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張居正在前，馮保側著身子引著，李奇依然抱著世子和高翰文跟在後面向內院走去。
高翰文：「王爺聖明。當年朝廷在浙江改稻為桑，『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就是我提出的，本意就為了兼顧朝廷也兼顧了百姓。正因為嚴黨和織造局利用沈一石一半想著宮裡，一半想著自己，一分也不想朝廷，半分也不想百姓，誤國害民，才使當時那個方略功敗垂成。嚴黨敗了，楊公公瘋了，沈一石一把火燒死了自己，這都是我親歷親見的。我現在已經是個庶人，一杯酒，一卷書，一張琴便可度日。出而經商，就為了要親自試一試，我那個兼顧朝廷也兼顧百姓的方略是否切實可行。王爺指責的對，我高翰文是在學沈一石，學的就是前車之鑒。」
張居正：「還得給王爺和娘娘看呢。」說到這裏轉對李奇和高翰文芸娘夫婦說道：「早就在裏面等了。墨卿隨我去見王爺，馮公公陪著國舅和高夫人去見娘娘吧。」
朱七舉了一下那隻蒲扇大的手掌，示意他們閉嘴。
那太監戲演到這會兒，見七爺他們還跪在面前，人人驚愕，才猛地想起七爺們可是得罪不得的，終於從角色中出來了，向朱七示了個眼色：「七爺。黃公公是午時正領的旨，皇上特意說了叫他走著將勾朱送來。他老人家那條腿你們也知道，估摸著一時片刻且到不了呢，大傢伙兒都起來等著吧。」
銅缸抬進大院放下了，抬缸的力工立刻退了開去。
裕王立刻向書房門口走去，眼裡仍是半信半疑的神情。
「是。」無庸分辯，也不能分辯，徐階捧起了放在一邊地上的奏本，果然上面那本便是與海瑞無關的那道譚綸報上來的奏本，翻開了封面。
「國舅爺他們到了！列隊，列隊！」當值太監的頭大聲嚷道。
王用汲黯然取下了燈籠罩，拿起了桌上另一支蠟燭在殘火上點著了，接著將蠟燭的底部在殘火上熔了熔接了上去，又罩上了燈籠。
朱七的眼依然緊緊地盯著日晷，沒有接言。
這件事譚綸和高翰文已在幾天前派急遞告訴了張居正。張居正立刻敏銳到一件埋藏在心底多時的謀划有了一個最好的契機，漢文帝無為而治，史稱賢君，嘉靖二十多年不上朝，常常況比文帝以自|慰。這時讓裕王將這隻祥瑞敬獻上去，對裕王繼位后推行大政將起到未雨綢繆的妙用。
張居正：「天下事從來兩難。干戈一息，北邊的生靈自然免受了塗炭，可玉帛卻是江南百姓的身家換來的。」
張居正嘆了一聲：「『剜卻心頭肉，醫得眼前瘡』！墨卿，你把那邊的事給王爺詳細稟告吧。」
張居正的目光望過來了：「世子守禮。」
裕王府院牆內栽了好些大樹，西風蕭颯，許多樹葉都被吹落到院牆之外、王府門前，落了一層掃了一層，不到一會兒又是滿地落葉，貴客馬上就要到了，不能再掃起灰塵，當值的太監們便只好聚集了人手去撿。人聚如蟻，有些在撿地上的落葉，有些在接空中的落葉，僅這番排場，便可見天家富貴。
張居正立刻接言了：「有件事本不想告訴王爺，跟蒙古俺答議和的十萬匹棉布這麼快能夠湊齊，有一半就是墨卿他們夫婦從自己家拿出來的，王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墨卿早已經革了職，一介布衣，大可不必為朝廷這樣做。」
海瑞眼睛閉著已然淚流滿面。
謀國之深如此，裕王終於體會了張居正的苦心，可立刻又起了疑惑：「秋決皇上不是已經赦免了海瑞嗎？」
陳洪：「回主子，現在午時正了，離處決人犯還有三刻。」
「午時初，午時末……」想到這裏王用汲聲音都顫抖了，「皇上赦免你了，皇上赦免你了……」這回王用汲的淚刷地流了下來，轉身衝到牢門邊，抓住鐵欄，衝著牢門外的通道大聲喊道：「皇上聖明！」
黃錦：「謝天命吧。」
徐階慢慢拿起了底下那道奏本摞到了上邊，翻開了封面：「據廣東巡撫奏報，海瑞的母親和妻子是六月二十四到的雷州，準備渡海回海南瓊山老家。可海妻正有身孕，在雷州突然提前臨產，是難產。官府因海瑞是罪臣，按朝廷的規制不能給她派大夫，海妻在驛站三天，胎兒生不下來，母子都未能保住。」
「有旨意。」那太監走到朱七等人面前，這一聲拉得好長。
王府的兩道側門都開了，張居正馮保領著一應職事人等都在前院等著，世子愛熱鬧，聽說舅舅從江南來了，也粘著馮保等在這裏，因張居正在旁，心裏雀躍卻不敢鬧騰，被馮保牽著兩隻眼睜得大大的只望著開著的側門，渾身零碎地動著，禁不住掐了馮保一把輕聲問道：「都聽到馬蹄聲了，舅舅他們怎麼還沒進來？」
「是。」陳洪搬過那隻綉墩在嘉靖的床頭放下了，徐階挨著坐了下去。
一個太監立刻奔向一匹馬翻身騎了上去，先行馳去。
王用汲的目光也猛地望向了燭光，一時間明白了。一支蠟燭燃完是一個時辰，齊大柱換前一支蠟燭時說了是午時初，現在這支蠟燭已經燃完，便應該是午時末了。
裕王慢慢望向了他：「你到底要說什麼？」
張居正：「王爺想得深。江南改制既然勢在必行，傷及徐家便在所難免。徐閣老有大功勞于社稷，有大德望于朝野，任何人去要麼是無法推行新政，要麼是置閣老於絕境。只有海瑞去了，才能既推行新政，又能妥善關顧閣老。王爺，為了徐閣老，也必須保住海瑞！」
為了趕在冬日前將十萬匹棉布送到遼東與蒙古俺答簽訂和議，緊趕慢趕，高翰文ｒｅad•9９ｃｓw.com和李奇押著漕船終於在寒露以後霜降以前趕到了京師。在碼頭上將棉布就交割了戶部，便直奔裕王府。國事家事都要在這裏先稟告裕王和王妃。
「奴才在。」黃錦跛著腳轉過了身。
高翰文把棉布的產出情況大致地向裕王說了一遍。當裕王了解到棉布收入六成歸田主和棉商，三成歸朝廷，才一成給百姓的分配方案時，一下站了起來。
嘉靖：「說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
嘉靖靠在床頭慢慢轉望向他，見他已經看見了地上海瑞那道奏疏：「朕又看了一遍那個畜物罵朕的奏本。你也再看一遍。」
黃錦捧著硃批，一個人跛著腳不緊不慢地走去。
嘉靖望著他，目光中全然沒有了平時那種深寒，透出的是尋找理解的孤獨：「朕御極這麼多年，這麼多錯處，平時你們怎麼就沒有一個人敢於奏諫？」
——徐階終於明白了嘉靖接受了自己一干人的深意。這個境界已經修鍊到「浪打空城寂寞回」的人此時眼眶也立時濕了，低下了頭。
徐階：「海瑞大不敬于君父，凡有關他的情狀，地方官照例要急奏朝廷。」
仍然跪在香案前的齊大柱將一隻手慢慢伸進了衣襟里，他的手握住了一把短劍的劍柄。
「萬萬不可！」徐階撲通跪了下去，「正如海瑞疏中所言『陛下天質英斷，睿識絕人，可為堯、舜，可為禹、湯、文、武』。『百廢俱舉，皆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皇上之雄才偉略天下臣工皆懾服之，今貿然禪位，天下震驚，裕王必然舉止失措，進退皆難。伏望我皇上善養龍體，然後回宮視朝，舉百廢而絕百弊，則我大明粲然中興可望。千秋萬世以後傳之子孫，則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世子就怕他，立刻閉了嘴，臉色也難看了，暗中又狠狠地掐了馮保一把。
黃錦又從衣襟里掏出另外一道旨意轉望向王用汲：「王用汲聽旨。」
「到了！國舅爺他們到了！」王府門外傳來了驚喜的聲音。
「一本有關，一本無關。」徐階知道這時任何企圖支吾都會更激起皇上的猜測和疑忌，答話時乾脆十分明確。
帝心天心，這時都在黃錦那條被打瘸了的腿上。當值的，不當值的，遠遠近近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這時都在望著手捧勾朱跛著腿走向禁門的黃錦。
李奇大聲地說道：「先把那缸祥瑞抬進來！」
反而只有黃錦這時依然是那副毫無表情的神態，接過了嘉靖手裡的硃筆，又捧起了托盤。
徐階：「皇上自有皇上的難處，天下無不是的君父，臣等但盡本分去做就是，怎能諉過於君上。」
「大柱！」朱七完全明白了，倏地站了起來大聲喚道。
馮保放下了世子，世子奔向李奇：「舅舅，答應我的東西忘了沒有？」
高翰文：「也是天意。就在我們動身來京師前，有人在太湖撈上來一隻漢文帝時期放生的神龜，甲背上還刻著漢文帝的年號。我們這次給王爺帶來了。王爺明天只要以敬獻祥瑞的名義，帶上世子去見皇上，一切事情便都好陳奏。」
世子：「師傅，那這隻龜有多大了？」
王用汲十分震驚：「你是說皇上赦免你了？」
朱七望向了那座日晷，離午時三刻已經不到一刻了！
李奇笑得臉上綻花，蹲下來抱起世子：「答應世子爺的東西怎麼敢忘，裝了十幾箱呢。可有一樣最好的東西世子爺不能留著，過天須到宮裡去敬獻給皇爺爺。」
照例應有四個太監護旨，早已在禁門口候著，見黃錦踏上出禁門的石階，便有兩個趨了過來攙他。
「是。」齊大柱大聲應著，接過那道過時的硃批走到燈籠前點著時手都在顫抖。
「過了午時一刻了！」一個行刑的錦衣衛站在朱七身後輕聲呼道。
那太監：「有旨意，我這裏沒有旨意。」
裕王的激賞並沒使高翰文興奮，反而憂鬱地望向張居正。
「是不是皇上赦了海瑞？」另一個行刑的錦衣衛緊接著低聲說道。
齊大柱趴了下去。
張居正：「看龜甲上的字就知道。后元是漢文帝七年立的年號，戊寅是后元初年。這隻龜距今……」張居正略想了想，接著說道，「已經有一千七百三十年了！」
徐階：「是。這份奏本是應天巡撫譚綸於七月初七從南京遞來的，由內宮尚衣監和應天布政使司督辦的淞江棉業作坊第一批棉布織出來了，棉商棉農公忠體國，第一次便上繳國庫上等棉布五萬匹，中平棉布五萬匹，都已裝了船，正在運往京師的路上。」
那太監又拿捏著聲調：「有旨意，勾決海瑞的旨意由黃公公送達。」
張居正壓低了聲音，卻仍然堅持說道：「有些話現在必須要說了。王爺，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謀一時有時候就為了謀萬世。聽李太醫說，皇上的病已經沉痾難起，天崩地裂也就幾個月的事。王爺，您當下必須要有所謀劃了。」
嘉靖：「你們要真這樣想，朕也只好相信。該說與海瑞有關的那道奏疏了，說吧。」
他不說話，世子都只好等著。這就有些饞煞那些站在院子里的太監宮女和職事人等，不知裏面是何物。便都望著張居正，等他說出裏面的「大學問」。
「是。」
裕王望向了高翰文。
立刻便見左側門四個人抬著一口好大的鎏金銅缸小心翼翼地抬了進來，再小心邁過門檻時銅缸里的清水還是漾了些出來。
「是。」徐階站起來。
黃錦也不再強他：「齊大柱。」
那隻金甲大龜背上的字顯然是許多年前有人鐫刻上去的，字隨龜長，有方寸大小，仔細辨認ｒeａｄ.99csw•com，是「漢后元初年戊寅」七個隸書大字！
「徐閣老。」嘉靖靠在床頭，這一聲喚得十分傷情。
說到祖制，說到徐階，裕王的眼中立刻沒了神：「那就拿他們沒辦法了？」
那太監既要示好又要拿堂：「我說七爺您今兒怎麼了？都說了，黃公公是走路來的，當然沒有騎馬也沒有坐轎。且等呢，快請起來吧。」
陳洪便去接那托盤。
海瑞不願抬頭：「按《大明律》，臣罵君系大不敬，罪在不赦。海瑞但求一死，以正法典。」
「罪臣在。」王用汲朗聲應道。
撿落葉的太監們立刻在王府門前大道兩旁排成了兩行。
裕王嫉惡豪強兼并斂財，反對眼下淞江一帶以徐家為主的豪紳提出的「六、三、一」的分財方案，這原在張居正高翰文的意料之中，但他的最後一句話使高翰文既感動也委屈。想到國家，也關心替國家做事的人，這便是裕王和當今皇上最大的不同之處。可裕王將自己比做沈一石，分明已有了猜惡之嫌，這可是高翰文不得不辯白之處。
「是！」齊大柱立刻從衣襟中抽出那把短劍，在左手中指上一割，插回了劍，拿起香案上那片落葉，將湧出的血滴在上面，然後將那片沾了血的落葉伸向香案的火燭上點燃了。
黃錦望著他：「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君要臣生不得不生。謝恩吧。」
海瑞還是不願謝恩，只是朝著黃錦磕了一個頭，依然跪在那裡。
裕王一怔：「這話怎麼講？」
張居正：「臣沒有叫王爺有這些想法，臣只提醒王爺為推行這些方略做好準備。」
張居正：「臣只說一件。王爺眼下可做的，就是力勸皇上留住一個人的性命，將來到江南改制，非此人不可。」
嘉靖這才慢慢又望向了徐階：「徐階，你起來吧。」
朱七似乎明白了，卻仍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黃公公午時正領的旨一個人走著來的？」
黃錦這時正在神壇前打掃，聽到這個消息，慢慢拈起了三支線香在火燭上點燃了，拜了一拜，插|進了香爐。
「難也就難在這裏。」張居正接道，「官紳家田地免稅是祖制。他們的田裡種稻麥也好種棉花也好，這一關就已經無稅可收了。織成棉布，自己也不販運，等著棉商到家裡去收購，官府也就只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稅，十成抽一，二十萬匹棉布朝廷也就只能收到兩萬匹的稅賦。要不是應天巡撫衙門出面，又是李娘娘的弟弟兼著收稅的差使，在淞江的棉產地一邊購買一邊就地收稅，這一次連五萬匹也收不到。王爺對『六、三、一』的分成方略不滿，殊不知能給朝廷爭到三成，牽涉到徐閣老家裡，還有那麼多官紳，譚綸也已經是扯下面子在幹了。」
托盤就擺在嘉靖的被子上，他拿著筆望著那張勾決海瑞的名單。
嘉靖：「你剛才說海瑞的妻子死在雷州是上天的報應。既然上天都給了他報應，朕也就聽天命吧。」說完，突然硃筆一揮，竟在名單上重重地一勾！
齊大柱握著劍柄的手立刻鬆開了，轉望向朱七：「師傅。」
世子望向了張居正。
黃錦：「將硃批燒了。有旨意，看管好海瑞。」
陳洪：「回主子。據奴才所知，海瑞是三代單傳。五十得子妻兒俱亡，皆因他無父無君，棄國棄家，這是上天對他的報應。」
黃錦手裡還捧著那捲勾朱，跛著腳一個人走進了牢房：「有旨意。」
王府接客的親兵騎著馬在前面開道，後面是兩輛坐人的馬車和一輛載貨的馬車，跟著親兵騎隊向王府門前輾來。
朱七也領著其他的錦衣衛走到香案前朝著那棵大樹跪下了。
如何讓皇爺爺歡喜，這是從一小就天天灌輸的教程，世子當即嚷道：「我立刻給皇爺爺送去！」
世子：「到底是什麼東西？」
裕王也是心裏明白的人，立刻想到了：「你是說海瑞？」
張居正好像事先就知道有這個東西，先和高翰文會意地交流了一個眼神，接著徐徐走到了銅缸邊。
所有跪著的人都抬起了頭望向那太監。
高翰文剛欠起的身子又坐下了，端起了茶碗，卻沒有喝，注目望著裕王。
「活這麼長了！」世子驚嘆道。
嘉靖冷笑了一聲：「說綱目就是。」
黃錦：「奴才遵旨。」答著他捧著托盤拿著硃筆先走到御案前，擱好了筆，放下了托盤，才拿起了托盤裡那張勾決海瑞的名單，吹了吹，吹乾上面的朱跡，又慢慢捲成一筒，捧在手裡，跛著腳一顛一顛地向精舍門口走去。
黃錦：「主子剛才說了，趕得到趕不到一切都是天命。」
到西苑禁門了。儘管黃錦這時已不在司禮監，宮內二十四衙門也沒有當著任何職位，把門的禁軍和當值的太監看見他一跛一跛地走來，還是一齊向他行禮。
裕王一驚，目光立刻望向了門外：「慎言。」
「難得！確是祥瑞。」張居正終於開口了，但深層的意思眼下都不能說，只好轉對世子簡單說道，「這隻神龜是漢文帝在位時放生的。漢文帝是賢君，皇爺爺也是賢君，世子將這個祥瑞獻上去皇爺爺一定歡喜。」
黃錦還沒有回，陳洪又被嘉靖支出去了，精舍里就剩下徐階陪著嘉靖。
朱七：「開鎖！」
牢里擺了兩張木床，一把桌子兩把凳子，海瑞和王用汲這時對面坐在桌子旁，身上去了鎖鏈，望著桌子上的一碗肉一碗魚還有一碗豆腐，兩人卻都沒有去端酒杯。
嘉靖陰陰地盯著他：「與海瑞有關吧？」
張居正的神情也肅穆起來，比裕王更加肅穆：「王爺，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ｒｅａd•９９ｃｓｗ.cｏｍ，和大明朝的天下蒼生比，孰與輕重！」
什麼叫「皇上不讓我死」？聽到海瑞這番話王用汲滿是驚疑，猛望向他。
裕王這才明白了，慢慢又轉望向高翰文，滿眼歉疚：「我錯怪你了。可你也確實大可不必這樣做。百萬畝棉田，歸本付息，純利便有二十萬匹，徐家和那些官紳為什麼只願意出五萬匹？譚綸這個應天巡撫是怎麼當的，就沒有法子管管他們？」
「太夫人嫂夫人應該已經到廣東了吧。」王用汲打破了沉默，端起了酒杯，「願她們一路平安。」
「有旨意。」黃錦停住了步，「我一個人去。」說完也不要他們攙扶，自己一步一瘸登上那石階。到門檻了，黃錦又用一隻手搬起自己那條瘸腿跨了過去，走出了禁門。
朱七慢慢抬起了頭，望向那太監。
海瑞用袍袖擦了淚，睜開了眼望著桌上的燭光：「午時三刻已經過了。」
「臣在。」徐階深情地連忙答著，站了起來。
「帶我去看！」
黃錦：「勾決罪官海瑞一名。著黃錦傳旨，不許騎馬，不許乘坐車轎，午時正步行至詔獄。若午時三刻旨意未能送達，是天命赦免海瑞。海瑞。」
——一道鮮紅的勾朱，海瑞被勾決了！
「這個差使交黃錦去辦。」嘉靖喝住了陳洪，「黃錦，還有三刻時辰，你走著去能不能趕到詔獄？」
馬蹄聲在大門外停住了，緊接著那個奉命提前來傳旨的太監滿頭大汗高昂著頭大步走了進來。
嘉靖這時目光望向了精舍門外，望向了門外開著的南窗。深深的是那雙眼，更深的是那一片望不到底的天空。是帝心難測，還是天心難測？
嘉靖：「這是大道理，有時候大道理並不管用。像那個海瑞一樣，說些實在的心裡話吧。」
嘉靖望向了陳洪：「現在什麼時辰了？」
世子早就奇心雀躍了，李奇抱著他走近水缸，世子往水缸里看，果然一驚。
心裏翻騰了好一陣子，嘉靖突然望向了陳洪：「你怎麼看？」
馮保看見那隻龜也覺驚奇，張居正的臉色卻立刻興奮肅穆起來。
「主子……」陳洪接言了。
嘉靖又看見了他擺在身邊地上的兩本奏疏：「還有什麼不忍的東西要呈給朕看嗎？」
裕王：「兼并小民的土地，田主還不要給朝廷納稅，棉布產得再多也歸不了國庫，反而苦了百姓，這樣的大計不施也罷！高翰文，你是科甲出身，不要學沈一石！」
裕王感慨地說道：「這麼短時間給朝廷弄來了十萬匹棉布，遼東這次和議談成，化干戈為玉帛，能使多少生靈免受塗炭。」
「虧得你。」裕王毫不掩飾賞識和感激的神情，望著剛坐下又要站起的高翰文，「坐下，先喝茶。」
這是什麼意思？
王用汲卻沒有去端酒杯，怔怔地坐在那裡。海瑞見王用汲不說話，也沉默了，和王用汲對面坐著。
其他人跟著也聽到了，是從院牆外急速馳來的馬蹄聲，所有的目光又都緊張地望向了大門。
裕王：「什麼辦法？」
——水缸里趴著一隻有兩尺長一尺還寬的大烏龜！
嘉靖：「那麼多委屈，那麼多艱難，你們是怎麼做過來的？」
朱七跪在那裡不動了，其他的人都跪在那裡愣住了。
世子見到李奇已顧不了許多，嚷著：「放我下來！」
都靜默著，這時梧桐樹上部的密葉中秋蟬偏突然鳴了起來，特別響亮，特別刺耳。
徐階的眼睛又濕了：「一個敬字，一個誠字，但憑這兩個字做去。」
嘉靖：「你說。」
跟在他們身後的一群錦衣衛走出那個管牢門的，早已將鑰匙拿在手裡，很快開了鎖，推開了牢門。
徐階碰了個頭：「是。」
裕王：「什麼準備？怎麼準備？」
處決人犯選在立秋，定在午時三刻，皆與天象有關：秋風已起肅殺，日光依然蒸爍，極陽轉陰之際，人命歸於天譴，合於當死之義。因此日期時辰分毫都不能差錯。當時海瑞在淳安就是利用了錯過午時三刻時辰的手段救了齊大柱，平反了他們的冤案。至於京師的刑場，一是刑部公開處決人犯的西市牌樓，一是詔獄秘密處決人犯的大院，更是嚴格按照這個規制，在行刑的地方都擺著日晷，按欽天監算準的方位，將日晷照秋日太陽升起降落的軌道擺准了位置，等到日光將刻著時辰的石盤正中那根指針的陰影遮住了午時三刻的刻紋上，便即行刑。
「好大！背上還有字！」世子驚喜地嚷道。
高翰文答道：「千真萬確！這隻神龜是漢文帝后元初年放生的，距今已一千七百三十年。現就供在王爺府寢宮的後院，王爺可以親自去驗看。」
嘉靖動容了，振作著坐直了身子：「徐階。」
徐階的臉白了。
陳洪的眼睛一亮。
這一出倒是那個傳旨太監沒有想到的，站在那裡看到這般場景更加興奮起來，這個段子加進來，今後說起便更加有聲有色了！
裕王更在深想了，望向張居正：「你剛才說將來到江南去改制非海瑞不可，可改制第一個傷及的便是徐閣老一家。徐閣老為救海瑞也是費盡了苦心，真讓海瑞去了，如何面對閣老？」
「求仁不能，取義不得。遺罵名于君父，博直名於己身。皇上不讓我死，哪裡還談得上代聖人立言。」海瑞說這句話時聲音竟至哽咽了。
朱七帶頭跪了下去。
「王爺！」高翰文立刻急了，「這件事與徐閣老無關。王爺就是把徐閣老叫來，他無非也就去封信將家裡人訓斥一頓。徐家撂了挑子不幹了，淞江一帶的棉紡業就再也沒人敢幹，朝廷要想憑靠擴種棉田充實國庫的大計立刻便會付之東流ｒeaｄ•99cｓw•ｃｏm。」
馮保三分疼裝出十分疼，齜牙咧嘴地裝作要把那副面孔轉給張居正看，世子立刻鬆了手。
海瑞拿起酒壺先給王用汲倒滿了，又給自己的杯中倒滿了，放下酒壺雙手端起酒杯望向了王用汲：「聖旨一下，你便要去遼東了。我人送不了你，倘真有魂靈，我會一路先送你去。」說完自己一口喝乾了酒。
張居正率先迎去，馮保抱著世子跟著迎去。
徐階：「啟奏皇上。遼東那邊和蒙古俺答停戰和議的日期只剩下不到兩個月了，有了這十萬匹棉布，蒙古俺答便會很快撤兵，他們答應上貢天朝的兩千匹馬也會及時交割。這次和議談成，不只是今年，往後幾年北邊的軍費都有大幅的裁減。每年國庫都可省出一百多萬軍費充做他用。軍國大事，為解聖憂，這樣的消息理應儘快奏呈皇上。」
嘉靖：「恕誰的罪？恕海瑞，還是恕你？」
還有資格過去看的便是馮保，也走近了銅缸邊。
高翰文在一邊也笑著，告訴世子：「這上面的字可有大學問，世子爺快請張師傅給你講講。」
張居正：「王爺聖明。將來要在淞江一帶繼續擴種棉田，讓那些官紳大戶一體納稅，最要緊的一條便是要官紳將兼并的田土退還百姓。以一人敵萬人，大明朝只有一個海瑞！」
那片血葉在地上燃燒。
四個太監還是跟著他走出了禁門，立刻便有一頂轎子抬了過來。黃錦又停住了：「有旨意，不用轎馬，我一個人走著去。你們去一個人乘馬先告訴鎮撫司，等我的硃批到了再行刑。」
黃錦跛著腳走到御案邊將海瑞那張勾決名單放到了托盤上，捧起托盤，又拿起了硃筆，走到了床前，將托盤呈給嘉靖，又將硃筆擎了過去。
朱七：「黃公公那條腿……真的沒有騎馬也沒有坐轎？」
牢房一時間又亮了，王用汲這時已經不敢再看海瑞，目光怔怔地望著重新亮起的火燭：「『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剛峰兄，你這道疏代聖人立言，雖捨身而成仁，光明長在。」
裕王終於心血潮湧了：「替我擬一個奏本，我明天就去見父皇。受呵斥，被罷黜，我也認了。」
張居正：「有辦法，可眼下還做不到。」
「一十下沒進來，你就學狗叫。」世子忘了情這一聲說得便很大。
張居正：「我知道。王爺，有些話不是眼下當說的，可藩王不納稅，官紳也不納稅，朝廷的賦稅全壓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負，就只能將田土賣給藩王或者官紳，如此兼并下去，總有一天國庫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貧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換代了！」
「什麼六、三、一！」裕王突然生氣了，「這樣做和嚴嵩嚴世蕃他們當年在浙江改稻為桑有什麼兩樣！張師傅，這就給我把徐閣老叫來。」
嘉靖默然良久：「那個海瑞在疏里也說過，『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顧其家者。』他諫的是，朕沒有顧好這個家，沒有做好這個君父。可現在明白朕已然老了，重病纏身了，再想振作起來也管不好這個家了。徐階，這幾天朕一直在想，退了位，讓裕王繼位吧。」
正如常言所說，人死如燈滅，這時燈籠里的蠟燭燃得也只剩下不到半寸了，漸漸暗了下去。
那太監：「是。我來的時候他老人家剛出的禁門。」
跪下后徐階立時一驚，他看到了海瑞那道奏疏便扔在離自己不遠的地上！
嘉靖又默然了。這兩道奏本，第一道是報喜，第二道是傷情。這樣報上來顯然是商量好了，在這個時候用這種手段來使他改變主意，要他赦免了海瑞的死罪。徐階、內閣和南直隸廣東竟如此上下默契，人心向背昭然若見。嘉靖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孤立，這使他難受，也使他萬難接受。
詔獄大院的日晷就擺在遠離那棵梧桐樹的磚地上，從日起到日落，日光都能照著日晷上的指針。這時指針已經遮住了午時一刻的刻紋。
一直跪著的齊大柱也慢慢抬起了頭，回頭望向日晷這邊，眼中也閃出了希望。
海瑞和王用汲都跪了下來。
李奇：「天降的祥瑞，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就我們動身前十天有人從太湖裡網到了它，不敢私留，送到了巡撫衙門，譚綸譚大人知我們進京，說好了獻給世子爺，讓世子爺再敬獻給皇上。」
徐階暗自驚奇自己這一聲答得如此神清氣爽。
海瑞這時反而抬起了頭，關注地望著黃錦。
走在前面的是李奇，緊跟著是高翰文，風塵在身，笑容在臉，二人首先向張居正見禮：「見過張大人。」
「真有這樣的東西？」裕王聽到這裏不勝驚疑，「那該有多少年了？弄虛作假裝神弄鬼的東西我可絕不會呈獻給皇上。」
李奇貼在他耳邊：「舅舅送給你這樣東西皇爺爺宮裡一準沒有，你敬獻上去，皇爺爺一定龍心大喜。」
裕王神情立刻肅穆起來：「眼下該做的就是叫李時珍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治好皇上的病！身為兒臣，我不能謀划任何覬覦接位的事。張師傅，你們都不能有這樣的想法。」
四個力工立刻抬起那隻銅缸往後院送去，好些太監宮女一窩蜂擁到了銅缸邊擠著去看那隻金龜。
那太監偏不立刻傳旨，過了好一陣子才拿捏著聲調：「海瑞已經勾決，午時三刻行刑。」
接著府門外又有好些人扛著抬著好些小籠大箱送進來了。
嘉靖：「按你心裏想好的，先說那份與海瑞無關的吧。」
太監們久居大內，都有一個共同的德性，沒有故事都能編出故事來聳人聽聞，今天這出「皇上不殺忠良」的故事偏讓這個太監扮上了「刀下留人」read.99csw.com的先行官，一路上那匹馬被他抽得尾巴都直了，到了這裏猶自想著這齣戲這一輩子且有的說了，因此進來傳旨時一直都在角色之中，一會兒說海瑞被勾決了，一會兒又說沒有帶來勾朱，為的也就是將來說起的時候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可朱七他們不明白，都被他繞得愣跪在那裡，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
世子：「皇爺爺宮裡什麼最好的東西沒有？你可別隨便弄個東西讓我送進去，皇爺爺又不喜歡。」
徐階抬起了頭：「皇上聖明，有兩道加急的奏本，今天送來的，正要呈奏聖上。」
過了重陽，北邊的樹葉便都黃了。
黃錦展開了那道旨：「都察院御史王用汲呈奏江南礦業司及德興開化貪墨一案，朕覽之不勝驚駭。著王用汲仍複原職，即赴南京會同應天巡撫譚綸徹查，一應人犯著速逮拿進京，所有贓款盡數抄沒入庫。死難礦民按官例一體撫恤。欽此。」
張居正也笑著：「一路辛苦。」
嘉靖：「李時珍給朕開的葯就在那邊的柜子里，黃錦不在，你替朕去熬了。」
海瑞跪在地上：「罪臣在。」
張居正：「比方說跟蒙古俺答的和議，他們身處荒漠要的就是我大明的棉布。今年的和議靠著高翰文他們送來的十萬匹棉布總算談成了。可明年的十萬匹棉布在哪裡？後年的，再後年的在哪裡？明年沒有，戰事又起；年年沒有，戰事便永無寧日。我剛才說的改制還需假以時日，可江南棉田賦稅的改制已刻不容緩。王爺，這能夠不謀划嗎？」
嘉靖動了一下容，靜默在那裡。
高翰文突然如此慷慨激昂，說出這番振聾發聵的話，這倒是裕王沒有想到的，一時竟愣在那裡。
「虧得國舅爺高老爺你們。」馮保跟著嘆道，「哪兒得來的？」
馮保抱著世子過來了，三人又一齊向世子見禮：「參見世子爺。」
朱七：「謝神！」
嘉靖：「黃錦。」
徐階：「國朝以孝治天下，天下便是一家。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百兆生民，就像這一家的子女，皇上就是這一家的父祖。臣等便是中間的媳婦，凡事但按著媳婦的職分去做，能忍則忍，該瞞則瞞，儘力顧著兩頭。實在顧不了，便只好屈了子孫也不能屈了公婆。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王爺。」張居正一定要讓他明白，「皇上現在是病人，而且病症多因丹藥而起，喜怒無常，雨露雷霆往往在一瞬之間。今日皇上可以不殺海瑞，明日皇上就可能突然殺了海瑞。王爺必須要讓皇上明白，留下海瑞，就是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留下了國之利器。」
裕王聽進去了，可也更黯然了：「可現在也不能跟皇上說。我更不能寄望于早日接位來推行這些方略。」
「下屬在。」齊大柱激動地應著，走了進來。
張居正與高翰文都看著裕王。
朱七的耳朵動了一下，臉色微微一變，目光望向了大門。
徐階已然感覺到嘉靖被海瑞這一次極諫，加上疾病纏身，開始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前內心的自省，心裏一陣悲涼，便不再說「大道理」，懇切地回道：「皇上這樣問臣，臣就只好說些不甚恰當的話了。」
仔細望去，龜甲顯然已被擦拭過了，金黃閃亮，上面顯出幾個隸書大字，依稀可辨，有些世子認得，有些世子認不得。
齊大柱還是跪在梧桐樹下的香案前，朱七和其他行刑的錦衣衛則都遠遠地站在不擋太陽的日晷一邊，所有的目光都望著日晷，焦急，緊張，又都透著僥倖和希望。
「慢些！慢些！」李奇顯著緊張大聲招呼著，「輕點放。」
一片燈籠光在牢門外亮了，朱七、齊大柱攙著黃錦出現在門外。
「皇上聖明！」這一聲倒是海瑞說出來的。
朱七、齊大柱和所有行刑錦衣衛的目光都開始露出了絕望，望向那個大步走來的太監。
「改制！」張居正這兩個字雖壓低了聲調卻依然像一聲悶雷。
三個人，徐階、陳洪和黃錦都不再迴避，一齊望著嘉靖手裡那支筆。
徐階磕了個頭：「請皇上恕罪。」
馮保抱起了他，輕聲說道：「世子爺，咱們閉上眼數一十下，他們就進來了。」
「閉上你的嘴！」嘉靖又喝住了他，「黃錦，你這就去。不要用轎馬，平時怎麼走這次就怎麼走。」
站在禁門的禁軍和太監們望著黃錦的背影，一個個都露出了肅穆之色。
徐階：「回皇上，請皇上恕臣之罪，臣不忍再看這道奏疏。」
再矜持，嘉靖的臉上立時也浮出了欣慰，一直昏昏的眼睛也掠過了一道光。可那欣慰那喜光也就一瞬間，很快又消失了：「七月初七的奏本這麼快就到了京師，上繳一些棉布也值得六百里加急？」
喊聲在大牢里回蕩，接著腳步聲從牢門外的通道那頭傳來了，有好些人，卻走得很慢。
徐階：「臣在。」
嘉靖：「將海瑞的名單呈上來。」
海瑞這也才端起了酒杯，兩人卻誰也不看誰，一口都將杯中的酒喝了。
「領旨。」朱七跪在那裡沉重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兩隻手掌並著向那太監伸了上去。
徐階被陳洪領著走進了精舍，在離龍床約六尺遠便跪下了：「臣徐階叩見聖上。」
張居正出神地望著銅缸里的神龜，陷入了沉思。
嘉靖對陳洪吩咐道：「賜座。」
裕王：「慎言！慎言！張居正，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張居正和高翰文交流了一個眼神，接著轉對裕王說道：「臣等已經替王爺做了準備，王爺此去絕不會引起皇上不快。墨卿，將你們帶來的那個東西稟告王爺吧。」
嘉靖看在眼裡，慢慢轉望向徐階：「廣東為什麼要上這道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