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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七節

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七節

車站外紮起的高大素牌樓正中,也是吳氏的手跡:
然而,張佩蘭仍然未能有孕,多年後,便主動獻上了自己的婢女為夫做二妾,希望該小女子為吳家留下子嗣。可是這位小夫人登堂入室后,依然腹部平平。
一身中國紳士裝束的吳大帥出現了,他拿起油印稿,看了一遍,又放下,一字一句地說:
是為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12月4日。從突患牙病到蹊蹺辭世,只有短短的十天。
一波波污流濁水漫過來又退下去,極想把這位閑著也是閑著的退休大帥拉下水,這其中,既有他的前部下,曾任直系蘇皖贛巡閱使、十四省討賊聯軍副總司令的華北漢奸政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治安部長齊燮元,更有戰後被國際法庭絞死的甲等戰犯,日本駐華特務機關首腦土肥原賢二和華北派遣軍參謀長坂垣征四郎。吳佩孚不為所動不受抬舉不肯附逆,天長日久,院里松柏本色不凋。他甚至極少邁出自己的家門了,即使汪精衛敦請其去日本佔領軍機關或別的什麼地方會晤,其請求也無不統統落空。
峨峨哉,吳子玉!
國府駐北平的最高軍政長官已經換成了山東老鄉宋哲元。在前門火車站,站在宋哲元旁邊的久違了的吳大帥引人注目。誰都記得,正是這位吳子玉,當年率先向逝者發難,才讓段總理倉猝下了台,北洋軍自茲分裂成各派系。一別十余載,師生兼宿敵分居津、平兩市卻從未謀面。而今,滿洲已經建「國」,華北形如累卵,倭人步步緊逼,國府節節後退,借老師駕鶴西去之際,剛毅的吳子玉站了出來,為老段送上了一副傳誦一時的輓聯:
就在這時,身體健壯的吳佩孚意外地被一塊攙在餃子餡兒里的骨碴硌傷了牙床,幾天後,腮部紅腫,疼痛難耐。於是,經常來訪的齊燮元和一直尊吳為老師的日本特務機關長川本大作少將,帶著日本軍醫處長石田和護士急匆匆趕來,對他進行了「治療」……
——你只要還留在日本人佔領區,就別來煩我!
二、中華民國應保持領土和主權之完整;
坂垣征四郎當面保證過,只要他答應出山,則除日軍已經佔領的冀、魯、豫三省外,再加上即將攻佔的湘、鄂、贛三省,整個南北六省全部劃歸吳氏建政,政權名義,「概由大帥自行定奪」!也就是說,如吳氏耐不住寂寞,則現代中國歷史上又將出現一個九-九-藏-書古怪的漢奸政權矣!
於是,在日本人與漢奸們假惺惺的鱷魚淚里,在抗戰領袖蔣介石委員長悲切的弔唁聲中,在家人與部下的號啕哭別聲中,北洋集團里的唯一儒將、性情倔強的吳玉帥,魂歸蓬萊仙山,唯余他手書的那副長聯在這故宅正堂的牆上瑟瑟而泣:
上世紀的民國初期,「吳佩孚」這三個字是無法擦掉的,報章上隔三差五地就會出現這個名字。這是個讓很多人看了高興又有很多人看了不舒服的名字。
三、日本應以重慶(國民政府)為全面議和交涉對手。
為所謂的「吳佩孚工作」,日本人已耗資三千多萬日元。
得意時清白乃心,不怕死,不積金錢,飲酒賦詩,猶是書生本色;

若沒有日本人的入侵,吳佩孚原本是要在北平城裡頤養天年的。可是,盧溝橋事變的槍聲打斷了他的殘夢。
一語寄君應努力,滿盤棋局仗誰支?
像所有的異族統治者一樣,敵寇急於在佔領區建立從屬於自己的傀儡政權。日本人看好了兩個一直與蔣不對付的中國人,一是政治輩分比蔣還老的汪精衛,一個便是曾統兵近百萬的北洋時代最有人格力量的吳佩孚。他們希望「汪吳合作」,一南一北,一文一武,敦請這兩位強人出任傀儡政權的頭兒,則亡華春夢便可從速變為現實矣!以為夢想成真的日本內閣竟然發表宣言稱:今後「不以國民政府為(談判)對手」!
時值「九一八」事變爆發,西北五省的新軍閥馬步芳等人見天上掉下個吳老帥,連忙聯名通電中央,要擁戴他出山領導抗日。通電雲:
對佔領者來說,實在是不幸得很哪!儘管長得像面首一樣可人的汪精衛先生終於答應「合作」,甚至從中國「陪都」重慶逃到法國人控制下的越南河內了,但一直在日本人手底下的吳佩孚將軍卻沉默如山,任冷落多時的什錦花園突然冠蓋雲集說客盈門,卻統統無濟於事!
他說得夠狠的!你想當聖賢,就要節制慾望,否則,就是禽獸!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在「性」的問題上,沒有調和的餘地。他比別人更想做個道德完善的真君子,所以,就恪守傳統,就謝絕縱慾。
本來,日本人對吳佩孚是寄望極高的。且讀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九_九_藏_書日本「土肥原賢二刊行會」編撰的一段文字:
惟「平」乃能「和」,「和」必基於「平」。本人認為,中日和平,唯有三個先決條件:
族譜上說,吳文孚歷任步軍統領署顧問、總統府諮議,陸軍少將銜。無疑他是沾了二哥的光,被政府安排了只拿錢不上班的差事。
青春期時的吳子玉,曾幻想把「戒淫」當成一生的頭等大事來做,他寫過:
對於那個諂媚地笑著的汪精衛,知書達禮的吳佩孚也回過信,不過話說得很有原則:
蔣介石頗感警覺,深恐吳佩孚真的東山再起,便一面電請「玉帥」入京(南京)共謀國是,一面急令楊虎城部進兵蘭州,逼迫老吳趕緊走人。
還我山河
然而,吳子玉沉默如山。坂垣立正行軍禮退出后,他依然巍然而立。
三位夫人,均未生育,現在可知問題出在老吳自身。婚後不育乃人生之大疾,自古以來就被認定是女子的責任,直到20世紀中,人們才知道,其實男人的原因甚於對方。
他所寄語的「君」,顯然是正在南方領導中國軍民頑強抗戰的蔣介石先生。
只有家人相伴了。
一個人年輕時「戒淫」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戒淫」而不縱慾。老吳算是難能可貴的一位。第三師駐軍長春時,因李氏沒為他生下個孩子,再加上婆媳不和,在母親的堅持下,他納妾張佩蘭。李氏乃不肯與側室共居一處的正室,遂堅決要求回家。如此一來,吳子玉也破了金身,成了有妻亦有妾的俗夫子。
你看,連吳氏早年曾在日俄戰爭中做過諜報工作的經歷也成了人們擁其出山的資本。只是,馬家軍將領們的別有用心令老蔣脊樑杆子直冒冷汗——「請中央及全國袍澤一致敦請出山」的目的,竟是要吳佩孚「主持對外軍事」!
人們遺憾過,當時吳大帥並非必死無疑,德國醫生史蒂福斯曾前來他家為其診治,只要他肯去受國際法保護的東交民巷內的德國醫院,遭暗算的英雄之軀或可有救。可他,寧死不肯違背多年前向國人所做的承諾——不住租界,不結交外國人。
更讓人欽敬的是他對自家人的「絕情」——陶菊隱在《吳佩孚將軍傳》里講到,吳氏曾下令:「凡吳家近親,上自父輩,下至自己之後三代,即天、孚、道、運、隆五世,永不敘用」,即永遠不能在自己手下當官!read.99csw.com這種大公無私,真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廉潔得讓人驚心動魄!國人歷來信奉「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到了「槍杆子裏面出政權」(毛澤東語)的近現代,南北東西各路強人——甭管他打著多麼堂而皇之的政治旗號——多是以國為家,以血緣為紐帶,以妻子或兒子為主要幫手甚或繼承人,以私交為任用基礎,來爭搶國家權力,正所謂「任人唯親」也。無論北洋軍閥袁世凱、張作霖,還是國民黨領袖孫中山、蔣介石,概莫能外。吳佩孚的「永不敘用」論,實在高出諸公一大截!
他知道,在殘暴的日本人手中,自己拒絕的結局是什麼。靜夜裡,他寫下了憂憤的絕筆詩:
欲將詩酒遣良時,遙望南天淚已垂。
在那個年代,以吳佩孚的身份,妻妾成群屬正常,嫖宿召妓也不為過,像他的頂頭上司曹錕、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都是美女、帥男兼愛的縱慾主義健將。比之領導們、同僚們、部下們,吳玉帥也算是清教徒吧!
竊以吳上將軍子玉,為國元老,韜晦蜀中,于茲數載,雖身寄乎山林,心常繫於國家。值此外患危急之秋,翩然蒞隴。謝安雖老,共仰東山。矧其前戍遼東,適逢日俄戰役,滿洲形勢,日本軍情,觀察靡遺,了如指掌。應請中央及全國袍澤一致敦請出山,主持對外軍事,為政府外交之後盾,做人民救國之先鋒。
失敗后倔強到底,不出洋,不入租界,灌園抱瓮,真箇解甲歸田。
客人很少造訪了,他也更少出門了。因為費用拮据,他遂將衛隊一再裁撤,到後來,只剩三百餘人了。
一、日本無條件自華北撤兵;
吳佩孚是個既有魅力而又極有責任感的偉丈夫。據當時的報紙傳,有一位叫露娜的德國小姐,慕名前往洛陽的「直魯豫巡閱副使署」求見吳大帥。見到傾慕已久的偶像后,該洋妞神魂顛倒,當場表白要嫁給玉帥!四十幾歲的吳佩孚不為所動,硬把金髮碧眼的求婚者打發走了,一抹臉,也把洋妞傾在面龐上的脈脈秋波拂得個一乾二淨!可憐的露娜怏怏寫信給吳,訴說了一通愛慕抑或幽怨。吳氏閱罷,如同批閱軍中電文一樣,極簡捷地批了四個字:「老妻尚在」,便讓副官把信付郵,了卻了這段海外九_九_藏_書情緣。
率性而節慾,可庶幾於聖賢;縱慾而滅性,則近於禽獸。
吳佩孚一輩子想做「完人」,而中國完人的標誌之一,就是對髮妻要從一而終。因上蒼不憫,吳氏的結髮夫人宋氏沒等過門兒即命喪黃泉,三十歲上,他才趁在日軍駐芝罘島(煙台)情報小組工作期間回鄉與李氏成婚。李氏算是他真正的元配。
日本人越俎代庖地在什錦花園安排了一場記者招待會。他尚未出面,中外記者們已經讀到了日本人代寫並列印好的《吳氏對時局的意見》。「意見」稱:他已決定參与「和平運動」。
離重慶,失所憑依,如虎出山入柙,無謀和之價值,果能再回重慶,通電往來可也。
時局至此,皆誤在今日不和,明日不戰,憂民成痼疾,中流砥柱失元勛。
吳佩孚最後的機會失去了。他再也無號令千軍萬馬的可能了。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初,他不得不離開甘肅,輾轉回到舊日京城。
不過,老吳極重傳統,尊卑分明,雖與張氏同居至死,但對元配李氏一直以禮相待。李氏病故后,他曾對自己聘用多年的日本顧問(早年在芝罘島軍情小組的戰友)岡野增次郎說過:將來武力統一中國以後,欲往峨眉山皈依佛門,為戰死的眾多將士和李氏的亡靈超度。岡野問:張氏如何處置?吳卻道:張乃第二夫人,不值一提。這是岡野氏在其《吳佩孚》(1937年,日文版)書中所記,足可見傳主之倫理道德是何其傳統。
當時(1938年),日本軍以破竹之勢,席捲華北、華中、華南。以王克敏、梁鴻志、德王為首的政府相繼成立。土肥原作為陸軍、海軍、外務三省特別委員會的負責人,正在策劃在三個政府之上建立以吳佩孚為首的中央政府的工作……
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12月11日那一天,他出門了,而且穿戴得很正式。那一天,是前臨時執政段祺瑞先生的靈柩運抵北平的日子。
和吳一樣留在北平的一些有身份的人士,怕死也怕失去悠閑的日子,便摧眉折腰事倭寇,他們出任偽職的經歷成了終生難以洗凈的污點,這其中不光有吳的一些北洋同僚與舊部,也有北大教授周作人這樣的名士。
其實子玉先生也答應過「出山」,條件也極簡單read.99csw.com,只一條,即:請日本人撤出包括東北在內的所有中國領土。而且,確也有舊部打著他的旗號于河南省城開封一帶集結(甚至還在山東境內招過兵呢!),被喜出望外的日軍提供武器裝備並改編成了「皇協軍」,只是後來該部「全部潛逃」,「回歸重慶軍建制」(日本人語)以後,人們才知道了吳氏的深不可測。
北洋時代的吳大帥偃旗於四川白帝城數年後,報紙上忽然又有了他的動靜。原來,老吳靜極思動,便藉調解西北地區漢回民族糾紛之機,起身去了甘肅。
怕在場的日本人聽不懂,他厲聲令秘書「斷乎不容更改」地將自己最後的「政治宣言」翻譯成日語。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初夏,日本人通過盧溝橋事變快速侵佔了北平,一直不肯去南方做蔣的清客的吳佩孚沒有離去,成了敵寇轄下的高級寓公。
天下無公,正未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奠國著奇功,大好河山歸再造;
執政了的蔣介石先生顯然是一位很看重軍人骨氣的人,他不僅沒有羞辱曾被國民政府通緝的敗軍統帥吳佩孚,反倒允許「孚威上將軍」保留著昔日的尊嚴——前面說過,他請孔祥熙持自己的親筆信和十萬大洋北上看望過吳氏,並借北上視察之機設宴款待過「玉帥」。勝軍總司令與敗軍之帥相見,當朝與在野的地位不同,當然禮節重於內容。楊森後來稱,蔣、吳會面后,「自此遂成莫逆」,顯為溢美之辭。兩個都夠倔強的漢子的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見面,想必成不了莫逆之交的好朋友。但蔣氏對前輩軍人領袖的敬重卻實在令我意外——原來他和吳氏一樣,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沒骨頭的軍人,不信你數數看,投過來叛過去的,有幾個將領能得到蔣介石的真正尊重?
吳佩孚晚年,一直待在什錦花園裡,雖還不到六十歲,但已沒了叱吒風雲的能力,他只有捋著花白的鬍鬚嘆息的份兒了。
怎麼說,這也是個英雄啊!小彤忽地冒出一句喟嘆。
憋在「花園」里的吳佩孚,每天上午,讓秘書讀一遍國內外新聞,然後,讀《周易》,推演天象。鮮有客人來訪。張學良不願來了,他的蓬萊同鄉,在奉軍當軍長的于學忠也不肯上門了。北洋故人,誰也受不了吳大帥的當面責備。
惱怒的日本人終於體味到了十幾年前的蘇聯人所體味到的絕望,即:這位腰板筆直的中國軍人領袖斷斷不會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