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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廠衚衕有遺德 第四節

第二章 東廠衚衕有遺德

第四節

大總統雖明令發表,但鄙人決不敢領受!
須知,蔡元培先生正是被黎元洪親自任命為北大校長的,由是而使陳獨秀、胡適、周氏兄弟、劉半農、李大釗等一代知識分子精英成為一呼百應的時代巨子。
袁「天子」頒布的第一道詔書,就是冊封黎元洪為新帝國的「武義親王」,似乎是在獎賞不爭不搶的副總統乃「威武俠義」之人,不過,在別人聽來,竟更像是提醒人們:此公乃「武昌首義」的首領!
按說,段總理既是來向副總統報喪的,也是按禮儀向繼任領導請示工作的。然而……
「府院之爭」的種子,其實在東廠衚衕打啞劇時就開始萌芽了,黎元洪當總統后與國務院總理段祺瑞的一次次爭執,成了民五、民六年間(1916年~1917年)政壇上最引人入勝的格鬥表演,是彬彬文人與赳赳武將的過招。無論當時誰敗誰勝,其結果總是兩敗俱傷,沒有贏家。
黎元洪退到了王府井大街一隅的東廠衚衕里。離袁氏遠了,離政壇遠了,離自我卻愈來愈近了。
天不悔禍,復辟實行。聞本日(7月1日)清室上諭,有元洪奏請歸政等語,不勝駭異!吾國由專製為共和,實出五族人民之公意。元洪受國民付託之重,自當始終民國,不知其他。
說完后,他轉身入屋,甩下滿院子貴客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本該由繼任總統主持的公祭儀式,也由段總理代表了。
民國系國民公有之物,余受國民付託之重,退位一節,當以全國國民之公意為從違,與個人毫無關係!
各位致賀,實愧不敢當!
民國六年(1917年)初夏,讓他不得不逃出此宅的,竟是他請來北京「調處國是」的長江巡閱使張勳上將!眾所周知,彼時,一直留著長辮以示對清王朝依戀的「辮帥」張勳率所部五千人馬抵達北京后,竟然上演了一出「宣統復辟」的歷史鬧劇!
黎元洪自忖不是袁世凱,但又絕不願做光緒第二。於是,就難受,就幽恨,就每每在這假山上下踱來踱去,最後終於踱不下去了。
當天下午,有人銜君命來為黎元洪量制「親王」制服。平素和藹的黎元洪卻黑著臉表示:「我非親王,何需制服?」一句話,把來人打發出門。而那個袁皇帝題寫的「武義親王」御匾,則被他命下人丟到了後院的馬廄里!
權力從來因人而異,對性情剛烈的強人來說,只要有實力,名義可有可無;反之,則名實難副,要麼當個舒舒服服的傀儡,要麼活活被氣死。不信,你看,光緒貴九*九*藏*書為一國之君,卻連自己最愛的女人的性命都保不住,更管不了襄助他改良大業的維新黨人的死活,最後,連自己的皇位也差一點丟了;而老袁當權時,卻管他什麼議會制還是責任內閣制,從來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這時發生的事,《北洋軍閥史話》里有段非常有趣的記敘:
好在段祺瑞大事不糊塗,以國家為重,當即在天津馬廠舉兵誓師討伐張勳,並在打敗「辮帥」之後,親往東交民巷迎黎元洪回到東廠衚衕,誠所謂「相逢一笑泯恩仇」。
然而,一切尚沒來得及籌劃,段祺瑞就堵上門來演了出啞劇,並且,一句「有我」,把自己打發得遠遠的了。在其位,謀其政。身為國家最高領導人,卻被屬下如此輕視,黎元洪即使再謙和,也不會無動於衷啊!
就在他剛剛在這「大德堂」里安好家未過仨月,中南海里傳出「登基」的喧囂,他參与創建的「中華民國」竟變成了袁氏的「中華帝國」,首任大總統搖身變為了「洪憲皇帝」!
出殯那天,八十人的「皇杠」抬著老袁從當了三個禮拜靈堂的懷仁堂出來,已經誦了三七二十一天經的和尚、道士們,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為這個要回老家的亡靈大聲超度。新華門外搭的三座素彩牌坊下擠滿了貌似悲傷的各級官員,出人意料的是,本應親自執紼的繼任總統黎元洪卻並未露面,只是在靈柩運出新華門的那一刻,他才姍姍而至,且一言未發,只向那具沉重的棺材行了一個鞠躬禮(至少差了兩個),便轉身回他的辦公室上班去了。
我將信將疑,有點近「像」情更怯地走上前。
這時的黎元洪,不再是一聲不吭的菩薩,簡直成了怒目的金剛!
沒幾天,潛出京城的蔡鍔將軍在雲南首舉護國大旗起兵討袁。黎元洪聞訊,擊節贊曰:「松坡(蔡鍔,字松坡)不愧英雄本色!」這是英雄惺惺相惜的誇讚,又何嘗不是黎元洪個人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寫|真?
半年後,惱羞成疾的袁世凱一命歸西。黎元洪按法律程序,于袁氏辭世次日,在東廠衚衕住宅中宣誓接任大總統。
雕像立於北邊那排清代舊房的門前空地上,黑色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位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在凝思。
黎與段的矛盾由來已久,當年正是段帶兵赴鄂逼黎來京就職的,但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相逢也只是寒暄幾句而已。但是,從老段來打啞語這一天起,兩人的矛盾就表面化了。
黎元洪知道,自己的這番輕慢態度不可能不激怒欲化悲痛為力量的老段和那一班北洋軍閥們。他一直是「他們」之外的一個。
數日後,尷尬的袁世凱又派要員手捧「誥令」請其接受王爺之封。九九藏書倒霉的「欽差」竟被一向溫文爾雅的黎元洪罵出門去!
其實我知道,共和國的研究所里,斷斷不會有民國先總統的雕像,儘管是考古單位。但我又多麼想在這個院落里一睹這位周旋于各軍閥巨頭之間的文弱元首的神采啊!
他當然更知道,老段在清朝時就是軍統(軍長)和提督(軍區司令),屬封疆大吏一級的人物,在論資排輩的官場上,這足以讓段祺瑞很看不起自己。雖然自己也是科班出身的北洋軍人,但卻是李鴻章的北洋水師派,與袁世凱「小站練兵」的那個北洋陸軍不是一個「派」。所以,他一個南方人,因部下的意外起事而當上副總統,進而當上總統,這一切,全是靠老段為首的北洋軍人們的抬舉,自己要坐牢元首之席,必須讓著段總理點兒。
(前略)黎走入客廳像個木偶似的坐在主位上,段、張分坐兩邊,段向黎三鞠躬,黎也欠身答禮,段不開口,黎也不出聲,張更不敢講話了。這幕啞巴戲做了四十分鐘,段站起身來向黎半鞠躬告退,黎茫然站起身來送客。段臨走時向張交代說:「副總統方面的事,請你招呼!」張這才搶著問:「國務院方面的事呢?」段答:「有我。」一面說一面跨上了汽車,車子就開動了。
有人回憶過,不吸煙也不喝酒的黎元洪先生待客也是既無煙亦無酒,只白水一杯。君子之交,十分清爽。
黎元洪知道軍人們會集體難受。所以,當晚,他便與又趕來看望他的湖北老鄉張國淦坐守了一夜,時時讓手下人關注段府那邊的動靜。直到雄雞唱白,才安下心來。當天上午,宣誓就任大總統,隨後把「公府」秘書長留給了這位陪坐了一宿的鄉黨張國淦。
「始終民國,不知其他」,真是「一句頂一萬句」,在原則問題上,黎元洪一步也不讓!
黎元洪決不當蓋章機器!在當政第二年的春天,為中國是否對德國宣戰一事,內閣通過了與德國絕交書,段總理咄咄逼人地親率全體閣員來「府」請總統蓋章。黎以「事關重大當再考慮」為由,未允蓋章,老段竟憤然遞了辭呈,一甩手去了天津!在身邊一幫政客的鼓噪下,黎元洪終於忍無可忍——不幹拉倒!遂下令免去段的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的職務。
其實黎元洪已經聽說了袁氏過世的消息,但這個謹慎的人不敢輕信,遂派黎紹芬前往中南海打探。在「海」里居住的時候,小紹芬經常出入袁的內宅,與袁的女兒們玩耍。待女兒親眼見到懷仁堂里尚未入殮的袁世凱的屍體蓋上了黃緞子的陀羅經被以後,他始信輪到自己施展身手了。
先是為國務院秘書長一事,「府院之爭」read.99csw.com的政壇鬧劇開始上演。段提名其最信任的弟子,時任陸軍部次長的徐樹錚為國務院秘書長,黎元洪嫌其鋒芒畢露得罪人太多而不同意,公府(府)與國務院(院)的人事拉鋸戰終以大總統退讓而結束。那邊老段遂願,而這邊的「菩薩」就必須咽下一口惡氣。
好一個黎元洪,只著中式便裝出面,以示對新朝的不承認。他不卑不亢地告訴恢復了峨冠博帶的文武百官:
老袁過世以後,段總理以下所有的政府官員都盡職服喪——連周樹人這樣不信邪的教育部部員都被派去守過靈呢!
蓋大總統以鄙人有辛亥武昌首義之勛,故優予褒封。然辛亥革命起義,乃全國人民公意,及無數革命志士流血奮鬥,與大總統支持而成。我個人不過濫竽其間,因人成事,決無功績可言,斷不敢冒領崇封,致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
不過,為什麼不是黎元洪的雕像呢?
第二天,他在親隨的護送下,出新華門,繞道至東交民巷的日本使館自保。此時,又連下兩道大總統令:一、依照《約法》的相關條例,任命在南京的副總統馮國璋代行大總統職務;二、任命段祺瑞為國務總理。
開始時,兩人關係還算融洽。這位「好人政府」的倡導者和力行者,天真地以為袁時代的個人專制將葬送在自己手中,一個西方式的中國將統一起來並擺脫困境。為此,他大力恢復了議會與被取締的政黨,他還擬按美國模式將中國地方分治,為此他延請北大著名教授李大釗參与起草相關法案;他把袁時代的總統府預算從一百九十多萬元一下子降至不到五十九萬元。北京政壇上,居然有了點「無邊光景一時新」的氣象。
不幸的是,溫文爾雅的黎總統偏偏遇上了個性情剛愎的段總理。老段是個不要名分要實權的人,他認準的事,必須要做,而且還要別人做。這就很讓名義上的領導傷腦筋。
這番名副其實的「推辭」,絕對是篇經典的罵賊書。你看,黎元洪開口閉口稱袁為「大總統」,而決不稱其為「皇上」或「吾皇」,當然也就更不會自稱是「臣」;而且,他單刀直入地提到武昌首義,為的是讓在場的文武百官牢牢記住,「辛亥革命」的勝利是怎麼來的,別忘了他袁世凱也曾為之努力過!袁氏斗膽稱帝,就是「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
黎、段之爭終於白熱化。
那天,徐樹錚前來「公府」呈送一份福建省三位廳長的任命書。黎元洪要留下審閱,不料,盛氣凌人的小徐將軍居然頗不耐煩地說:「總理那邊已經定了,總統就不必看了,只管蓋上章就行了。」瞧瞧!這哪是一個九_九_藏_書政府官員對大總統應持的態度?
我還真發現了小院里有一尊雕像!
復辟鬧劇上演的第一天,他即命人從上海通電全國:

查史籍,民國六年(1917年)7月1日晨,張勳擁溥儀復辟;2日晚,黎元洪赴東交民巷避難;3日,段祺瑞馬廠誓師,14日進入北京,並迎大總統回東廠衚衕私宅;8月28日,黎遷居天津。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中國和黎氏的命運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
後來,在對待袁世凱的喪事上,黎元洪的表現顯然也不能讓段祺瑞等軍界要人們滿意。
民國五年(1916年)端午節隔天下午,一向不上門的總理兼陸軍總長段祺瑞在國務院秘書長、湖北蒲圻人張國淦的陪同下,忽然登門造訪。
我這才模糊記起,夏先生乃我中華著名考古學家,曾長期任該所所長。也許,他身後這排房子就是他生前住處或辦公室吧?儘管此像與黎元洪無關,但能在本單位院內為自己的學者型領導豎牌立像,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果然十三歲即中秀才的政壇奇才徐樹錚「傲岸自是,開罪於人特多」(先大總統袁項城評語),上任后,依恃段總理的信賴,不光不把其他閣員放在眼裡,竟也不拿國家元首當回事兒!一樁極端的例子令黎大總統惱怒得無以復加——
像下,一方銅牌。趨前讀過,方知果然不是黎氏尊容,而是已故夏鼐。
先前的「大德堂」內院,空空如也,沒人回答我的疑問。南邊的那座圓月門時有學者模樣的人出入,但他們與我相距甚遠!
回溯北洋時代,沒有哪一任最高統治者能比黎元洪在台上時表現得更為開明與從容。
黎家反對袁氏稱帝的每一個傳聞,傳到中南海里,都變成一記記耳光,狠狠抽在了新皇帝的那張老臉上。
溫和的黎元洪很少有拍案而起的時候,但每次忍無可忍「拍」過之後,都惹來巨大的麻煩。與段祺瑞反目,算是他從政史上的第一次大麻煩。他二度出任大總統時,也曾糊塗一「拍」,把時任財政總長的羅文干拍進了監獄,只因聽信了眾議院議長的「有罪推定」,他竟下手諭把當過大理院院長、司法總長的財政部老大關起來審查!半年後,京師地方法院對羅案的無罪宣判書,其實也是對剛剛下野的黎氏衝動一「拍」的問責宣言。
次日,新朝的袞袞諸公奉袁大皇帝之命浩浩蕩蕩趕來東廠衚衕致賀,王府井一帶,居然為之路塞!
忠厚者往往執拗。為了維護民國政體,黎元洪以誓不從逆的執拗捍衛了正義的尊嚴與個人的純潔。如此「大德」,難道不該在這東廠衚衕的名宅里有一尊不大不小的雕像嗎?
入住東廠衚衕后,黎元洪就開始拒https://read.99csw.com領副總統月俸及公費,並自請裁撤「副總統辦公處」。他自我「下課」,不當這沒滋沒味的二把手了!除了不再去備受袁氏欺凌的參政院主持會議,他更不回中南海去拜見「老大」——那邊,帝制的鼓點越敲越密。他以消沉來表明一個天良未泯的政治家對竊國者的憤然。
雕像后那排灰瓦紅壁的老房子,已被封條封緊了門縫。門兩邊的紅柱上各懸一方我們常見的那種掛著小鎖的小木箱,上有「舉報箱」仨字。東側的方箱之上,釘著一豎條小木牌,「圖書室」三個有些歪扭的字告訴了我這所廳堂現在的用途。
就在此時,海軍總長劉冠雄的兒子結婚,黎元洪不便出門致賀,便派女兒黎紹芬代為赴宴。沒想到,有人一見到黎大小姐,立馬恭維道:「親王格格來了!」年僅十四歲的黎姑娘真棒!她當即起身,告辭回家——父親不做什麼親王,她也不是什麼格格!黎元洪聽說后,非但沒怪女兒失禮,反倒直說那些恭賀的人「可惡」!
是的,自命為北洋第一繼承人的段祺瑞根本沒把繼任總統放在眼裡,北洋軍頭們都沒把他放在眼裡。在講面子的國度里,一個前清的旅長,因緣附時當上了民國大總統,確實令許多軍界大佬難受。
他為自己的家取了個堂號,叫「大德堂」。此後,向左鄰右舍前院後街擴展的房地產買賣,就均用「黎大德堂」名義進行了。在東廠衚衕住著的幾年裡,他前後出資一萬二百多銀元購得附近的房產,他家成了黎家花園。在自家花園裡做個有「大德」的人,不再趨炎附勢迎合誰,這樣活著,何其暢快!
黎元洪自我放逐后,並未門前冷落車馬稀。恰好相反,比他孤零零地待在瀛台時更為熱鬧了。高朋滿座,鴻賓接踵,東廠衚衕,冠蓋盈門——不怕別人譏訕泡妞上癮的蔡鍔將軍在秘密南下前來過,許多看不慣老袁稱帝的政客們來過,湖北原籍的同鄉故交也來過。人們來謁溫良恭儉讓的副總統,不為溜須拍馬,只為互通聲氣,相泄牢騷。
回到東廠衚衕的黎元洪已心灰意冷,當天即通電引咎辭職,即使馮國璋來電錶示奉還大總統職權,他也複電不受。在馮氏回到北京宣誓就職以後,他便攜家眷親隨黯然離開了北京「大德堂」,趕往天津,當寓公去也。
從這排房子在整個大院中的位置和其不凡的氣度猜,它也許就是當年的內院客廳?
段棋瑞和張國淦的車子馳抵東廠衚衕黎寓的門口,張搶先進入內院向黎報告:「總理來了。」接著又倉皇地喘著氣說:「總統過去了。」
大是大非面前,黎元洪再一次表現出了忠厚人的執拗——他正告前來勸他奉還政權的張勳的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