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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宰相到閣臣

從宰相到閣臣

所謂「議禮」,是嘉靖初年鬧得舉朝不寧的一件大事。原來這個嘉靖名叫朱厚熜(cōng),他是繼明武宗朱厚照而為帝的。他與年號為正德的朱厚照是同祖父的堂兄弟,朱厚照死後,由於既無子息又無兄弟,所以當時的首輔楊廷和便以宗支最近,在遺詔(皇帝臨終或死後所下的詔書稱為「遺詔」,多半是由首輔代為擬定的)中便選定了已襲封為興獻王的朱厚熜繼立為帝。朱厚熜即位為帝后,卻還想把他的已去世的父親朱祐杭追封為帝併入祀太廟,把他的生母也尊為皇太后。這種做法是有違正規禮法的,因此幾乎惹得通朝官員都力加反對。嘉靖也很固執,一心想要達到他的願望,但又苦於並無理論根據,無法和反對諸臣相互辯駁,很覺孤立苦惱。張璁是個七試不第,到四十七歲才中了進士的人,他看出了這是一個進身的機會,於是上疏說明「承統非繼后」,為嘉靖找到了理論根據。后他又寫成「大禮或問」一文奏上,更得到了嘉靖的歡心。嘉靖得到張璁,後來還有桂萼、席書、方獻夫等人的幫助,與通朝的反對諸臣展開了爭議和辯論,一直爭論了好幾年。這種爭論,當時便稱為「議禮」或更稱為「議大禮」,張璁、桂萼等人便被稱為「議禮諸臣」。
自黃、解二人有過一番流血鬥爭之後,閣臣之間倒有很長一段時間彼此鬥爭並不很為激烈,甚至還有過和衷共濟的局面。這一則是此後一連出現了王振、汪直、劉瑾等擅權的大璫,一直在與閣臣爭權,閣臣需要共同對外,緩和了彼此之間的矛盾;二則也是楊榮、楊士奇等頗能忍讓為國,起到了些好的影響。
這些代皇帝辦理機務的學士們,在有了定員以後便都被稱為「閣臣」,這是由於在他們的學士職稱之上,都冠有他們辦事處所的殿、閣名稱,如中極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等,所以人們便都以「閣臣」呼之,後來則便習為定名了。閣臣或也稱「輔臣」,那是皇帝常用來稱呼他們的,在行文中也以稱輔臣時為多。在民間,閣臣還常被稱為「閣老」,那可是口頭上的尊稱了。
夏言和曾銑共同籌劃的「復套」之議,卻給嚴嵩帶來了機會。原來河套一帶肥沃地方,明初雖然已入版圖,後來漸漸又被左近各族遊牧之人所佔。那時職任陝西總督的曾銑,默察邊情,認為恢復故套實並不難,只要再略加些兵力由他調度,便足夠了。正好趕上重入內閣的夏言也大有趁此機會建立一番功業的雄心,得知曾銑此議,也認為此舉可以永絕套患,可以一勞永逸,極為讚許。他一面與曾銑通過書信往來,不斷商議;一面多次向嘉靖薦舉曾銑,說是群臣之中,忠誠才幹,誰也比不上曾銑。嘉靖很為夏言所動,不但多次命夏言擬旨獎諭曾銑,並也真在籌劃兵餉,想要完成復套之功。但是嘉靖的興緻雖有,卻又時懷隱憂,特別是想到「土木之變」,更怕輕啟邊釁,惹起禍端。嚴嵩看出了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於是立刻動手。
夏言是在張璁已因帝眷少替,請求致仕后才于嘉靖十五年(1536),以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初次入閣。當時為首輔的是翟鑾,不久翟鑾以丁憂(父母之喪,為官者要回家守孝三年,謂之「丁憂」)離去,李時晉位首輔,這兩位首輔都不敢與夏言的氣勢相攖,事事讓他,因為夏言不但才幹遠出他們之上,而且嘉靖專聽他的,並也賜給夏言一枚文為「學博才憂」的密封奏事的銀章,有什麼話都可以直接上達,所以那時的夏言雖然未為首輔,而卻是「政由言出」。夏言那時由於獨自一人便曾打敗張璁、霍韜等多人,皇帝對他已是言聽計從,人已變得驕橫恣肆,不可一世,對人的頤指氣使,已比張璁更甚,內閣由首輔壟斷一切的舊規,對他也更無效。夏言所以比張璁還更跋扈,並非全由氣性才幹有所不同,處境有異,關係卻似更大。張璁雖然得君,但舉朝上下對他卻是攘拳怒目,人人喊打,他的目無首輔,倚勢凌人,很多都是出於以攻為守,不得不然,心中常懷戒備,所以遇到夏言,接連為其所挫,便即因病致仕,退身回鄉,得到善終。夏言得君比張璁更甚,又是舉朝上下心目中的英雄,驕恣之性便一發而不可收拾,連對倚以為貴的皇帝也不免有些輕慢起來,結果為人所算,竟至棄身西市。
徐階知道,隆慶信愛的還是高拱,他之不肯相下,必使高拱被迫離去,是不想使自己顯得軟弱,有個被人逐出的形象。高拱去后,他又從容布置,幹了一年多一點,才于隆慶二年(1568)七月,致仕回家。
但是話雖如此,宰相和閣臣仍有很大的不同。兩者最大的不同處,便是宰相有他的辦事處所和發揮政令的機構。以往歷代的宰相都有他自己的相府,府中上上下下有很多府屬。明代的相府稱為中書省,省中也有左丞、右丞、參知政事等屬官。閣臣可全沒有這些,他只是在殿、閣中辦事,手下的人員也只有些管理卷宗和抄寫文書的屬吏而已。在品級上,二者也很不同。宰相是個位極人臣的職位,總得身居百官之上的人才得身登相位;而閣臣則並無這些限制,各類學士官級才只五品,甚至品秩更低的,也可被任為閣臣。即以最初得任閣臣的七人而言,其中品秩最高的應推名列第四的解縉,他在入閣前的職任是侍讀,秩不過六品,入閣后升為侍讀學士,也只有從五品。位居第七的胡儼,入閣前的官職是檢討,僅是從七品,官位就更低了。當然,這是就初期而言,後來閣臣的體制日尊,入閣的常先被任為禮部侍郎或尚書,然後才以兼任××大學士而入預機務,職位上要比初期高多了。不過入閣的人品秩不拘這一特點卻是直到明代瀕臨滅亡還在保持著,如以崇禎十六年(1643)入閣的魏藻德而言,他是被擢升為少詹事才入閣的,官也才只有四品。宰相和閣臣,在職任上也還有很大的不同,宰相具有執行權,遇事都可奏而行之,甚至辦完了再奏明也是常有的事;閣臣則只有聽皇帝吩咐,照他的意見擬具出辦法,等被批准后,才能據以擬旨來頒行。這二者在職任上的不同,就正是明太祖亟欲廢除宰相制關鍵之所在。他想要的正是想有一些既能辦事,又少實權的人。以在職的人數而言,宰相與閣臣也有些不同,宰相人數總不會很多,通常都是左相、右相各一人,最多也不過再加上一兩個;而閣臣卻不然,常是少則四五人,多時則至七八人,最多時竟有多至十幾人的時候。然而也有些例外,如在萬曆年間,明神宗倦勤,閣臣有缺總不肯補上,竟常出現閣中只有一人、成為一人獨相的局面。
夏言被恢復的官銜是「少師」,嚴嵩還沒能得到,召回夏言之時,嘉靖也使嚴嵩晉有此號,此其用意,一在安慰嚴嵩,並且使他感到可與夏言成為敵體;二則意在暗示夏言收斂著點。嚴嵩雖將退為次輔,然卻恩信正隆,不可過於輕慢。這種做法,有如明太祖召回汪廣洋,原是有明諸帝都極慣用的制約之道。其實這種辦法用於溫良謙退之人還可有效,施之夏言這種驕恣自肆、睚眥必報的人,如何得成呢!夏言這次重複入閣,便憋足了一股報仇雪恨之氣,對待嚴嵩不但輕慢如故,而且處處加以打擊,嚴嵩決定過的事,立予全部推翻;嚴嵩所安置的人,無不一一斥退。不但視嚴嵩如無物,而且輕踐之色畢露。嚴嵩還是極怕夏言,儘管備遭凌|辱,還是只有笑語周旋。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信心腹被逐殆盡,有的且被投入獄中,或被遣戍,也不敢稍露欲救之意。但在心裏,他把夏言卻更恨之入骨。他由此總結出了一番道理:奪取首輔,不能把在位的搞出算數,必須置之死地,才可安心。他殺機已動,笑在臉上,恨在心裏,更狠毒地蓄謀伺機,決心非要夏言的命不可。
徐階去后,李春芳晉居首輔,以下則有陳以勤和張居正。張居正雖居末位,卻是對人嚴正,頗具相體,他對李、陳二人,全都看不上眼。一天,在閣中閑談,李春芳感到自己辦事很難,人言嘖嘖,不覺嘆道:「以徐公之賢,都還以人言而去,我還能久在么,只有早晚乞身而退而已。」坐在旁邊的張居正,看了看他,不覺衝口而出:「這麼做,倒還能保住名聲!」話說得這麼輕率,竟使素有好好先生之名的李春芳也不由大吃一驚,愕然不已。
徐階是江南華亭人,人極聰九*九*藏*書明能幹,嘉靖二年(1523),他才二十一歲便得中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授編修,進了翰林院。夏言很看重他,對他多予提攜,所以有些人說,徐階主謀搞垮了嚴嵩,也可以說替對他有知遇之情的夏言報了一箭之仇。徐階入閣並不為早,他是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釋褐已達三十年才得入閣的。他遇事從容,正也由在閣外歷官多年,閱歷繁多,有以致之。徐階入閣時,首輔便是嚴嵩,次輔則為李本,徐階在閣中名列第三。由於徐階人聰明,科名高,嚴嵩自始對他便很忌怕,多次加以傾害,《明史》記載說是,「中傷之百方」。然而徐階從容應付,嚴嵩終於無法奈何得他。徐階的文筆甚佳,所撰青詞很得嘉靖的稱賞,他的聲譽日起,嚴嵩始終搞不倒他,這倒也是原因之一。嘉靖四十年(1561),李本丁憂離閣,徐階升任次輔。那時嘉靖對徐階寵任漸已有些超過嚴嵩,嚴嵩也看出了,徐階接替他而為首輔,不過是指顧間事,他害怕報復,便又使出了流涕乞哀的柔術。他設宴把徐階請到家中,要家人都圍著徐階環拜,自己還說:「我是即將下世的人了,他們此後還望我公加以哺育。」
嚴嵩傾害夏言,是極隱蔽,又極全面,用的是慢慢浸透的辦法。在上,他已看出,由於夏言的疏慢,嘉靖對之已很有些不滿,自己便更做得誠惶誠恐,和夏言成為尖銳的對比,特別是二人共同入對時,嚴嵩在夏言的傲然無視下,越發做出一副俯首低眉、極其怯懼的神態,很引起了嘉靖對他的憐念,因之也賜給了他一枚文曰「忠勤敏達」的銀章,使他也得密封言事。到嘉靖二十年以後,這位以精於禮學自命的皇帝,他已避居西苑,除去征伐誅殺等事而外,別的已很少過問,每日只是和一些方士在一道,講求服食成仙之道。那時的閣臣,則都在西苑賜有直廬,他們除了代為辦理國政外,還要代撰一些焚化祭天的「青詞」。那是一種賦體的文章,要能以極其華麗的文筆表達皇帝求仙的誠心和對上蒼的祈求。嘉靖原本性急,加以求仙心切,對於青詞的要求既多且急,有時想到一點新意,常會把在直廬的閣臣召來,命其即就其意撰寫新的青詞,即或時在深夜,也不容稍緩。能寫出深得帝心的青詞,已成為扶搖直上的條件,當時有很多閣臣竟是以善寫青詞而得入閣,而入閣后也是專門只寫青詞,不幹別的。對這些人,當時稱為「青詞宰相」,既是直陳,卻也頗有諷意。嘉靖不但要閣臣代撰青詞,還要求他們的服飾打扮也都表現出求道的誠意。他制有一種道家服用的香葉冠,賜給閣臣每人一頂,要他們入西苑時戴上。他還傳諭,進入西苑只准騎馬,不許坐轎。嚴嵩對此不但謹遵,還在香葉冠上籠以輕紗,以示虔敬。這使嘉靖很為快慰。夏言忙於國事,對求仙不甚留意,領到了香葉冠也不肯戴,以為那不是正式朝服,為大臣者絕不宜戴。入西苑他也不肯騎馬,仍是坐轎,其意也在那才不失體統。夏言與嚴嵩二人,一正一反,對比之下,嘉靖的寵任越見轉向嚴嵩了。
自議禮以來,張璁自詡無人與敵,事實似乎也是如此,直到他遇到了夏言,才算真正遇上了強硬的對手。
入了閣反而使得張璁與嘉靖之間幾乎斷了聯繫,使他們都很不慣。但越過首輔是難辦到的,嘉靖多方尋思,又另外想出了個主意。他想到,明仁宗時曾賜給首輔楊士奇一枚銀章,著其密奏大事蓋上此印以為識別。楊士奇當時是首輔,內閣所有奏件都需由他經手,賜這銀章,不過用以識別密件並示殊榮而已。但是若非首輔,有了這種銀章,便也成了密件,只能由皇帝親拆,首輔便無法過問了。如果張璁有了這種銀章,楊一清雖為首輔,也無從參与他們之間的秘議了。這麼想過後,嘉靖便賜給張璁兩枚銀章,一枚的章文是「忠良貞一」,另一枚是「繩愆弼違」,命他可用這兩枚銀章密疏奏事。後來桂萼入閣,也賜給了他一顆文為「忠誠敬慎」,一顆文為「繩愆匡違」的銀章,讓他也可徑舒所見。張、桂二人都得到了這類銀章,嘉靖忽又覺得若不也賜給首輔楊一清兩枚,未免太冷落了他,於是便也賜了兩枚銀章,顧全他的面子。那兩枚銀章的章文,一是「耆德忠正」,另一個是「繩愆糾違」。他這麼大賜銀章,一時竟成風氣,後來的夏言、嚴嵩也都得過這類銀章。這一來,固然稍稍打破了首輔壟斷一切的局面,但使內閣中的衝突矛盾也更加劇,彼此爭奪達到了高潮,相互拉幫結派,便形成了後來的門戶之爭。
在三楊之後,閣臣們雖說彼此尚能相安,但小小的衝突鬥爭實則還是常有,到了嘉靖初年,張璁(cōng)以議禮入閣,閣臣間的爭奪傾軋便又開始激烈起來,到了夏言與嚴嵩之間,張居正和高拱之間的傾軋爭奪則達到了高潮。
夏言與張璁一樣,也是以上疏論事投合上了嘉靖,由此而飛黃騰達的。夏言是正德十二年(1517)的進士,中在三甲第三名,由於入了三甲,被選為庶吉士,或分到翰林院、詹事府等類日近天顏的近職原已無望。他被授為行人司的行人,品秩雖只有八品,但總算是個京官,職在替皇帝跑腿,幹些頒行詔敕、冊封宗室、撫渝諸蕃等類的事,和宮廷多少總還沾著點邊,遷轉雖說不及詞臣,卻比那些外官又稍強些。夏言雖然中得不高,實際卻很能文,又警敏通達,素有大志,雖被授為行人,卻不肯默默以終,每有機緣,不斷地以才辯自見,果然很快便被擢為兵科給事中,不僅官升了一點,達到從七品,而給事中屬於言官,可以盡情言事,直達天聽,比行人距天庭又近了一步。夏言自從得為言官,更想有以自見,便不斷上疏言事,嘉靖才始嗣位,他便上疏論及朝中壅蔽、矯詐諸般弊端,並提出了如何杜絕諸弊的方法。他文辭優美,自始便給嘉靖以深刻的印象,曾傳諭嘉獎,不久,更把他從兵科給事中調為吏科給事中,官雖仍然一樣,但以六部的順序而言,吏、禮、戶、兵、刑、工,從兵科轉到吏科也真是一種上轉。
明代閣臣間的爭奪、傾陷,以從張璁到張居正這一段時間表現得最為激烈,相互拉攏言官,開展攻訐,也是從這一段時間里發展起來的。此中互爭的時間最長,最激烈,也最殘酷的是嚴嵩與夏言之爭。幹得最為脆快,勾結已經達于內宮的,則是張居正之逐出高拱。張、高之爭由於牽涉到內監和內廷,後面還要說到,這裏便不再多說。
張居正是在裕王即位,改元隆慶后才入閣的,當時首輔是徐階,次輔是李春芳,以下則有高拱與和張居正同時入閣的陳以勤。張居正與李春芳是同年,他也是丁未科的進士;他與高拱共事多年,一向都是高的副手,在裕邸,二人也是同為講官。本來高拱也很看重張居正,並且同以相業相期。徐階一意厚待張居正,使高拱極為不滿,草遺詔后更加有了距離。在內閣中,高拱雖說名列第三,但自覺是裕邸舊人,很不把首輔、次輔放在眼裡,遇事常都堅持己意與徐階相爭,有時甚至出言不遜,給人以很惡劣的印象,終於鬧到難以繼續,隆慶改元后不久,便被迫去職。
張璁沒能得為首輔時,對於首輔的各種特權極為痛心疾首,等到擠走了楊一清,自己登上了首輔的寶座,他的傲居人上,比在他之前的一些首輔還更有過之。他的專橫,《明史》說是「頤指百僚,無敢與抗者」。他這樣專橫,不但僚屬都極不滿,就是嘉靖也漸漸有些感到,對他也漸有些不悅,這種情況,他已有些感到,極想設法再能迎合帝心,鞏固恩寵,但是那時大禮諸事都已議畢,他已再沒有什麼本事能夠突出地來表現自己了。幾經苦思,終於又給他找到了一條向皇帝表示忠順的途徑。他是從他自己和嘉靖的名字上想出了點招數來的。嘉靖名叫朱厚熜,這個「熜」字,與張璁的「璁」,字雖不同,音卻無異,於是他上疏說,他的名字音同聖諱,每一念及,都覺五內難安,所以決心改變本名,免增己罪,並盼聖君賜予嘉名,則更恩同再造矣。嘉靖是個極喜受人奉承的人,得疏之後,極為高興,立刻傳旨獎諭,並將他賜名為「孚敬」,字「茂恭」,並將這四個字親手寫為大字書帖,命人賜給張璁。至此,稍為冷落下去了些的聖眷,又重新顯得熱烈起來。
嚴、九九藏書夏之爭,由於嚴嵩是以陰柔取勝,所反覆之多,歷時之久,手段之毒,在明代的閣臣爭奪中都達到了高峰,前此的夏言與翟鑾、李時之爭固遠難與之相比,即後來的徐階與高拱,高拱與張居正之間,爭持間也都很用了些陰謀、權術,但和嚴嵩之與夏言,卻仍要差一著。夏言原就以才智自負,驟然順達,越更目中無人,無論尊卑,一概等閑視之,嚴嵩是由他引進的,得不到禮遇自然更不待言。夏言入閣后,自始便是名非首輔,實如首輔;而且為時不久,便適逢翟鑾丁憂,李時病故,真成了首輔。上面無人,對下就更凶了。後來翟鑾丁憂期滿,重又入閣,夏言依例退居次輔,但實際上卻絲毫未變,翟鑾的首輔仍然是只有其名。史稱翟鑾重入閣后對夏言是「恂恂若屬吏然,不敢少齟齬」。夏言對於別的閣臣自然更不客氣,未為首輔之時已以首輔自居,身居首輔之後,把歷來的首輔特權更發揮至盡,什麼都只由他出頭,什麼都得聽他分派,所有閣臣遵命照擬的文稿也都得呈送給他,由他批改。嚴嵩照夏言看來,是在他的庇蔭之下的私屬,對之就更苛些,呈送的文稿常給改得一塌糊塗,有時還要擲還給他,命其重做。嚴嵩無論受到任何侮辱,表面上總能做到謙恭和順,但在心中卻又另有打算。他是個權欲熏心、巧于營運的人,夏言即便以前輩待他(他比夏言中式還早四科,以科分論,已應是個前輩),遇有機會,也難保他不會乘機排擠傾陷;對之無禮至此,如何不會懷恨在心,暗中下手?
由於閣臣同時在閣者每有多人,首輔又有個類似領班的作用,遇事總是由他當先,和皇帝的接觸也以首輔為多,所以彼此之間相互競爭自始便很激烈,以首屆的七人而言,便發生過黃淮和解縉之間的激烈鬥爭,結果則是解縉被害,死得很慘;黃淮後來也以時常加害大臣被投入獄中,結果也並不好。
隆慶三年十二月,高拱終於又被召回,位居次輔。他把首輔李春芳更是視為無物,凡事全以己意出之,並且專向徐階尋事,不但盡反徐階所為,而且多方羅織徐階的罪狀,想如嚴嵩之於夏言,把徐階徹底除掉。由於徐階的兒子在鄉欺壓人民,頗多不法,正好被高拱抓著了把柄,便與以前在那裡做知府,和徐家結有仇恨的人,聯合勘磨,把徐階的兩個兒子定了遣戍的罪刑。在朝中,高拱不斷嗾使御史,要他們加緊論奏徐階,一心要把徐階搞垮。張居正看不過去,又感念徐階的種種厚遇,很想使事情緩和下來。那時李春芳和陳以勤都已致仕,張居正已是次輔,每和高拱論事,常常加以解勸。不想這時忽又有人謠傳,張居正受了徐家三萬銀子,所以才這麼儘力。高拱這人久已習於當面凌人,聽到這種謠言,便即找到張居正,當面倍加譏諷。張居正縱然指天誓日力言並無此事,高拱卻總不信。這樣,兩人之間裂痕更加增大,以至難於並立,到隆慶六年(1572),隆慶去世,張、高二人終於短兵相向,高拱敗下陣來,張居正開始了他的長逾十年的重臣生涯。
對上面所用的工夫,還只是嚴嵩進攻的一個方面,對下,他也下了不少的工夫。他的策略也和向上時一樣,仍是處處都與夏言形成對比:夏言嚴峻,他就寬和;夏言傲岸凌人,他就謙恭下士;夏言輕於處分,他卻到處救援。這種一正一反,嚴嵩很收拾了人心,助他而攻夏言的人日見其多。明代的言官,種數都較以前各代為多,這也是明太祖想要諸臣相互制約,在訂立官制上的一種反映。初時雖也有人利用言官作為打擊他人的工具,但還只是偶然,沒能成為風氣。張璁等人入閣前後都曾拉攏言官,利用他們造成氣氛,已開始了閣臣與言官間相互利用的苗頭。夏言也抓住了這一點,以其縱橫之才,對之利用得更多,但也還是多以聲威驅使,沒能形成派勢。嚴嵩則對言官有了更進一步的勾結,尤其是對有嫌怨于夏言的言官,他在暗中更對他們封官許願,嗾使他們幫助他來疏論夏言,已經為後來所形成的門戶之爭,開創出了一些作為門戶的規模。
嘉靖在他孤掌難鳴時得到了那些「議禮諸臣」的助力,極為欣喜,把他們都看作自己的心腹,對第一個不畏眾議,膽敢為他找出理論根據,並成為他的論客的張璁,更是視為首功之人,對他不遺餘力地加以拔擢,從他上疏議禮,只用了短短六年的時間,便從一個在部觀政的閑員,升任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而入閣為相,升遷之速,實在是很少見的。他是正德十六年(1521)辛巳科的進士,得中六年便得入閣,足見嘉靖對他的倚任。有明一代,從釋褐(即中式得官)到入閣,比張璁更快的只有兩人:一個是在張璁之前,那是正統十三年(1448),戊辰科的狀元彭時,他在掄元的次年,便以修撰之職入閣,在明代諸閣臣中,算是入閣最快的。另一個則是在張璁之後的魏藻德,他是崇禎十三年(1640)庚辰科的狀元,到崇禎十六年(1643),便以少詹事兼東閣大學士入預機務,從得中到入閣只不過三年,為時之速,算是僅次於彭時。不過,彭、魏入閣雖速,卻大不同於張璁,首先他們二人所中的都是通榜第一人的,一甲一名的狀元;又都是適逢時艱:彭時是趕上了外患日亟,魏藻德則是趕上了李自成已將攻至京城,崇禎曾有個讓他輔佐太子逃向南方,或可留存一線的打算,所以才使之入閣的。彭、魏二人所有的條件,張璁都一無所有,所以他的快速閣才更顯得是個異數。另一個略次於張璁的議禮之臣——桂萼,也受到了優異的恩遇,他是在嘉靖八年(1529)二月,帶有少保兼太子太傅的官銜被任為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入預機務的。他比張璁入閣稍晚,在科分上他比張璁可又早了十年,他是正德六年(1511)便中了進士。實在說來,張璁和桂萼所中的名次都偏低,張璁所中的是二甲第七十八名,名次已經低到很難有被選中為庶吉士的希望,桂萼所中的名次更低,已低到三甲第六十二名,連在京為官的機會也難得了,他在議禮前便做過好幾任的知縣,後來才輾轉活動到得為南京刑部的主事。他與張璁便是在南京刑部同事時相識的,他也是最先贊助議禮的一人。
明代最初被任為閣臣的一共有七人,他們是黃淮、胡廣、楊榮、解縉、楊士奇、金幼孜和胡儼。他們都是在朱棣打入南京,即位為帝,還未改元永樂時便已被任命了的。
楊士奇是有明一代入閣最久的閣臣,他從建文四年(1402)入閣,直到正統九年(1444)去世,任為閣臣共達四十三年之久,他于永樂二十二年(1424)越過楊榮而為首輔也有二十一年。在明代的閣臣中,任職之久,倚任之專,可以說是無與倫比的。他與楊榮以及洪熙元年(1425)入閣的楊溥三人,被史家稱為「三楊」,被認為是明代最有德望的三位良相,在他們三人同為閣臣時,確乎也是明代最為昇平的時候。
嘉靖受到左右近侍的影響,實已很怕「復套」會惹出事來,但他多次曾命夏言擬旨獎諭曾銑,授人以柄,又難改過口來。為此時常暴怒,閑時又常喃喃自語:「搞不好,殺一個曾銑能了事么?」至此,嚴嵩覺得事已成熟,便力言河套實已難復,並攻擊夏言贊助此舉別有用心。嚴嵩很了解嘉靖的想法,他已自悔孟浪,卻又羞於自承,說夏言別有用心正是給嘉靖找個借口。使他藉著怒責夏言可以脫身出來,夏言為此曾和嚴嵩往來疏辯,這使嘉靖更加冒火,於是又奪去夏言的官階,命他以尚書致仕。
自此以後,夏言和張璁等人更加勢同水火,常相攻訐。夏言這人,史稱他是「豪邁有俊才,縱橫辯駁,人莫能屈」。他獨自一人,單槍匹馬,和張璁等人相鬥,不獨毫無懼色,而且一個一個打敗了他們。他筆鋒犀利,語言便給,當然是個取勝的條件,但來自上面的嘉靖對他的支持,實在更有決定作用。還有,夏言與張璁等奮爭更贏得了舉朝人士的讚美和支持。這是由於議禮諸臣的得勢是由於嘉靖的袒護之故,多少和他們爭持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的打擊,有的被迫罷官,有的被投入獄,有的受了廷杖,有的甚至喪了性命……由於和他們相爭總不免於得禍,人們才靜下來,不敢與之相爭了,但是鄙視他們,憎恨他們卻https://read•99csw•com仍始終如故。忽然半路里殺出個夏言來,不但敢於相爭,且還一個一個統統打敗了他們,無異給舉朝上下出了一口惡氣,人們對他的支持、讚揚,自然可想而知。這對夏言,當然也是極大的鼓舞。夏言那時的行事真可說是無往而不利,真是樣樣都中在點子上了。最後,夏言的儀錶對他也起了不小的幫助。夏言議郊禮得勝后,嘉靖還想把那郊禮編輯成書,因而便把他調入翰林院,授為侍讀學士,並充《郊禮》的纂修官。侍讀學士例有在一定的日期要為皇帝進講的職任,史稱夏言是「眉目疏朗,美須髯,吐音宏暢,不掭鄉音,每進講,帝必目屬,欲大用之」。夏言受到嘉靖這樣的激賞,升遷得十分迅速,由侍讀學士而為翰林學士,掌翰林院事,兼少詹事,進而兼禮部左侍郎,最後代李時成為禮部尚書,掌翰林院事和直日講都一直兼任如故。調為詞臣不及一年而得升任尚書,達於六卿之列,晉陞之速,實在是極少見的。
嘉靖維護他的議禮諸臣也是很不容易,特別是把張璁和桂萼都引為閣臣,是費盡心力才硬做下來的。明代閣臣的產生,最初雖像是出自派定,後來很快便已定出規例,增添閣臣,要由舊有閣臣會同九卿加以會推。會推也稱廷推,即是有關廷臣先定期會齊,先討論出彼此都認為就各方面看來是最宜入閣的人選,然後由首輔扼要寫出大家對所推諸人的評價和意見,奏請皇帝選擇批准。大約會推出來的人數總略多於遞補入閣的人數,以便皇帝按照他的意見加以選擇。只有經過會推,又由皇帝批准入閣的閣臣,才是合乎例規的,不會招致物議。皇帝徑以中旨任命,首輔自行具疏奏請,都被認為極不合法。皇帝的任命中旨會遭到首輔的封駁,說明理由,退回中旨,請其再加考慮,倘仍堅持己意,再下中旨,則除會再被封駁外,還會惹起各類言官紛紛疏論,惹起一場風波。首輔自行疏薦自然風險更大,無論皇帝准與不準,都會受到言官的攻擊,常常搞不成功。所以訂出這種辦法,都是君臣之間本著《太祖寶訓》的務使互相牽制免致動搖帝基的用意而規定的。限制皇帝,是為了免於一意孤行,用人當孚眾意;限制首輔,則是為了免於一人專權。不過話雖如此,皇帝和首輔對於要誰入閣還是很能起到決定作用。在皇帝一方,他可以暗中示意有關諸臣,由他們迎合己意,提名上奏。如果示意不能成功,他還有最後的一招,便是提名中如無他心目中的人選,他便一個也不批准,一次、兩次……直到合了他的心意才肯加以批准。這種辦法,效力很大,常可十有八九。首輔的方便是會推是由他來主持,他想推誰,在開場白中先就說了,別人礙於顏面,即便心有不然,常常也會勉強同意。如果主持會推的首輔是個極具威力的,像張居正那樣的人,會推時別人很少會敢多說些什麼,那會成為由他個人說了算的局面。皇帝在東宮時的主要講官,入閣已成為例有的事情,甚至新君還沒即位,當時的首輔已經把那位講官引入內閣了。徐階之於高拱便曾這麼先事拉攏過。
嘉靖七年,夏言上了一封以為天、地理應分祀的疏文。這道疏文正好投合了嘉靖的心意,就此成為夏言青雲直上的階梯。原來嘉靖自議禮全勝后,很為得意,自覺在禮學上已經很有一手,那時他忽然覺得天、地合祀似太籠統,如以天、地、日、月分而為四,合成四郊,倒是發前人所未發;此禮由他創始,也必將永垂後世。他這樣想著,便把張璁、翟鑾、霍韜等議禮諸臣召入,悄悄說給他們,要他們加以研究,看看是否可行。張璁等人雖都是以迎合帝心得至高位的,但冒險犯難已獲成功之後,卻已失去了昔日的膽氣,對於此事,實在缺乏膽量再來出頭。首先因為他們對此都很少研究,實在說不出什麼道理來;再則,他們的形象很壞,舉國都把他們看作離經叛道、諂佞無恥的小人,他們自己都很明白,力循舊規,以圖稍有改變,尚且很難,如何還經得起又折騰一番?況且他們還素知,廟堂之上,總是以安於「率由舊章」的人佔大多數,即便改革的理由充足,也會遭到反對,何況他們於此既無所知,為人也都還在眾所鄙視的情況之中呢?由於顧忌很多,所以張璁、霍韜等互議后,便都以于古無據,勸嘉靖不必多所更張。嘉靖自己也沒有多大把握,既然他的智囊們都認為不可,便也想悄悄算了。恰在這時,夏言遞上了他的天、地宜於分祀的疏文,不但想法與他暗合,而且說得頭頭是道,處處都有古禮可據。這可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嘉靖不覺連連讚歎,拊掌稱快。嘉靖所以如此高興,還在夏言恰於此時和他想到了一處,使他很為驚奇。他覺得,夏言此舉,與張璁等人在議禮上為他出力大有不同。議禮一事,是他早已明白提出,並遭到了通朝反對,一切都很明白,張璁等人出力贊助,並無巧合之處。而這分祀之議,他卻只和張璁等人暗中談過,外人萬難得知,夏言和他同時想到這事,真似靈犀一點,心意互通,其中竟有天意也未可知。
閣臣後來還形成了另一個規例,便是入閣者必須是甲科出身,也就是說,必須是個進士出身的人。這種規例最初也沒有,仍是稍後才形成的。仍以最初的七人為例,那七人中的楊士奇和胡儼便不是進士出身。不過他們雖非進士,入閣之時卻都在翰林院任職,楊士奇是個編修,胡儼則是檢討,所以嚴格說來,最初七人雖非都是進士,實卻一律都是詞臣,這與後來的非甲科出身不得入閣,看來倒也有些關係。其實這也難怪,因為選來入閣的人首先便須以筆墨見長,並且又只從詹事府、翰林院等修撰文史,或者職為講官的那些處所來選擇。而這些地方又都是甲科人員匯聚之處,後來竟自形成非甲科不得入閣,中了進士,又被選為庶吉士,人們便都以未來的相臣目之,實在也是由來有自,無怪其然了。
張居正之後,門戶之爭已漸形成,閣臣進退,與言官之間攻訐、爭辯的聲勢、勝負,關係也已日見重要,閣臣彼此之間,鬥爭的方法和形式也就頗有不同,所涉及的範圍也加大了。
徐階想著,將來李春芳即便位居首輔,怕也難與高拱相敵,必須更找一個雄鷙果敢的人,引入閣中,用來抵制高拱日後可能會有的報復。他意中的人選,是一直都在給高拱做副手的張居正。徐階對張居正在早便已有深刻的印象,覺得此人雖久居高拱之下,但論舉止氣度,高拱還不及他。這次徐階比以前更為謹慎,在把張居正引入內閣之前,便先和他接近,示以厚待之意,要到彼此相投之後,再作援引的打算,到為嘉靖草遺詔時,徐階對張居正的拉攏達到了極點。依例皇帝去世時所發出的最後一道遺詔,應由首輔主草,他如需要有人商議,多半也是邀約一或兩位閣臣。但是徐階這次卻把閣臣全都撇開,單單約了張居正來共同商議。這個做法使張居正很為感激,而閣臣之中,別人還好,尚氣的高拱則大為不平,不僅更恨徐階,並也遷怒於張居正。這種遷怒似乎倒正是徐階所需要的,高拱與徐階相比,究竟差著一著,入了徐的算中,還不覺得。
夏言一去,嚴嵩不但得為首輔,而且朝中少了一個他最為懼怕的人,精神上也舒展開了。他對嘉靖還是以柔媚取容,儘力入直西苑,小心伺候。對外,則大權獨攬,一切專決,而且呼群結黨,納賄行私,日漸毫無忌憚,上下左右,很快便都安插滿了他的私人,威福自恣已經到了人人側目的地步。
這個解縉在首批的七位閣臣中最初雖然名列第四,但入閣時的官級卻是七人中最高的一個;他這人又極有才華,文筆既佳,又多策略,所以入閣不久,便脫穎而出,入閣不足一年,便壓倒了黃淮,躍居首輔。黃淮原是個熱衷權位的人,被解縉搶到了前面,豈肯甘心?於是他便一心羅織解縉的過處,遇有機會便暗中向永樂反映,終於在永樂五年(1407)把解縉從首輔的位置上搞了下來,自己重又得居首位。他雖把解縉趕出閣外,遠謫到廣西去為布政司右參議,卻仍不甘心,到永樂八年(1410)更以「結黨營私」的罪名興起大獄,把解縉和中書李貫、贊善王汝玉、編修朱紘、蕭引高等人都逮入詔獄。李、王、朱、蕭等人由於久被關押,都已死在獄中,只有解縉,雖被關了五年,卻還沒死。這時已是永樂十二年(1414)了。那年冬季,天子錄囚,永樂在獄囚名冊中見到解縉的名字時,隨便問了一句:「這解縉還活著么?」他問這話,並沒要人回答,可能是隨口一問,並無別意;也可能是詫于解縉的生命力之強,關了這麼久,竟還活著;也可能是想起了解縉的才幹,又有赦出起用之意;當然,也並不排除這話竟是「怎麼,解縉還沒整死么」的同義語。當時呈上囚名冊的是錦衣衛的帥臣紀綱,他是個出了名的佞臣,是以善窺人意、手段毒辣殘酷受到永樂的寵信的。他聽到了永樂的問話,並沒有作聲,卻在心裏早已拿定了主意。下來之後,他便把解縉請到他的房裡,用酒款待,並說些開心的話,使之痛飲。一待把解縉灌到大醉,便命人把他拖出,埋進外面的積雪裡。由於寒冷和窒息,解縉很快便死去了,獄囚的名冊上,也就勾去了他的名字。紀綱的這個做法,可說是狠毒乖巧兼而有之。他這樣做,無論永樂的問話用意何在,他都可以應付自如。如果永樂意在除去解縉,他這麼做自然是先意承旨,會顯出他的能幹和忠心;如果永樂並沒想到要解縉死,甚至還想再起用他,那也沒有什麼,他的死因可以查明,完全是醉卧受寒而死,實在也怪不到他紀綱的頭上來。解縉死時年才四十有七,當時有很多人都為他的懷才受屈、中年早逝而感到傷痛。就在解縉死前三兩個月,黃淮已因多次暗害大臣而入獄,由此看來,解縉如不酒醉被害,重複起用似非並不可能,而紀綱的忽下毒手,除為希圖迎合帝心以外,另外還有別的微妙原因,倒也很有可能。九九藏書
閣臣成為定製后,很快便形成了為其所特有的一些制度,這些制度並未成文,但有時卻比定有專條的制度還更死硬。在最初得任閣臣的七人中,便有了一定的名次上的排列,列名最先的人被稱為「首輔」,第二人則稱為次輔。首輔自始便有個像領班一樣的意味。但在最初,名次雖經排定,卻並不是不能變動的,居先者可以降下來,在後者可以躍到前面去。譬如最初的七人,原是以黃淮為首,解縉則名列第四,但不到一年,解縉卻一躍而為首輔,原來的首輔黃淮卻降了下來。再如楊士奇,他是名列第五,排名在第三位的楊榮之後的,到永樂二十二年(1424),楊榮和他都在閣中,他卻躍居楊榮之前成了首輔,楊榮則只得任次輔。但是這種可上可下的做法並沒有持續了多久,很快便形成了另外一種絕對排資論輩、前後永遠分明的死硬制度。這一制度的要點是,在閣中的名次既經排定,便成不可更易的順序,首輔永遠是首輔,次輔在首輔未離職時永遠是次輔,首輔如果離職,繼為首輔的又必然是這個次輔。次輔而下,三、四、五、六各位也是同樣,都得等著名列在前的人離去,或者死了,才可以依次遞升。不但此也,首輔如果罷離,不管去職久暫,只要又行入閣,排資在他之後,已然位居首輔的人也該退下,由這位舊時的首輔重居首位。這種死規矩,在以前的宰相制中一直並沒有過,如果有,那麼汪廣洋再入中書省,升任左相的就該是他,而不是胡惟庸了。
張璁得到了密封奏事的銀章,雖說比以前自在多了,但是上面緊壓著個首輔,還是很為不快,終於嗾使言官對楊一清大加攻擊,把楊擠出閣外,後來更把楊一清連入朱繼宗獄,說楊一清曾經受賄,更使他得了個「落職閑住」的處分。楊一清後來才知道,他所遇到的一切逆事都是張璁玩的圈套,氣得罵道:「老矣,乃為孺子所賣!」終於疽發於背而死。
皇帝把人引入內閣雖有很多方便,但嘉靖把張璁引入閣中,還是多方設法,謹慎待機才得成功了的。很早他便曾於會推之前多次示意,想把張璁推出,但因無人理會,都失敗了。他也知道,張璁的形象太壞,不管如何示意,也難得被推出。徑以中旨任命,他也不敢輕試,因為必會遭到封駁,引起風波,那樣形象更將不堪,再想引入就更難了。他必須靜以待之,等候機會。到了嘉靖六年八月,楊一清晉陞為首輔,他這個人對張璁所上的議禮疏文,不但沒反對過,還曾加以讚賞,想來如以中旨令張璁入閣,楊一清也許不會封駁;他不封駁,事情就算成了。這樣盤算定了,這位明世宗便於嘉靖六年十月以中旨使張璁得入內閣。隔了一年多后,又于嘉靖八年二月,以同樣的方式,使桂萼也成了閣臣。以中旨任用閣臣,以前倒也有過,但極稀少,不到兩年竟接連有了兩次,這還是個創舉,也開始了以後濫用中旨的不良後果。
自從有了閣臣,可以說在政治機構中便真正沒有了宰相。但由於閣臣的權力雖比宰相小得多,其職務還是承上啟下,發布政令,還帶有宰相職權的一部分,所以人們還是習慣地把他們目之為宰相,被任為閣臣,習稱為「入閣」,而「入閣」和「拜相」也竟成了同義語,甚至還常聯合併用,某人一經入閣,人們便說某人已經「入閣拜相」了。賀人入閣的詩文,也常是徑以「入相」為賀。所以在明代,宰相可以說是「實亡而名存」。
嘉靖在極端高興之餘,立將夏言的疏文交由外廷共議。那時議禮已獲全勝,所有計議幾已全由議禮諸臣共同把持,他們很怕有個外人擠入,和他們爭奪寵信。為首的張璁對夏言更深有所忌。因為夏言雖然比他年輕,官位也低很多,但論科分卻是正德十二年丁丑科的進士,比他還要在前;而且夏言一直不斷上疏論事,很以能文著名,也使他深有忌意,早就想設法予以打擊,使之不敢狂傲。無事尚想尋事,如今把夏言的疏文交由他們評議,如何肯于輕放?他們各自力詆夏言是無知胡為,其中尤以詹事霍韜的詆議最為刻薄,已經近似嘲罵。他們力排夏言,卻忘了嘉靖也曾持有此說,攻擊和嘲罵夏言,等於把嘉靖也在攻擊和嘲罵著了。嘉靖是個任氣的人,如何能容得這個?當下為之震怒,把攻擊最力的霍韜立即投入獄中,並且頒降璽書褒獎夏言,並賜予四品服、俸,極顯然地表現出了他的愛憎。
嚴嵩在夏言之後又做了將近十五年的首輔,這次他無所畏懼,恣意而辦,做了很多壞事,害了不少好人,成了直至後世還很有名的奸相。這些年中,嚴嵩雖說極力拉幫結派,聚集了很多黨徒,但論奏他的人還是很多,幾乎一直沒有停過。嚴嵩受到的攻擊雖然最多,而且都有實據,但卻都沒能把他攻倒,反而是攻他的人幾乎反都得罪而去,或打或殺,又有很多人送了性命。這是由於攻擊嚴嵩的人都沒能掌握到嘉靖極為護短的這一要點。凡屬被嚴嵩害了的人,都是像害夏言那樣,利用嘉靖易於羞怒的弱點,激起他的火來得遂心意的。以此來論奏他,無異是指摘嘉靖,而嚴嵩用以激怒嘉靖的手法更自易行,攻者必然倒霉也就毫無足怪了。認識到這一點的人,嚴嵩而外還有徐階,最後徐階為極多願以一死劾倒嚴嵩的人主謀,改了他們的疏稿,不談那些被害人的冤案,卻說他一貫庇護貪污盜竊,且曾勾通倭寇,其子世蕃,母喪中身系牢獄,卻還日夕飲宴,恣為淫樂,既虧孝道,又且目無王法。徐階這一改動,果然有效,竟把嚴嵩的兒子嚴世蕃也給問了斬罪,和夏言一樣,也在西市身首異處。
又趕走了夏言,但是仍然沒能致其死命,嚴嵩對此當然不能放心。他知道嘉靖是個極其護短的人,獎諭曾銑是他落在夏言手裡的一個短處,單憑這個,就足以致夏言于死。於是他命人向宮中傳出讕言,說夏言離京之時很是不平,口中曾出怨言。這個精心製造的挑動,很使嘉靖驚心,不由已動殺念。這時嚴嵩又代仇鸞做了一道劾疏,說曾銑賄通夏言,其實意在加官晉爵,並把蘇綱也牽連進去,說蘇綱是為他們相互串通,共謀奸利。這事又給嘉靖造成了殺夏言的有利借口,於是一面把曾銑和蘇綱都投入詔獄,一面派遣校尉去追捕夏言。這次夏言終於沒能逃過嚴嵩的毒手,他和曾銑終於都被判了斬刑,死在法場。
鬥倒夏言、使之棄市的卻是由他自己引入內閣中作為九九藏書助手的嚴嵩。嚴嵩是江西分宜人,和夏言是同鄉,他是明代有名的奸相,為人陰狠毒辣,但卻都以柔媚出之,對人善笑會哭,使之無從捉摸。他和夏言正好相反,夏言剛愎自用,他卻巧笑取容;二人一剛一柔,所以相爭都在暗中,真是柔能克剛,夏言終於命喪其手。
嚴嵩攻擊夏言還用了更毒的一手,便是利用嘉靖寵信方士,夏言卻很賤視他們,他們因而對夏言很為不滿這一點。嚴嵩曾悄悄去找最為得寵的方士陶仲文,要陶設法攻擊夏言,把他趕走,以便自己可以升為首輔。他這事辦得雖很機密,但卻沒能逃過夏言的手眼。夏言很快便得知此事,於是立刻調動言官,對嚴嵩紛紛疏劾。幸而嚴嵩正在受到嘉靖的憐念,所以疏劾雖猛,還得無事。一天,嚴嵩單獨見到嘉靖,嘉靖和他談到夏言,並對他們之間的不協略有所詢。嚴嵩認為,這可是個千載一時的機會,立即全身顫抖,伏地叩頭,痛哭不已。嘉靖望著跪伏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痛哭失聲的老人,越發動了憐念之情,更想知道夏言到底為何欺壓這個老人,竟使他傷心到這種情況,於是連連催他,叫他有話儘管放膽訴說,不要害怕。至此,嚴嵩才覺得戲已做足,於是便將平日搜藏在心的夏言的種種罪狀,加枝添葉,一一哭訴出來。這一著,已經使得嘉靖對於夏言由不滿變得有些惱恨。這事過後不久,卻巧碰上了一次日全食,那時還在深信日為帝像,嘉靖想到夏言的種種情況,便下了一道手詔,說是,「日食過分,正坐下慢上咎,其落(夏)言職閑住」。一個首輔竟至受到這樣的處分,其獲罪之重、恩寵之衰,可說都已相當嚴重。
「議禮諸臣」以附和嘉靖追封其父為帝,並將其神主入祀太廟的主張,都得到了不次的拔擢和升賞:有的入閣,有的雖未入閣,也高官得做,位列九卿(六部尚書和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長官合稱為九卿),但是他們雖說官運因而亨通,卻也付出了不少的犧牲,特別在人品上受到了舉國上下的鄙視,其中尤以張、桂二人更為人所不齒。因為那種做法是與歷代相承的禮法大有抵觸的,凡屬自命讀書識禮的人,無不力加反對,有人出來贊成,甚至予以辯護,便被認為是逢君之惡的小人,有人甚至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如首輔楊廷和之子,當時被認為是青年詞臣領袖人物的楊慎,便曾公開表示,他很以與張璁、桂萼二人同立朝中為恥。桂萼以上疏讚揚議禮被悄悄召進京來,曾使群情激憤。很多人商定,要依前朝故事,趁桂萼入朝之時,把他截在左順門外活活打死。這所謂前朝故事是指正統十四年(1449),發生了「土木之變」,明英宗朱祁鎮被擄北去的消息傳到京中時,群情激憤,把王振的死黨馬順群毆致死的事情。當時還是監國的景帝朱祁鈺礙於群情,不但未以此舉為罪,還應群請,綁出與王振同惡的內監二人,交由群臣,也在那裡予以處決。明代的法律最重舊例,所以法律條文,有時也被稱為「律例」;所謂故事,指的也是這些舊例。當時多人所以決定要在左順門把桂萼以群毆的方式活活打死,便是因為那裡有過曾把亂臣賊子群毆致死並未得罪的故事,同時也可顯出,在他們眼中,桂萼就是亂臣賊子!這件預謀圍毆的事,事實上並沒有發生,原來桂萼才一進京就得知了這一情況,他逃入了武定侯郭勛的家裡,藏了起來,才躲過了被圍毆致死之難。「議禮諸臣」因有皇帝撐腰,人數上也稍稍加多了一些,並且表面上還是他們全都獲得了勝利。但實際上他們還是不為輿論所容,受到鄙視,一直都很孤立。
張璁未入閣前,為了議禮,已和楊廷和等幾個首輔打過交道。由於他是替嘉靖衝鋒,那些首輔都在他的手下吃了敗仗。這使得他更加目中無人,自覺世間可說無人能與他為敵,誰也禁不起他一擊。他入閣后,覺得閣中的很多規例都很束縛了他,感到很不安逸。當時的首輔是楊一清,這人不但極其佩服張璁,且還知道他之得被召回是由於張璁向嘉靖推薦過他之故,因此很多事情對於張璁都肯相讓。但首輔在閣中獨攬大權,一切出頭之事都由首輔獨任,票擬等類工作,也都以首輔為重,其他閣臣,即便是次輔,也都得遵照首輔的吩咐,按照他的意見撰寫成文,送交首輔審閱批改,自己絲毫不得自專。這些情況,都使張璁極為難耐,但這卻又是早已形成的成規,楊一清即便想讓也無法可讓。
被以中旨任用的閣臣,無論在閣內、閣外都很受人輕視,認為「不以其道得之」,是人品上的一大缺點。後來很有些人,得到中旨任用,自己也深以為恥,入閣之始便極力請退,不被俞允絕不中止。自然,張璁並不是那樣的人,他七試不售,得中進士已然年將半百,多年久居下僚,使他養成了一股憤激之氣,為了迅速騰達,他什麼都敢去干,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上疏議禮,正是不惜出於孤注一擲的表現。他以中旨入閣非但不以為恥,還更認為自己深得帝眷,顯得極其傲慢,對誰也不買賬。
徐階任首輔后,深知這個位子並不易坐,要想平安無事地離開更得好自為之。因此,他進能思退,很早便著意為自己的退路做了安排。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找一個和厚守正的人,把他引入閣中,共事時是個助手,致仕后不會存心不良,多所為難。他選中的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丁未科的狀元李春芳。他還想到,裕王雖尚未被立為太子,將來入居帝位的必定是他,那時他的講官高拱,自也定將入閣。既是定然如此,何不先走一步,就把高拱引入閣中,使他知情感激,免於將來或會成為對手?他這兩著,看來似乎都好,其實卻是一失一得。對李春芳,他這著棋算下對了。李是個好好先生,向以恬退為懷,一切正如徐階所料。對於高拱,他卻看走了眼。高拱倨傲尚氣,自覺已在裕邸主講多年,入閣是鐵定了的,對徐階的引進簡直毫不在意。入閣之後反而發生了不少誤會,兩人之間竟已漸似勢如水火。
廢除宰相制,是明太祖朱元璋久經籌劃過的。他的設想是,一切政事由六部分管,由皇帝直接統馭著六部,除去夾在皇帝和六部之間的中書省這一層。洪武十三年中書省被撤銷后,便開始試著照他的設想來做。但一切都集中於皇帝的一身,卻又是絕難照管得了的,尤其是定製、擬旨、批示等類的文書工作,更非一人所能盡理。解決這個難題,他是利用一些在內廷工作的學士、講官,以翰林院中修史、修書的編撰人員來做這些文字工作。這些人們有如一些辦稿人員,或是秘書,初時並無定員,也無定稱,從洪武十三年到繼他為帝的皇孫朱允炆(wén)的建文四年(1402)的二十多年裡,便是這樣辦理國事的。到朱元璋的四子燕王朱棣以「清君側」為名,攻入南京,奪取了帝位,便把這種辦法確定下來,使這些人員有了定員,並也有了定稱,直至明亡,都是如此。
嚴嵩這次的做法仍是多方發動,齊力進攻。他先勾通嘉靖的近侍,要他們時常以語言影響嘉靖,讓他感到「復套」之議實在是個禍根。在外廷,嚴嵩又在暗中發動言官,要他們有人亟論邊釁不可輕開,有人則疏劾曾銑結納閣臣、大言欺君。嚴嵩又已知道,曾銑的岳父蘇綱和夏言素有交誼,夏、曾之間的往來,蘇綱也曾助成,覺得更有利於構成夏、曾二人的罪名,於是聯通邊將仇鸞,要他力言查得曾銑賄通夏言的細節。
嘉靖這人,終究並非十分昏庸,他雖僻居西內,不大過問朝事,而於很多大政,仍還有些敏銳感覺。嚴嵩雖會哄他,但他于嚴嵩的貪婪恣肆還是感覺到了,同時想到,處分夏言未免失諸過重,也很有些悔意。夏言雖已落職家居,但每逢元旦或是嘉靖的生日,總還要上表祝賀,由於已無官職,所以便自稱為「草土臣」。這個自稱,平實大方,哀而不怨,嘉靖在有悔意時看了,不覺心馳念遠。嘉靖二十四年(1545),夏言又有賀表,嘉靖更為心動,他想起夏言的才幹,覺得還是由他來主政功效更好,於是盡復夏言所有職銜,派人捧敕前往夏言家中,召來重複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