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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廠衚衕有遺德 第六節

第二章 東廠衚衕有遺德

第六節

莫非,這座著名的大院也要被「改造」?
兩位北洋時代的元首,竟死於差不多同一時刻。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之死被普遍視為整個北洋時代的實際終結,而天津英租界里的前總統的噩耗就成了無關政局發展的局外事。
那一刻,正是末任北洋政府的元首「安國軍政府大元帥」張作霖離開北京的時候。次日晨,張作霖斃命于日本人預埋的炸彈。
後來,我曾找過天津河北路二百八十三號,史料上記載,那是原英租界茂盛道上的黎元洪舊居的地址。但見車流湍急如汛期之海河——此址已拓寬成了天津市內的交通幹線,哪裡還有半點民國建築的影子!
九泉之下的黎元洪,終於受到了官方和民間的一致褒獎。
黎元洪在天津的另一處遺宅也不復存在,據知現址是煙台道上的兒童影院。
民國十七年(1928年)6月3日晚,黎元洪在英租界寓所里因腦溢血猝逝,享年六十五歲。
天津南開學校舉行開學典禮那天,贊助人之一的黎元洪親臨學校祝賀,並欣然與學子們合影留念。他最喜歡的女兒黎紹芬也在那群學子中間。與女兒同班的一位叫周恩來的英俊少年當然不會引起他的注意,但周卻對黎說過的話耿耿於心——1949年11月某日,共和國政務院總理周恩來在中南海懷仁堂里宴請一些實業家們時,得知鄰座的中興輪船公司老闆黎紹基即黎元洪的長子后,主動提及與其姐黎紹芬是南開第一批男女同班同學的往事,而且還風趣地回憶起黎元洪當年說過的「有飯大家吃」的名言。不知周恩來先生是否知道,就在他在廣東成了國、共兩黨都十分倚重的一代俊傑之時,開明的黎九-九-藏-書元洪曾下令敞開黎公館大門,讓躲避兵燹的南開女生及部分教員家屬入住家中。
所有喪葬典禮,著內政部詳加擬議,務示優隆,以彰崇報元勛之典。
饒有意味的是,黎的經營活動多是以「大德堂」名義進行的。他要矢志不移地把「大德」弘揚到底嗎?
當年,黎元洪繼袁世凱任大總統時,不少政壇人士咸以為強人時代已經結束,老實人開始新的時代,天下將從此太平,因而奔走相慶。

王府井大街乃至整個北京市的「舊城改造」已經大有成效,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以舉世獨有的大片明清建築為犧牲物的「舊城改造」工程雖讓不少如在下之類的「戀古癖」們太息,但也多少寬裕了久居此地的百姓們的生存空間,提高了整座都市的繁華度與「世界化」程度,當然也順便生產出一些官場上和生意場上的巨貪——「順天府」的前任「父母官」不就栽在這條大街的南端嗎?
「佞寇」不言而喻,「譙周」則是三國蜀漢的一位大學問家,寫《三國志》的陳壽即其弟子,但其力勸後主降魏的行為一直被後世史家詬病。章夫子此處用譙周的典故,意在暗諷那些在北洋及國民黨時期都能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的所謂「政壇大佬」。
政壇耆宿嚴復卻捋著白花花的鬍子冷笑道:「黎黃陂是德有餘而才不足。」實話好說,就是難聽。黎元洪二十幾歲在北洋水師學堂讀書時,嚴復就是學堂監督,校領導的話十分入骨地闡明了黎之優劣——德高,才疏。
他的那位國士朋友章太炎則以一副輓聯說盡故人一生:
6月8九*九*藏*書日,戰火尚未熄滅之時,國民政府就頒布了優恤令:
我是個半點功名也沒有的白丁,得不到他的邀請,所以就不去他的碩果僅存的戲院——今天的天津小光明影院去探看了,即使去了,相信也看不到任何黎氏遺迹了。現今的觀眾,誰還能在蕭條的銀幕上隱隱看出疊印著的一個老古董的身影呢?
現在的王府井,只有那座洋教堂(清時的「東堂」)得到安慰性的照料,從南頭看到北頭,誰能再說這是一處舉世僅有的東方皇城裡的王公宅第群?拆掉的不僅是陳年老屋,還有一個民族的文化,而拆掉就永遠不再重現。患了「統一模樣症」的新建築們好則好矣,但你能知道這一座摩天廈與那一片光幕牆是矗立在哪國哪地,又體現著一種什麼文化嗎?
他死後的第五天,國民革命軍進入北京;第十天,國民政府通知中國駐外使館改掛青天白日的新國旗;第十七天,直隸省改稱河北省,北京市因失了京城地位而改叫北平。儘管奉軍還在張作霖之子張學良的統轄下,但是,北洋時代真的結束了。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北伐軍的槍炮聲中,黎元洪的遺體被安放在漆著黑漆的楠木棺材里,他的壽衣既不是傳統的長袍馬褂,更不是一身北洋將軍的戎裝,而是那身大總統禮服,胸前還綴著大總統的金質徽章——他自認是無愧於這一職務的。
大殮之後,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及第二、三、四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共同在北平發起公祭儀式。北海公園成了弔唁場所,新紮的素彩牌坊上綴滿白花。牌坊上的橫批沒什麼新意,就是這種場合常見的「名垂千古」四個大九-九-藏-書字,倒是兩邊的輓聯言簡意賅,分別是「首義」和「護國」,只四個大字就把他畢生的功勞都濃縮在裏面了。蔣總司令用一場過於莊重的祭奠來彌補自己對共和元勛的虧欠。
此令。
令人意外的是,同在天津洋人租界里當寓公的段祺瑞也趕來弔唁。兩位北洋老人,互不原諒久矣,雖說同居一地,老死不相往來。但聞黎元洪過世,剛強的老段卻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他面對長眠了的政敵,不禁老淚縱橫!
政壇的格鬥場上,他是一個傷痕纍纍的輸家,但在生意場上,他卻意外地成了大大的贏家。成為寓公的他,先後投資實業竟達七十多個,尤其是大做房地產生意,不光在武昌、北京、天津有三處連片的私宅,而且還憑眼光與財力開發了許多別人看不上的房地產並大獲其利。在天津當寓公的要人很多,成了富翁的也不止他一個,但有的是靠當軍閥時不斷剋扣下來的巨額軍餉起的家,有的是憑從前的社會關係致了富,黎元洪卻是完全靠遵從經商規律大胆運作而成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上帝讓他的政治抱負慘淡夭折,卻使他的經濟才幹大放光芒。說他是民國第一批最成功的房地產商也不算溢美之辭吧?
由於不擅權術,也由於不像段祺瑞、馮國璋、曹錕、張作霖等人那樣一直擁有重兵,所以,黎元洪只能被軍人部下們看不起。就連東交民巷也一樣,功利主義的使節們從來沒看重這個沒有實力的國家元首,而寧願與他底下的各派系保持往來。這倒也好,使他不像其他人一樣被後世罵為「帝國主義的走狗」。
與五色國旗俱盡,鼎湖一去,譙周從此是元勛。read•99csw.com
他的死,何嘗不也是北洋時代壽終正寢的象徵?

他告訴過天津的記者:
的確,在中國,光有德還玩不了政治。
用國民政府提供的萬元喪葬費,家人們把這位喜歡西方文明的前總統安葬在了他在德租界特別一區中街的「黎氏容安別墅」院里,墓為西洋式的。
那座在原英租界里佔據了好大一片地的黎公館,是黎元洪的第一處天津住宅,有四幢小樓,共一百七十一間屋,可見其公館之闊綽。幾座小洋樓中,最有名的乃戲樓。每到傳統節日與辛亥革命周年日,黎元洪便廣請賓朋來家看名家唱戲,他念念不忘他是「民國一分子」。後來,那條街上的北洋舊人的寓所越來越多,抬頭不見低頭見,使他不得開心顏,他才又往德租界另購地皮建起新宅。新公館建成后,他的元配夫人留在舊宅居住,他只在逢年節時才過去邀請故舊賞堂會。
推翻了「反動軍閥政府」的國民黨政權,對擔任過這個政府首腦的黎元洪表示出了不小的敬意。因為,他們于這位下台元首之死有難逃之責——北伐軍打到魯南時,先要沒收黎元洪的中興煤礦(今棗莊煤礦),后又向該礦攤派軍餉一百萬元並限期繳清。在北伐的大本營廣州當國民黨中宣部代部長的毛澤東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黎氏等中國大資產階級來說,革命就是綁票。遭綁的黎元洪受此重創,心緒大壞,在馬場看賽馬時忽然昏迷,幾天後便溘然辭世。
有德的富豪會把賺得的錢回報給社會。黎元洪並不像其他下野同居天津的軍閥巨頭那樣當守財奴,他還真有點像八百年前的「及時雨」宋江read•99csw•com哥們兒,仗義而又疏財。在繁多的善舉中,他特別熱衷於投資教育,尤其是故籍湖北的小學、大學,只要有求,他都捐款,且動輒成千上萬。
五年之後,黎元洪與正妻吳氏的靈柩遷往武昌暫厝,兩年後的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11月24日,國民政府以國葬的最高禮遇安葬了這位前政府的元首。是日,全國下半旗,停止娛樂活動。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題寫了「民國元勛」匾,國民黨中央、軍方、各省市代表、外國人士,以及多達五萬多名武昌民眾參加了這一遲到的葬禮。
政界人物除素舊交外,概不接見。至教育界、實業界新舊人物,俱所樂與交遊;而此兩界之後進,更願竭力提攜。
繼大明太祖而興,玉步未更,佞寇豈能幹正統;
天津的黎公館面目全非,但北京的東廠衚衕里卻大致如舊。不過……
我有些心驚地發現,考古學家夏鼐的雕像後有捆著的包裹,而其西側也有什麼東西被用塑料袋扎得緊緊的,像要搬家的模樣。看看窗上的蒙塵和門隙間的封條,再看看枯死的老藤和被勁風折斷的滿地碎枝,我忽然感到了瑟瑟風中分明透露出的一絲絲讓人發冷的不祥信息。
前大總統黎元洪,辛亥之役,武昌起義,翊贊共和,功在民國。及袁氏僭號,利誘威脅,義不為屈,凜然大節,薄海同欽。茲聞遘疾彌留,猶廑(勤)國計,追懷遺烈,愴悼尤深。

我欲因之禱上蒼:保留東廠衚衕這座龐大的名宅吧!
曆數津門豪宅,沒有哪一個下野了的國家領導人能比黎元洪過得更瀟洒也更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