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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六節

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六節

日本人聞訊,以為有隙可乘,遂由第一遣外艦隊總司令荒城二郎和海軍駐滬特務機關長佐藤秀乘快艇逆水而上,專程登上白帝城拜訪吳大帥,表示願供私人借款一百萬元和無償贈予十萬支步槍、五百門鋼炮、兩千挺機關槍連同彈藥,支援他東山再起。
只要他不那麼「堅持原則」,只要他稍微通融一下,他本人的命運乃至北洋集團的命運,都極可能因而改變。
現在的西洋樓,門外掛著「奉節縣白帝城文物管理委員會」的木牌。一樓是賣白帝城古碑拓片和當地書法家作品的門市。我沒興趣。想登二樓一覽,總以為吳氏會把英雄末路的心態鐫刻在哪層樓的哪根柱子上。有人在窄而陡的木樓梯口攔住我,用麻辣味兒十足的川語說:要看哪一國(個)的字嘛?要買就在一樓買好嘍!
我昔屠刀未放下,氣吞七雄小五霸。
這也許就是吳佩孚成為悲情人物的最根本的原因!
無論「主公」如何無能,如何折騰,他決不制止,更不會取而代之——朝野無人不曉:曹大帥正是倚重了吳子玉才得了江山。但在曹錕匆忙走進中南海成為國家元首以後,他這個頭號功臣卻躲得遠遠的(退回洛陽),決不肯犯上作亂。
對了,這兒有個有趣兒的故事:前幾年,吳佩孚隨曹錕去天津與駐節那兒的張作霖會晤,他因屢屢插言而被張作霖羞辱了一把。人家指著他對曹錕明知故問:「三哥,這是誰啊?」曹錕在兄弟中排行老三,那時軍閥們素以兄弟相稱。厚道的三哥不知是計,還表示驚訝:「咳!你還不知道?他是我第三師的師長吳子玉嘛!」狡黠的張作霖遂開始挖苦:「我同三哥有要事相商,一個師長跟著攙和什麼?要是師長能參加的話,俺奉軍有好幾個師長哩!」頗有自尊的吳佩孚羞惱離去,上車前恨恨地說:「早晚要讓你張鬍子認識認識俺這個師長的厲害!」鬍子不是指張作霖的外表,恰恰相反,張作霖並非滿臉鬍鬚。「鬍子」是對土匪的另一種叫法,吳佩孚是罵張作霖早年當過土匪。
無論局勢如何變化,他決不改弦更張——當初驚悉第三路軍總司令馮玉祥叛變、本九_九_藏_書軍形勢危急之際,日本顧問岡野增次郎焦急地勸他速與昔日的老師段祺瑞攜手對付危局,老段恰好也派來代表與之接觸。他卻大談起「千古不磨之成文憲章,即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八德」,堅稱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堅決不做違背四千年「成文憲章」的事。
蒼天給吳氏圓夢的最後一次機會,是民國十五年(1926年)奉系的張作霖主動與他握手言和並同盟「討赤」。那會兒,曹錕已經被迫下野,也到天津當寓公去了。饒有意味的是,吳佩孚極少再與這位三哥聯繫。
你看,這個吳秀才是夠厲害吧?
此次系共和與帝制之最後戰爭,勝則我將解甲歸田,裁兵恤民;敗則我唯一死,以謝天下!我妻已死,我子豚犬,殺之可也。
被北京政府授予「森威將軍」的楊森,本非正統北洋軍人,是吳佩孚主持大局后陸續提拔其為陸軍十六師師長、川軍第一路總司令、四川省省長的。知恩圖報的楊將軍把三峽口上的奉節白帝城倒出來,請吳大帥在此安居。不料,國民政府的通緝令馬上追來,而拒不從命的楊森,後來竟被國府以「庇護吳逆佩孚」為由免去本兼各職!民國人物,多有傳奇,見利忘義賣主求榮者多也,舍己感恩義薄雲天者亦不乏其人。
往事不堪重提起,魂魄收入詩囊里。
匈奴未滅家何在?望斷秋風白帝城。
是日,張作霖身著便服,態度瀟洒,謙恭有禮地在門前迎吳,見面時高喊「大哥」,作揖為禮,即導吳入室。(穿便服是精心設計的,如此相見,一是為表兄弟情分而非軍務公事,一是為行禮方便——如著軍裝則須行軍禮,部下應先向上司舉手致敬,問題是,兩人誰是上司?)
這本書是1987年出版發行的,那個時候就能在這樣一部權威的「史」中「偏袒」一個前朝軍閥,可見吳佩孚的下場著實有些讓人惋惜。

無論外力是否可借,他決不稍加利用——蘇聯人、日九-九-藏-書本人都沒住聲兒地拉攏他,都想賠本武裝他的部隊,但被他一概拒絕。在這一點上,他既不如蔣介石,也不如馮玉祥,人家是借了「老毛子」的資金壯大了自己,然後,再翻臉不認人。
是年6月28日,吳佩孚從長辛店起身進京。一直擔任吳軍參謀長的張方嚴先生於1949年後回憶過這次重要的會晤(括弧內的文字為筆者所注):
單從「言志」來講,他比別的下野軍閥強,他能把心裏的苦悶抒發出來。
長江三峽最誘人的歷史遺物是懸棺,而白帝城可算是萬里長江上的最大一具懸棺——多少歷史朽骨和秘笈被永遠封存於這座小小的江山之巔了。劉備託孤于諸葛亮后,在此一命嗚呼,恢復劉漢王朝的宏願自茲飄落江底;後來,落魄的杜甫氣喘吁吁地爬了上來,望著一江濁浪和無邊落木,肝腸寸斷地吟下了一堆千古絕唱,一代詩聖用詩句宣告了他對世間的絕望;而近代建於白帝廟西側的那幢小小的西洋樓,又像活棺材一樣悶住了吳子玉這位失意大將軍的衝天豪氣,使他反反覆復聞到了劉備、孔明、杜甫這些落魄國士之陰魂的幽泣。
且讀以下三首:
無論叛將如何討饒,他決不寬恕容納——馮氏發動第二次政變后,滿以為驅逐了段祺瑞會使吳佩孚高興,國民軍將領通電要全軍投靠吳氏門下,吹捧「吳玉帥」有「命世之才」,並表示:「此後動定進止,惟吳玉帥馬首是瞻。」但他接到通電后,卻只批了四個大字「全體繳械」,愣是把送上門來的大禮擲出門外,生生逼得國民軍變成一塊又砸回來的石頭。
論年紀,吳佩孚比張作霖大一歲,但論從政輩分,他卻比人家矮一頭。張作霖貴為奉天督軍兼省長時,他才不過是炮兵團長。數年過去后,當張作霖已經是國內政壇舉足輕重的奉軍「老帥」時,他不過是新接任的陸軍第三師師長。
關於吳的個人悲劇,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民國史》(第二編)中有一段中肯的評論:
不過,隨著蘇聯關於中國問題檔案的解密,我對吳佩孚有了更深的憐憫:難道,在那樣一個紛亂而貧窮的時代,不管是誰走上政治舞台中心,不依靠九-九-藏-書某一強國,就真的不能實現統一中國的夢想?就真是必然要走向滅亡?
民國十三年(1924年)秋季的第二次直奉戰爭期間,萬不料肘腋生變,部將馮玉祥突然叛亂,回兵京城,一舉囚禁了曹錕大總統,推翻了直系控制的北京政府。成為馮氏政治資本的「北京政變」,不光使強盛一時的直系猝然兵敗,還使吳佩孚這位軍事天才直墜萬丈深淵,再也無力爬回到政治舞台的中央位置上來了。
中國近代史上不乏書生帶兵大獲成功的例子,前清的曾國藩是一個,李鴻章是一個,無疑,民國初年的吳佩孚也算其一。
楚帳悲歌騅不逝,巫山凄咽雁孤鳴。

吳說:「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瞧!吳大帥也會「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悲情吳佩孚!
風頭最健時,他拒絕了蘇聯人的拉攏;窮途末路時,他摒棄了日本人的誘惑。民國以降,如玉帥般一片冰心對國者,有幾人?
過去我曾有槍不止十萬,有錢不止百萬,可見成敗並非槍炮與金錢。我如願引外援借外債,何必待到今日!中國的事應該由中國人自了。
老吳不是阿斗,明白自己的處境,便天天聽滔滔江水低哭,看森森夔門緊閉。這位風骨嶙峋的丈夫,對成為王、敗為寇的道理理解得透著呢!於是,他一次次用詩來檢討自己,意氣頗低沉。
疏狂竟誤英雄業,患難偏增伉儷情。
他終於承認自己失敗了,因為「剛愎自用」,因為「疏狂」。他想起英雄末路的項羽,感嘆自己未能與敵寇搏殺的遺憾,最後,是一聲長嘆:從前的一切,都已經死了!
然而,由於打著「三民主義」旗幟的敵手蔣介石一手抓進攻,一手抓收買,且兩手都很硬;也由於沒有政治信仰的北洋部將們不是期冀保存實力便是嚮往升官發財,結果紛紛轉向,竟把槍口瞄向了自己。如此一來,僅一年,當年的「常勝將軍」就一敗塗地!最後,竟連經營多年的大本營洛陽也九*九*藏*書呆不下去了,他不得不率其眾多親隨與衛隊旅一路撤退。退至武漢,又被多年的老部下攆走!走投無路的他只好乘舟溯揚子江而上,一直退進四川,才在楊森的收留下安頓下來。
我曾三上白帝城。
不過,即使在春秋時期,這種坦蕩蕩的君子做派就已經成為社會上的笑柄了——那個「仗義」得非得等敵國的軍隊上岸列好陣后再出兵的宋襄公不就是個例子?那個一邊整理著被砍歪的帽子一邊嘟囔著「君子死,冠不免」的孔夫子的學生子路不也是個例子?無論古今中外,在政治舞台上,不講權術的演員只配出演悲劇角色。
巴山蜀水,派系林立,軍閥眾多,楊森只能讓吳大帥屈就於遠離城市的小山頭上。如此一來,吳大帥就像白帝廟堂里的眾多三國偶像一樣,被東道主供奉起來了。
寧知世事不可為,剛愎自用遭人罵。
世外有世天外天,從前種種昨日死。
表面看來,是部將馮玉祥害苦了他——馮的反戈一擊令吳猝不及防應聲落馬,隨之遭亂蹄踐踏以致終其生亦未能複原;但深層原因是曹錕連累了他——曹錕個人權力欲的膨脹和治國能力的低下,致使中國政壇更加紛亂,在馮玉祥發起的兵變之後,曹本人成為中南海里的高級囚徒,直系功敗垂成,吳佩孚的武力統一中國之夢也成為泡影。
他太固執于傳統觀念了!
這座位於白帝城之巔的「永安宮」附近的三層西洋小樓,原是一位川籍小軍閥建的,因周身塗白,故被當地人稱為「白宮」。白宮的建築風格與朱壁飛檐的白帝廟極不協調。在遭受一連串的背叛之後,吳佩孚只得率親兵入川借地安身。楊森將軍安排吳大帥在此居住,圖的是客人「永安」。
即便是吳佩孚這樣「知書達禮」的「儒將」,也是滿腦子的封建思想。他最崇拜關羽,在「上下」、「尊卑」、「主從」之類封建道德束縛下,他明知曹錕當總統的時機尚未成熟,雖曾極力表示反對,但終究不能不服從他的那個昏庸的上級。吳在直系三派中兵力最強,曹錕實際上不是他的對手,但吳就是不敢取而代之,始終被曹氏家族牽著鼻子走,最後一同走進火坑,成了曹錕的殉葬品。九*九*藏*書
坐下后,張即開口說:「過去一切錯誤承兄弟海涵原諒,實感終生有幸。」(直奉雙方的幕僚們已經把吳對張的諒解傳達回來,故老張要表示感謝。)
在白帝城,我沒找到一頁與吳佩孚有關的紙——無論是遺碑拓片還是文字介紹。人們用政治的橡皮把他的遺痕擦得乾乾淨淨。
惜乎哉!從這一點來看,他吳子玉至少晚生了兩千來年!
現今已成孤島的白帝城裡,了無吳氏遺迹。廟裡有三國時期蜀國王侯將相們的塑像,廟外有罕見的周恩來題寫的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全詩,亭柱上鐫有杜工部「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聯句,唯在此居住時間最長且有過峻拒倭寇拉攏的壯舉的歷史名人吳子玉銷聲匿跡,儘管他在此書寫過大量的詩文。
不料,吳子玉語氣堅定地回答:
真是咬鋼嚼鐵!如果戰敗,我就自殺,反正髮妻已逝,兒子(嗣子)就當豬狗一樣殺了也無所謂——有這樣視死如歸的指揮者,哪個將士不用命?於是,就有了直軍的一次次大捷,有了「常勝將軍」傲視九州的威風。民國九年至十三年(1920年~1924年),氣吞山河的吳佩孚真是不可一世!
曾統貔貅百萬兵,時衰蜀道苦長征。
沒過幾年,張鬍子果然領教了當年吳師長的厲害——就在國民黨軍一路上招降納叛,「北伐」聲勢越來越大的民國十五年(1926年)暮春,入主北京城的張作霖邀在武漢當「十四省聯軍總司令」的吳佩孚捐棄前嫌,結為戰略合作夥伴。為了面商如何剿滅他們所共同痛恨的「過激主義」,兩位巨頭約定在中南海相會。
吳子玉雖秀才出身,卻一身武人的剛烈之氣。當時,在第一次直奉戰爭前,在將與幾十萬奉軍交火之際,這位直軍總司令的「戰前動員」曾是何等的驚天動地:
接著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隨即轉入正題(即部署北洋各軍全力對付國民黨北伐的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