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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權與相權

帝權與相權

首先要說的,應是朱元璋與李善長二人之間的變易。李善長是在朱元璋還是郭子興的部將之時,便與他在軍中共事的舊人,他們原是相交極厚,彼此非常相得的。李善長是個極有智計,料事多中,並且極有決斷,敢於任事的人。史家說他是,「少讀書,有智計,習法家言,策事多中」,很確切地道出了他的特點。正由於此,他在作為郭子興的一個部將的參謀之時便已極為有名,引起了郭子興的注意,郭曾很有意把李善長從朱元璋的幕中選拔|出|來,作為他自己帳中的參謀。那時的朱元璋對李善長正在倚信至殷,認為誰對他的幫助也趕不上李善長,如何捨得讓他被調走?但是郭子興的諭令他又不敢違抗,真是去既難捨,留又不能,陷入了極其為難的困境。同樣,李善長也不願離開朱元璋而另圖高就。一則是因為他在朱元璋這裡是居於首席謀士的地位,真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心意互通;轉到郭子興那裡,會變成人微言輕,哪裡比得上這裏?其次,就是他後來常常誇說的,他早就看出朱元璋生有異稟,是個能成大事的人,所以他才樂意一直輔佐著他。李善長不愧是個「多智計」的人,他對郭子興的拔擢想出了很多辭謝的方法,通過多方說項,終於使得郭子興既不怪罪,又擺脫掉了他的選調,仍舊留在朱元璋的幕中。經過這樣一番周折,朱、李二人的情誼又更增進了一步,合作得更見盡善盡美了。
明太祖處理這事很為迅急,告變之後,立命廷臣即予審訊,審究出了謀叛人員,便即予以處決,連告變人塗節,也因廷臣說,「節本預謀,見事不成,始上變告,不可不誅」,便也與胡惟庸和另一主犯,即曾與汪廣洋共同疏劾過李善長的御史大夫陳寧,都同時殺了。
明太祖朱元璋是在即位為帝后才逐漸感到帝權和相權之間的衝突,幾經設法想要加以調整,但都並不令他滿意,最後才決意廢除這一制度的。從他們君相之間自開國以至最後李善長一家都被族誅,明太祖的不斷謀划,事後看來,還是很顯然的。
在胡惟庸被誅之始,事態的發展倒是確乎很像有意保全李善長。以歷代通例而言,身為舉主,被舉薦的人以謀叛被誅,即不隨同被殺,因而獲罪總是難免的。而李善長則是不但並未獲罪,卻反又有管理御史台之命,重又登上朝堂。不僅他是如此,就連他的弟弟,與胡惟庸是兒女親家的李存義,李存義的兒子,胡惟庸的女婿李佑,他們也都一切安然,全都無事。事情如此出人意料,難怪曲意保全之說一時甚囂塵上了。然而事情實在並沒有完,表面上雖很平靜,暗中卻很緊張,胡惟庸的罪狀一直都在查證著。
湊巧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有如火上澆油,更加速了禍事的爆發。那時京中正有一批罪民要移向邊塞去實邊,就中有個叫丁斌的人卻是李善長的私親。李善長素來便對和他有關的人很肯關照,這也是歷來培植私人勢力常有的手段。對於丁斌要去徙邊,李善長原只認為那不過是一件小事,曾幾次為其求免,他萬沒想到這事竟然成了爆發禍事的導火線。
由於對李善長越來越感到疑忌和惱怒,明太祖朱元璋不但沒有應許李善長的請求,使丁斌免於徙邊,反而立予拿問,交由法司嚴訊,要他供出他所知道的李家成員所做的諸多不法事件。這個丁斌,偏巧又是曾被李家薦往胡惟庸處,在胡的屬下做過些事的,一經審問,供出了不少李、胡兩家相互往來的事情。這樣,便坐實了李存義、李佑父子夥同謀叛的罪狀,即行從崇明島拘捕進京,重新論罪。
汪廣洋曾兩度出入于中書省,都是被任命為右丞相。第一次是于洪武四年(1371)正月接替李善長獨任相職。這次他在中書省工作了整整三年,于洪武七年(1374)正月,以「無所建白」,被降為廣東參政。第二次的任職時間比第一次還略短些,他是于洪武十年(1377)九月又被調回重任右相,到洪武十二年(1379)又以得罪去職的。
與李善長同時被殺的還有陸仲亨、唐勝宗、費聚、趙庸等人,其中唐、費、陸三人還都是封了侯的。那時為了肅清逆黨,到處偵捕,牽連蔓引,歷時達數年之久,史稱誅戮人數共達三萬餘人,真是一場規模極大的屠殺。為了把李善長的罪狀昭告于天下,以見其罪有應得,朱元璋還把李善長及其從犯的供詞勒為一書,名曰《昭示奸黨錄》,印出多冊,發往各地,俾眾周知。其意一在曉諭臣民,使之知所懼戒,不敢再行謀逆;二則也是昭示李善長等都是罪有應得,並不是他大殺功臣,所謂「飛鳥盡而良弓藏,狡兔死而走狗烹」。
汪廣洋也是個追隨了朱元璋很久的舊人,還在朱元璋建號吳國之前,他便已在朱元璋的帥府中任職。汪廣洋在帥府中所任的官職是令史,那是個兼具參謀和秘書的作用的職務。汪廣洋這人是個遇事很能深思,小心謹慎,且又精明仔細的人,他是以「廉明持重,善理繁劇」為朱元璋素所深知的,選他來接替李善長,正是看中了他的這些特點。
在大禍臨頭之前,李善長還做了一件為自己增重罪嫌的事。他為了娛老,便大興土木,由於短缺工人,曾向信國公湯和索要衛卒三百人,以供營建之用。以營卒為工役在封建時代原本是常事,明代也並不例外,自明初至明末,也都是這麼乾著的。不過,這個湯和卻是勛臣之中最為膽小怕事的人,多一步也不敢走。他這份膽小,卻也真給他帶來了好處,後來明太祖大殺功臣,勛臣中得保首領的很少,而湯和就是以膽九-九-藏-書小而獲得善終的一人。湯和膽子小,李善長向他要衛卒,自然絕不敢不給;然而李善長的恩遇已衰,他也已早有所聞,當真派給他也許會惹上禍事。在他看來,明太祖和李善長都是不能違抗的,而事難兩全,可真難壞了他。他幾經考慮,覺得只有如數照派,一面並將派兵給李善長一事暗中向皇帝奏明,才得兩全其美。他心安理得地這麼做了,至於這無異是密告李善長聚集兵力,他可沒有管著。
朱元璋和李善長的相離日遠,最後竟成為相互有敵意,是在建國之後才逐漸開始的,也就是帝權和相權之間的衝突日益加劇而引起來的。這也是情勢不同,利害各異,因而產生的必然結果。在逐鹿中原的軍中,敢於任事,當機獨斷,原是極可讚許的長處;而在建國之後,則不免被目為獨斷專行,為已登大位的皇帝視為不能忍受的行為了。這種情況,可以說是,自古以來無代無之,所謂「共患難易,共富貴難」,便正說明了這個。范蠡在幫助越王勾踐打敗吳國之後便泛舟五湖;張良在輔佐劉邦平定天下之後便飄然遠引,從赤松子游。這些事之所以為歷代論者嘆賞稱許,便是由於他們能夠看清時勢的變易,而情況有異,能夠早自為計,潔身而退的緣故。李善長輔佐朱元璋建國,有類于范蠡和張良,但在功成身退上卻絕異於他們,而明太祖朱元璋的雄猜之處又絕不遜於勾踐和劉邦,甚且尤有過之,所以二人在建國之後,共富貴時,便難於搞得好了。
不利之事紛至沓來,已使李善長很夠受的了,偏巧那時又適有星變,據占者說,星變應主折傷大臣,這一下可成了李善長最後的一道致命符,加速了朱元璋除掉李善長的決心。他立頒嚴敕,說李善長以「元勛國戚,知逆謀不舉,狐疑觀望兩端,大逆不道」,將李善長並其妻、女、弟、侄等七十餘人都問成了死罪,全都殺了。只有李善長的長子李祺,李祺的兒子李芳、李茂等人,由於臨安公主之故得到恩免,沒有被殺。但是就連臨安公主也和他們一樣,都被逐出京外,被遠徙到江浦地去居住了。
把汪廣洋調回中書省重任右相,是明太祖解決帝權與相權之間的衝突的最後一著。這一著的失敗,使他很是氣惱,打算撤銷中書省,廢除宰相制的想法,至此已初步形成。但是廢除歷代留下來的制度,絕非易事,他只有耐心等待,尋求機會。但是他已毫不隱諱地公開表示對相臣的不滿,常常敕責他們,為廢除這一制度開始創造條件。恰好從他征戰多年的大臣劉基(伯溫)突然暴卒,一時有很多不利於胡惟庸的傳說,朱元璋覺得這倒是個很好的機會,他想由此根究,也許便能打開局面。他認為劉伯溫被胡惟庸命人用毒藥加以謀害一事,汪廣洋一定會很清楚,因此便把汪廣洋召入宮中密加詢問,想從他那裡得到證實,並聽到更多的細情。劉伯溫與胡惟庸一向不和,劉的死有很多曖昧可疑之處,汪廣洋原也是都知道的,但傳說紛紜、事例不一,又都沒個確據。他是個持身以正,小心謹慎的人,既不願捏造事實,入人以罪,也不想傳布謠言,行涉輕薄。他採用的是息事寧人、一了百了的辦法,對於劉伯溫被害一事,竟說一無所知,看來外間傳言,純屬子虛。他還藉機向明太祖進言,以為如此輕疑相臣,似非聖君所宜有。他這些話,大有站在胡惟庸一邊,為他辯護的意味,使得朱元璋不由分外惱怒:調他回來,原是讓他做個耳目,看住胡惟庸,隨時作些密報;如今竟然成了胡的一夥,如此昧良辜恩,豈可加以容忍?大怒之下,立即以「朋欺」(庇友欺君)之罪,把汪廣洋貶往邊遠的廣南地區。事過之後,明太祖想到他的計劃又被汪廣洋毀於一旦,怒氣更甚,更想到,汪廣洋復入為相已經兩年有餘,這麼長的時間,他竟一點也沒起到讓他回來的作用,這樣玩忽忘恩,真是罪不容誅!他越想越氣,最後終於派出一行專使,要他們捧著賜死汪廣洋的敕書,加急前往追趕汪廣洋,在哪裡趕到,便在哪裡宣詔,立即加以執行。專使是在汪廣洋乘船行抵太平之時把他趕上的,汪廣洋便是死在那裡。
廢除了宰相制,君權越發增重了,君主專政,至此已發展到了頂端。這對於帝室的穩固自然是有利的,在有明一代的一十六帝中,于童年間便即位為帝的很有幾個,另外又還有些倦于理事的人,多年避居深宮,很少臨朝問政。然而即便如此,帝權還是很鞏固的,並沒有出現過權傾一朝、足以代立的人物,其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應該說是取消了宰相制的緣故。不過,也正由於居安無危,明代諸帝,除去建國初期的所謂二祖以外,都極缺乏歷練,只有宣宗、孝宗,稍為後世加以稱許,其餘都不過是些碌碌無為的人,坐視國是日非而振作乏術,終至內外交困,以至於亡。這又是一心只為增重帝權而殫精竭慮的人所沒能想到的。
胡惟庸很早便以精明幹練受知于李善長,曾多次受到他的推薦和提拔。他們之間的情誼日見深厚,後來更成了親戚,胡惟庸把他的女兒嫁給了李善長的弟弟李存義的兒子李佑。李善長把胡惟庸薦入中書省,一則是由於彼此關係密切,更有利於他對政柄的遙控;再則也是看出了汪廣洋勢位難保的契機,想由胡惟庸把他從中書省擠出去。
汪廣洋的兩度出入中書省,都和李善長有些關聯。他和李善長雖然都曾在朱元璋的帥府任職,但兩人間的往來卻並不多,朱元璋用他來接替李善長,這一點也是決定的原因之https://read.99csw•com一。汪廣洋是個細心人,朱、李之間暗中已有矛盾他是很清楚的,接事之後,為了仰體帝心,自然更要竭力保持和李善長少有往來。他這樣做,是很為皇帝所稱許的,這成為他有利的條件。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疏遠著李善長,在工作上又給他帶來了很多的阻擾和麻煩,他第一次竟以「無所建白」去職,最致命的原因便就在這裏。他是以謹慎小心,廉明持重,善理繁劇而著稱的,這些長處作為一名令史雖然頗為裕如,但作為一個見利害於機先、決成敗於廟堂的宰相,他可又顯得才力有所不及了。李善長的專斷固然使朱元璋著惱,但其處事善得機先,洞中竅要,卻又使他深為讚歎;汪廣洋凡事都必請示,雖說是個長處,但事無巨細,都得他自己來想主意,可也是個麻煩。相比之下,便更顯出李善長的好處來了。另外,李善長雖說致仕家居,卻仍居住在京,對政務的影響依然頗具潛力,而且中書省的屬員,如左丞、右丞、參知政事等官,都是他一手提拔、安置下的,他人雖去職,聲威仍在,很有遙控政柄的作用。汪廣洋如果對李善長敬如前輩,隨時都向他請教,或者還可少些麻煩,對之疏遠,彼此成了對頭,阻力可就大了。
這一制度,歷來便都為論者所肯定。每當說到太賓士世,總是以明君善於擇相、賢相能竭誠事君,作為主要因素。很多相處得較為和美的君相之間,彼此也常以融合無間、如魚得水,相互讚譽。粗粗見來,似乎君相之間總是以和衷共濟、同心協力才是正道。但歷觀史籍、揆諸實際,卻又不然。自殷周以來,便是君相合力共治之局,其間帝王掌握著最高權力,處理實際的政務則較宰相為少;宰相掌握著次高權力,而處理實際的政務卻較帝王為多,彼此互為消長,彼此意見相合時固然常有,而彼此相異時卻也時見。相合自然無話可說,相異則不免要相互讓步,或竟發生衝突。伊尹放太甲,成王疑周公,便是極早的例證。自此而後,君相之間的鬥爭就沒有斷過,只不過是衝突的緩和與激烈各不相同而已。這其間,霍光、曹操、司馬氏父子和桓溫等人,都是以相權壓倒了帝權的突出人物。
明代在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被誅,中書省也隨即撤除,宰相制可以說在那時已被廢除了。但真正地在人們的心目中根除了建立宰相制的想法,則還該說是在李善長被族誅后才徹底根絕。到李善長的被殺,明太祖痛心疾首于這一制度已極顯然,而且身居相位的四個人中就有三人被殺,也叫人感到這個相位真也太可怕了。
說是為相的四人中只有三人被殺,歷來便很有人頗為不以為然。因為一直便盛傳著一個說法,說是徐達也不能算是得到了善終。很有些野史中都傳說著這麼個故事。說是徐達暮年曾患過一場重病,病愈后醫生鄭重囑咐過他,此後切須忌食河鴨,吃了病會複發,一發便即無救。這是性命相關的事,徐達自然切記在心。可是忽有一天,明太祖因念及功臣,派來內監賜食給徐達,所賜的竟然是只全鴨。依例,天子賜食,都應立即拜食,還得當場吃盡。所賜的食物雖說即將致死,徐達也只有含淚拜食,別無他法。因為食盡而死,為禍尚小,總可免於禍及子孫;倘若違命,則仍難免一死,而且滿門都會遭殃了。徐達吃下了賜食的全鴨,果然不久便病發而亡,所以這次的賜食,實無異於賜死。因而有些論者便說,明代四相,沒有一個是獲得令終的。不過,話雖如此,徐達的身後也與其他三人大有不同,倒可說是備極哀榮的。據《明史》所載,在徐達死後,「帝為輟朝(即停止臨朝),臨喪悲痛不已。追封中山王,謚武寧,贈三世皆王爵,賜葬鐘山之陰,御制神道碑文。配享太廟,肖像功臣廟,位皆第一」。他的子孫的遭遇與其他三人的子孫更極不同,他們一直嗣封不替,還有封公者二人,可以說是簪纓不斷,與有明一代相始終。這種情況,就是在洪武諸功臣中,也是極少見的。
君相之間雖說不斷有些爭持,但從權位上來說,優勢自然總是在帝王一方面的時候為多。而且每逢改朝換代,君相之間的權勢總要有些變化,這變化的趨勢則是帝權不斷上升,相權則不斷下降,因為每個開國之君為了保全他的基業,總要除掉一些前朝制度中對帝王起到約束作用的條文,而添上一些擴大王權的條文。歷代繼續這樣修改,帝權與相權之間的距離也就越來越大。這樣,到了明初,帝權和相權之間相距便已絕遠,但明太祖朱元璋還是覺得宰相的權力對他的帝業終究是個威脅,最後終於把這個行之已久的宰相制給廢除了。
汪廣洋沒能如明太祖所願,有很多原因。從他自己這方面來說,他原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一力疏劾李善長是由於負屈被謫,一腔憤怒,才鼓起他的勁兒來的。既經官複原任,他自覺總算有了公道,便不願再行多事,那樣就不合乎「君子不過為已甚」之道了。更有甚者,他覺得自己那麼力攻李善長,而疏入之後竟然毫無影響,可見他的根基之固,再去惹他,未免也太不明智了。他和胡惟庸共事的半年中,雖說受到過抑壓排擠,但對胡的辦事能力和聖眷日隆,則是印象極深;胡又晉陞左相,更加深了他的深得帝心的印象。有了這樣的看法,所以汪廣洋對李、胡兩人便都「敬而遠之」,對他們既不表示親近,也不敢再找麻煩,只想以虛與委蛇,作為自保的得計。從胡惟庸那一方來說,明太祖何以要把汪廣洋調回中書省,用意所在,read.99csw.com他是很清楚的,最初當然既很不快,也不免稍有顧忌。但是他對汪廣洋一向頗為輕視,以前同為右相,他又是個新手,尚且沒把汪廣洋放在眼裡,如今他的位置較高,更加覺得並不足懼。經過三兩個月的觀察,覺得汪廣洋比以前似乎更加怯弱,於是不但不因而稍形收斂,反而更加恣縱起來。
胡惟庸謀反一事的查證,仍在不斷搜索,並且時有所得。洪武十九年(1386)明州衛指揮林賢通倭事發,審明他是奉胡惟庸之命下海通倭的,於是胡惟庸謀反,又進一步得到了證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將軍藍玉出塞,在捕魚兒海地方又拿獲了奸人封績,這人原是元朝的舊臣,後來歸降了的。據說他常往來於蒙漢之間,並曾為胡惟庸送過勾通元嗣君的書信,胡在書中稱臣于元嗣君,並請其派兵以為外應。這些都是封績再次被捕才審出的,藍玉初次捕到封績時,卻為李善長施加影響,並未入奏,並把封績也給放了。直至洪武二十三年(1390)五月,封績又被捕入獄,事情才經審明,而李善長厄運終於也就臨頭了。
事情發展至此,李善長將獲重咎已成人所共知之事,於是他的左右便突然瓦解崩潰。首先是他的僕人們,大家為了免禍,便都紛紛出頭首告,把李、胡之間如何密切往來,如何互通賄賂,如何時常屏人密談等等,都分別揭發出來。李善長暗放封績一事也這樣才被揭出來,因而又被捕獲入獄的。
表面上的平靜竟保持了五年,到洪武十八年(1385),麻煩開始輪到了李家。麻煩是從李存義和胡惟庸是至親而首開其端。有人告發李存義和他的兒子李佑,說他們不只是胡惟庸的至親,實在也是共同謀逆的同夥,不應任其漏網。這禍端來勢不小,夥同謀逆,不但本人是個死罪,連族人也不免要受些牽連。但明太祖對此事的發落卻特別從輕,他特別下詔,著李存義和李佑都予免死,只把他們全家都安置到崇明島去閑住。這事處理得這麼輕,而李善長還是一點也沒有牽連到,一時使人覺得他的功高望重真是深在帝心,什麼事也不會影響到他。依理,李善長受到這種殊遇,便該上表謝恩,既先自行引罪,又表明如何感戴皇帝對他的天地之恩。但是李善長卻沒有這麼做,他對此事全然不予理會,好像和他全不相干。這種冷漠態度,使明太祖深感不快。李善長所以如此,有人說是出於疏忽,以李善長之精明幹練,持此說者為數極少。有人說,他這樣做,意在表明君臣之間相處無間,不必多此一舉。這倒像也有點道理。
上變告叛原屬非常大事,所告的又是在職的左相,更是非同小可。依理而言,辦這類事不能操之過急,總得窮本溯源,才能一網打盡,無人可以倖免。但這件事卻竟做得這麼草率馬虎,使人覺得實在有些費解。對於此事,歷來便有決然相反的兩種說法。其中的一個說法認為,明太祖所以要這麼做,其意確實是想保全李善長,李和胡是親戚,又是他的舉主,深究下去不會全然不受連累,只有草草了之,才能確予保全。另一說法則與上說完全相反,持此說的人認為,明太祖在決心廢除宰相制后,便已感到對他威脅最大的還是李善長,為了鞏固帝業,必須除掉這一隱憂。胡惟庸被告稱謀叛,證據原並不足,深究下去,可能連胡惟庸也不會被坐成死罪,更難牽連上李善長,不如迅即認定謀叛是實,即行殺掉,案子放在那裡,倒好藉此另做文章。他連上變的塗節也全不放過,也是為了一切都已死無對證,倒可便於妥善安排。這一說法有類於事后追論,都是據事而言,說來倒也頭頭是道。
徐達在相位的時間最短,他又是四個丞相之中唯一未被處決的人,所以在他和朱元璋的關係之間,有關宰相制的廢除的跡象並不多。可以略去不說。
明太祖為了使他的後人能穩坐江山,確實煞費苦心,也用去了很多精力。他除了為增重帝權而廢除了宰相制並幾次大殺功臣外,還把他的統治心得勒為《洪武寶訓》一書,要他的子孫敬謹遵循,認為那將會使他的江山永固。這個「寶訓」集中了很多作為皇帝的制馭之道,明代的諸帝,提起來時無不視若聖書,但對其中的各項條文卻只揀對他們行事方便的才肯遵行。有很多顯違「寶訓」的事,但他們如覺更為方便,就不理會這個「寶訓」是怎麼說的了。「定法不是法」,在歷代皇朝中,自來便是如此。
在被殺的三個相臣中,可說以李善長受禍最慘。他這個人,史家說他是「外寬和而內多忮刻」,人緣並不算好。但他竟以協同胡惟庸謀叛而被族誅,人們大都還是覺得實在太冤。但在皇帝十分震怒、連年大殺大砍那樣的聲勢中,敢於為他稱冤的人卻又極少。然而,並不怕死,敢說真話的人,終究還是隨時都有。就在李善長被殺的次年,那時搜捕誅殺還正在高潮,便已有個虞部郎中王國用,竟敢大胆上書為李善長述冤。他在書中先說到李善長的功勞和所取得的榮耀,他說,「李善長與陛下同心,出萬死以取天下,勛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親戚拜官,人臣之分極矣……」認為達到李善長這樣地位的人,除非他想自立為帝,似乎還有可說;如果說他竟想輔佐別人,再為勛臣,可就太難讓人置信了。因為,他這樣干,即使又得成功,他所能得到的仍不過是勛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而已,他何苦放著現成的不要,又去冒著危險,從頭另來呢?他又把李善長與朱元璋之間的戚誼,和李善長與胡惟庸之間的戚誼相九-九-藏-書互比較,認為李善長願重新輔佐胡惟庸為帝更不可能。因為李的兒子娶的是皇帝的女兒,彼此間是直接的兒女親家。李與胡則不同,那是李的侄兒娶了胡的侄女,彼此之間都隔著一層,相差得已太遠了。李善長不是個糊塗人,他竟會連親疏之間都分辨不清么?最後他說殺李善長以應天象,認為更加不可,因為功高如李善長竟被殺了來應星變,恐怕四方聞之都會解體。王國用上書的內容,有些人是知道的,在那殺人如麻的時候,都很擔心他會因此賈禍。出乎意外的是,上書以後,並沒有招來什麼禍事,王國用竟像沒上過書一樣,平平安安地就過來了。有些論者認為,不為王國用直道出了他的漏洞而赫然大怒,正是朱元璋的精明老辣處,書中所說的一切,他自己也都清楚,把這些都遠遠拋開,不再提起,倒是最聰明的辦法。
胡惟庸才始入相,明太祖對他是很滿意的,因為他既比汪廣洋善於任事,又不像李善長那麼遇事專斷,有兩人之所長又無其所短,實在是個很合理想的人物。胡在和汪共相時,確實也表現得很好,因為他一上來便和李善長有個要把汪廣洋擠走的默契,所以盡心竭力,在在都要把汪廣洋給比下去。等到心愿已遂,汪廣洋已被擠走,他的做法漸漸便又不像以前那樣了。這一則是他自覺已經獲得信任,不必再像以前那樣事事都倍加小心;二則是汪廣洋已去,少了個礙手礙腳的人,放開手腳不會再有什麼忌諱了。明太祖是個雄猜之主,對於臣下無時不在訪查,對於這些變化,如何能會長久不知?漸漸他已發現,胡惟庸遇事隱瞞、專斷!與李善長也竟相差不多,而其貪婪好利,比起李善長來,甚至還有過之。此外,他還發現李善長和胡惟庸頗多相互勾結之處,李善長遙執相權的作用比以前似更加甚了。看到這些,他深悔把汪廣洋降逐一事,覺得汪廣洋如在中書省,雖說辦事無力,但卻像是他的耳目,情況會好得多。
在天下未定之時,李善長和朱元璋二人之間,實在是日見親厚,有似如魚得水一般。這由於李善長確實很有才幹,而又勇於任事,多謀善斷,很多決不待時的事,他都能抓緊時機,不多和人商量,獨自及時便辦妥了。朱元璋得他這樣相助,真是事事都可放心,省卻無數麻煩。對於朱元璋來說,在他連年征戰,削平群雄,以迄建國之時,李善長確是一個兼具蕭何與張良二人之長的人物。在軍中,李善長是「為參謀,預機畫,主饋餉」,指揮作戰和組織供應,他都兼管到了。在建國之初,一切有關政、經等項的法規和制度,以及郊社宗廟等等的禮節和儀制,也都是由李善長親自加以制定,或者由他率領有關諸臣,一一加以制定的。明代建國之初,論起功來,無論就任何方面來說,李善長應為功臣之首,實在是眾口一詞,並無爭議的。朱元璋對於這一點也很明白,所以在最初封公的六人中,李善長是居於最先的地位(其他五人是:徐達、常遇春的兒子常茂、李文忠、馮勝和鄧愈),在為他封公的制詞中,明確地把他和漢初的蕭何為比,也正顯然表明了當時人們對他的一致的看法。
由於李善長沒能見到時勢有異,行事也應有所不同,所以他在洪武初年身為左丞相時,與他身在軍中作為謀主之時並無什麼改變,甚至專恣自用還更有過之。凡是讓他覺著看不順眼的人,或是有人冒犯了他,便即毫不寬貸,立即定下罪名,奏而黜之。在他,原不過是本著他的敢於任事,當機立斷慣例,照舊而行而已。但在已經身登帝位,成為開國之君的朱元璋看來,這樣的做法,卻是太過目中無人,竟然忘了還有他這麼個高居尊位的皇帝了。一次兩次,尚自猶可,次數一多起來,更覺忍無可忍。他對李善長的不滿,便是由此開始,對於相權感到應該有所限制,也是由此而產生了苗頭。但是,李善長的功高望重,他還是很清楚的,處置不當,會引起不少不良後果,他也非常明白。他雖十分不快,但還是隱忍著,等待有個適當的機會。到洪武四年(1371),這樣的機會恰好來了。那是恰好李善長患病在家,自覺多日未能前往中書省治事,心有未安,便上疏懇請致仕。他這樣做,無非是略以示意:一則是略示未能任事心有未安,二則也是藉此以為探試,看看皇帝對他究竟如何。這種手法,也是歷代大臣所慣用的。李善長認為,疏文遞上之後,皇帝溫諭慰留是肯定的,他想知道的,不過是慰留的詞句到底可以達到何種程度罷了。但是,出乎他的意外,朱元璋得到奏疏之後,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下詔溫諭慰留,而是順其所請,立即欽批,准其致仕了。這對李善長來說,無異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宰相之為帝王的輔佐,其淵源是很久遠的,也可以說自從有了帝王以來,就有了地位僅次於帝王的宰相。
朱元璋所以這樣做,也是深思熟慮過的,有他的用意。這一則是明白顯示出恩禮之衰,使李善長自己感到,不再恣情自用,可以保住晚節;再則,讓他離開政府也可減少他們彼此之間的摩擦,對李善長來說,也寓有保全之意。不過話雖如此,這種做法還是顯得過於寡情,有些近於毒辣。以功高望重如李善長而言,結果竟至如此,實在很令人寒心。這些,朱元璋自己也很明白,他的補救方法是從賜給優厚上加以彌補,對李善長的家人也特加恩禮,到洪武九年(1376)更將自己的女兒,臨安公主下嫁給李善長的長子李祺為妻,恩遇更見加重。這樣,李祺便成為位在伯爵之上的駙馬都尉https://read.99csw.com,李善長也成了國戚,從表面上看來,關係比以前彷彿更為親密了。其實,這種一打一拉的做法,已為歷來所慣用,起不到什麼作用了。
明太祖朱元璋之終於廢除了宰相制,是在他建國為帝后,為了鞏固帝權,經過多年的思慮和謀划,最後才毅然決定的。最初,他對設立宰相輔佐國政的制度,也是一如前代,並無一點疑慮。早在他建立大明帝國之前,還是稱為吳國的時候,便已經設立起了宰相的職位了。從吳至明,宰相都稱為丞相,共有左、右二員。那時位居左丞相的是李善長,位居右丞相的則是徐達。朱元璋建立了大明帝國,即位為帝以後分任左、右丞相的還是李善長和徐達兩人。那時丞相的任所稱為中書省,丞相之下設有左丞、右丞、參知政事等職稱的屬員。徐達在中書省為右丞相的時間並不久,只有兩年略多些,後來便因要率領軍隊出征而離開了那裡。李善長在徐達離去不久,也因病致仕(即退休)家居。繼李、徐而任職丞相的,又有汪廣洋和胡惟庸兩人,汪是在李善長於洪武四年正月致仕之時即被任為右丞相,繼李而來掌管中書省的事務的。胡惟庸比汪廣洋的入相要晚兩年多,他是于洪武六年七月才被任為右丞相的。有明一代曾任職丞相的只有李善長、徐達、汪廣洋和胡惟庸四人,只從洪武元年到洪武十三年初,有過以左、右丞相為首的中書省;到洪武十三年,胡惟庸以謀叛被誅,中書省也隨之而被撤銷,此後丞相的官名和職所便都化為烏有了。
李善長致仕家居而能遙執政柄,另外有個原因也很重要,那便是明太祖感到自己待他顯得太薄,擔心影響不好,為了改善觀聽,遇有大事,每常加以諮詢;汪廣洋顯出辦事乏力之後,對他的諮詢也便更多。李善長掌握了朱元璋對汪廣洋日漸感到失望的情況以後,於是因利乘便,得以把與他親厚的胡惟庸推薦進中書省。胡惟庸是于洪武六年(1373)七月進入中書省的,他與汪廣洋一樣,也是被任為右丞相。左相無人,身在相位的兩人卻同為右相,這是出乎常規的。以歷來的規例而言,汪廣洋資歷在前,例應升為左相,二人一左一右,稍見軒輊,才是正理。同居右相,雖說互不為下,但卻很顯然地透露出了對先已在位恩禮已衰,其將不能久居其位,明眼人也便立時可以感到了。
汪廣洋被貶為廣東參政,當然不會平心靜氣,他知道擠走他的雖然是胡惟庸,而在暗中作為主謀的卻還是李善長。他懷著一口惡氣離京赴任,暗中卻下定決心,要設法加以報復,出出這腔怨氣。他雖遠在廣東,對李善長的所作所為,卻時刻加以注意,一點也不放過。到洪武九年(1376),他把李善長的不法行為已經搜集到了很多,便和與他同時做過御史大夫的陳寧合疏參劾李善長,列舉了李的種種罪行,認為李善長實已犯有「大不敬」之罪,不能不予以嚴懲。這一疏文遞得正合明太祖的心意,他想到汪廣洋與李善長和胡惟庸原本就很不和,如今有了這本劾疏,嫌隙就更顯然,如果把汪又調回中書省,胡、李二人定多顧忌,再不敢相互勾結,常事欺瞞了。主意打定,立即便予施行,於是就在洪武十年九月,先將胡惟庸升為左相,同時又把汪廣洋從廣東調回,重進中書省,又任為右相。他這樣做,用意很深。升任胡惟庸為左相,是因為辦事還想靠他,予以晉陞可以具見倚畀之意;再則,調回汪廣洋,胡不免會有些驚疑,有此一升,也是加以平復。汪廣洋調回,不過是作為耳目,是要讓他起點妨礙作用的,但又不必過於妨礙,以致或竟會至阻礙正事,做個右相,稍有差別,倒是正好。他的算盤打得很好,但實際上卻又一點也沒能夠如他所願。
處置了汪廣洋,給胡惟庸的震動很大,同時明太祖對他的不滿也越加顯然,時時對他公開加以責斥,使他更加惶恐不安。不久,又查出汪廣洋被賜死時,有個從死的妾陳氏,竟是獲罪後妻女並皆入官的陳知縣的女兒。明太祖朱元璋得知此事,不覺更為震怒,他說:「沒官婦女,上給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給?」他敕令法司要徹底追究此事,於是從丞相胡惟庸以至六部堂屬各官都因此負有罪責。這時,明太祖對胡惟庸的責怪更加顯然,連胡惟庸的左右也都顯得惴惴不安。有人說朱元璋所以要這麼頻頻斥責胡惟庸,是因他已懷疑胡惟庸似有異心,想以嚴威加以震懾,並可使其左右由於恐懼而分崩離析,可以泄出密謀。這種說法並無確據,不過那時有人上變告密倒是確有其事。最早上變的人是御史中丞塗節,他首告胡惟庸結黨謀反。與之相呼應的是另一個被謫為中書省屬吏的御史中丞商暠(hào),他也揭發了胡惟庸的很多陰私。
進入中書省,胡惟庸的境遇和汪廣洋實在大有不同。李善長的那些舊屬們,都儘力幫他,他本人又是個辦事幹練、頗多智術的人,任事之後,一切都顯得頭頭是道,很快就把汪廣洋比得越發黯然無光了。朱元璋早就感到汪廣洋實非相才,胡惟庸入相后,對比之下,更覺顯然,所以才只過了半年,便已迫不及待地把汪廣洋貶謫到廣東去了。
徐達是在李善長致仕之前便已離開了中書省的,李善長如又致仕,便會主持無人。那時朱元璋雖已感到宰相的權勢對他的帝權很有威脅,但還認為那只是由於李善長恃功恣肆,所以才會如此,換上個謹飭小心的人,情形便不同了。經過多方權衡,明太祖選中了由汪廣洋接替李善長的相位。就在李善長獲准致仕之日,便也是汪廣洋得入中書省,調升右丞相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