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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草莽元帥林 第一節

第五章 草莽元帥林

——張作霖的空穴與故宅
張作霖(1875~1928)

第一節

望著一旁塵土飛揚的立交橋建設工地,我很想知道這座城市的決策者與建設者們是否會從這龐大的工程投資里撥出一點點碎銀來,在這令整個中華民族蒙羞的地方,為一個曾讓歷史生動的先人,再留點什麼……
沒有任何外力幫助的張作霖在亂世中迅速崛起,成為20世紀初期東方大地上的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你能說沒有緣由?
張氏陵前的這一泓大水,是撫順大夥房水庫東北角兒的一段河汊。狂熱的1958年,高唱著「大躍進」歌謠的人們,在努爾哈赤一戰功成的薩爾滸古戰場上建成這座泱泱水庫(總蓄水量二十一億立方米)。從此,這一方黑土地飽受滋潤,但也從此,一座完整的陵區成為孤立於半島上的半拉子風景。自從有了下游那道四十八米高的水庫大壩,鐵騎山與元帥林就成了隔水相望的兩個景點。
勢頭正盛的國民黨罵他,因為他是「黨軍」(國民革命軍)武力統一中國的最後一塊頑壘,沒有他,南京城外那個無梁殿四壁上的「北伐烈士英名錄」就會少鐫若干行;共產黨罵他,因為他一直以「討赤」為天職,並下令處決了中共啟蒙者與北方領導人李大釗。對1949年以前的中國近現代史,國、共兩黨的評價總是你是我非,但說到奉系軍閥張作霖,卻頗為例外地保持了一致。
鐵路還是當年的鐵路,路基也還是當年的路基,舊橋炸毀后又建了新橋,鐵路炸斷了再續新軌,唯獨對斯人的評價,卻一點也不肯翻新。
顯然,沒他張作霖什麼事兒。

來元帥林之前,我曾在瀋陽仔細瀏覽過「三洞橋」——那個因張作霖被炸而名載史冊的鐵路橋。
日本人的興高采烈是可想而知的。雖說駐紮在中國東北地區的關東軍自作主張操辦了這次卑鄙的謀殺,以致日本內閣總理田中義一在遭天皇責難后不得不引咎辭職,甚至憂憤至死,但一直不肯就範的中國「東北王」張作霖被提前終止了生命,只會使「大日本帝國」的「大陸政策」更加順利地實施下去。
那麼,人們對墓主人——那個在北洋時代晚期的政治巔峰上不搖不墜的小個子東北漢子,是否也一直有視覺上的誤差呢?
哦,奉天遺民們對前朝的本土首領有了起碼的敬意。
不光墓室如同中山陵,整個「林」都與「國父」陵寢無二致——正門也在山下,也是必須登一級級石階才能到達山上的墓丘。只是,站在修葺未久的元帥林牌坊往下看,一切都是反的——原先的一百零八級石階,現在大部分已沉于深不可測的水中,成了陸地通向水裡的碼頭;而石階起點的元帥林正門,更早已淪為魚鱉之宅了。兩幢帶五角星浮雕的造型獨特的石柱,孤零零地分立水中,不復有帝陵前望柱的威嚴,倒像西子湖裡的「三潭印月」一類的建築小品。正門成了水鄉澤國,旁門便成了通道,我就是「走後門」從陵墓背面繞過圓牆進入陵區的。前後錯位,上下顛倒。
其實,更為高興的是兩個都在中國東北地區有各自利益的強橫鄰國。用病榻上的孫中山諄諄告誡年輕的張學良的話說,就是:你們東北身處「紅白兩個帝國」中間。孫中山不管兩個強鄰更換什麼樣的國體外衣,掛什麼圖案的國旗,他一眼就看穿蘇聯與日本的共同本質。逸仙先生確是神仙!
死了張雨亭,居然會讓各方都開心!嗚呼!
關於張作霖從軍的原因,張學良另有說法。他說,父親是因避禍而投奔了清軍。當年,張作霖和二哥張作https://read•99csw•com孚為給亡父報仇,蓄謀槍殺王某。就在他們夜襲仇人家時,卻無意中驚動了其宅院內的一位老太婆。怕老嫗大叫,張作霖上前掩其嘴,不料手中的槍響了,老嫗登時斃命,宅子內遂一片大嘩!兄弟二人不得不中止復讎行動,連夜潛逃。流浪多日後,張作霖在遠離故里的「毅軍」當了兵。而他的二哥則被官府緝捕到案,被判刑十年,因《大清刑律》有親屬代為服刑之規定,故張作孚的刑期由其二伯父代服了。
我不是頭一回來看三洞橋。
2001年10月24日這一天的上午,我站在三洞橋上忽生感慨:在這樣的大環境里,人不可能不灰頭土臉。
我是一個對歷史遺迹有盎然興趣的找尋者,我對所有影響過歷史的人物都懷有一種敬意。所以,我第三次來瀋陽時,專程來到這裏,找那塊猥瑣的水泥牌。
一個故事說的是他的果敢。少年時代的一次賭博中,他遭人合夥算計,輸得精光。他悟出被詐,遂一刀剜下了自己腿肚子上的一片肉,擲在賭桌上:「來!我坐莊,賭這塊肉!」舊時賭場的規則是莊家賭什麼,眾人就要陪著賭什麼——張作霖賭了身上的一塊肉,若贏了,輸家也必須奉上自身的一塊肉!眾賭徒連忙向張作霖認錯賠不是,並把詐來的錢悉數退還。敢做敢當,甚至敢玩命,這就是張作霖!
雨亭是張作霖的字,是他在清光緒元年二月十二日(1875年3月19日)生下來后就有的稱謂。待他升任「東北巡閱使兼滿蒙經略使」后,人們便以「雨帥」稱之;及至其長子張學良長大成人開始帶兵,成了奉系的「少帥」時,他則升格為「老帥」——北洋時代,並無「帥」職,因「使」(如巡閱使、經略使、籌邊使等)的地位在一省最高軍政長官督軍(或督辦)之上,故凡被任命為「使」的軍人,統被世人稱為「帥」。
張雨帥的身世很慘,一個從遼寧省海城縣葉家鋪子北小窪村走出來的流浪兒,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苦孩子。
1994年10月以前的遼寧省和撫順市的地圖上,都沒有「元帥林」。
第一次,1994年「十一」期間,我與三洞橋擦肩而過。那是我第一次到瀋陽。乘計程車偶過此地時,無意間瞥見高高的路基上有塊高不過膝的骯髒的水泥牌,上面極不認真地嵌著幾個小字:「張作霖被炸處」。沒待回過神兒來,車已駛遠。兩年後,我隨單位領導譚澤先生路過瀋陽,借轉機飛延邊的空當又打的來看舊地,知否?知否?卻道光景依舊——還是那塊蒙滿塵埃的簡陋水泥牌,還是那六個毫無憐憫心的銘文,如同標明此地埋著一條臟狗一樣的不屑。那一次我還是連車也沒下。這一次,2001年10月24日,借採訪在瀋陽五里河體育場舉行的慶祝中國男子足球隊入圍世界盃的大型演唱會之機,我第三次到瀋陽,也第三次來看三洞橋。
從民國元年(1912年)春到民國十七年(1928年)春,只十余個春秋的北京政府,就走馬燈似的換過七位國家元首。七人中,數首任的袁世凱和其老友徐世昌的在位時間最長,都當政四年;數他張作霖最慘——從民國十六年(1927年)6月18日下午在中南海懷仁堂里宣誓就任安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到轉年的6月4日上午殞命于瀋陽家中,還未滿一周年。
張作霖連連說好,是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本該叫「李作霖」或「李」什麼,因為還在他擔九九藏書任奉天督軍時,就曾有一個來自河北省大名縣(並非大城)的老農前來認親。督軍府的衛兵聽這個自稱姓李的老頭兒來認本家張督軍,以為他是說胡話,差點兒動手打了他。但見老農理直氣壯硬要往裡沖,才不敢貿然行事,將此不速之客的「怪誕」言行層層上報上去。令護兵們大感意外的是,老頭兒竟被請進府里!據說,張大帥親自接見了此人,但見老農從包里掏出一冊極舊的家譜,指指點點,找出張作霖祖先的名諱,並準確地說出張的祖父的大名!督軍大人禮遇了這位找上門來認親的老叔,並讓副官將其好生招待了一番。數年前,魏福祥等人編著的《張作霖沉浮錄》中有此記載。
有關張氏家族的來歷,《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張公行狀》上說,張家「遠祖居山東」。而晚年的張學良則說:他們張家本姓李,祖籍是「河北省大城縣」,本家一位女子嫁給張家后,因無子嗣,便將李家一個男孩子過繼給了張家,這位男孩兒,就是張作霖家族的先人。張學良還說,他曾問過父親:現在李家已經沒有後人了,他再過繼回去如何?「我父親聽后,還連連說好!」
張作霖雖為萬人唾罵的「反動軍閥」,但他主政東三省時,東北地區的民族經濟獲得很大的發展卻是事實,僅以腳下的鐵路為例——在沒有發達的航海與航空運輸業的時代,張氏自建鐵路達十一條之多,里程總數竟佔了當時全國自建鐵路的80%以上!就憑這個紀錄,東北人也不該忘記這位先人啊!
另一個故事說的是他的大度。新婚後入住岳父家的張作霖,因常替各路過往的土匪醫馬,本人性情也剛烈,遂惹得趙家廟村的富戶們暗自擔憂,村裡那個多事兒的財主李老恆竟向廣寧縣(今黑山縣)縣衙舉報張氏兄弟涉嫌「通匪」!張作孚、作霖兄弟遂蒙冤被逮,關進縣獄,一番磨難自不待言。由於查無實據,關了一段時間后,縣衙便將張氏兄弟釋放。出獄后的張作霖乾脆破罐子破摔,真的投奔了一路「綠林」。山不轉水轉,十幾年後,當年被誣「通匪」的張作霖一躍成了中華民國奉天督軍(全省軍政第一把手)。就在張督軍衣錦還鄉回到趙家廟村時,嚇破了膽的李老恆與老妻前往督軍行轅請罪。誰知督軍大人哈哈一笑,說:我張作霖從不記仇,你雖告發我,但也是為了鄉里安寧,況且縣衙並未將我怎樣,反使我奮發向上,才有今日。說罷,他掏出二百塊大洋塞給李老恆,勸其回家安心過日子。喏,這樣一個心胸敞亮不計前嫌的人物,能不出人頭地?
皇姑屯事件發生地
碑陰是一篇記載事件發生過程的銘文。不過,還是直呼「張作霖」其名,既不是「先生」,也不是「將軍」,更不承認他是「大元帥」。上前摸一摸,儘管每個字窩都黏著金粉,但還是挺臟。
身後,一位出租望遠鏡的老漢指點著對岸的鐵騎山說:「瞧見了吧?對面山頂上有塊大石頭,叫晃蕩石,平常老晃蕩,可就是掉不下來。不信,你花兩塊錢看看?」我眼力尚好,極目遠眺對面山頂,果見中央凹處有塊巨大的石頭。我笑著拒絕了老漢的慫恿。
莽莽中華大地上,稱為「陵」的君主之丘遍布東西南北,但叫「林」的恐怕只有屬於民國的這兩座,而名為「元帥林」的,唯此一座。在墓主人殞命后的第六十八個年頭,正是長風萬里送秋雁的時節,我第一次走進了空曠而寂寥的元帥林。
新碑正九*九*藏*書面是一行深鐫著的大號魏碑金字:
然而,對於張有財的死,長孫張學良卻不這麼說。暮色蒼蒼的「少帥」告訴他的傳記作者唐德剛說:祖父被害的原因並非因要把別人的老婆賭回家。那天,他根本沒參賭,而是在觀賭時看出王姓賭徒是靠耍手腕贏光了別人的錢,便忍不住指責了王。回家途中,兩人由唇槍舌劍演化為拳腳相加,結果,他被年輕力壯的王某打傷,回家后不治身亡。那一年,張作霖才十三四歲。
戰爭失敗后,張作霖這位已升至哨長的清軍下級軍官不得不流落回籍。男大當婚,他娶了本地財主趙占元的二閨女趙春桂為妻,因家中太窮而不得不「倒插門」——入贅岳父家。本來,小日子過得挺安穩,不料卻被村裡一位多事的財主舉報「通匪」而蒙冤入獄,受盡屈辱。出獄后他一氣之下落草于綠林,成為保護一方的黑道首領,后漸成氣候,所部擁有上百人,一直到被新民府知府增韞收為官軍。
我躡足而出,怕自己蹭起那段歷史的悠悠的迴音。
其實中山先生陵寢的設計也非首創,凡在法國巴黎的榮軍醫院(Invalides)看過拿破崙墓的人都知道,南京鐘山上的那座穹窿頂建築幾乎就是前法國皇帝墓室的翻版。張作霖死於孫中山之後三年,而生前又以「中山先生老友」自居;建此墓園時,正是中山陵剛剛竣工之際,張學良已經讓東三省統一在了青天白日旗下。所以,無論出於長遠的政治考慮,還是追附當時的審美觀,張學良把先父的長眠處建得與中山陵相似是很自然的。
本報訊 9月27日,位於當年張作霖被炸的皇姑區三洞橋附近,鳴響了興建立交橋的哨響。
這一開工興建的群體式立交橋,位於和平區與皇姑區交匯處,該地因歷史上曾發生張作霖被日本人所炸而聞名。此處地處交通要道,道路狹窄,車輛擁擠,經常發生交通堵塞。由瀋陽鐵路局設計院和瀋陽市市政工程設計研究院共同設計的這一組大型立交橋,將從地上穿越沈吉、長大鐵路……
我禁不住走下殘破的石階,俯身撩了把水。令人心寒地涼。
後來,我找到了當地有關這座立交橋開工的報道,人們顯然沒有考慮要為一個「壞人」殉難處追加點預算——
張作霖,奉系軍閥首領,時以「奉張」稱雄于北方。這位北京政府的最後一位執政者,是唯一不得好死的中華民國國家元首。眾所周知,民國十七年(1928年)6月4日一大早,從北京撤回東北的張作霖在家門口瀋陽城外遭到了日本人的暗算,斃命于兩聲驚天駭地的巨響之後。因事發地是皇姑屯火車站外的一座鐵路橋,故史稱「皇姑屯事件」。
從一個修理自行車的老人身後繞過,登上斜斜的路基,卻只見一方新砌的卧式黑色大理石碑取代了原先的標誌牌。
一個有可能改寫近代中國乃至東亞歷史的強人消失了。
而張墓的外形又與河南安陽的袁墓相似,也是直接建在平地上,一個高大的方台,一圈石砌的圓頂,墓道徑直通進墓室。沒有明清皇陵的那種朱牆金瓦峨樓巨碑,只有潔白的石頭與靛藍色的琉璃瓦。民國初時崇尚全盤西化,僅從這些風雲人物的歸宿設計上亦可看出端倪。
張作霖一直是中國近百年歷史教科書上灰頭土臉的人物。民國十七年(1928年)的那個黑色的暮春,張作霖的噩耗傳出瀋陽城后,除了東三省懸著弔喪的read.99csw•com挽幛外,關內外乃至國內外,竟是異口同聲的慶幸!
這是一個自立於草莽的民間梟雄,這是一個有別於其他軍閥的另類元帥,在北洋時代的政治舞台上,這位最後出場的主角無疑是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
張作霖的傳記在海峽兩岸出了不少,相同的說法是:張作霖之父張有財是個不務正業、嗜賭成性的傢伙。某次,他把莊上一個姓王的人贏得光光的,逼人家拿老婆抵債,被那人一怒之下打死了。而被打死的版本又有兩個,一是說被那廝引入村外林中用鐵鎬敲碎後腦勺當場斃命的,一是說兩人互毆時被那人踹中要害抬回家后不治身亡。總之,按「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文革血統論」來看,張作霖日後成為殺人越貨的土匪,成為「投靠日本帝國主義的反動軍閥」,是自有其「反動基因」的。
我們城市裡的鐵路兩側總是一副准垃圾場的窩囊相,腳下自不例外,碑前就是一片極簡陋的平房,碑下雜亂的枯草中摻著不堪入目的生活垃圾,讓人難以喘息。鐵橋附近正在興建一座頗有規模的市內公路立交橋,重型卡車來來往往以致塵土飛揚。這時,道口的橫杆伴著鳴笛聲緩緩放下,橫杆兩側很快擠滿汽車與行人。俄頃,一列橙色的新型旅遊列車自北京方向隆隆駛來,鑽橋洞而過,直趨瀋陽北站。然後,道口開禁,噪音與塵土相攜而起,紛紛揚揚。
於是,我的眼前,就只剩一間空蕩且落寞的圓形墓室。沒有棺槨,偌大的漢白玉棺床一直沒等來墓主人。
不知是外人們以訛傳訛,還是張學良誓死為長者諱,反正我們讀到的「歷史」往往與真相併不是一回事。
那天,站在那個終結了他生命的鐵路橋上,我的目光順著兩道泛著陽光的鋥亮的軌道滑得很遠,直至渺茫的北洋時代……

地圖上的地名都是些大小圓圈,元帥林不是圓圈,甚至連個小黑點都不是。所以,若不是當地人領來,我很難走到這個草深松高的地方。如同河南安陽的「袁林」,撫順城東這片草莽里的「元帥林」也是陵園,是北洋政府末代國家元首——安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張作霖的墓地。
我知道,把尋常的景物說得神乎其神是旅遊景點的人對外來遊客的一種商業性誘惑,如同長白山人士堅稱天池裡有個巨大的水怪。估摸得有幾十噸重的「晃蕩石」顯然不可能搖晃,無非因為它身陷兩巒之間,旁有疏林遮擋,加上相距遙遠,時有山嵐漫漶,才讓人偶會產生錯覺而已。
幼年的張作霖,人稱「張老疙瘩」。東北方言里,「老」即「小」——「老姨」說的是「小姨」,「老閨女」說的是「小閨女」,而「老疙瘩」當然就是「小兒子」了,「疙瘩」即「寶貝疙瘩」之簡稱兼昵稱。傳統的說法是,因父猝死,家又被洪水沖毀,娘不得不帶著他們兄妹幾人改嫁外鄉的一個獸醫。「張老疙瘩」雖天資聰穎,卻因家貧,只讀了幾個月私塾便不得不輟學,後跟繼父學相馬、醫馬、騸馬,並因之結識了各路「鬍子」(土匪)。后因生活所迫,甲午戰爭期間,他成了大清國的一名騎兵,時年二十歲。
僅複述早年張作霖的兩個故事,即可窺其為人。
此地景色甚好。對面是鐵騎山,腳下有渾河水,四周峰巒起伏,森林茂然。只是,枉費了死者的長子張學良先生與五夫人壽懿女士的一片苦心,這麼好的風水竟沒招來逝者的遊魂——民國十八年(1929年)5月,陵墓在張作霖周年忌日前九_九_藏_書開始建造;這座東北第一陵尚未完工之時,「九一八」的槍炮聲就驟然爆響。硝煙起時山河變色,鐵蹄踏處工匠四散;國破家亦亡,安能顧陵墓?好精緻的一座華夏宏墓,遂成為被廢棄的建築工地。那些被奉軍從北京的王公墓前和太監廟裡移來的精美和不精美的石人石獸,更是凌亂不堪地倒伏于區內各處,一片狼藉。嗚呼!張作霖雖死猶恥,倭寇讓這位中國強人死後還蒙受著不能入土為安的屈辱。
1999年9月28日,《瀋陽日報》上是這樣報道的:
這就是張作霖青少年時代的全部履歷。與他同時代的未來軍閥們在讀私塾或讀武備學堂的那些年裡,他卻一個人在荒涼的東北黑土地上啃讀生活的艱辛。
而且,北京東交民巷裡的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義大利人和美國人等對張的斃命似也有些釋然。他們對一直周旋在日本人與蘇聯人中間的中國「東北王」並不了解,也不太感興趣。去年張就任安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即非常名義的國家元首,西方列國的公使們竟沒到場祝賀!既然當初違反國際外交慣例不去祝賀,現在當然也就更不會為其喪生而哀傷。國際社會不講道義,只認實力。
所謂「三洞」,說的是橋下由兩座水泥橋墩隔成的三個通道,兩「洞」依然跑火車,一「洞」為公路與人行道。史籍稱此處為「老道口」,因其為南滿鐵路與京奉鐵路兩條鐵道的交叉口——橋上的鐵路北接長春南通大連,橋下的軌道由瀋陽鋪到北京(時稱「京奉鐵路」)。當年,日軍就是在這座橋上預埋了二百五十磅炸藥,待凌晨5時30分大元帥專列如期而至時,五百米外瞭望塔上的關東軍獨立守備隊中隊長東宮鐵男狠命扭動了開關,三洞橋那極厚重的鋼筋混凝土橋面就準確地砸在了第四節車廂上……
墓室內,穹窿內壁上繪著炫目的海藍色的天空,天上的一朵朵白雲與下面的一片片波濤都繪得很俗氣。最不可思議的是,墓門上方竟塑著兩個背生雙翅卻是坐在石墩上的裸女!在我看來,這粗俗的雕塑實在與墓主人的身份不符,真不知張學良當年為何會選擇這種不倫不類的圖案。西洋化的雕飾與中國化的色彩十分難看地擰在了一塊兒,讓人費解。天文台一樣的圓頂罩著一個令我感到悲愴的故事,儘管這故事的主人公一直屬於戲文里的白臉人物。
蘇聯人更是歡天喜地。他們一直把張作霖視為中國第一仇敵,他們認定張乃日本人的走狗,而曾在日俄戰爭中打敗他們的日本人一直是蘇聯人的心腹之患。欲防備日本人的抄後路,必先打倒「奉張」,進而在遠東建立一個符合蘇維埃國家利益的中央政權——蘇聯人全力策動的中國南方的「國共合作」和北方的馮玉祥的「北京政變」,其實質蓋出於斯。蘇聯人尤其忘不了前些日子張作霖在北京主政時留給他們的恥辱——中國軍警突然闖進蘇聯使館及相關辦公室,起獲了七卡車干涉中國內政的材料(李大釗就是在那一天被捕的),並翻譯、編纂了《蘇聯陰謀文證彙編》公之於世,從而使蘇聯人在世人面前大大地丟了一回臉。現在,與蘇聯接壤的漫長疆界上沒了這個強人,「老毛子」豈不快哉?
動蕩的成長歲月,使這個生性機敏的小個子擁有了過人的膽識和堅強的意志,擁有了寧可亡命也不肯認輸的倔強性格,擁有了胸懷白山黑水放眼中原大地的宏志與耐力。
也許這樣對比不恭——但張作霖的這座墓室確與我數度謁過的南京中山陵的墓室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