。擱下了筆：「這裏說的是兩個人。送給裕王，叫他召徐階他們一起看。」
李春芳將托盤裡最後一份遞給了徐階，徐階拿著那份名單停在眼前。
陳洪：「奴才該死。奴才當時也是急了，擔心宮裡宮外勾結了不忠主子。幾個月下來奴才都問明白了，除了王用汲，沒有人跟海瑞有往來。包括黃錦，不過蠢直了些，當時頂撞了主子，其實也並無吃裡爬外的情事。奴才一併懇請主子，把黃錦也放了，讓他依舊來伺候主子。」
突然，他聽見了黃錦的聲音，像是在讀奏本，仔細一聽，是在讀海瑞那道奏疏。
李時珍黯然了少頃：「現在是什麼情形我也不清楚，以剛峰兄的為人，應該不會有什麼禍事。倒是嫂夫人的身孕我有些擔心。七個月了，只怕到不了海南在路上就會分娩。那個啞女我已經教了她一些接生的事，葯我也備下了，萬一路上臨產，還要靠太夫人把著。」
徐階舉目向滿堂的人一一望去。
「王爺說了，師傅們都請坐吧。」陳洪一臉的謙笑。一邊在心裏揣摩，這三人是否就是皇上說的「徐階他們」。
徐階：「聰明無過太岳。」
三法司會審，照例最後由刑部將結果寫成罪案呈奏皇上。
陳洪這就不能再待了，慌忙捧起了托盤準備悄悄離開精舍的門。
趙貞吉那一疊也看完了：「我這裏也沒有。」
「到底殺還是不殺？」陳洪站在大殿門外，望著上空的太陽，「什麼時辰了？」
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內閣四員會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個堂官一早就候在這裏，看見陳洪捧著托盤出現在門口，便一齊站了起來。
徐階望著跪在坐墊上的堂上其他官員：「各位仍就地請坐吧。」
「怎麼論的罪？」嘉靖仍望著床頂問道。
嘉靖又不看他了，望向了床頂：「要是呂芳在，這句話就不會問。」
精舍內傳來了太醫的聲音：「高麗參五錢，党參十錢，白芷五錢，陳皮九錢……」
「那就論吧。」陳洪望向了徐階，「徐閣老，怎麼論，內閣拿主意吧。」
幾乎滿堂所有的官員，包括司禮監那幾個秉筆太監都同時坐直了身子，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每個人都在心裏為他這幾句話喝了一聲彩。
趙貞吉被難住了，只得答道：「在朝官員不論君父只論朋友便是朋黨。」
這時黃錦捧著葯從精舍門口進來了，一臉的淤青，走路時一條腿還跛著，看見嘉靖滿臉冷汗，急忙瘸拐著奔了過去：「主子！」
高拱接言了：「那我們就乾脆在這裏給海瑞把罪名定死了，以兒子辱罵父親的罪名判他絞刑。殺不殺兒子，皆是父親一句話而已。」
陳洪：「什麼罪？」
張居正：「適才陳公公在這裡有些話臣等不好講。其實皇上這四個字里都含著不殺海瑞的意思，可偏又要看看王爺和我們是什麼想法。王爺和我們要是都替海瑞求情，海瑞便必死無疑。王爺和我們若都認為海瑞該死，恩出自上，皇上不準便會不殺海瑞。」
李春芳就挨在徐階身邊，把剩在托盤裡的名單拿起一份交給徐階，等他看完，又拿起一份交給徐階。
王用汲被兩人一拉站了起來，擱在膝上那個奏本便掉在地上，他強撐著站住，望向徐階大聲說道：「徐閣老，我的奏本里有參陳公公手下礦業司太監貪墨的情狀，請內閣轉呈皇上！」
滿堂的目光都望向了徐階。
李清源：「下官已經回答了。」
李時珍：「太夫人這話說得對。可看天命還得盡人事，一路小心為是。晚侄也得拜別你老了。」說著退了一步跪在了甲板上，向海母磕下頭去。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不必跪了。」這回是陳洪開口止住了他們，「沒有明旨，是皇上寫了幾個字給王爺，並叫徐閣老和幾位師傅一起參詳。一起過來看吧。」
「反問得好！」陳洪盯著他冷笑了一聲，又挨個向滿堂的官員掃了一眼，「你的意思，你們的意思，海瑞不來，你們便論不了他的罪了？那也好，我來挨個問，你們來答。李清源！」
陳洪明白，徐階也明白，當今皇上所用的每一個字其實都暗含深意，必須體會精微。就眼下「論罪」二字而言，若落在一個「罪」字上，就必然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堂官會審，可今天三法司無一堂官在場，滿堂官員皆是文苑理學之臣，可見只能從「論」字上立說了。聖意很明白，海瑞雖然沒有押來，卻仍然要讓這些官員們駁他，讓天下人都知道，群臣認為他有罪！
李時珍：「先扶著夫人去客艙安歇。」
張居正：「『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好雨』兩字指的當是李時珍。因這兩句話里既含著李時珍的時字，李時珍是湖北蘄春人，又含著蘄春的春字。時當春季便是『好雨』。龍體違和，皇上想召李時珍來請脈，可又不願明旨召他，下面兩句話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暗含了這層意思。這是叫王爺立刻急召李時珍進京。」
儘管又在吃李時珍開的葯，嘉靖的沉痾已經難起，這時已然不能在蒲團上打坐了，靠在床頭，大熱的天身上還蓋著棉被。
裕王：「正要聽公公的意思。」
陳洪：「王爺，各位師傅，你們要信得過我，我就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嘉靖今天的氣色好了些，已下了床，盤坐在蒲團上。陳洪進了門便笑著叫了一聲：「主子，刑部將罪案定了。」說著走了過來，雙手向嘉靖呈去。
高拱和趙貞吉都從擺在自己案前的一摞奏本里挑出了一本同時遞給了徐階。
徐階卻朗聲說道：「陳公公說得極是！王爺，就把我們擬的這兩層意思趕緊讓陳公公回宮復旨吧。」
陳洪：「繞圈子是不是？我要你回答他罵的那些話，罵的那些事對不對？」
司禮監幾個秉筆太監跟著走了進去。
陳洪轉身，走進大殿望向精舍的門。
嘉靖躺在床上，兩眼閉著，又叫了一聲：「黃錦！」
徐階：「皇上是什麼時候寫的這四個字，寫的時候還說過什麼？」
兩個行刑的錦衣衛抬著一張條案，條案上擺著香爐香燭和紙錢，抬到了大樹的下面。
陳洪的眼直勾勾九九藏書地望著高拱趙貞吉遞給徐階的那兩道奏本。
「罪案！」嘉靖接過了御筆。
徐階等人都站起了，坐在兩側的官員都站起了。
王用汲也一直沉默在那裡。他想過站出來承認海瑞的奏疏中許多言辭是自己的主張，分擔他的罪名，可一則自己事先確實沒有跟海瑞商量過上疏，不能欺心；二則自己倘若承認與海瑞同謀，反而會加重了海瑞的罪名，有黨和無黨，在朝廷論罪截然不同。但他決定要為海瑞說話，他不能讓後世不知道海剛峰上疏赴難的赤誠之心。
坐在兩側的清流官員們反而省事，只是在各自的坐墊上改坐姿為跪姿，很快都就地跪下了。
齊大柱還有幾個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陳洪：「你們都聽到了？」
陳洪對著徐階：「內閣既然說在這裏無法論罪，就按你們的意思，將各人奏本里駁斥海瑞的話摘了出來，交三法司定他的罪。還有這個王用汲，還有宮裡的黃錦，鎮撫司的朱七齊大柱，都是朋黨，一起論了罪，擬個票報皇上！」說完徑直走了出去，司禮監另外三位秉筆太監只好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陳洪又望向了趙貞吉：「趙大人，這個王用汲當年好像就是你在當浙江巡撫的時候推舉過的人，你說說，他剛才的話該怎麼論？」
裕王：「陳公公有話請說就是。」
「我有幾句話想先請問陳公公。」徐階望向了陳洪。
眾人都望向了徐階。
兩個人扭住王用汲立刻押了出去。
群臣都被撂在了這裏，好些人目光望向了徐階，也有好些人目光蔑望向趙貞吉。
詔獄大院里那棵梧桐樹聽說是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將這裏定為詔獄時就種下的，二百年了，已是長得干粗葉大，而且被詔獄的人奉為了神樹。這時在梧桐樹下已經立好了絞架，粗粗的麻繩絞環已經高掛在絞架的橫杆上，絞環下擺著一條踏凳。
到底是愚鈍還是明白，這時連陳洪自己也不知道了，將托盤放回御案，捧著那兩張御箋夢遊般走出了精舍。
「拖時辰嗎？」緊接著是嘉靖煩躁的聲音，「拿過來，朕自己看。」
「陳洪。」嘉靖的目光雖然依舊停在海瑞的奏疏上，眼角卻掃著了陳洪的身影。
齊大柱大聲喊了一句：「天佑忠良！」接著雙掌向粗粗的樹榦猛地擊去。
陳洪額上開始滴汗，腦子在這一會兒已經用到了極致，終於想起了嘉靖剛才那句話「呂芳臨走了心裏還明白，自己永遠是奴才」，這才明白，嘉靖一定是對自己打壓呂芳的人已經引起了雄猜，咬著牙抬頭答道：「回主子，鎮撫司詔獄原來一直歸朱七管，主子的意思是不是把那個朱七和齊大柱都放了。仍然讓朱七去管詔獄，讓齊大柱去看管海瑞和王用汲。」
三個師傅都是精讀文史典籍之人，看了這四個字，聽了裕王一句解釋，立刻琢磨了起來，一是在想著答案，二是在想著陳洪在此如何說話？便一時都沉默在那裡。
那管事只好站起了，兩個工頭也只好跟著站起了。
陳洪和另外那些太監只得在門外跪下了。
陳洪：「咱家瞧不起就是你這號人。司禮監接到的呈報，去年七月海瑞調到京師，就你與他頻相往來，多次徹夜長談。等到海瑞要上疏了，你倒是向都察院討了個差使去南邊查案。現在海瑞抓起了，你回來了，當然可以推得乾乾淨淨。可又覺著寫個奏本來駁斥他實在又說過不去，便弄了個查案的奏本來矇混過關。王用汲，你也忒小人了吧？」
「不要做戲了！」嘉靖喝住了他，「真要掌嘴就到司禮監提刑司去掌。」
陳洪必須要內閣表態：「怎麼是正論？出而為仕，食君之祿，把君臣大義拋在一邊，卻大談朋友之道。趙大人是泰州學派的理學名臣，王用汲和海瑞這個朋字在這裏怎麼解？」
嘉靖：「是叫他們再判重一些還是判輕一些？」
陳洪：「兩個太醫開了單方，皇上不滿意，把他們轟走了。接著問了都察院是怎麼論海瑞的罪。」
黃錦打了個激靈，捧著托盤好艱難地瘸向御案。
趙貞吉也拿過去一疊，一份一份看著。
徐階接過奏本離了座：「陳公公，走吧。」說著徑直走了出去。
明制處決人犯分為兩種：一為「決不待時」，硃筆一勾立刻處死，又稱「斬立決」、「絞立決」；一為「秋決」，便是在立秋這一天處死人犯，又稱「斬監候」、「絞監候」。刑部定了海瑞死刑屬秋後處決，這一天便是立秋了。
「十全大補嗎！」突然嘉靖狂躁的聲音打斷了太醫的奏報單方的聲音，「黃錦！」
「你說什麼！」陳洪的聲音陡地尖利了，「你說海瑞有古君子之風！」
張居正還是沒有立刻接言，謙遜地先用目光等著徐階和高拱叫他說話。
都不說話，也都不反對，所有人都沉默在那裡。
看著從徐階到另外幾個大臣對名單里沒有勾決海瑞都露出欣慰的神態，陳洪心裏驀地湧出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陳洪：「那奴才就說了。徐閣老，你老的第二層意思是不是想說『明月』指的是『秋後處決』？」
「是。」陳洪立刻站起趨到御案邊將紙筆硯盒放進一個托盤中，捧著又踅回到床邊，先放到床几上，扶著嘉靖坐好了，然後又捧起托盤呈了過去。
大船的老闆立刻迎過來了：「李先生，給太夫人和夫人的客艙都安排好了，你老放心就是。」
王用汲：「是。下官的奏本是昨夜趕寫的，今早寫完的。」
坐在左側第一排末座的王用汲應聲了：「下官在。」
「沒有。」徐階這才望向眾人，「皇上沒有勾決海瑞。」
「進來！」嘉靖的聲音在精舍里傳來，陳洪不敢再延誤，又望了一眼那個熬藥太監的背影，只得捧著罪案進了精舍。
陳洪立刻提著袍子疾步走了進去，但見兩個太醫跪在御床前瑟瑟發抖。
三人這才看見了有兩張御箋擺在裕王面前，便都走了過去。
「奴才在。」陳洪連忙跪了下來。
秋決人犯的名單擺了滿滿一御案，黃錦臉上和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只是那條腿從此瘸了，這時跛著站在御案前，從上面挑揀著待決人犯的名單，挨序排來，他的目光定在了寫著「海瑞」名字的那份單子上，他的手跳過了那份單子，拿起了排在海瑞後面的幾份單子，放在托盤上瘸著腿向床前走去。
海母：「上天總有眼的，不會讓我海門絕後。」
這時一陣微風吹來，最後一片樹葉眼看已降到了絞環的下邊卻突然又被吹起了，升上了絞架之上，在那裡飄著。
「多承關照。」徐階答了他一句，轉對高拱和趙貞吉說道：「肅卿、孟靜，把廣東報來那份海瑞妻子死在雷州的奏本和譚綸報來的那份十萬匹棉布的奏本給我。」
海母望著大家：「你們的好心老身都知道。可各人都有各人的家，你們都是要養家活口的人，忙自己的吧。李太醫，替我叫開他們，讓我們走。」
陳洪立刻示了個眼色，兩個太醫抖瑟著爬了起來慌忙退了出去。
陳洪也在通道旁站住了，側耳聽著。
作坊前院的踹工染工們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全都望著他們幾個人。
所有跪著的官員：「臣等領旨！」
「都在這上頭，我也不知道。」陳洪將托盤往大案上一放。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樹上已經只剩下兩三片葉子還在空中飄著，齊大柱的眼先就亮了，朱七還有那些人的目光都慢慢亮了。
李清源：「天下九九藏書無不是的父母，更無不是的君父。」
陳洪身上立刻像被電麻了一下，回話時居然結巴起來：「奴、奴才愚鈍……奴、奴才明白……」
海妻肚子已經大了，被那個啞女雨青攙著，左肩上也挎著一個包袱，站在婆母身邊。
徐階、李春芳、高拱還有趙貞吉在這樣的時候是都不會逼著大家說話的，事關清譽，一言不當，惡名便立刻傳遍天下。因此四個人都沉默著。
「慢點走。」嘉靖強撐著兀自關注著他，「當心摔著。」
陳洪其實也不是要無風生浪，他實在是將皇上的心思揣摩到了極處。二十多年來皇上深居西苑玄修，將嚴嵩一黨推在前面，就是要找個替身擋殺住那些企圖君臣共治的理學群臣，嚴黨一朝倒台，不得不啟用徐階等人，可徐階等一味息事寧人，呂芳也是兩面敷衍，因此每旦群臣和朝廷起了爭執，皇上便不得不披堅執銳親自上陣，深以為苦。看準了這一點，他向皇上多次表現自己願意做這個替身，以此取代了呂芳。去年臘月二十八群臣上疏他替皇上擋了一陣，皇上果然深自讚許。今年出了海瑞這件驚天動地的事，內閣以及六部九卿甚至滿朝之臣竟無一人憤君父之慨，磨到了今日又想大事化小，這個結果報上去，天威雷霆可想而知。法不治眾，何況牽涉到裕王，旁人都能一個個滑掉。唯獨自己，倘若再不抓出幾個人來使出霹靂手段為皇上滅此朝食，這個掌印太監也就當不久了。
兩條船，一條是李時珍的客船，一條是運貨的大船，這時李時珍的那個隨從挑著木箱走過跳板上了客船，李時珍卻跟在海母海妻的後面走上了那條運貨的大船。
李時珍不再說話，又深深一揖，轉身向跳板走去。
嘉靖平時那兩隻精光四射的眼已經像蒙上了一層雲翳，這時竭力望著托盤上的名字，認清了，才將硃筆勾了下去。
嘉靖：「還有呢？都拿來。」
嘉靖望向陳洪剛才跪的地方，見那一塊都濕了，可冷汗這時也從自己額間流了下來，一陣眩暈：「黃錦，拿葯來……」
陳洪畢竟是陳洪，這時心中羞惱臉上反笑：「那你就回咱家剛才的那些問話，你怎麼不是小人？」
「奴才立刻就去。」陳洪捧著托盤立刻應道，接著又輕聲問嘉靖，「奴才再請問主子，徐階他們都指哪些人？」
所有人都望著陳洪。
黃錦的聲調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那種憨直的生氣，念得十分慢：「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嘉靖還在看著海瑞的奏疏：「徐階不是說還有要緊的奏本給朕看嗎？」
一個踹工的頭一個染工的頭連忙走了過去，也在那管事身邊跪下了。
齊大柱滿眼凄惶望向師傅：「師傅，你老問神吧？」
徐階三人在靠南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陳洪卻依然站在裕王的身邊輕輕地給他扇扇。
自那回裕王性起對陳洪發了一陣雷霆之怒，陳洪跪著向裕王做了一番披肝瀝膽的表白，這時裕王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對他禮敬，其實是已經接受了他的投誠。如同山溪之水，雖然易漲易退，一旦流入河中，便再也回不了山中。裕王作如是想，陳洪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可徐階的話說完了，滿堂卻仍然像一潭死水，竟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海母立刻握住了李時珍的手：「李太醫，我也不再問你了，到了京師，汝賢是禍是福你都要給我捎個信來。」
陳洪：「我現在問你，他詈罵君父那些話對不對？」
眼看著風波漸平，陳洪偏又要掀起大浪，群臣以及司禮監那幾個人都心生膩惡，表面上還不能流露出來，一個個又都沉默在那裡。
「沒有送鎮撫司詔獄的？」陳洪急問。
踹工那頭回望著滿院子的工人大聲喊道：「大家都跪了，把太夫人留住！」
「承認是朋黨就好！」陳洪倏地站了起來，「按內閣的意思，先將這個朋黨抓了！」
那管事還想說什麼，李時珍立刻望向他：「你回吧。」
大殿內，一個當值太監一直便在盯著滴漏的銅壺，這時輕聲回道：「都巳時二刻了。」
陳洪：「你的奏本好像就沒有呈上來。」
只徐階輕輕搖了搖頭。
那些官員又改跪姿為坐姿，都坐回到各自的坐墊上。
那份奏本孤零零地擺在地上。
石姓秉筆太監：「是論罪。」
徐階擅自做主了：「龍體違和，召李時珍刻不容緩，陳公公趕緊回宮復旨吧。」
李時珍又望向了海母，海母這時也深情地望著他。
密召李時珍進京的旨意七天後就到了南京。李時珍要走，海母便不願意再在高府留住了。何況此時海瑞承諾五月初會來南京的時日已過，也無有平安書信稟明來由，海母畢竟也是心地極明之人，並不向李時珍等人打探，決心帶著兒媳回海南老家去。是福是禍，總得將海門的後嗣帶回祖宗之地平安產了。
叫諸臣寫辯疏，忙活了近一個月，又「無庸和他理論」了。然諸臣聽到這一次改旨，竟人人麻木如石，沒有任何突然之感，像是船行至橋洞自然要放下桅杆一樣。倘若皇上不改旨，或許他們反而驚訝。
陳洪側著頭豎起了耳朵。少頃他又聽到了嘉靖的聲音：「先把那些該處決的名單叫陳洪送內閣。」
陳洪站起了：「搬椅子！」大步走了進去。
高拱接言了：「大明之月！皇上這應該是有讚許海瑞的意思，是不是暗示我們在論罪的時候網開一面？」
李時珍：「我有急事去北京，太夫人是不願意再留的。準備車轎吧。」
眾人都是一驚。
裕王有些豁然開朗：「徐師傅，是不是這個意思。」
嘉靖不看他了，望著床頂在那裡出著神。
「回主子。」陳洪立刻答道，「百官寫了奏本，都不願再說話。更可氣的是那個王用汲，連駁海瑞的奏本都沒有寫，反而呈上了個說宮裡礦業司貪墨的奏疏，擺明了是跟主子對著干。奴才已經將那個王用汲也抓了。」
李清源：「下官在。」
床邊高高的立燈十分明亮，嘉靖的臉這時雖被海瑞那道奏疏擋住了一半，但僅從露出的眉梢眼角和緊咬的牙床依然能看出他此時心中透著殺氣。
以徐階為首，內閣四員立即站起拿起了自己的坐墊，讓開了大堂的上首，走到堂中放下坐墊，在坐墊上跪下了。
嘉靖：「走了個呂芳，來了個人又想學呂芳。陳洪，你這點德行要學呂芳，連影都沒有。呂芳和朕的兒子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一點都不瞞朕，你卻想瞞著朕。你以為呂芳那樣做結果被朕趕走了，那是傻。那不叫傻，那叫『小杖受，大杖走』。呂芳臨走了心裏始終明白，不管多少人叫他老祖宗，他永遠是個奴才。你以為自己是誰？『會做媳婦兩頭瞞』，裕王妃李氏才是我朱家的媳婦呢，她瞞瞞朕倒也罷了。憑你也想做我朱家的媳婦，摸摸你那張剝了殼的雞蛋臉，夠格嗎？」
陳洪急趨了過去在床前跪下了：「主子，奴才在。」
嘉靖不接，只是望著那本奏本。
滿院子的人工都站起了，目送著海母一行穿過中間的石道，向大門走去。
陳洪撲通一下跪倒了：「奴才，還有群臣都不敢有這個心思。」
嘉靖提起御筆在罪案上畫了一把好大的「×」！接著將御筆扔在地上。
這時陳洪就一直待在大殿的門口輕步來回疾走，另外幾個當值的太監都低著頭站在大殿的門裡門外大氣也
read.99csw.com不敢出，等著秋決的勾朱，急送內閣值房。
海母：「你先走，老身只能站在這裏送你一程了。」
李時珍：「扶老夫人進艙。我有話說在前頭，一路上照顧不好，我可饒不了你們！」
齊大柱身子一軟，跪了下去。
陳洪定在那裡，只好做出一副猜的模樣，好久才說道：「回奏主子，主子萬歲爺是不是叫奴才去看大牢……」
「主子！」陳洪恐慌了，「奴才沒有敢欺瞞主子，實在是瞧著主子龍體違和，不忍心讓主子再生氣……」
吹過的那陣風過去了，那片樹葉終於慢慢落了下來，卻挨著絞繩！
王用汲：「海瑞上那道奏疏，不是我曾經跟他商沒商量，而是他做人做事從來無黨無私，不願跟任何人商量。正因為我和他有伯牙子期之交，他才在上疏之前，極力勸說我向都察院討了那份差使，去南邊查案，今天想來，他也是不願牽連我而已。就此一點，海瑞不愧有古君子之風，與他相比我願意承認自己是小人。但並不是陳公公說的那種小人。」
黃錦也深望著他。
李清源：「詈罵君父便是不對。」
陳洪捧著刑部的罪案從大殿的通道走過來了，進第一道門便看見通道那端一個太監的背影，跪在地上熬藥，便不進精舍，問道：「誰開的單方，主子驗過了嗎？」
陳洪這時從殿外大步走進來了，太監宮女不敢發出聲響，悄然跪下了。
陳洪立刻疾步向精舍的門走了過去，走到門邊便看見黃錦跛著腳捧著一個托盤也正向精舍門口走來，托盤上擺著一摞勾了紅朱的名單。
「肅靜！」陳洪吼了一聲，接過了徐階手中的奏本，堂上又安靜下來。
李時珍站起了：「老闆！」
徐階慢慢站起了，親自走了過去，拾起了王用汲掉下的那本奏疏，又慢慢走了回去，遞給了陳洪：「他辦的是欽案，這份奏疏就請司禮監呈交皇上吧。」
陳洪雖沒見著嘉靖的硃批，卻知道他是在上面畫了一把叉，怔忡不定，麻著膽子顫聲問道：「主子，這到底是勾決了還是沒勾決，求主子明示，奴才也好給內閣和刑部傳旨。」
他把目光終於盯向了昨天才趕回京師的王用汲。
申時行離開座位走了過來，將又已經擺好在托盤裡的名單捧了起來，疾步走了出去。
徐階望著張居正：「太岳，你有何看法，不妨再跟王爺說說。」
陳洪將捧在手裡的罪案放到磚地上，舉起手賞了自己一掌，接著又要打。
兩張御箋擺到了裕王的書案上，由於是密議旨意，陳洪遣走了裕王府當值的太監，自己臨時充當起伺候裕王的差使。只見他絞了面巾捧給裕王擦了臉，又拿起了一把扇子站在書案后替坐在那裡的裕王輕輕扇著。裕王竟也默坐在那裡出神地琢磨著嘉靖寫的那四個字，一任陳洪在身邊悄然伺候。
王用汲慢慢站起了：「回陳公公，海瑞上這道疏並沒有和我商量過。」
王用汲本是個天性的古道熱腸，只是平生做人不露鋒芒，不能兼治便求獨善而已，今日休說為了海瑞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就陳洪這番侮辱，他也得奮然而起了，但語氣仍然平和：「我做大明的官，無須陳公公看得起看不起。大明朝這麼多官員，也不是陳公公說誰是小人誰就是小人。」
石姓秉筆太監清了一下嗓子：「既然大家都寫了駁海瑞的奏本，我看就把奏本里的話摘出來，纂成一本，然後由內閣用邸報發至各省，三法司也可以以此定海瑞的罪了。」
「可惜了一個忠臣。又搭上了一個王用汲。」說完這句，裕王便閉上了眼睛。
張居正這才又望向了那四個字開口了：「那我就冒昧了。這四個字說的是李時珍和海瑞。」
李時珍也不知如何說話，低垂了眼。
徐階：「明者大明也，後面的月字卻缺了個日字。皇上這是在責備我們這些群臣心目中都沒有他這個君父。今日沒有叫海瑞到都察院來，皇上已經有了這個意思。」
「解得好！」陳洪立刻想起了自己在精舍時皇上曾經提起過李時珍的名字，由衷地贊了一聲，轉對裕王說道，「張師傅這一解奴才也想起了。王爺，皇上在精舍時確實提到過李時珍的名字。既然皇上想召李時珍來請脈，又不願讓外邊知道，這件事奴才就立刻讓鎮撫司的人暗中去辦，六百里加急，接李時珍進京。」
「拿硃筆來。」嘉靖不再聽他說下去。
嘉靖兩眼又翻了上去，露出了那副怪怪的眼神：「取紙筆來。」
嘉靖還是閉著眼：「去找，將李時珍給朕開的單方找出來。」
所有的目光都抬起了，望向從樹上飄落的一片片梧桐葉！
「皇上可憐。」他在心裏說著，眼裡便露出要煞一煞他們興頭的目光，「閣老，勾決不勾決海瑞便都在您要呈送的奏本上了。皇上正等著呢，叫你這就送過去。」
「海瑞勾了嗎？」一向沉穩的徐階這時也沉不住氣了，看見陳洪便問。
陳洪：「海瑞有罪無罪？」
立秋的日光特別刺眼，朱七齊大柱還有幾個行刑的錦衣衛這時都站在絞架下，全抬著頭望著那棵葉子已經綠中帶黃的梧桐樹。
裕王見那三人疑惑的眼神便解釋道：「皇上說了，這四個字說的是兩個人。」
陳洪屏住呼吸直望著他。
徐階等的也就是這一刻，警醒到這時離午時三刻還有近一個時辰，皇上會不會在這最後一刻勾決海瑞？全取決於自己如何上這幾道奏本，能否奏效，如何說話，皇上此時的情緒至關重要。念想至此向陳洪問道：「聖體眼下如何？」
不一會，徐階、高拱、張居正三人也來到了裕王府。
嘉靖：「你不是也會猜嗎，猜一猜朕會派誰去看大牢，看著那個海瑞和王用汲。」
高拱望著他：「那閣老做何解釋？」
裕王看出了三個師傅的心思：「師傅們不必擔心。陳公公有陳公公的難處，有些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心裏有皇上，自然也有我。當著他有什麼儘管說就是。」
陳洪：「內閣的意思，將百官駁斥海瑞奏本里的話都摘集出來交三法司明日定罪。奴才有些擔心，那些人會不會為了自己的名聲，給海瑞定一個不明不白的罪，玷污了主子的聖名。」
左邊第一個便是李清源，見陳洪的目光盯向了自己，他拿起了膝上的奏本：「陳公公，當初奉旨叫我們寫駁斥海瑞的奏本，我們都寫了。可海瑞本人未來，我們問的話誰來回答？無人回答，我們怎麼論罪？」
陳洪反被他問住了，一張臉立刻不是了模樣，倏地轉望向他下首的石姓秉筆太監：「你們接著問！」
「內閣徐階他們是什麼個意思？」嘉靖的目光倏地望向了陳洪。
在床邊黃錦先拿起了床几上的硃筆遞給嘉靖，然後伸過托盤。
三個人有些意外，但看到裕王篤定的眼神，便也信了。
徐階只微微點了點頭。
陳洪只好跟著他走了出去。
徐階：「我的理解，『明月』兩字另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是『大明無日』！」
嘉靖望向了陳洪：「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判得十分公正？」
高拱看得最快：「我這裏沒有。」
徐階慢慢開口了：「海瑞那道奏疏一月前就分發給了諸位，諸位也都寫好了駁他的奏本。大家就照著自己的奏本論吧。」
無數片落葉都向絞架飄去，一片片都在絞架兩邊落下了，沒有一片飄向絞環。
「一起看，有沒有海瑞。」高拱說著便伸手拿過去一疊名單，飛快地一份一份看了起來。
「htｔｐs://ｒｅａd.９9ｃsｗ•ｃom露出尾巴了不是？」陳洪抓住了把柄，斜了一眼徐階和高拱，又盯向王用汲，「二月十七群臣上賀表，海瑞上了那道辱罵君父的奏本。今日旨意叫大家上駁斥海瑞的奏本，你卻上一道什麼清查貪墨的奏疏。兩個人配合得好嘛！王用汲，我問你，海瑞上那道奏本是如何跟你商量的？」
王用汲拿起了奏本：「回陳公公，並稟報徐閣老，下官的奏本寫的是這一次奉旨欽查開化德興兩縣因官員貪墨造成礦民暴亂一案的始末。請內閣司禮監轉呈皇上。」
包括陳洪在內，所有的人都肅穆了。
海母默然了，少頃才說道：「欠你們這麼多情，怎麼還哪？李太醫，告訴汝賢，高家替我們花的錢，一文都要算清楚，還給人家。」
——皇上勾決人犯照例是在刑部的呈文上畫一個勾，要是赦免人犯則將罪案發回重審，像這樣畫一把叉，卻是從來沒有過。
陳洪的眼睛斜成了一條線，望向那石姓秉筆太監。石姓秉筆太監偏篤定如常，陳洪便沒了主意，因不知他這話是自己的主意還是剛才皇上的吩咐。
立刻便有人搬來了八把椅子，在北牆上方呈半圓形擺畢。
陳洪：「你的奏本里是怎麼論海瑞的罪的？」
陳洪立刻在地上磕了個響頭：「奴才知道錯了，主子的心比天還大，奴才哪裡猜得著。懇求主子……」
徐階當然必須表態：「王用汲，五倫之首第一便是君臣，今天論的是海瑞對君父大不敬之罪，你無須說什麼朋友之道。」
陳洪和司禮監另外三個秉筆太監坐在左邊的四把椅子上，徐階和內閣另外三員坐在右邊的四把椅子上。
裕王還是心中忐忑：「何以見得？」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如同蚊蠅。
所有的人目光都亮了，互相碰了一下。
「臣等見過王爺。」三人同時向裕王行禮。
張居正夙有神童之稱，聰明穎悟當世無第二人可比，因此徐高都想聽他的見解。裕王這時也不禁望向了他：「徐師傅高師傅在內閣主持審海瑞的案子，張師傅是局外人，局外人看得更清楚些。張師傅，依你之見皇上說的是哪兩個人？說這兩個人是什麼意思？」
這樣的眼神是陳洪最不願意看到的，立刻顫聲說道：「這兩個太醫主子要是不滿意，奴才立刻去另找。」
大堂內無數的目光都望向了走到門口的石姓秉筆太監。
陳洪：「回主子，好像是。」
陳洪慌忙又捧起地上的罪案用手扶著頂在頭上，靠了過去。
大船老闆：「夫人請隨我來。」
張居正：「既然『好雨』指的是李時珍，『明月』說的便是海瑞。『海上生明月』是祥瑞之象，其間便含著個瑞字。可皇上這時怎麼會用這兩個字來說海瑞？有些費解。」
那片落葉竟在絞架上慢慢飄著不願意落了下來！
朱七擎著線香在香案前對著大樹跪下了：「天佑忠良，該死的不該死的都請上神明示！」祝畢磕了三個頭，將線香插入爐中。又拿起了香案上的紙錢，然後站起。
「皇上怎麼說來著？」陳洪望向了石姓秉筆太監，「是論罪，還是定罪？」
裕王：「那就煩陳公公去辦。張師傅接著說。」
「猜！」嘉靖喝道。
李清源：「有罪。」
齊大柱接過紙錢去香燭上點著了，手卻有些顫抖，放到了地上，然後也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響頭，猛地站起，走向樹榦。
那管事又深深一揖，這才轉身走向跳板，向岸上走去。
陳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主子怎麼定就叫他們怎麼判。」
陳洪發著懵，輕聲問道：「請問主子，什麼李時珍？什麼單方？」
裕王眼睛慢慢亮了，張居正和陳洪也露出了首肯的神態。
「陳公公。」徐階三人沒想到陳洪也在這裏，這時掩飾著內心的厭惡，只好都又向他拱了拱手。
李時珍：「太夫人請進去吧。」
徐階和高拱張居正又對了一下眼神，三人同時顯出了一樣的默契。
徐階高拱碰了一下眼神，先望了一眼裕王，然後都望向了張居正。
大船老闆早就站在船艙門口，這時急忙走了過來，拿起了甲板上的雨傘和包袱。
李清源：「回陳公公，這兩句話，第一句是聖人說的，第二句是今年正月裕王爺對臣下等說的。陳公公若認為不當，我們收回就是。」
陳洪惱了：「你們想回答的都是這兩句話是嗎？」
「那奴才便走了。」陳洪說著還不忘跪下來向裕王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這才站起來疾步走了出去。
李清源：「不該在奏疏里用不敬之言詈罵君父。」
陳洪這時也已緊盯著徐階，要他表態。
陳洪也沒想到這個時候自己竟被王用汲擺了一道，望著徐階遞過來的奏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陳洪腦子裡一片混沌，顫聲答道：「是。」不敢爬起來，膝行著到御案前拿起了御筆卻不忘在朱盒裡蘸了朱墨，雙手擎著又膝行著回到嘉靖面前捧了上去。
每張御箋上都只寫著兩個字，字便很大，「好雨」、「明月」立刻撲入了眾人的眼帘。
徐階適時拍板了：「我看石公公這是正論。要不然每個人把自己的奏本念一遍，幾天也念不完。」
嘉靖的臉色好看些了，聲音便也柔和些了：「你不是說朱七齊大柱都和海瑞有勾聯嗎？」
王用汲：「海瑞做事之敢作敢當，做人之不牽禍別人，古君子不過如此！」
又有兩片樹葉遠離絞架落在了地上。
那老闆在前面引著，啞女雨青攙著海妻走進了船艙。
黃錦走到了門邊，陳洪慢慢伸手去接托盤，憑藉黃錦的身子擋著，目光從他的肩上偷偷地向床上的嘉靖望去。
所有的人都碰了下目光，又都一齊望著他，等他詳解。
陳洪望向了裕王。
明朝由司禮監內閣同時領政，司禮監要想不擔責任就得將責任推到內閣，可現在內閣四員中，徐階高拱都是裕王的師傅，陳洪不願得罪，李春芳從來就是老好人，陳洪找他不上，因此每次都抓住個趙貞吉來頂缸。趙貞吉心裏窩火，也無可奈何，只得答道：「徐閣老剛才說的就是正論。」
刑部尚書申時行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正卿都坐在左側的案前，這時都望著看名單的內閣四員。
嘉靖：「心思都用到天上海上去了，還說沒有這個心思。朕問你，什麼叫做『好雨知時節』，什麼叫做『海上生明月』？這些話你昨天為什麼不向朕陳奏？」
自從赦回，黃錦便沒有再恢復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的職位，專一在精舍嘉靖身邊當差，幾十年由兩個大太監日夜輪值的制度一改為黃錦日夜十二個時辰陪著嘉靖，晚上也就在嘉靖的床邊打地鋪。因此，陳洪現在要到精舍見嘉靖一面也都難了，必須事先請奏，准了奏才能進精舍。
陳洪：「大明朝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將來是王爺的天下，奴才把什麼都說了吧。皇上為什麼叫奴才拿這個來給王爺看，給各位師傅看，就是要看王爺和各位師傅是不是跟皇上一條心。海瑞如此辱罵君父，百官態度曖昧，尤其那個王用汲，連駁海瑞的奏疏都不願寫，皇上當時聽了便有明旨，王用汲要和海瑞一同論罪。這時倘若王爺和各位師傅還不能憤君父之慨，那就真是大明無日了。人人都可以說不殺海瑞，唯獨王爺一定要殺海瑞。還有那個王用汲也要重判。」
陳洪的臉色都變了，愣在那裡像塊石頭。
裕王也站了起來，側了側身子：「師傅們請坐吧。」
堂下這時到處都起了一片低語的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