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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黃藥師的演員型人格

英雄志

黃藥師的演員型人格

比如歐陽鋒殺了一個教書先生,理由是這位先生上課時教學生做「忠臣孝子」。黃藥師的反應是「臉上色變」,將那人頭埋了,恭恭敬敬地作了三個揖,而且「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把歐陽鋒搞得十分尷尬。
這兩個人物都不算太成功。他們的面目比較模糊,性格也顯得單調寡淡,比二流武俠作家塑造的那些「怪俠」「奇俠」沒有高明到哪裡去。就連他們的外號——「天池怪俠」「神劍仙猿」,也顯得格外拘束,讀者對他們的印象也都不太深。
這種事情比比皆是,好像他的每一幀生活場景截取下來,都必須是一張完美的劇照。
更有趣的是,金庸不忘寫了一筆:黃藥師把這艘花船「每年油漆,歷時常新」。似乎他擔心自己哪一年不去油漆,就會有無形的觀眾出來指摘他不誠心。
我們很難猜想,黃藥師在完全休閑放鬆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西毒大概會是在苦九_九_藏_書練武功,南帝大概在默坐懺悔,北丐大概在大快朵頤。而黃藥師呢?大概是坐在海邊某塊石頭上吹簫吧!瞧瞧,還是像一張天然的劇照截圖。
黃藥師嚮往的人格是「魏晉風度」。然而反倒是不知魏晉為何物的洪七公和周伯通,一個得其放曠,一個得其率真,和他們相比,黃藥師只得了個皮毛。
桃花島的主人透露著一種糾結:既渴望離群索居,但又因為沒有人們的喝彩和崇敬而深感孤獨。
從彈指閣、試劍亭,到清音洞、綠竹林,再到那個著名的「桃花影落飛神劍」的對聯,都透露出主人的微妙而矛盾心理:他一方面似乎十分抗拒外人闖入,煞費苦心地布下花樹大陣阻擋來訪者,但另一方面,他在內心深處又似乎期待著遊客的到來,好鑒賞主人的超凡脫俗。
在寫《射鵰英雄傳》之前,金庸一直嘗試著塑造一些高蹈出塵九九藏書的人物。比如《書劍恩仇錄》里的袁士霄,《碧血劍》里的穆人清。
黃老邪充滿了矛盾。他聲稱自己反對禮教,實際上徒弟卻不能自由戀愛,又干涉女兒的婚事,遠沒有歐陽鋒管侄子一樣洒脫;他聲稱反對條條框框,結果他的門派在四大宗師里條條框框最多——明明已經把徒弟陸乘風打斷了腿,趕出了門下,十幾年後他還要狐疑地檢查徒弟有沒有違反「門規」,把武功私傳給兒子。
《射鵰英雄傳》里有四大宗師——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如果問這四個人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麼,大概北丐為了「吃」,西毒為了「經」,南帝為了「情」,而東邪為了「酷」。
黃藥師嚮往的人格似乎是「魏晉風度」。然而在《射鵰英雄傳》整部書里,更具有「魏晉風度」的反而是不知魏晉為何物的洪七公和周伯通。前者得其放曠,後者得其率真,和他們相比,黃藥師可謂只得了個皮毛。https://read.99csw.com
直到有一天,我了解到有一種病症,叫作「表演型人格障礙」,才突然想明白了黃藥師讓我感到奇怪之處:他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很像是戲劇里的台詞和表演。換句話說,他隨時都像是在不自覺地演戲。
到了第三部書《射鵰英雄傳》,金庸抖擻精神,放開筆墨,把袁士霄的「怪」和穆人清的「清」拿到一起,捏合成了一個新的人物——東邪黃藥師。這個人物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黃藥師成為了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王爾德式的人物,才華橫溢又離經叛道,有強烈的唯美主義傾向,還創作了華麗而又淫|靡的《莎樂美》——「碧海潮生曲」。
從登場開始,黃藥師就一直沉浸在對亡妻的深深哀悼和憂傷之中。這種感情讓人欽佩而同情。但他處理妻子遺體的方式非常奇特:墓室從不固封,人們可以輕易進入。妻子馮衡的玉棺旁邊陳列著昂貴的珠寶,懸挂著她的畫像,整個墓室九*九*藏*書像是一個小型的愛情主題的博物館。
甚至他聲稱從老婆死後再不沾女色,但又潛心研究「碧海潮生曲」這樣淫|靡的東西。這又是何苦?
他其實很羡慕洪七公的放達。《射鵰英雄傳》的最後,洪七公用一種很酷的方式不告而別——「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
在他居住的桃花島上,也充滿了類似的極富視覺功能的「博物館式」的布置。
這個角色當然很有魅力,喜歡黃藥師的人大概非常多,也包括我在內。但是我每次讀《射鵰英雄傳》的時候,總覺得他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兒,和書上其他的人說話做事不太一樣,但一時又說不上問題出在哪裡。
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看著洪七公用一隻豬蹄,就玩出了自己嚮往的風範,是不是有一點淡淡的自愧不如呢?
有時候他甚至不如歐陽鋒看得開——九_九_藏_書歐陽鋒由於目標專一,一心只追求練武稱霸,所以有時對一些小事反而不太介懷。比如黃藥師和歐陽鋒都被周伯通潑了尿,「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歐陽鋒卻只笑了笑」。
最典型的是馮衡死了以後,他給自己設計的殉情辦法:他打造了一艘巨大的花船,準備「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波涌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洒倜儻以終此一生」。這是多麼富於戲劇表演性和視覺衝擊力的一幅畫面。
表演型人格的另一個特點,就是隨時覺得自己站在無形的舞台上,下面有許多觀眾,讓自己一刻都不能停止表演。
劉國重說黃藥師「活得好累」,大致屬實。他太聰明了,太優秀了,所以十分害怕平庸,處處都要顯得與眾不同。他太希望自己「瀟洒倜儻」,說話做事總往這個方向靠,結果在洪七公、周伯通等人面前反而顯得很拘謹,有時候既不瀟洒、也不倜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