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澡
生活一下子變得煩惱多起來。
兩人悄悄起身，多走了幾步路，繞到篝火附近的灌木後面，剛好聽見一個男生揶揄高尚：「真是情聖啊，原來我們都是你示愛的道具啊。」
玲子把他那個深夜發慰問簡訊但只是普通關係的女同事推倒在樓梯口，她滾了下去，失去了剛剛懷孕三個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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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喜歡我？
這樣邊走邊想著，麗玲笑了。已經走過兩個街角了，還有一半的距離。
可是如果可以，她想，如果之後他們在一起發生的每一次爭吵時，她都能變成局外人，該多好啊。她作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她的愛情就不會被口不擇言荼毒。
但也有了一些小小的甜蜜。
她似乎睡了很簡短的一覺，因為夢都是支離破碎的。又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帳篷外合唱歌曲《我願意》。似乎聞到花香。似乎帳篷的門被推開。似乎有人驚呼。她又被誰抱在懷裡，一路奔走。
嗯。你猜？高尚總是這樣回答。也許是他答不出什麼來，只好反問來回敬。
後來，據說高尚和姜芋約會了幾次。據說是高尚收到姜芋的簡訊，正好被宿舍的幾個傢伙看到，在他們的起鬨下，他赴了約。據說姜芋後來是哭著跑回宿舍的。後來高尚又道歉，請她吃飯。最後兩人握手言和，成為朋友——見面會尷尬，幾乎不會再講話的那種。
於是立刻和好了。那時，他愛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暴躁她的聒噪她的自卑她的傻氣。
從來不知道這條路有這麼長，也許是因為以前有高尚的陪伴，現在形單影隻的鄒麗玲，周身披覆的只有月的清輝。
但鄒麗玲開始喜歡高尚時卻是有原因的。那時高尚已經被她拒絕得挖不出什麼心思去討好她了。索性把愛情全部轉化為賺錢的動力，接了很多兼職https://read.99csw.com。他發過傳單，賣過雅芳，干過快遞。有好幾次，鄒麗玲在校園裡逢到他，他總是忙碌的樣子，騎著一輛二手的舊單車，風馳電掣。
於是她的時間空出來太多，在圖書館時，筆下會莫名地出現他的名字。有一天，她在圖書館睡著了。陽光特別好，她趴在桌上，做了一個簡短的夢。她夢見一隻四肢戴著白手套的小貓咪。它背著書包回來對她說：「媽媽，爸爸帶我去玩了。」
麗玲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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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著醒來的。醒來就看見高尚坐在她的旁邊。他的右手撐著頭，眼睛專註地望著她。好像是在欣賞她，欣賞一件瓷器那樣。她連忙坐起來，抹一抹口水，臉紅了。
風把他的背影裹遠，她的心漸漸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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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最後一次爭吵時，他也能先笑一笑，然後抱一抱她該多好。她也會立刻跟他和好的。但最後一次爭吵，他們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和所有的溫柔了。她的缺點就是缺點，他不想包容，臉上露出厭棄。就僅僅是因為看到了那厭棄，鄒麗玲的勇氣蕩然無存。連與他說再見的力氣都沒有。
他了解她的一切，但最終沒能留在她的身邊。最後一次爭吵他們彼此都用盡了力氣，也耗盡了溫柔。每當回頭去想那些記憶的碎片，都無法將它們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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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樣的曾經，也沒有鎖得住未來。
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年，大四畢業那年，她和他回了趟北方老家。那是冬天，洗澡要去澡堂。他建議她搓個澡。他說，你不知道，這些年在外面，最想念的就是老家的搓澡。那舒服的，肉身九-九-藏-書脫離，只有靈魂的虛空。虛空的，亦是滿足的。
曾經，還有高尚的大衣。還有他攬在她肩上的手臂。還有他一路伴隨的笑聲。他的聲音有點老憨腔，很男人。他有「開口禪」：「玲子，你知道嗎？」他樂意跟她分享任何事情。有一次，他們在被窩裡，他蒙上她的頭，跟她分享了清晨的第一縷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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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也得找個機會搓一次澡，肉身被搓掉，什麼都不想，哪怕只有一會兒也行。
阿姨說：「現在我有孫子了。我要為我的孫子準備錢。」
他走後，她的臉依然很燙，魂魄似乎也隨著他去了。夢裡的那隻小貓咪，喊高尚爸爸。她因為夢見了他而驚覺到對他也是喜歡的。
他辭了職，賠了所有的積蓄，但依然逃不過良心上的拷問。他沒辦法跨越一個已經有心跳的生命死亡的事實再去愛玲子了。可是他得承認他有多認真地愛過。以後，他再也沒有那樣認真的勁頭去愛任何人。
這世間上的一切都有保鮮期。愛情也是。他們在一起了四年零三個月。她包攬過他的一切，從頭到腳，從帽子到襪子，從理髮到牙刷。她像個母親那樣管理著他的瑣碎的日常。也像個女兒那樣，被他寵出毛病。他們曾經好得似乎融進了彼此的血液里。也曾經規劃如何打發白頭之後的歲月。他們為他們的兒女起過名字。他們共同開發過新菜。他們了解彼此勝過了解自己。
好像是站得比別人高了那麼一點點，鄒麗玲想，於是，看清楚了這個世間的愛情遊戲。
黃絹看著鄒麗玲偷偷地笑，麗玲的臉一下燒起來。一個什麼東西咬了她，她用力撥開，強忍住了才沒叫出聲。
剛認識高尚的那年，鄒麗玲十八歲，眼睛里飛出白https://read.99csw.com鴿的年紀。高尚在學生會幫忙發課本，少了鄒麗玲一本。她回宿舍后才發現，匆匆忙忙地去要，卻知道他是故意。他笑眯眯地從包里拿出那本《微積分》，笑眯眯地說：「同學，交個朋友吧，我的電話和QQ就寫在書的扉頁。」
高尚兼職賺的錢，請幾個好朋友一起去夜登木蘭山。晚上住帳篷，鄒麗玲和黃絹同一個。天窗開著，可以看見星星。風很溫柔地吹響樹葉，男生們圍著篝火喝著啤酒。聲音不太高，偶爾能聽得幾聲大笑。鄒麗玲對黃絹說：「你說，他們是不是在偷偷聊女生？」
他長得不帥。也許是因為與她心目中的男神相差太遠。她的男神應該是像韓國男人蘇志燮，有著薄薄的單眼皮，堅毅的唇角，不苟言笑的神情。那時，她對愛情的理解，還僅限於電視劇和小說。
阿姨說著她的小孫子有多可愛，手下用力都帶著喜悅。鄒麗玲臉扭到一邊，卻是想哭。那是她第一次領略到生存是艱難的。
不知道為什麼，分手三個月了，鄒麗玲會突然想起這件事。也許是與高尚有關的回憶亦像是該搓掉的肉身。
很重要的東西。
後來黃絹一次又一次幫鄒麗玲還原了那天高尚對她表白的所有細節。但她依然感覺遺憾。怎麼可以暈倒呢，她在自己最重要的時候，變成了一個局外人。
姜芋後來的男朋友，在青島有幾套別墅。他們的婚禮，邀請了鄒麗玲和高尚。那時，他們還如膠似漆地好著。姜芋對男朋友介紹說，這是她的一對損友。時光終究會帶來幸福，並在盛大之下緩解過往的尷尬。姜芋左手挽著鄒麗玲，右手挽著高尚，笑得非常甜蜜。那張照片現在還存在影冊里。
像是少了些什麼。
有一次在公交車上，因為一件很小的事，兩人大吵。前排一個正在睡覺的女生被吵醒，說他們要吵回家吵去。鄒麗玲正在氣頭上，立刻https://read.99csw.com把矛頭對準了女生。後來司機不得不把他們三個人一起請下車。那是一個冬天，鄒麗玲因為惱火，臉頰鼻子都是紅的。是高尚先笑的。「我錯了。」他說，把她摟在懷裡。
「真的不回頭嗎？」咖啡館里，黃絹給高尚看完鄒麗玲發的「搓澡」微博后問他。
回到帳篷里，那是無眠的一夜。鄒麗玲在等待中變得焦灼。天空從墨黑變成青白，鳥兒歡快地爭做起床的鬧鈴。鄒麗玲的眼皮卻開始沉重。
一切結束后，鄒麗玲躺在滿水的浴缸里，因為忘不掉他，她無助地想哭。
她醒來時看到高尚就坐在她的旁邊。他的眼睛通紅，看她醒來，張口就吐了髒話：「媽蛋，你把我嚇死了。」
但鄒麗玲不知道，有時人傻是天生，也不是後天教育能教好的。鄒麗玲的傻伴隨了她的整個人生。有一次系裡組織集體看夕陽。那是6月的一天，太陽十分毒烈。在長江大橋上走一遭，肉都熟了三分。高尚懶懶地走在鄒麗玲旁邊，為她撐一把陽傘。但她卻不止一次地推開他說：「我有傘，姜芋還曬著呢，你快去吧。」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高尚喜歡她鄒麗玲，但她卻視而不見。想想當時的原因，竟然是她覺得他不該辜負姜芋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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搓澡的阿姨有五十歲。搓一次五塊錢，不少於二十分鐘。一天大概搓二三十個。就是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搓，她供她的兒子讀完了大學，考上了公務員，還為他的房子貢獻了首付。
他揉揉她的頭髮，說了一句：「真可愛。」他的手掌大而溫暖，她臉帶懊惱地把他的手推向一邊，「我又不是貓狗。」
在一起后，鄒麗玲總這樣問高尚。
她騙自己說一切都會過去，恢復到她遇見他之前的樣子。但又知道，這永不可能。她永不可能再像個小女孩那樣對他有憧憬了，她永不可能再和他有什麼九*九*藏*書未來了。他們在時光里走失了，像是相交的兩條線，恰逢之後，便各自背離而去，越行越遠。
藉著一次出差，鄒麗玲終於再次享受了搓澡。只不過年輕的姑娘手太溫柔。亦沒有那種肉身被搓掉，只剩下豐腴靈魂的感覺。
就算是到家了，她依然在想他。洗漱的時候，打開空調的時候，準備入眠的時候。他不在身邊的日子，想他成為生活的必備品。愛情，從人身上席捲而過，帶走了一部分靈魂，留下的全是恍惚。
「那現在呢？」鄒麗玲問阿姨。他為什麼沒有接你去過不用搓澡的日子呢？她其實是想這樣問。
黃絹說過，鄒麗玲一生氣起來簡直像條惡狗。逮誰咬誰，毫不客氣。
他開始討厭她了，她想。她給他發了很多條簡訊道歉，他都沒有回。後來，她決定放棄。分手也是用發簡訊的方式。她要走。他說，還是我走吧。於是她在Motel住了一天。那是無眠的一夜，但也哭不出來。很多次後悔，想要立刻回家去，撲在他懷裡，求他不要走，求他原諒，求他給她機會一起承擔和彌補。但更多次，她忍住了。就現在這樣最好，她得到的都是他的好。他的不好剛露頭角，她不要看。
在山下的醫院里，鄒麗玲掛了八個小時的吊瓶才醒來。昨晚上咬她的那種昆蟲，在她身體里留下了毒，她整個人都腫成了包子。
在情事上，其實並沒有什麼謙讓。韓劇中的男二號會豪邁地說：「好吧，我把你讓給他了。」但一轉身時，他的臉上帶著自嘲的眼淚。
但又不能不說她是一個對情事有天分的人。她總是很快發現身邊的朋友們，誰對誰有興趣。比如，宿舍的黃絹喜歡班上的藏族男孩加措。而加措只對和他同樣來自高原的次仁有興趣。再比如，隔壁班的姜芋喜歡著那個喜歡自己的高尚。
他看看牆上的掛鐘說：「我得去工作了。」
高尚許久沒有做聲。
她到底被他寵得軟弱得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