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要麼是只能插科打諢的龍套，讓你看三遍書都不一定記得住，比如《天龍八部》里的苟讀；要麼是成事不足的老憤青，比如《鹿鼎記》里的顧炎武、黃宗羲、呂留良、查伊璜四個老教授。

江湖上，還有許多文化水平遠不如「全真七子」的粗人，他們也悄悄地愛上了詩歌。

在布列戰陣時搞一些詩歌助興，後來日本人比較興這一套。偷襲珍珠港的時候，六艘航母為主力的艦隊駛入北太平洋，那一刻，無線靜默，天海沉寂，濁浪滔滔，唯一的信號是NHK電台播放的漢詩：

黃蓉說「大英雄的詩，小英雄來讀」，這固然是開玩笑，但大英雄岳飛的詩魂，的確是照亮了小英雄郭靖的心。我相信，從那一刻起，郭靖真正愛上了詩歌。

我們這個時代，很像郭靖的江湖，詩人的存在感極差，人們以當詩人為恥。

於是，多年之後，我們看到了詩的傳承——郭靖帶著市儈油滑、不愛文學的侄子楊過，躍馬在襄陽城下。他沒有給楊過講武功，而是給楊過吟誦杜甫的詩。

詩不過是美化過的情緒而已。只要今天的人仍然能感九-九-藏-書受到丘處機們的憤怒、郭靖們的慷慨，詩就會一直在。老一輩的唱「愛我所愛，無怨無悔」，年輕一點的唱「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裏」，更年輕的唱「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他們唱的時候，把他們感動得抽搐的，都是詩的力量。

回到我的主業讀金庸。武俠小說里的江湖，是一個武力為王的粗暴的世界。在那個叢林獵場般的江湖裡，「詩人」是最具無力感的一個群體。每一個以「詩人」身份登場的人都弱爆了。

還不服？我再舉個男的例子——《天龍八部》里的完顏阿骨打，夠沒文化的吧？人家一個女真人，半原始部落，連文字都沒有，真是沒文化到家了。

後來在被人偷襲打傷、行將辭世時，他選擇了用詩歌為自己的生命畫上句號：

然而，雖然有人明面上恥于當詩人，覺得其不光彩程度僅次於抄襲六神磊磊稿子還不署名的垃圾編輯號，然而他們其實一直在悄悄喜歡詩。

書上說：「郭靖識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雖然有幾個字讀錯了音，竟也……讀得聲音鏗鏘，甚是ｈttｐs://reａｄ.9９ｃsw•cｏm動聽。」

聽著挺牛，但我看這一套完全是從全真七子那兒學去的，是赤|裸裸的抄襲。到了二戰日本戰敗后，日本武士們更沒創意了，每當進入戰鬥狀態前，都只會大喊一聲「武裝起來」或「穿上聖衣」，和丘處機、馬鈺們布陣前長吟「雲在西湖月在天」的文藝范兒相比，簡直粗鄙得難以直視。

他從《小重山》《滿江紅》讀到了《題翠光寺》《贈張完》《題鄱陽龍居寺》……那是郭靖人生中第一次認真讀一部詩集，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文化的力量。

然而，即便是在那個粗暴的江湖裡，仍然有一些可愛的武人，他們在默默地喜歡詩。

「詩歌已死」，好像是國人永遠的怕和痛，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拿出來擔憂一下。「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李白當初的追問被一代代人重複了千百年。

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每當「全真七子」動用最強攻擊集群「天罡北斗陣」的時候，hｔtps://ｒeａｄ•９９ｃsw.ｃoｍ每人會先朗誦一句七言詩，然後依次進入戰鬥位置，宛如《力士參孫》般的雄偉詩劇。

例如郭靖，從小沒讀過什麼書，講一口臨安鄉下土話，一個和詩歌完全不沾邊兒的牧民。然而，在《射鵰英雄傳》第二十八回，那一個夜晚，在漆黑的鐵掌峰上，在松柴火光的照耀中，在黃蓉的依偎下，我們的粗人郭靖翻開了《武穆遺書》，讀到了岳飛的詩文。

那個烽煙滾滾的亂世里，強大如降龍十八掌亦不能留存下來，到元末就只剩十二掌，後來終於全部失傳。但郭靖當時吟誦的那首《潼關吏》，卻箭一般穿越了時光，一直流傳至今。

雷同度高一點的比如「生活有詩有遠方」，再不濟哪怕來個「心如猛虎細嗅薔薇」，雖然撞臉係數高，但追求是美好的。

看看，連郭芙、完顏阿骨打他們都寫詩了，你說你還粗魯個啥？

其實，在金庸小說里，哪怕是那些最沒文化、最粗鄙的人，只要情緒到位了，也會一秒鐘瞬間變成詩人。

記得以前各種BBS還很火的時候，我做過一件事，至今都很內疚：有一次我發了個關於南京城歷史的帖子，有個哥們興奮地來留言：「南京城古稱金陵……」然後就read.99csw.com貼上了那首著名的「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

其中的丘處機、馬鈺、王處一這幾個，知識分子的氣味最濃，動不動吟詩作賦，且不說了；連七個人里最粗手大腳、最不像詩人的譚處端，出家前甚至是個山東的鐵匠，也在集體中受到了熏陶，成為了一位詩人。

「譚處端緩緩睜開眼來，低聲道：『我要去了。』……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吟罷閉目而逝。」我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但在全書結尾，完顏阿骨打和蕭峰灑淚分別的時候，他說出來的話，一字不改搬過來，就是一首催人淚下的牛叉好詩——《喝酒》：

在我的微信公號後台，讀者們的簽名里隨便抓幾個，個個充滿詩情畫意，什麼「既往不戀、未來不迎」「但使世間人無病，何妨袈上藥生塵」「塵世中一個迷途小書童」「榮耀都歸你」，文藝得要死。

比如「全真七子」。他們人氣不太高，說話做事都不太討讀者的好。但我有點喜歡他們，因為他們不只練武，還是一個詩歌興趣小組，幾乎人人都喜歡寫點詩。

一位農民女詩人寫到「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結果，小半個中國都沸騰了。各路詩歌愛好者，像餓紅了眼的動物一樣，從各個洞窟里鑽出來：摁住她，快摁住她，好不容易出來個詩人，不容易……

我很不厚道地回了一帖：「把文學青年都引出來了。」那哥們頓時氣壞了：「靠，你才是文學青年！」隨即刪了貼，大怒而去。這件事我至今很後悔，我向他道歉。

我舉一男一女兩個例子。女的比如郭芙，算是夠沒文化、夠粗魯的吧？但在書的結尾，她和楊過並肩大戰襄陽的時候，她心裏想的事情從原著上一字不改地搬出來，就是一首詩——《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