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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本部留置場

第三章 本部留置場

孟松胤最大的顧慮還是進去容易出來難,但齊弘文說這個不用擔心,一是「情節輕微」不會關太久,二是已經想好後路,至時會托關係提前擔保出來。偽警署的一位副署長,是個腳踏兩頭船的傢伙,請他出面,萬無一失……剛想到這裏,一眼看到車窗外的街景似乎已到金門附近,孟松胤心跳猛地加劇起來。
進了大樓,先被推進一間門上掛著「第一取調室」的房間,銬在一張椅子上始終無人前來理會。
木柵外,站著兩名持槍士兵。
「他媽的,這赤佬就喜歡指手劃腳,不動刑吧,說我們做事不肯花力氣,」齙牙低聲埋怨道,「賣力點吧,又說我們笨,真他媽難伺候。」
不多時,有人抬來了兩籮筐饅頭,每人上前領取兩隻。孟松胤暗想現在最多才十點鐘左右,這麼早就開飯了?
「嗯,注意別打臉,」齙牙點點頭,又湊到孟松胤的跟前陰陽怪氣地說道,「怎麼樣,大家都是中國人,夠照應的吧?」
「我叫孟松胤,工廠的工人,」孟松胤答道,隨後乘機打聽,「這裏關著的都是些什麼人?我看好像都是平民百姓嘛。」
孟松胤站在原地,手上捏著那半個饅頭,一句話也不說。
「孟富貴,二十五歲,崑山人,跑單幫的。」孟松胤故意使自己的口音帶上一點上海腔,以便聽上去像是崑山人。
「你的,思想大大的有問題,」軍官指著孟松胤說道,「日中親善,皇軍優待的幹活。」
「站起來!」齙牙暴叫如雷。
「我想請你幫一個忙,」孟松胤吞吞吐吐地說,「我想,我想打你一頓!」
撒完威風,兩名槍兵一左一右架起孟松胤的胳膊,半拖半拉地退出大門。孟松胤終於舒了口氣——要是狗日的打完了直接離開,那這場戲就算白唱了。
回頭看看,四下闃無一人。孟松胤從口袋裡摸出一瓶日本產的「不易墨汁」,又從褲兜里拿出一支大白雲毛筆,伸入瓶中浸得墨飽,在牆壁上揮筆寫下了一行粗壯的大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孟松胤自己心裏當然很清楚,家國天下之類的慷慨話嘴上說說自然痛快,其實最要緊的是把自家的帳目盤算清楚,借用一句升斗小民常用的話來說,就是「吃虧也要吃在明處」。今晚夜入齊宅,已然落下洗脫不盡的嫌疑,即刻回家的話,除了給父母帶來麻煩之外沒有別的好處,該死的日本人想出一道「五戶連保」的毒策,只要緊鄰的五戶人家中出現一位「不良分子」,所有人家都將受到懲罰。
「這小子一付嫩骨頭,三塊上去肯定斷掉,以後出去了影響不好,」齙牙低聲說道,「最近上面在搞日中親善和平運動,昨天特別關照過,凡是罪行不嚴重的思想犯,不要斷胳膊斷腿的出去,麵皮上不好看。」
但是,既然現在後悔已晚,那又何必後悔呢?
「你是為什麼事進來的?」身旁的小夥子問道。
「松胤兄,有什麼話只管說。」劉子春三口兩口便咽下了饅頭。
「易易艾。」孟松胤脫口而出。
孟松胤抬眼看一眼面前這位盛氣凌人的冒牌貨,也有點想笑,但同樣沒敢笑出來。
「好,這半個饅頭就算作從你手裡搶來的。」孟松胤將剩下的半個饅頭晃了晃。
軍官說完轉身走出門去,大皮靴踩得地板「嗵嗵」響。
「嗯,先關進去再read.99csw•com說。」齙牙點頭表示同意,瞟一眼筋疲力盡的孟松胤,擠眉弄眼地哼哼道,「小子,算你走運,優待優待的幹活。」
坐停當以後,孟松胤首先將屋子裡的人大致瀏覽一遍,去除十幾名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和四名女同胞,還有七、八名中年男子,其中,果然有一人全部符合齊教授的描述:「身材強壯、面色墨黑、身穿玄色對襟短衫」。孟松胤暗暗慶幸,還好,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沒白折騰。
「這麼說來,我這趟進來純屬多此一舉?」孟松胤呆了半晌,垂頭喪氣地問。
「野川所?!」孟松胤的嘴巴停止了咀嚼。「隔壁的情況你了解嗎?」
在一面路燈映照下的粉牆前,孟松胤站住了腳步。
「巧了,我也是寫標語,已經被關了一個多禮拜。」小夥子高興地抓住孟松胤的手握了握,「我叫劉子春,電力技校的學生。你叫什麼名字?」
「唉,我是因為生意蝕本,又回不了家,心裏不大痛快,」孟松胤邊說邊留意齙牙的表情,「再加上齊教授也不念師生之誼,不肯收留,所以一氣之下就跑到了大街上……」
孟松胤剛從老虎凳上下來,雙腿又僵又硬,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被那兩條狼狗一叫,更覺得小腿發軟,幾乎有些站立不穩。狗叫帶著一種猛獸特有的胸腔音,鮮紅的舌頭和白森森的利齒,讓人看一眼就不寒而慄。
「是啊,我們累個半死,他倒做好人。」行刑手把鞭子往地上一扔。
「那就用鞭子?」行刑手從牆上眾多的皮鞭中選了一條。
說罷,兩人同時站起身來,拉開距離你一拳他一腳地打將起來,只是相隔較遠,大多數拳腳都沒落到實處,但看上去還是挺嚇人的,驚得周圍的人全都躲避開來。
「思想犯,街上寫標語的幹活。」齙牙回答道。「共產黨新四軍的幹活。」
憲兵隊的「本部留置場」位於辦公樓西側的操場邊,周圍綠樹掩映,不明底細的人乍看之下,還會覺得頗有些景色宜人的意思。
一路行去,沿途街巷破破爛爛,兩旁全是廢墟、瓦礫。三七年「海勞源部隊」由婁門攻入蘇城,機群狂轟濫炸,美麗的古城整整三天三夜火光衝天,這一段街道幾乎被夷為平地,街頭和河道中到處都是死屍,之後光掩埋屍體就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孟松胤每次走過這堆廢墟,總會覺得胸口發悶、手腳發涼,耳邊似能聽到冤魂的哭訴。
「卻篤。」孟松胤答道。
孟松胤沒有一點打算逃跑的樣子。
齙牙有點想反駁,但伸了伸頭頸沒敢說出來。
「不清楚,」劉子春笑道,「你要想了解也不難,再犯點事就官升一級,馬上送你去隔壁。前天有個小子吃飯時搶別人的饅頭,結果挨頓揍后就去隔壁了。」
所謂的「留置場」,也就是中國人通常所說的拘留所,由一間寬廣的禮堂改建而成,從中隔成數小間,看上去所有的設置都很簡陋,看不出拘禁場所特有的封閉感、嚴密感,好些窗戶口只是很隨便地釘上幾根木條,力大之人恐怕一腳便可踹開,給人的印象,這裏應該只是一個臨時拘禁之地。但是,禮堂的周圍卻警戒森嚴,四角都有持槍士兵站崗把守,大門口還蹲伏著兩條兇猛的狼狗,看到身上不|穿軍裝的人便站起來狂吠。read•99csw.com
孟松胤連忙抬起胳膊抵擋,同時順勢跌倒在地。堅硬的槍托正好落在小臂上,還好,份量不算太重,但接下來兩名日本兵同時抬腿亂踢亂踹,肚子上和後背上前後挨了十幾腳,疼得人差點背過氣去。
「他媽的,就愛充大尾巴鷹,好像天下就他們日本人聰明。」齙牙的聲音輕得近乎嘟囔。
柵內是監室,地上鋪著一層糙木地板,在押人員全部席地而坐,人手一份淺綠色的印刷品作埋頭閱讀狀;柵外是一個來回巡視的日本兵,手裡拎著一根皮鞭,一邊抽煙一邊監視眾人,發現有人抬頭東張西望便大喝呵斥。
孟松胤坐在後座上,依然被那二人夾在當中,眼見窗外的街景是往景德路方向而去,暗想齊教授估計得一點不錯,果然是往憲兵隊送,希望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最好也跟預計的完全一樣,只是挨一頓揍、餓幾天飯、聽幾天「思想矯正」的廢話。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黑漢眼睛明顯一亮,終於面無表情地開口誦出這兩句蘇軾的名句。「這後備的第二套暗號本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不到危急時刻不會啟用,你們怎麼知道的?」
「站著別動!」身後傳來一聲高叫。
「歸納起來就四個字,雞毛蒜皮。」孟松胤嘆道。
「他媽的,讀書人不好好讀書,搗什麼亂?」齙牙開始改用常熟話。「說,姓名、年齡、住址、職業。」
「日本人真是杯弓蛇影。」孟松胤苦笑道。
天亮以後,門開了開來,走入一位肥頭大耳的齙牙男人,身穿便衣,頭戴日本軍帽,面相顯得既精明又愚蠢。
寫完,並不急著離開,而是退後兩步,像欣賞書法作品一樣仔細端詳,甚至還在不夠張揚的筆劃上精雕細琢般添補幾筆。
「他媽的,不知天高地厚,老虎頭上拍蒼蠅!」一名頭戴禮帽的漢子邊罵邊摸出手銬,咔嗒一聲銬住了孟松胤的雙腕。
「感化的幹活,打人的不要,」軍官一本正經地對齙牙訓斥道,「腦袋的多用,中國人說話,要西瓜的幹活,不要芝麻的幹活。」
剛才面對孟松胤的自動請纓,齊教授並未感到突然。滿蘇州城內,不要說是充滿正義感的熱血青年,只要不是鐵杆漢奸,任何人都對日本統治者充滿了刻骨仇恨。孟松胤說,只要能幫老師渡過難關,自己吃點苦頭沒什麼大不了——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自己已經算是蘇州俗話所說的「毛腳女婿」,為了神聖的愛情,這點犧牲算得上什麼?
「他媽的,白面書生還挺會編故事,」齙牙嘲笑道,「借宿就借宿,半夜跑到大街上去寫標語幹什麼?」
所有的人都不敢表示異議,雖說這傢伙有點自作聰明,喜歡顯示自己比別人英明,但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試想,真正的共產黨新四軍怎麼可能做這麼幼稚的事情、作如此無謂的犧牲?寫標語之類的事情,確實多見於進步學生和熱血青年。
「你的,日本語的,明白?」齙牙一怔。
「他的,什麼的幹活?」軍官隨口問道。
話音剛落,皮鞭已經呼嘯而來。孟松胤咬緊牙關,閉上眼睛,吸足一口氣后繃緊全身的肌肉,只覺得耳邊鞭聲噼啪亂響,上半身頓時火辣辣的像被澆了一桶沸水,而下半身由於棉褲較厚,痛感不太強烈。
「呵呵,患難之交,用得著那麼客氣嗎?我……」孟松胤啃著自己的那隻饅頭,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
隔壁的格局完全一樣,但關押九九藏書的人數稍微少一些,正如劉子春所說的那樣,二十幾個人中,起碼有一半戴著鐐銬,有幾個人還被鎖在木柵上無法動彈。
「你的,快快的交待,大家的,客氣一點,日子的,好過一點。不說,死了死了的有!」齙牙點上一支香煙。「你的,共黨分子的幹活,是不是?」
「聰明人,我要找一位朋友,有要緊事。」孟松胤答道。
「看到那兩個穿藍袍的姑娘了嗎?她們是因為在學校里唱進步歌曲、組織讀書會。」劉子春來了談興。「還有那個穿旗袍的太太,仗著男人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家裡的短波收音機沒去登記改裝,沒想到日本人六親不認,也進來啦。」
槍兵劈手奪過那半個饅頭,隨手扔還給劉子春,然後舉起槍托便朝孟松胤砸去。
孟松胤開始啃吃硬梆梆的饅頭,同時仔細打量室內的每一個人,只見大部分人都在竊竊私語,而日本兵看在眼裡也不干涉,看來現在是自由活動的時間。
「沒錯,毫無意義!」老魯斬釘截鐵地說。
「只能試試運氣了。」孟松胤道。
孟松胤找了塊空地坐下,這才發現,這裏的規矩反而沒有隔壁大,不必保持間距正襟危坐,可以隨便躺卧及輕聲交談。從外表來看,這裏的人大都受過刑,臉上和身上都有血跡,有一名身形彪悍的年輕人,整張臉都被烙鐵燙爛了,連雙耳也被烙得縮至一半,看得孟松胤腿肚子直發軟。
再細看那黑漢,身上戴著一付「大」字形鐐銬,由鐵鏈將雙手和雙腳禁錮在一起,稍一動彈,鐵鏈便稀里嘩啦直響。
「快吃吧,這裏一天只給兩次吃的。」旁邊一位年齡比孟松胤稍微小點的小夥子輕聲說道。
「日本人也是神經過敏,有點風吹草動就如臨大敵。」孟松胤道。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場面有點混亂,大家紛紛收拾毛毯,排著隊到另一邊的牆角去行方便之事,而輪到幾位女同胞時,事情就變得特別不方便起來,只得相互幫忙將毛毯展開作屏障。最難辦的是那些重傷和斷了腿的人,必須由兩至三人幫忙架到恭桶旁去,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孟松胤強忍疼痛沒有叫出聲,但下嘴唇已經被自己的牙齒咬出血來。他張嘴換了一口氣,準備繼續忍受那狂風暴雨般的鞭打,但是,奇怪的是,行刑手突然停了下來。
天色漸漸昏暗,房頂上的電燈亮了起來,木柵外的士兵一聲吆喝,意思是睡覺時間已到。
「幽姿淑態弄春晴,梅借風流柳借輕。」孟松胤在地上蹲了下來,一字一頓地吟詠道。
那隻該死的恭桶,足有半人來高,簡直就像一口水缸那麼大,打開木蓋后散發出陣陣惡臭,孟松胤掩鼻屏息,差一點便嘔吐出來。本來一直在木柵外晃來晃去的士兵也吃不消了,嘴裏嚷著「快快的、快快的」,先後退到了門外。
睜眼一看,原來是走來了一名日本軍官,看樣子官銜不是太高,屋子裡的人見了他雖然恭敬,但也沒有過多理會。
「那天去接頭的時候,一直有人跟在我身後作監視,萬一出事,所有的人立即分散轉移,」老魯話說得極快,「退出蘇州城后,在四鄉繼續裝作單幫客,伺機再與組織接頭。」
「他搶我饅頭。」劉子春裝出一付可憐相告狀。
「胡說,跑單幫的半夜三更去滾綉坊齊家幹什麼?」齙牙一瞪眼。「老子警告你,別耍滑頭,那個齊教授是抗日分子,我們早有掌握,只是沒去驚動他而已。」
仔細一點,九-九-藏-書這裏一共是三十二個人,大部分是中青年人,其中有七名婦女。去除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符合三、四十歲年齡條件的中年人約有七、八個,但並無「身材強壯、臉色墨黑」之人——孟松胤心臟猛地一沉。
「笨蛋!」軍官圍著孟松胤轉了一圈,回頭對著齙牙大聲呵斥,「寫標語的,思想激進的幹活,共產黨新四軍大大的狡猾,不會這麼干!」
「進來又有什麼意義呢?」老魯不慌不忙地說,「這會兒,十八羅漢說不定早已到達上海。」
「這會兒餓過了火,胃都麻木了,就是渴得難受。」孟松胤把一隻饅頭遞過去。「給你一隻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那小夥子高興地接過饅頭。「忍一下,一會兒有人送水來。」
「什麼意思?」孟松胤沒聽明白。
所以現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能還是最明智的解決方案。
凌晨時分,孟松胤獨自一人走出了齊家的大門。
「我以前在東吳大學念書,齊教授是我的老師,不信你們可以去學校調查,」孟松胤一臉無辜,「畢業后我就回崑山了,最近一直在蘇州、上海之間跑生意,因為你們關了城門不讓出去,住棧房開銷又太大,所以只好去齊教授家借宿。」
「沒錯,差不多都是老百姓,日本人管我們叫思想犯,所以要做狗屁不通的思想矯正,」劉子春壓低了聲音笑道。「不過,可能也有共產黨新四軍的人,只是人家不說而已。」
齙牙亂翻白眼,沒想到今天發利市碰到一位懂日語的,倒是不便再裝腔作勢、班門弄斧。
齊弘文誇獎道,好,儒家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正是我們讀書人的理想追求、道德標杆,如今豺狼當道,我輩雖不能經天緯地、利濟蒼生,也須對家國天下抱有一定的擔當意識。齊依萱則淚眼婆娑,拉著孟松胤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話來。
「比方說那邊那個農民,就因為在田間撿到一支當年國軍撤退時扔掉的槍;旁邊那小子是跑單幫的,就因為夾帶了一桶火油,」劉子春指著對面幾位男子一介紹,「那位老伯是家裡來了鄉下親戚,沒去申報臨時戶口。」
二人一左一右把孟松胤夾在中間,按剛才的來路返回,在街角的轉彎處登上一輛顯然早就等候在此的黑色轎車,朝正西方向捷駛而去。
孟松胤表現得特別蠻橫,嗓子里低吼著又踢又打,把劉子春一直逼到牆角。木柵外的鬼子兵見了連連吆喝,又喚來一名在禮堂外面站崗的哨兵,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沖了進來。
「你想轉到隔壁去?」劉子春眼珠轉了幾圈,馬上明白過來。
進得敞開的大門,這才發現室內還安有一道粗木圍成的木柵。
「算了,我看不如樂得省力,把這小子往號子里一塞,隨他媽的便吧。」行刑手建議道。
深巷內空無一人,身後似乎並沒有人跟蹤。孟松胤加快腳步,朝五卅路方向走去。
這是宋代詩人劉子翠頌詠海棠的名句,但在眼下這種臭氣熏天的混亂場合詠來,無疑離題萬里,滑稽得無以復加。
來到隔壁,上身的西裝和絨線衫被迅速扒去,只剩下一件貼身的白襯衣,孟松胤一是因為寒冷,二是因為恐懼,禁不住微微地打起顫來。糊裡糊塗間,整個人已被推上了老虎凳,頭頸、上身、大腿全部扣上皮帶,腳跟底下隨即墊上了兩塊板磚。
「混蛋,你當我是白痴是不是?」齙牙又一拍桌子吼叫起九_九_藏_書來。「來人,送隔壁去,先弄幾道點心給他嘗嘗。」
「我們這間房關的都是情節輕微的思想犯,挨個十天半月都能出去,隔壁兩間就重一點了,都是所謂的抗日犯,能不能出去還是問題。」劉子春吃完饅頭用袖子抹抹嘴。「聽說,出不去的都要送到野川所去。」
行刑手彎腰拾起一塊青磚,準備再次墊到孟松胤的腳下去,但齙牙卻對其搖搖頭,朝牆上掛著的皮鞭一抬下巴。
「無錫方面知道蘇州出了問題,用電台臨時通知的。」孟松胤答道。
那玩意兒八開大小,五張紙釘成一份,傳單不像傳單,招貼不像招貼,上面倒是圖文並茂,花里胡哨,哪怕是不識字的人也能明白個大概。第一頁的標題是「亞洲是亞洲人的亞洲」,圖片為日本兵持槍追擊歪戴高帽、身穿西裝、跑丟了一隻鞋的英美人,文字皆如口號,不外乎「大東亞解放」、「英美勢力業已一掃而空」等報紙上天天鼓噪的內容;第二頁全是皇軍的「赫赫戰功」、「煌煌戰果」;第三頁是「日中親善共榮」、「建立新江蘇新蘇州」云云……孟松胤暗想,不知道這該死的「自我學習」要到什麼時候才結束,從這間監室的大小來分析,整座禮堂起碼被隔成了三、四間,要是無錫的老魯不在這一間怎麼辦?
「看,皇軍給你一個反省的機會,好好珍惜吧。」齙牙連忙順水推舟。
孟松胤想,真是一點不錯,體現絕對權威的最經濟做法就是:你站著的話就命令你坐下,你坐著的話就命令你站起來。
孟松胤偷眼看看四周,估算出這間囚室中約莫關押著三、四十人,男女雜處,鴉雀無聲,除了牆角設有一隻恭桶之外別無它物。孟松胤學著大家的樣子盤腿而坐,背部離牆一尺,與身邊的人相隔一尺,低頭捧讀日本兵塞給自己的一份淺綠色印刷品。
孟松胤有個疑問,就算自己進了憲兵隊,及時找到那位無錫的魯邦,又如何取得對方的信任呢?齊弘文說,新江抗指示,現在啟用後備的第二套暗語,分別是宋朝劉子翠和蘇軾的詩句——這第二套暗號,魯邦出發前已經背熟,而蘇州方面卻是剛剛接到啟用通知,包括自己在內原本也不知情。
「快說!」冒牌貨一拍桌子。
兩條人影不知打哪兒突然冒了出來,提著手槍死死攔住了孟松胤的去路。二人均身穿便衣,要不是手上有槍,看上去與普通百姓無異。
「松胤兄,今天我吃你一個饅頭,日後一定在松鶴樓還你一桌酒席。」劉子春一本正經地宣佈道。
眼見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孟松胤迅速靠近了黑漢。
「在街上寫標語,」孟松胤答道,「上了老虎凳,也挨了鞭子。」
「嗯,那動手吧,」劉子春微微一笑,「不過,下手輕點啊,雷聲大雨點小就成。」
「不過,這裡有三間監室,萬一你要找的人不在隔壁怎麼辦?」劉子春問。
劇痛襲來,孟松胤差點叫出聲來,記憶中,自出娘胎以來,還從沒受過這樣的罪、吃過這樣的疼。有那麼一剎那,一絲後悔猛地浮現:早就應該知道英雄不是那麼好當的,為什麼還如此輕率地主動請命?如果說這是為了愛情所作的犧牲,那麼,犧牲也確實太大了一點。
晚飯仍然是每人二隻饅頭,孟松胤又送了一隻饅頭給劉子春,說自己剛進來,肚子里還有點油水,頂得住。劉子春感激地接過饅頭,感動得眼睛都有點濕潤了。
押送孟松胤進門的戴禮帽漢子偷偷想笑,但沒敢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