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凄雨中的末路英雄 上海篇

第三章 凄雨中的末路英雄

——段祺瑞舊居及其他
段祺瑞(1865~1936)

上海篇

勿信過激之說而自搖邦本。
祭禮如常,但各人的心事誰都清楚。
自知不起時,老人留下了遺囑。
車過濟南時,山東省主席韓復榘將軍親自上車迎送。韓乃馮玉祥舊部,馮氏對老段先恭迎、后加害的行為很讓人不齒。此番韓主席登車致敬,不知是奉國府之命的職責行為,還是代馮氏表達歉意——馮玉祥時任國府委員、軍委會副委員長,「黨國」里的第二號軍事巨頭。
江南的冬,其實比北方還難過。它沒有詩意的雪,卻有俗氣的雨,一天到晚沒個停,淋得人渾身上下濕漉漉、潮乎乎的,心也發冷。
不過,且慢!在校期間,段校長認識蔣同學嗎?小蔣只在保定待了一年,即通過了留學預科考試去了東京進入振武學校。查資料可知,陸軍速成學堂每屆招收旗籍及各省漢人學生一千餘人。如此眾多的學子,若非出類拔萃,能被校長大人記住嗎?也就是說,小蔣認得老段,老段對小蔣卻未必認得。
共和國的所有教科書上都將段祺瑞認定是歷史的罪人——反動的北洋軍閥代表,皖系軍閥首領,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殘酷鎮壓了「三一八」愛國運動的劊子手。因為中學語文課本上有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我牢牢記住了大軍閥段祺瑞的名字。學而優則「農」(下鄉插隊務農)的時候,整天翻閱縣裡發給知青點的十幾冊單行本的魯迅作品集,在背誦了一堆魯迅式的警句的同時,我更加深了對段祺瑞的憎惡。因為魯迅在若干篇傳世的雜文中,對下令屠殺學生的段氏痛責不已,甚至稱1926年3月18日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在北京的日子里,即使治軍治國再繁忙,他也忘不了找人下棋放鬆一下。當時國中的圍棋高手,多到段府下過棋,並捎帶著接受主人的資助。段府的棋客中,最小的一位是十歲剛出頭的吳泉,人稱「圍棋神童」,曾在中央公園的來今雨軒讓一流棋手蒙羞,故被老段的一位棋友引進段府。小小少年,聰慧絕頂,每每殺得老段愁眉苦臉。老段惜其天分,憐其清寒,知其有名無字,便親為起字,並按月賞其大洋百元。北洋時代的一百元,按實際購買力折算,至少等於現在的一萬元人民幣。可以想見,這筆源源不斷的巨額收入對一個正在成長的天才少年有多麼重要!段氏定居上海后,當年的「神童」已寓居日本學棋五年,雖不滿二十歲,但國內早無敵手矣!聞段老定居滬上,年輕的大師專程到新的段公府與老人博弈,謝恩之意盡在有意輸棋中矣!此人入籍日本后,幾經歷練,竟見誰滅誰,被日本人驚呼為「昭和棋聖」!這就是以段氏所賜的「字」而享譽世界的一代圍棋巨匠吳清源。
冬日的雨,總是不大不小地淅瀝著,而且,沒完沒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似乎成了北洋要人們下野后不約而同走上的一條黃昏路。從「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凜凜屠夫,到終日吃齋念經的佛門弟子,失意了的將軍們極為難得地靜下心來,讓裊裊香火填充因屠戮太多而產生的內心空虛。
大學生們的愛國熱情歷來可歌可泣,而上街遊行是他們最能表達情緒的一種方式。但若超過秩序的底線呢?我突然很不合適地想起北京,想起讓段祺瑞背負千古罵名的那個著名事件——「三一八」慘案。
在叫「霞飛路」的半個世紀里,上海一直是遠東最大也最繁華的國際化都市。這當然與長期存在的外國租界有關,洋人不光把美麗的懸鈴木(俗稱「法國梧桐」)栽進了這條大路的兩旁,還把各種先進的理念——包括「人權」等——也都栽進了上海的土壤里。那時候,無論外面政局有多亂,租界一直是中國各類持不同政見人士的避風港,到了全面抗戰開始后,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在此避難的人們乾脆稱租界是「孤島」了。
青島的湛山寺,就是當過北洋政府交通總長的葉恭綽發起募款興建的,現在嶗山名景「潮音瀑」那三個大字,即葉氏來青時所題。上世紀30年代,主政青島特別市的市長沈鴻烈,正是北洋時代的東北海防艦隊司令。因而,晚年自號「正道老人」的段祺瑞便應湛山寺住持倓虛法師和葉恭綽、沈鴻烈等北洋故交之邀,從上海專程來青島,為這座正在籌建的新剎捐款。為了紀念段氏的這次施善,青島當局便把湛山寺前的新路命名為「芝泉路」。我自以為是。不過,僅因區區兩百元捐款,便把一條修在青山碧海間的新路名回贈給施主,顯得太過慷慨了吧?後來,我才想明白,當年的青島主政者執意要把「芝泉」雕刻於路名中,還有更深的酬謝之意。
之後,蔣介石很周到地請老師在南京和上海兩座城市中任選一地定居。低調慣了的老人不愛熱鬧,不愛待在首都與國民政府的軍政要員們應酬,便選擇了上海。
大斂當日(11月5日),國民政府公布了《國葬前臨時執政段祺瑞令》:
蔣氏所說的「呈請政府優議追恤」,是他領銜多位國府委員提出的《關於段芝泉先生贊成共和再造民國遽爾逝世宜報哀崇,擬請予以國葬案》。隨後,蔣又派專人到段公府致送「私房錢」兩萬元為撫恤金。離開洛陽后,蔣氏復飛西安,督促東北軍與西北軍從速出兵剿共,不料卻被兩軍司令張學良與楊虎城發動兵變攫為楚囚!「西安事變」距段氏過世僅四十天,國事一時大亂!所幸黨國的「芝泉老」已魂歸西天,無法為國分憂矣!
茲聞在滬溘逝,老成凋謝,惋悼實深,應即特予國葬,併發給治喪費一萬元。生平事迹,存備宣付史館。用示國家篤念耆勛之至意。
不不,並非「千古罵名」,只是寫在共和國教科書里的半個多世紀的罵名。魯迅在共和國的萬丈光焰把段祺瑞的真實面容全部熔化,把其影子拉得太長太長!其實,段祺瑞晚年,附著於他身上的唾罵已經風乾,他依然是德高望重的政壇元老,不然,國民政府就不會以國家元首的禮遇迎請他南下安度晚年併為其送終。
是蔣委員長登門拜訪來也!
長長的灰牆高得像獄牆。牆上有一排櫥窗,趨前近瞅,窗裏面全是日本總領事館的各種通告,關於如何辦理赴日留學、探親等的,關於新領事館的方向和電話的。原來,日本國駐滬總領事館已經遷往虹橋新址了。
國民政府送給段祺瑞居住的這座前法租界里的花九*九*藏*書園洋樓,最早是一位德國富商的豪宅,后被晚清大官僚和大實業家盛宣懷購得,但似乎手續不完備,故給後人留下了麻煩。盛宣懷過世后,此房便因涉嫌「非法交易」而被上海當局查封,是否與盛氏在前清時的政敵、當朝大總統袁世凱有關,尚不得而知。其子無奈,只得將其轉讓給了一位叫陳調元的將領。這位陳將軍也是當年保定的學生,后逐級升至師長,段執政時提拔他為軍長兼督辦(省長),后率部投降國民黨,歷任國民革命軍的軍團總指揮、安徽省長、山東省長,時任國府委員、軍事參議院院長。將德高望重的芝泉老安排住在北洋舊部的房子里,想必既是國府的意思,也是陳上將的願望。
於是,青島市區就有了兩條以人名命名的路,一條是全國哪兒都不缺的中山路,一條即絕無僅有的芝泉路。
於是,就有了我前面看到的那所豪華的花園洋房。
日本暴橫行為,已到情不能感、理不可喻之地步。我國唯有上下一心一德,努力自救。語云:「求人不如求己。」全國積極準備,合力應付,則雖有十日本,何足畏哉?
這就是一直被罵為「親日派」的北洋老人交給國家的一份政治答卷。合格乎?
往下的故事,還是聽當年的親歷者,寡居后一直跟著父母一起生活的段式巽女士自己講吧:
哦,不,不,我說錯了。魯貴永遠是魯貴。這裡有一個現成的例子——
有回憶文章說,段祺瑞每天清晨繞房前的大草坪散步,直至身出微汗時才回屋洗濯。然後,上佛堂,面對釋迦牟尼像虔誠誦經。再之後,家人把藤椅搬至草坪向陽處,他便靜心讀報,下午,與客人下圍棋。
他知道,自己最讓國民黨人惱怒的,不光是他最後一次出山時通緝過他們在北方的領導人,更因他慢待了他們的終身總理孫中山。
冬(二日)電敬悉,昨發唁電,諒達禮次。
嵌著「反動軍閥」的字的路名竟然一直保留至今!顯然,共和國時代的人們從來沒意識到島城的數千條路名里會隱藏著這麼一個險惡的「千古罪人」!歷任主政者的無知竟然也能讓歷史真相倖存。
當侍茹把她的花傘向上一擎,說聲「到了」時,馬路對面一座黑黢黢的大門便在我眼前定格。直到這時,我才想起,這趟到上海,最想看的,其實不是俄羅斯「莫伊謝耶夫國家模範民間舞蹈團」在上海大劇院的演出,而是民國時代的名人故居。其中,就有袁世凱之後最有影響的北洋巨頭段祺瑞的宅邸——淮海中路1517號。
「眼鏡」毫無表情,「啪!」的一聲關死了小鐵門。
勿興不急之務而浪用民財;
這一天,全國下半旗誌哀。老段身後,誠可謂「哀榮之極」。
段祺瑞走了,霞飛路上的這幢收藏著北洋巨頭之謦欬與足音的老房子,又歸了盛家。抗戰勝利后,逐年衰落的盛家把這座花園洋房賣給了蒸蒸日上的著名的榮家。直到共和國時代,此房產才不再為私人所有,成了上海市政府外事辦公室的轄地。等到我來時,這裏已是日本總領事租賃的家了。
段祺瑞在上海生活了三年半,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11月2日,因胃潰瘍複發而在宏恩醫院謝世。報載,他是因「憂慮國事」而致病情加重的。經英國醫生診治,他稍能坐起讀報,但閱知「國事緊張」后,病情急轉直下。
段祺瑞入住上海后,很快有《申報》記者登門採訪。談及時局,老人如是作答:
但蔣介石卻對暮年的段氏仁至義盡!他親自寫信將其接到南方供養起來,為其治病,直至為其送終,即便孝子亦無過如斯也!
雖然遠離了他曾叱吒風雲的北方,但畢竟是北洋軍人集團里至高無上的元老,所以,前來這裏探看的新貴與故舊便一直沒斷過。他們叩門時,必然受到老輩門房的謙卑接待,肯定比我受禮遇。
段氏死後,這偌大的房子頓顯空蕩。段公不在矣,「段公府」自然無法按既定待遇維持下去了。於是,國府又為其遺屬在另處安排了新居,每月致送五千元補助,以繼續保持政府對逝者的敬重。
講外交者,勿忘鞏固國防;
八月二十日

蔣氏向老人先致問候之意,坐定后又對老人的起居寒暖、身體現狀及醫療情況等,詢問甚詳。情意殷勤,言詞親切。坐了一個多小時方辭去。
堅信「攘外必先安內」才能救中國的蔣介石,其時已從西安返回洛陽,當天收到段宏業的報喪電報,即刻複電:
老夫子令德考終,薄海永悼。中正行役在外,不克親臨視殮,除托鐵城兄代表致唁外,並已呈請政府優議追恤,以示崇報。

抵達「黨國」中心的前「反動軍閥頭子」深知,成王敗寇,現在他的學生最需要他做什麼。於是,他主動提出去謁中山陵。
這條路叫芝泉路。
然而,盡職的現代門房不屑於聽我嘮叨了,倒是聽他在裡邊與保安員譏笑起來:嘁!蠻可笑的嘛,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喏,連說一不二的蔣介石也曾在此門外遭受冷落,況我輩乎?我立時覺得自己被這所房子拒之門外是很正常的事了。
沒完沒了的雨。而且,數這一次最慘。2000年1月7日這天,我從上海的新亞之星酒店一出門,就被霏霏冬雨追上了,沒走多遠,已頭臉如洗,鞋襪濕透。走在淮海中路上,越走越冷,越走越狼狽,心中的本來挺旺的希望之火,竟也隨著霪雨的浸潤而幽幽欲熄。我忽然對自己的上海之行感到有些後悔了,因為我想看的這個人總是躲在歷史的陰影之下,讓人只能感受到其存在,卻看不到其真實的面孔。
除外寇欺凌之外,國內的局勢也頗令他擔憂。大批國軍被調往西北實施圍剿共產黨軍隊的最後一役,而蔣介石正為此役飛往西安親自部署。
因皖籍鄉賢過世,馮副委員長涕淚橫流,也算懺悔了一把吧!馮氏是安徽巢湖人,正宗的北洋派軍人,但直到當上陸軍巡閱使時,也沒攀上老段。後來北京政變成功,想起了「鄉人」,便親自跑到天津,與駐軍那裡的張作霖攜手到「芝泉老」家裡一read.99csw.com番懇求,請出了老段。但一年多后,馮軍又發動兵變,直欲加害段氏,由此馮上將軍留下「倒戈將軍」的惡名。如今,死者長已矣,他的輓聯讓人頗有些感慨。不過,他沒到上海來弔唁。
上海吳市長譯轉段駿良先生禮鑒:
餘生平不事生產,後人宜體我樂道安貧之意,喪葬力崇節儉,殮以居士服,毋以葷腥饋祭。
專艇抵達下關碼頭后,當他被人攙扶著走出船艙時,見到第一個登船迎接的人,竟然是一身戎裝的蔣志清同學!
歲杪,孫中山繞道上海和日本后,姍姍抵京,但已病入膏肓,而且,為「善後會議」事與老段公開反目!善後會議如期召開,其間,孫氏辭世,兩個執拗的人終沒再度見面——民國元年(1912年)孫應袁世凱之邀北上時,段曾陪袁見過孫中山。
由於蔣的關照,生平不攢錢的老段的晚年過得像在津門一樣,優雅而從容,政府按月撥給段府生活費一萬銀元——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這可是個巨大的數字。
黃花晚節尚想功勛。
我對這個人知道得實在太少!
治家者,勿棄國有之禮教;
本來蔣先生對「芝老夫子」的歸宿是有安排的,政府已經出資二十萬元在安徽黃山購得一方「風水寶地」,想讓段氏葉落歸根。不料,死者長子段宏業不同意此方案,執意要將父親送回北平安葬,理由很正當:故大人平生多在北方生活,一世事業,均在京師。國府遂不再堅持原議,仍以最高規格將段氏之靈以專車送往北方。
我從二樓遙見似有客至,下樓向僕役詢問,接過名刺,則赫然蔣氏!急忙迎入,並扶老父出見。
我本來還要告訴他:其實,即使總領事本人「在家的幹活」,也「大大地沒關係」,因為他未必知道自家租住的這幢房子曾住過一位近現代中國的重要人物,而且,此人至今還頂著「親日」的「桂冠」呢!知道門外有位對歷史有心的中國人想入內看一眼,總領事先生也未必會不同意吧?
南京之夏,熱得待不住,蔣委員長愛到九江的廬山上去處理軍政要務。當年酷暑來臨后,蔣宋夫婦便在山上派人請芝泉老及家人一同上山避暑。老段想必不愛與「黨國」的軍政大員們相遇,便派兒子上廬山辭謝了蔣委員長。第二年夏天,他做完胃潰瘍手術后,就被安排到廬山上靜養了一段時間。在山上,每天只有兩件事——誦經,下棋,優哉游哉。
淮海中路上,這種前朝的洋房太多了,且都保護得不錯。它們悄然而立,各據一方,正在櫛風沐雨梳理著各自的大家氣度。叫霞飛路和林森中路的時代,這條路一直是「上等人」才住得起的地方。從何應欽的日家出來,與宋慶齡、蔣經國等人的故居擦肩而過時,你會有一種走進民國時代的錯覺。
我兄孝思篤至,遭此大故,務望節哀自重。勉承公志為盼!
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元月21日凌晨,段祺瑞在親信吳光新、魏宗瀚與三女兒段式巽、侄兒段宏綱的簇擁下,出現在天津火車站,與諸位送行者揖別後,登上了專為他加掛的一節專車。本次列車的終點站是浦口,即位於首都南京對岸的江北鐵路。
此令!

在原段公府東面,也有高牆圈起的一幢大洋房。侍茹說,那是現在的美國總領事館,前些日子美國人炸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后,上海的大學生們天天在這裏遊行示威,有個學生甚至爬上了幾米高的大牆,當然被眾多值勤的警察硬拉下來了。
然而,人稱「段合肥」的段祺瑞與上海無緣無故,其一生的政治舞台都在北京,晚年為何抱病來上海定居?晚年的老段,患有嚴重的風濕病與胃病,常年吃齋無疑更加重了這位居士的病情。既吃素,何來滬?滬上遠非清凈處。
老段安居此院后的某天,一輛轎車停在這道漆黑的大鐵門前。一位精幹的藏青「中山裝」從副駕駛座上下車,趨前叩門。旁門開啟,穿長衫的門房探出頭來(呵呵,這個動作我已經比較熟悉),沒等問清來客姓甚名誰即表示很不高興:為何事先沒預約?「中山裝」趕緊代車裡的客人遞上名片(那會兒叫名刺)。門房看也沒看就關上了鐵門。車後排那位坐得筆直的光頭男子微笑著示意「不必介意」。於是,這輛高級汽車就在段公館外等了起來。此時,周圍的店前樹下堂口灶間,已於不經意間多了些陌生而敏捷的身影……
因段氏遺囑算得上是「佶屈聱牙」,故筆者不揣冒昧,將其加註,加標點,並分行。試讀之:
蔣氏對段氏的關照,堪稱完美故事。對昔日的師長的真心敬重,與對思想死敵的寬容大度,再與對退出政壇的元老的應有禮遇,攪和在了一起,讓人看到了蔣氏的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的蔣介石,已經不做「國府」(國民政府的簡稱)主席一年多了——前年歲末短暫下野后,國家元首的桂冠被年齡與資歷均比他老的林森戴上了。復出后,他專心當起了國府軍委會委員長,以集中精力應付越來越紛亂的內憂外患。然而,雖不再擔任國府主席,但中外咸知,蔣委員長才是中國的No.1。正是這位與段氏同樣精瘦的前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的學生,危難之際,耿耿於國事兼私誼,才決定以最高禮遇將前政府的前元首請到本政府所能控制的地盤上,以不讓敵寇乘隙利用。他親筆寫下邀請函,委派沒有官方身份的銀行家朋友錢永銘為特使,1月19日趕到天津,密訪段祺瑞。
想來也有趣,他老段一直被稱為「投靠日本帝國主義的賣國賊」,借貸日本銀行的巨款武裝國家軍隊的行徑正是他洗刷不清的罪名。下野后,他從北京跑到了天津,本來是為了躲避「親日」的罵名,但卻偏偏住進了日租界里,明擺著讓自己往狗屎堆里鑽,弄得身上「賣國賊」的惡臭越黏越牢。再後來,為了擺脫日本人的糾纏,他移居上海。但萬萬想不到,在死後的這麼多年裡,日本人竟又追上了他,與他的影子同居一室。一想到新一代鬼子的全家天天踩著這介硬漢的陰魂在踱步、跑跳,我就對冥冥中https://read.99csw•com的命運安排頗感無奈。
小鐵門開了,一個保安員探出半個身子來,還沒聽懂我的話,便連說不行。
余年已七十余,一朝怛化(「怛」讀如「達」,源自《莊子》,人死之意),揆(猜度)諸生寄死歸(成語,生如暫寓,死如歸去,意將生死置之度外)之理,一切無所縈懷。
只是,功虧一簣!孫氏發喪那天,他本應出面扶柩執紼,以示尊重故者兼安慰生者。但出於某種考慮,他最終沒出現在中央公園的公祭現場,且借口極其「小兒科」:腳腫得穿不上皮鞋了!這自然極大地惹惱了國民黨人。
淮海中路上,車來車往,陰雨天讓大上海的泥點子滿城飛甩。躲著飛濺的污水,侍茹女士陪我從西向東慢慢找了過來。她所工作的報社就在這條路上,大院里那幢精緻的別墅,據稱是民國一級陸軍上將何應欽的故居。

打了一輩子仗的段祺瑞,總把戰爭當棋局。談及舊事,也愛以棋局作比喻。比如定居下來以後,有感於蔣委員長的恭謹周全,也有感於國事,就曾對人說:他和我下的那盤棋(指國民黨的北伐與執政府的反赤化),他贏了,贏得有風度;我希望他和日本人下,也要贏才好。
你,段祺瑞,北洋時代的強人,風雨中,我找你幹嗎?
司教育者,勿忘保存國粹;
沒有火滬或暖氣的南方,往往讓人無法躲避寒冷。
段公府大門搭起素綵牌樓,院內高搭大棚,以為靈堂。國府主席林森為逝者題寫了「元老徽猷」的額匾懸于正中上方,匾下是逝者的大幅遺像。蔣氏送來的花圈上,寫著「芝老夫子處士千古」,兩旁懸滿政要、故舊們題寫的輓聯,有人甚至稱逝者為「一代完人」。其中,國府委員、軍委會副委員長馮玉祥氏的那副格外簡約,但卻耐讀:
三日之後,段氏按佛教禮儀大殮。

蔣氏對他所看得起的軍政前輩真夠意思。也是這一年,國民政府以國葬的最高禮遇重新安葬了逝去多年的北洋時代的前總統黎元洪。
孫中山抱病北上並逝于北京,都與他有關。民國十三年(1924年),為推翻直系政權,南方的割據政權孫中山和實力雄厚的奉天張作霖(時稱「奉張」)同時找到他,推他為盟主。他則派心腹徐樹錚前往桂林與孫氏會面。由是,段孫張三角同盟結成。是年秋,借江浙戰爭之際,奉軍率先入關挑戰直軍,直系靈魂人物吳佩孚直接上陣指揮直軍反攻奉軍。戰事正在山海關前線膠著之際,被三方花錢買通的直軍第三方面軍司令馮玉祥猝然倒戈,回師北京發動政變,直軍由此大敗,大總統、直系首領曹錕成了中南海里的高級囚徒,吳佩孚從天津登船南逃,三角同盟奪取了軍事與政治的全面勝利。因孫中山遲遲未能北上,本著「國不可一日無君」的治國慣例,段氏便在馮玉祥與張作霖的聯袂勸說下重返京城,以「臨時執政」的名義,擔任了過渡時期的國家元首。到任后,他力邀孫中山儘早到京,與「奉張」、馮玉祥共商國是。
上海人做事心細,在不少名宅前嵌有小銅牌,註明某某名人曾寓居此處。但淮海中路上的這座豪華的洋房,門前卻未見任何標誌牌。什麼時候把這房子也保護起來,註明在近代中國甚是了得的盛家、段家、榮家先後寓此,讓行人經過這裏時能稍駐片刻,則大上海可看的風景就會更多一些。
上海的淮海中路也曾暗藏「歷史罪人」。這條位於舊時法租界內的十里長街,曾以「霞飛路」揚名四方。「霞飛」不是一種美麗的自然景觀,而是一位法國元帥的名字(Joffre)。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這位法軍總司令率法軍戰勝了強大的德軍,為法蘭西和自己都贏得了巨大的榮譽。歐洲人愛以名人名字為路名,於是,上海法租界里這條最長的大街,就被租界當局命名為霞飛路。抗戰勝利后,中國政府收回法租界,此路改名林森中路——林森乃抗戰時死於車禍的國民政府主席,和段祺瑞一樣,在新中國的語境里,也是反動政府的頭面人物。到了1949年春天,解放軍華東野戰軍挾淮海戰役大勝之「剩勇」(毛澤東詩:宜將剩勇追窮寇),一舉攻佔了大上海,「華野」司令員陳毅成了共和國首任上海市市長。為向新市長致敬,此路遂改為淮海中路。
勿尚空談而不顧實踐;
往下接著看段女士的回憶:
巧合的是,段祺瑞是與當年痛罵自己不已的原教育部官員周樹人(魯迅)同年同季死於同一座城市的,只是比段氏年輕十六歲的周氏早走二十幾天,年僅五十五周歲。眾多的左翼文學青年們走上大街,給故去的思想導師的遺體覆上了「民族魂」的挽旗,悲憤地把喪禮當成了又一次反政府的遊行示威。這是當代的國人已經十分熟悉的史實了。


在只能聽到一種高分貝吼聲的時代,人們失去了正常的辨聽聲音的能力。
「正道老人」雖久已退出政壇,但卻無法不關注中國政局。空前沉重的內憂外患壓在老人衰弱的心頭,終致無葯可醫。
返城就業之後,我曾在駐軍家屬院里住過幾年。江山是軍人打下來的,所以,駐軍機關和家屬院往往佔據著每座城市最好的位置。我所在的大院就在青島有名的風景療養區東端。門前一條土路,從市區唯一的佛廟——湛山寺蜿蜒下來,直通大海。
自南京政府取代了北京政府之後,國民黨人對老段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沒去探望中山先生頗感憤然。其實,從禮節上講,老段所為無可厚非。按官場規矩,客人先要拜主人,然後主人才能回拜客人;你不先來看我,我就不能給你洗塵,這叫「行客拜坐客」。更何況段氏正以「臨時執政」名義行國家元首職責,對待比自己年輕的盟友,更不便破此規矩。
此囑。
兩天後,「芝泉老」即起身南下。蔣氏長舒一口氣。
段氏南下,與他早年在保定當校長時的一個學生有關。
緊接著又閃出一個「眼鏡」,瘦瘦的,穿一件毛背心,典型的上海中年男人模樣。他一臉威風,連我的話都不屑於聽完就峻拒:不行,這裏已經是日本總領事的家了!不可以的!說完就要關門。
祺瑞九_九_藏_書
為了接待孫中山這位國內最有分量的在野政治家,老段安排得夠周到了!孫氏乘船抵達天津港時,他派許世英、葉恭綽專程在碼頭上迎候。12月31日,孫之專列抵達北京時,他派長子段宏業為代表,與許世英等在京閣員共同在正陽門火車站熱烈歡迎之,各界代表更擠滿車站內外。第二天,即西方人的洋歷年,他又讓段宏業代表自己,和執政府秘書長梁鴻志一起到北京飯店,向下榻於斯店的基督教徒孫氏夫婦祝賀新年。原定由他為孫舉行的盛大歡迎宴會,因孫的病情加重而被迫取消。孫中山到協和醫院做手術之前和之後,他都派擔任陸軍總長的前妻弟吳光新及侍衛武官代表自己登門探望。聞孫中山已處彌留狀態,他又安排全體在京閣員趕到距執政府不遠的顧維鈞家,一一向住在那裡的孫先生握手訣別。從禮節上講,這位臨時國家最高領導人做得無可挑剔。
就在上海的段公府里舉行繁瑣的宗教儀式的時候,南京的國府第二十五次常會如期召開。會上,馮玉祥主持通過了國葬段氏的提案。前面說了,整十年前,正是馮發動了一場欲加害段氏的未遂軍事政變,今天,他卻成了國葬段氏的提案人之一;國府委員于右任也是提案人之一,十二年前,正是他作為孫總理的特使到天津說服了老段,才使段、張、孫三角聯盟鬆散地組成;另一位提案的國府委員丁惟汾,則是「三一八」當天到執政府院里找領導對話未果的四位代表之一。蓋棺論定,黨國要人們對「段芝泉先生贊成共和,再造民國」(提案語)的欽敬顯然已經超越了個人恩怨。
段祺瑞的最後時光,就是在這個足夠舒適的空間里度過的。
老段雖遠離政壇,但畢竟是政治家,他知道他的國家需要聽到什麼樣的聲音。所以,在歡迎儀式上,他向記者散發了對時局的書面談話:
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汪精衛的代表褚民誼、軍委會委員長蔣中正的代表吳鐵城、軍事參議長陳調元(正是段公府的主人)、外交部長張群(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的學生)、具體負責政府與逝者聯繫的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吳忠信(合肥籍同鄉)等眾多黨國要人,與專程南下的一批北洋政界人物(多為總長級舊友),絡繹抵滬。本在申城的上海聞人們,如三年前接他南下的銀行家錢永銘,如虞洽卿、杜月笙、張嘯林、王曉籟等民間社會的大佬,更捷足先登,接踵而至,弔唁逝者。凡段氏親屬、管家、僕役及學生,一律著白布孝服,引人注目的是外交部長張群也以學生的身份穿著孝服站進了弟子行列,其他各界,均以黑衫、深藍馬褂到場。場面極盡肅穆。那份寄語生者「八勿」的遺囑,被擺放在了遺像前,令每位讀罷的憑弔者唏噓不已。

我退而求其次,問能否站在門內拍幾張這座洋房的外景照片。
軍務纏身的蔣委員長意猶未盡,又致電上海市長吳鐵城轉段宏業雲:
這些年,我在各地看過不少時代巨子的舊居,所以,我太知道吃閉門羹的滋味了!住在老房子里的現主人可不管你來看什麼歷史遺痕,只要素不相識前來打擾,他就不高興,就不由分說地往外轟人。居民如是,單位亦然;北京如是,南京亦然。當然,如果我住在哪所名人住過的宅子里,沒準兒也是這德性。在喪失了友愛與信任的社會裡,人際相處,冷漠拒絕比寬容接納更符常態。
門房這才知來客之尊、之貴、之高、之威——
所以,當馬路對面那兩扇緊閉的大門肅然出現在眼前時,我已經預知了自己的下場。
段祺瑞終老在日本侵略者還未到達上海之際,晚節未受污抹,生命的句號還算圓滿。
當晚,蔣委員長偕夫人為他的回歸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文武百官共同把盞,熱烈歡迎寄身天津日租界的民國元勛回到祖國的懷抱。次日,國民黨《中央日報》以《共和勛臣段芝泉氏蒞京》的大字標題報道了此事。
勿因我見而輕啟政爭;
沿津浦線從起點到終點,段祺瑞一路上的心神不寧自不待言。且不說當年在保定他與蔣氏到底有多少交情,就憑傳聞中蔣氏的處世手段強悍且陰鷙,就難免令他忐忑。作為被推翻的「反動政府」的頭號「大軍閥」,反對中國「赤化」的最高統治者,他曾空前絕後地以國家最高名義(執政令)通緝過國民黨北方領袖們,除了一個跨黨的共產黨人李大釗後來死在張作霖手中外,其他幾位南下后都是「黨國」大員,且多是部長級人物了,他們會不會秋後算賬?更讓段氏擔憂的是,「九一八」事變以後,臭名昭著的日本駐奉天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曾幾番去他家拜訪,而他也專程到北平醇親王府與遜清皇帝溥儀見過一面——本來他與溥儀同住天津日租界的同一條街上,只因一個是前朝的國君,一個是前國家元首,雙方誰也不願屈尊到對方府邸作訪客,遂經手下人磋商,改為北平會晤。到前朝攝政王、溥儀的父親家裡相見,算是段氏讓了一步。雖說大特務土肥原賢二勸他出面組織華北偽政權的遊說被他直言拒絕(此公從來不會婉言待客),雖說與少不更事的溥儀的會面因對方的擺譜而匆匆結束(段的親信說,溥儀還以為是皇上召見湖廣總督呢!),但憑蔣的多疑與其手下軍統人員的精幹,這幾樁極有可能是「通敵」證據的行為難保不給他惹上殺身之禍!後來,當過北洋政府首任總理的唐紹儀,就因在上海租界里與日本軍方頻繁接觸而被蔣氏猜疑,竟下令軍統特工將其「制裁」!如今,溥儀已經被土肥原賢二忽悠到東北去了,日本人攛弄北洋各派人士鬧「華北自治」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蔣氏接自己到他身邊,何嘗沒有就近約束甚至劫持之意?像太多的國人一樣,老段聽多了蔣氏殺人如麻的「正面」傳聞,卻不識此人也有宅心仁厚的一面。
求學者,勿鶩時尚之紛華。
二十多年未見過的學生,快步趨前恭行軍禮向老校長致敬,並親自攙扶著他介紹起諸位迎賓者。其著名的美麗的夫人宋美齡隨之上前笑吟吟地對「芝泉老」表示歡迎。再是如過江之鯽一般的黨國袞袞諸公上來或作揖或行軍禮向老人致敬……
(前略)當此共赴國難之際,政府既有整個禦侮方針和辦法,無論朝野,皆應一致起為後援。瑞雖衰年,亦當勉從國人之後。……九-九-藏-書
於是,我的面前一片漆黑。
段祺瑞乃圍棋高手,下圍棋是早年辦軍校時跟日本教習學的。據說其長子段宏業的棋道更高一籌。親歷者薛觀瀾說:「芝老弈時,態度甚佳,向無厲色,見棋即笑逐顏開。」可見迷棋之深。正因如此,這裏也就成了上海灘的一處高等級的棋館,總有高手前來與段氏父子過招。據說,老段自詡為「七段」,可見水平著實不低。
精明的蔣委員長顯然在借老段南下一事來打擊日本人的氣焰,並借老段的號召力召回更多留在北方的北洋軍政名流。
歡迎儀式結束后,這位尊貴的乘客與家人、部屬被迎上了渡江的專艇。南京長江上有大橋,是幾十年以後共和國時期的事了。有大橋以前,所有南下過江的旅客,無論身份貴賤,都只能在浦口站下車,然後,換乘輪渡過江,再繼續前行。
令段氏萬萬想不到的是,浦口站台上,國民政府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寒風中,立著烏壓壓一片列隊歡迎他的人,領章金閃閃的國軍將領佔了一半!原來,蔣委員長有令:所有在京少將以上軍人,一律過江迎接「三造共和」的段祺瑞老先生!於是,浦口車站上出現了空前絕後的一幕——首都的將軍們全體過江列隊,只為迎接一個人,一個手中無一兵一卒的下野了的老人。


我猶豫片刻,按下門鈴。
事後回憶,多次滬上行,名宅看了不少,包括孫中山、黃興、蔣介石等的舊宅,但像原段公府佔地這麼大,且一直保存得這麼好的,卻並不多見。
白髮鄉人空余涕淚;
惟我瞻四方,蹙國萬里(蹙,收縮;國,國土。國土淪喪之意,源自《詩經》中「蹙國百里」),民窮財盡,實所痛心!生平不喜多言,往日徙薪曲突(源自《漢書》,把煙囪弄彎,把柴草移走,以免火災,即「防患於未然」意)之謀,國人或不盡省記。今則本識途之驗,為將死之鳴,願我國人靜聽而力行焉!則余雖死猶生,九原(墓地)瞑目矣。國雖危弱,必有復興之望。復興之道,亦至簡單——
查到這處地址,得感謝在上海結識的年輕朋友華健雷。她在一本書中得知,日本駐滬總領事館,即民國時的「段公府」。知道了這個地址后,我很想親眼看看,性情剛烈的老段的最後的時光,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環境里打發的?他怎樣把自己的火性在每個晨昏的誦經聲中一點一點銷蝕沒了的?
蔣介石知道老師已無心重返政壇,而且,素有清廉之名,便留給了段祺瑞一個可以光拿錢不干事的虛銜——國府委員。不料,老段曾經滄海難為水,只掛著虛名,卻一直沒去南京參政議政。
芝泉路是青島僅有的幾條不以國內地名命名的路。它曾讓許多對青島歷史有興趣的人感到困惑,因為島城的路幾乎全是用省、市、縣名命名的,而中國並無「芝泉」縣。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悟出這定然與段祺瑞有關時,疑惑才渙然冰釋——段祺瑞,字芝泉。
段氏雖不喜文墨,但古學功底紮實。然而,其時,「蹙國萬里」,更兼內亂不止,誰還顧得上咂摸一個過氣了的垂暮老人的諄諄留言?所以,「願我國人靜聽而力行焉」的殷切期望,也就成了一通無人理會的自說自話。逝者「九原」難瞑目矣!誠所謂「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是時,侵佔東北的日軍開始加緊對東北抗日聯軍的掃蕩,蘇聯與我外蒙地方政權擅自簽訂了《軍事互助協議》,日本華北駐屯軍開始以北平為攻擊目標進行大規模軍事演習。曾任執政府財政總長的李思浩南下看望老段時,憂訴北方國情,令老段心情大壞!
其實,在被拒之門外的那一小會兒,我已看到,大院里綠樹很大也很多,正面的洋房是紅筒瓦黃磚牆,即高又闊的兩層,古羅馬式的。半圓石階、高大圓柱、雕花陽台,和滿院的藏蕤草木,都在很完美地告訴你,這是當年大上海的一流洋房。
然而,人們只知民間操辦的魯迅之死曾轟動上海灘,卻根本不知道官方發喪的段祺瑞之死也曾是大上海乃至古都北平的盛極一時的場景。教科書對史實的記憶從來都是有選擇的。
本此「八勿」,以應萬有,所謂自力更生者在此,轉弱為強者亦在此矣!
如此一來,老段也就始終沒登門看望病中的國民黨總理,並拒絕為其送葬。
解鈴還須繫鈴人。抵達「黨國」之都后,老段主動要謁中山陵,以藉機向故人及國民黨致歉。蔣氏豈不喜出望外?他向以孫總理最忠實的信徒自居,聞此請求,趕緊叫上中山先生的獨子、行政院院長孫科,和軍政部長何應欽上將,當然還少不了他的優雅而得體的夫人,親自陪老段去了中山陵。
聞芝老夫子長逝,國傷耆賢(耆賢:年高賢德之人),世喪坊表!聞耗痛悼,寧唯私慟,敬電致唁,節哀為盼。
汽笛大嘆一聲,蒸汽瀰漫開來,雲山霧罩地裹走了這個長期在北方叱吒風雲的政壇元老。
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五月,在天津郊外督練新建陸軍的袁世凱奏請創辦陸軍速成學堂,段祺瑞任督辦(校長)。知恥圖強的朝廷馬上准奏。首屆招收的各省學生中,有一位來自浙江奉化的二十歲學生,姓蔣,名志清,或可會引起校長大人的注意。因為在蔣同學身上,四十二歲的段校長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模樣——同樣形態精瘦而健壯,同是在二十歲時考入國內一流軍校(段氏當年考取的天津武備學堂,即陸軍速成學堂的前身),同樣學的是炮兵科——那會兒學炮兵,如同現今學「二炮」(導彈),都是為了掌握最具威力的戰爭武器。
前臨時執政段祺瑞,持躬廉介,謀國公忠。辛亥倡率各軍贊助共和,功在民國。及袁氏僭號,潔身引退,力維正義,節概凜然。嗣值復辟變作,誓師馬廠,迅遏逆氛,卒能重奠邦基,鞏固政體,殊勛碩望,薄海同欽。
在戰爭與政壇的槍林彈雨中衝殺了一輩子的段合肥,至晚年才有了風平浪靜的錨地。
段、孫的真正過節,在於「善後會議」與「國民會議」之爭。結果,老段力主的善後會議遭到了孫氏的抵制,國民黨則自行操辦了國民代表會議。因對方的抵制,誰也沒達到預期的目的,誠所謂兩敗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