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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人間有味是清歡 被疏梅,料理成風月

卷八 人間有味是清歡

被疏梅,料理成風月

——《賀新郎》 辛棄疾
辛棄疾在寫下《賀新郎》前有這麼一段記載。「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朱熹)于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鶿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乳燕飛》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
年少時喜歡細雨落花的清涼,喜歡讀溫婉秀麗的詩詞,所以一直不太喜愛讀辛棄疾的詞,總以為他的詞,都是金戈鐵馬、漫漫黃沙,怕自己會不小心被刀光劍影刺傷,生出疼痛。卻不知,風刀霜劍更加的柔軟銳利,年少時的傷口,現在碰觸,依舊會隱隱地疼。錯過辛棄疾的詞,就像這個夏季,錯過了一朵綠荷的清新,直到秋天來臨,才恍然,綠荷已落盡了最後的花朵,我連說聲再見九-九-藏-書,都來不及。但依舊可以在殘荷里,尋找一份詩韻,就如同我重讀辛棄疾的詞,發覺他的詞,不僅是邊塞的烽火硝煙,還有田園的恬淡樸素,亦有凡塵的人情況味。
「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這一句,最動人心腸。匆匆的相聚,又匆匆離別,像是費盡了人世間的鐵,鑄就了這麼一個錯誤。而南宋偏安以來,若不是一味地屈膝求和,又豈會鑄成國勢衰危如此的大錯?據《資治通鑒》載:唐哀帝天祐三年,魏州節度使羅紹威借來朱全忠軍隊,為供應朱軍,歷年積蓄用之一空,悔而嘆曰:「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在這裏,「錯」字語意雙關,既指銼刀,也指錯誤。「長夜笛,莫吹裂!」寂夜裡,不知是誰,吹奏長笛,更惹得思念無限,悲傷不已。這首詞,大量引用典故,可見辛稼軒胸存詩書萬卷,熟讀經、史、子、集,別開天地,橫絕古今。
從古至今,多少懷才不遇的文人墨客和愛國英雄,在官場受挫,選擇出世九-九-藏-書歸隱,開始另一番人生。其實,做個平凡淡泊的人,更自在逍遙。可以在杏花煙雨里,吹笛到天明,可以邀三五知己,相聚一起煮酒論詩,也可以在田園鄉間,植柳種菊,在大雪紛飛之時,獨釣寒江。如此閑情雅逸,難道不遠勝於在朝政上爭名奪利,將自己陷入俗世的泥沼?閑隱固然自在,可以傲視王侯,作主自己的人生。可倘若人人選擇出世,那萬里河山,野草瘋長,無盡蔓延,又靠誰人來打理?
日子就像是一本書,一頁看完了,又翻過一頁。在浩瀚的書卷里,我總是感到時光的錯亂。就如此刻,我就是一個誤入宋朝的女子,在散著墨香的詞卷里,發出不知所以的感嘆。
他回憶在驛亭把酒話別時的情景,「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把陳亮比作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遠大志向的陶淵明和「攘除奸凶,興復漢室」立有豐功偉業的諸葛亮。山林間,不知何處飛來的鳥鵲,抖落松枝上的寒雪,雪落在帽檐上,更添了他鬢邊的白髮。他似在感嘆,https://read•99csw.com自己已是滿頭白髮,到了知天命之齡,仍是報國無門,被閑置山野,做了耕田種地的老翁。「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冬日的山水,是這樣的了無生機,唯有幾枝疏梅,點綴了蕭索的風景。「兩三雁,也蕭瑟。」他用剩山殘水,暗喻宋朝的江山已經岌岌可危,只有寥落如疏梅和孤雁的愛國之士,努力地支撐破碎的河山,可還是被風雪欺壓,被朝廷排擠。
後來,陳亮收到辛棄疾的詞,也步韻和了一首,辛棄疾看到,又和了一首《賀新郎》。而這首詞,唱出了南宋時代最激蕩的曲調:「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多少豪情壯志,就這樣,消逝在歷史茫茫的風煙里。歲月慢慢老去,所幸時光每一次與人告別,都會留下光和影,我們也許失去了許多美好的從前,但並非一無所有。
稼軒的心中,還在惜別,他既喜陳亮重約來相會,又怨怪他匆匆而歸。他感嘆自己,沒能留住他,雖然極力去追趕,卻還是太遲。寥廓的清江,因天寒水深,九九藏書結了冰,茫茫江岸,沒有渡船。道路阻斷,車輪似長了角,不能轉動。這樣的時候離去,真叫行人銷魂傷神。「問誰使、君來愁絕?」孟郊詩:「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這裏所寫的,不僅是離別愁緒,更在感嘆國家的危亡,以及諸多有志之士不被重用。可見辛稼軒身在田園,終難忘,家國政事,劍膽英雄,又怎麼捨得光陰虛度。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偶然翻讀辛棄疾的這首《賀新郎》,被其中兩句詞深深吸引。「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在冷落瘦瘠的山水間,獨見read.99csw.com那一枝清絕,裝點了人間風月,令人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雅緻與端然。「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這一句,甚為奇妙,這裏的「錯」,就是一把銼刀,一把費盡人間鐵鑄就的銼刀。這樣的詞句,巧妙到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境界。像是一壇封存在雪地里的陳年老窖,無論過了多少年,取出來品嘗,入口沁涼,回味無窮。就算是醉了,也醉得清醒、醉得詩意。
一直喜歡「賀新郎」這個詞牌名。「賀新郎」,又名「金縷曲」、「乳燕飛」、「貂裘換酒」。辛棄疾所作的這首《賀新郎》,記述了他和好友的一段交往。《宋史·辛棄疾傳》說「棄疾豪爽尚氣節,識拔英俊,所交多海內知名士」。陳亮就是與辛棄疾一樣的愛國志士,「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他們一同主張抗金,交往甚密。辛棄疾在四十多歲的時候,一直賦閑在江西上饒,自號稼軒居士。那年冬日,陳亮來上饒拜訪辛棄疾,兩人言談甚歡,並游鵝湖,這也是史上著名的詞壇佳話「鵝湖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