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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野川所

第五章 野川所

野川少佐輕鬆地聳聳肩膀,表示可以解散了。
野川少佐不會說中國話,嘰哩哇啦說了一通,臉上的表情倒是十分和藹。
孟松胤抬頭一看,原來那廝是在跟自己說話,連忙取下眼鏡遞過去。
「電、電網。」小夥子看一眼牆頂上的電網,並未完全糊塗。
唉,自己陰差陽錯落到這個地步,惟有隨波逐流、見機行事,只是不知道家中父母到底怎麼樣了?兒子突然失蹤,對老人來說該是何等沉重的打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糟糕了。還有,齊家父女的安危也讓人時時惦念,齊教授是否擺脫困境、齊依萱能否免受牽連,都是一想起來就讓人心驚肉跳的事。
小夥子顧不得多想,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前去,飛快爬上了顫顫巍巍的竹梯。不多時,順利登上牆頭,先小心翼翼地伸手觸摸電網,果然平安無事,這下徹底放心了,連忙抓住電網的鐵樁,穩穩站上了牆頂。但是,剛想彎腰將梯子抽上來,地下的日本兵已經一把奪過梯子,扛起來回頭就走。
監室內一下子空了許多,但不到十分鐘,門外突然又押來了幾十個人,看樣子,大部分都是讀書識字的年輕人。孟松胤仔細一看,其中有好些熟面孔,都是原先關在隔壁的難友,但更多的則是陌生面孔,監室內一下子便人滿為患。
「沒見你們這裏的人都送走了?都送野川所去啦!照這個樣子,可能最後也會輪到我們。」劉子春叫道。「日本人最近正在緊鑼密鼓做準備,清鄉快要開始啦。我們那邊能看新蘇報,每天能聽兩個鐘頭廣播,還能看一些狗屁傳單,所以知道點局勢。」
一名年紀五十左右、長著一臉絡腮鬍子的軍人慢慢走到大家面前,看來,他就是這裏的最高長官了。孟松胤發現,這傢伙的一條腿有點瘸,但走路的時候卻又竭力掩飾。
「所以我推斷,我和你這樣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了。」劉子春頹喪地說,眼圈突然有些發紅。「我有個不祥的預感,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爹娘了。」
「這麼多天沒有人來保你出去,這樣看來,海棠組被徹底破壞的可能性也非常大。」老魯眉頭緊皺。「還有一個可能,是日本人自己的問題,可能他們最近遇到了什麼事,你看這一陣提審也越來越少,似乎有點忙不過來的意思。」
有五名年輕人終於抵制不住「立即回家」的誘惑,遲疑著邁出隊列。
比方說,有兩位紡織機械技工學校的學生成立了一個研討左翼文學的「魯迅文學研究社」,創辦了一份在同學中傳閱的油印小報,但僅出了兩期就被日本人發現了;機器專科學校的五名學生,因為學校圖書館被焚而被抓,但大家一致認為實際上是日人縱火后栽的贓;一位電力專科學校的學生,就因為上茅房時在日語課本上撕了幾頁紙擦屁股,被日本教官逮個正著;還有數名高等技工學校的小夥子,在日本學監主持的「陣亡將士祭掃大會」上不肯下跪,當場被打得鼻青臉腫;一名車船修造廠的技|師,因為城裡買不到砂糖,所以學人家跑單幫跟鄉下農民換了一些蜂蜜,誰知回城時在城門口被日本兵「檢問」時出了麻煩:日本兵問「什麼的幹活」,他答是「蜜糖的幹活」,日本蠢貨把「蜜糖」聽成了「密探」,刺刀不分青紅皂白地頂了上來……孟松胤突然覺得有些納悶,為什麼這些犯下了莫名其妙的所謂「罪行九*九*藏*書」的年輕人,大多數都是和機械、電力等行業有關的技工、學生,而不見農校、桑蠶專科、美術專科、醫學專科方面的學子,其中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幾百人的廣場上鴉雀無聲,再看那小夥子的身軀,很快便完全燒焦,看上去比剛才縮小了許多。
三天過去了,既沒被鬼子提審,也不見有人來作保。
「把眼鏡摘下來!」翻譯官突然大喝道。
半小時后,車身開始劇烈顛簸,孟松胤想,此刻肯定已經駛出了蘇州城。
接下來的日子,依然日復一日,大致算來,已經過去了近半個月,孟松胤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徹底遺忘了。更奇怪的是提審確實越來越少,似乎真的如老魯所猜測的那樣,日本人忙不過來了。
監室內一下子關了五十多人,擠在一起連走路都有些困難起來。
剃完頭,學著別人的樣子脫|光衣服邁進汽油桶,在冰涼的石碳酸溶液中鑽了一鑽,然後蛙跳十次。剛去除眼鏡,雙眼很不適應,看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唯一的好處是就這麼糊裡糊塗地光著身子蹦躂,羞恥感小了很多。
「相信了吧?」翻譯官一臉壞笑,一拍小夥子的肩膀。「去吧。」
孟松胤明白了,那樣做的目的是防止有人利用身體的腔道夾帶禁品,而折斷的調羹和牙刷,肯定是為了防止有人將其打磨成武器或工具。
孟松胤心裏猛地一沉,只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的毛髮似乎全都豎了起來:難怪這地方一進門便有一股殺氣騰騰的氛圍將人迅速包裹,原來正是該死的野川所。
「出去?」劉子春的語氣有點不大對頭。「你以為我們還能出去?」
孟松胤注意到,老魯的後背上,也是一個白色的「羽」字。
之所以說廣場奇形怪狀,主要在於它的格局是一個巨大的三角形,被死死地圈在一道高達五米的圍牆之中,牆頂還架著電網,令人頓生一種插翅難飛的悶絕感。再看身後那扇厚重的大鐵門,已經「轟隆」一聲關了起來,兩名守門士兵各牽一條兇猛的狼狗站在門邊,若非緊緊握著皮帶,那又跳又叫的畜生恐怕早就躥了上來。
孟松胤只覺得一顆心猛地堵到了嗓子口,雙腿軟得幾乎站立不穩,胃裡酸水直泛,嘔吐感一陣陣地襲來。
孟松胤頓時覺得渾身汗毛倒豎,雖然很想說幾句寬慰話,但腦子裡一片茫然,只覺得自己已經陷入了真正的泥淖。
「喲嘻,喲嘻。」野川少佐笑嘻嘻地走過來,將五名年輕人逐一打量,最後選定一名瘦弱的小夥子,示意他再往前走一步。
爬出桶的人走到一邊去領囚服,但必須先張大嘴,讓一名戴著口罩的醫官用手電筒照著檢查一下,隨後兩腿分開,身體微蹲,在地上像青蛙那樣連跳十次,最後領取一套灰布囚服和一雙布鞋,以及一隻膠木飯碗、一柄木製調羹和一柄竹制的豬鬃牙刷——調羹和牙刷全被折斷,長度只有原有的一半。
「只要你有勇氣爬出去,我們絕不阻攔,」翻譯官湊近小夥子說道,「野川少佐保證,絕對不會有人向你開槍。」
「是啊,我自己也知道,晚上睡覺的時候摸摸肋骨,都跟搓衣板差不多了。」孟松胤苦笑道。「你也差不多,臉上全是骨頭了,出去了得好好補補。」
士兵們在四周形成一個包圍圈,甚至還架起了幾挺機槍。緊接著,獄房的鐵柵洞開,慢慢吐出了一股股同樣穿著read•99csw•com灰藍色囚服的人群,浩浩蕩蕩黑壓壓一片,約莫有二、三百人之多。
高音喇叭里開始播放「君之代」,兩名日本兵在旗杆上升起了「日之丸」和一面青天白日旗——當然,是汪記的冒牌青天白日旗,上端附有一條三角形的黃色飄帶。
衣服的顏色是一種黯淡的灰藍色,後背上用油漆印著一個巨大的白字:「羽」,左胸部位還縫著一塊小小的白布,上面寫著「5287」的編號。再看別人身上的衣服,馬上明白過來,日本人已經將大家重新分了組、編了號,而那些為大家剃頭的紅衣囚徒,肯定擁有比較特殊的身份,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些什麼腳色。
小夥子一步一步朝梯子走去,剛才那名士兵回到地面,服務周到地幫忙扶住梯子,甚至還頗為禮貌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低頭!」一名紅衣囚徒在孟松胤的後腦上拍了一巴掌。
「那我怎麼辦呢?」孟松胤慌張起來。
直到油布掀開,孟松胤隨著別人走下跳板,這才發現原來此刻正處身於一所奇形怪狀的廣場之上,卡車一共運來了五十個人。
第五天一大早,仍然是亂糟糟的出恭時間,一夜沒睡安穩的孟松胤再次靠近老魯,臉上的表情明顯已經驚慌失措。
孟松胤定了定神向正前方看去,只見一左一右延伸著兩排高大、堅固的平房,活像一個人平躺時分開的兩條腿。建築物的窗戶奇小、奇高,全都安著粗壯的鐵欄杆,一看便是典型的監房風格。有趣的是那兩腿的當中,聳立著一座高大的圓形崗樓,活像一具男人胯|下的「不文之物」,只是崗樓中晃動著一名士兵的身影,正對著廣場和人群的,是一架黑沉沉的機槍。
再挨個細看,竟發現劉子春也在其中。
老魯顯然也認出了孟松胤,微微點頭作為招呼,眼神中含有一絲親切的笑意。就這匆匆一瞥,孟松胤頓覺鎮靜了不少。
接下來的程序是喊口號,由一名留著仁丹鬍子的「教誨師」聲嘶力竭地先說了幾句陳詞濫調,無非又是「扶持中國政府共建大東亞皇道樂土」、「共存共榮」之類的套話,然後帶頭揮臂高呼「大日本帝國萬歲」、「大日本皇軍萬歲」、「打倒共產黨」……囚徒們懶洋洋地舉起右臂,開始三三兩兩地跟著喊,其中喊得最起勁的是那些穿紅衣的傢伙,而大部分穿藍衣的人則喊得有氣無力、敷衍了事,甚至是假張嘴、不出聲。孟松胤細聽了一下,許多人在喊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做了手腳,比如把「大日本帝國萬歲」改成「小日本帝國不萬歲」;把「大日本皇軍萬歲」含糊其辭地喊成「小日本皇軍雜碎」;把「打倒共產黨」喊成「打不倒共產黨」……經過這一場鬧劇,孟松胤的心情倒是輕鬆了些許,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又使人一下子跌進了冰窖。
孟松胤一楞,還沒回過神來,老魯已經奔到身旁,二話不說,抬手就是兩個耳光。
「現在絕對沒有電。」翻譯官大搖其頭,隨即朝梯子上的士兵嚷了一句日語。
孟松胤一下子被打懵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媽的,到了這裏還惦記賭賬,下輩子再算吧!」翻譯官一腳踹向老魯。
「最後一次機會,要走的話請向前一步,立即就能回家!」翻譯官重複道。
孟松胤也納悶了,既然承諾不開槍,而電網又確實沒電,那麼只需順梯子爬上牆頭,再把梯子抽上去翻到牆外就https://read.99csw.com能輕鬆脫身——小鬼子究竟在搞什麼鬼名堂?
弔兒郎當的翻譯官一聲吆喝,帶著眾人走向位於廣場西側的「檢身所」。
「怎麼了?」孟松胤預感到一絲不妙。「你聽說什麼消息了?」
老魯輕輕搖了搖頭,意思很明確:千萬不要上當!
門外突然走進來七、八個身穿暗紅色囚服的人,全都光著腦袋,手上拿著理髮用的推剪,看樣子是要給大家剃頭。這幾個傢伙的面相都很奸滑,渾身上下一股流氓腔,一看便知不是省油的燈。但是,他們的境遇卻似乎相當不錯,有幾個人走進來時,嘴上還叼著香煙。
果然,不出三天,禮堂外卡車轟鳴,大隊的持槍士兵闖了進來,用細麻繩將大家一個一個串在一起,每人綁住一隻胳膊,每組十人,吆喝著趕上卡車。
「要離開的人請走出隊列。」翻譯官再次高叫,說得有板有眼。
孟松胤領到的囚服是一套薄薄的棉襖棉褲,沒有衣領、沒有紐扣,靠胸前的兩排布條打結維繫。衣服本身已經很舊,散發著淡淡的霉臭味,可以猜想到以前肯定被不少人穿過,而那些衣服的主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想到這裏,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也因為冷得有點吃不消,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微微打起顫來。
「你又沒什麼事,還是有希望出去的,」老魯神色突然凝重起來,「我就不同了,包括這裏的同志,十有八九會被送進野川所去。」
「那為什麼日本人也不再提審我呢?」孟松胤說出了最大的疑惑。
腦袋剛低下來,一把冰涼的推剪已經貼到了鬢腳處,飛快地一路推進,伴隨著「咯噔咯噔」的聲音,孟松胤原本那風流倜儻的三七開分頭頓時化為烏有。
新來的人群里小小地騷動起來,好多人紛紛用眼光相互交流,意思是:「難道真有這樣的好事?」、「要不要試試?」
「技術工人?」孟松胤陷入了沉思。「集結了這麼多具有一技之長的人,肯定是想加以利用,那麼,到底是用在什麼地方呢?」
眾人紛紛脫衣,赤身裸體地輪流跳進汽油桶中,在渾濁的液體中浸泡一下,而且必須腦袋也沉沒下去,使頭皮全部浸濕。孟松胤嗅嗅鼻子,聞到一股類似漿糊味的怪味,馬上分辨出,桶中裝著的應該是石碳酸溶液。
通過簡單的交流,孟松胤大致了解到大家的來歷確實跟劉子春所說的相符,以工廠技工和聰明伶俐的學生為主,而且抓捕的名目千奇百怪、牽強附會,簡直都有點好笑。
「下面,請野川少佐給大家訓話。」教誨師最後宣佈道。
孟松胤開始有點心動,但轉念一想事情不合常理,誰知道小鬼子挖的是什麼坑,還是不要輕信為好。想到這裏,暗暗轉過臉去,在身後的隊列里搜尋老魯的面孔,急切地一眼掃去,終於在後面第三排中找到了那張顯眼的黑臉。
所謂的「檢身所」,實際上是一座二層高的小樓房。樓上大概是醫務室之類的場所,窗玻璃上煞有介事地貼著一個紅十字;樓下空空蕩蕩,只擺著幾付桌椅板凳,上面堆放著大量服裝和一摞摞的飯碗,此外就是屋子中間一字排開的幾隻巨大的汽油桶,不知道是派什麼用處的。
很不幸,老魯也在其中。
「新來的聽好了,站在原地不要動,」翻譯官大聲吼道,「其他人通通回號房!」
孟松胤現在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座建築,如果從空中俯瞰的話,其實是一個巨大的「九九藏書大」字形,五排監房向外延伸,各有一個雅至極致的名稱,名為宮、商、角、徵、羽,而正中部位的崗樓,正好居高臨下地將五排監房盡收眼底。廣場的邊角地帶堆放著許多石子、黃沙、磚塊、似乎整座監獄還在繼續修造或是擴建之中。
「把衣服全部脫|光!」翻譯官對剃過頭的人大聲命令道。「進桶去消毒,快點!」
「該死的叛徒!」孟松胤狠狠地罵道,馬上想到齊依萱會不會受到牽連。
聽到「野川所」這三個字,孟松胤一下子話都說不出來了。如果說,所謂的「九死一生」還不足以說明其險惡的程度,那麼淪入魔窟的唯一結局,便是踏上了一條真正的不歸路!
「老魯,你說我這是怎麼回事?」孟松胤臉色蒼白、眼圈發黑,臉龐已經明顯瘦削。「會不會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大家走回廣場,按宮、商、角、徵、羽站成五排,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孟松胤偷眼尋找劉子春,只見他的編號是「角」,看來以後得與這位新朋友分開了。
「這小子在外面欠了我一大筆賭賬,到處都找不到他。」老魯憤憤地指著孟松胤叫道。
「升旗!」翻譯官大叫道。
孟松胤好奇地觀察著這些人,看著他們一撥撥從身旁走過,站到後面去列隊。但是,就在這無意之中,眼前突然一亮,竟然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有人想離開嗎?」翻譯官大叫道。
野川少佐朝遠處的一名日本兵揮手發出一個信號,那名士兵忙從營房裡扛來一架高高的竹梯,靠在圍牆邊自己先爬了上去,然後隔著電網朝外神態誇張地瞭望,彷彿牆外的風景異常迷人。
三輪摩托的引擎聲囂張得不可一世,狂吼著引領四輛墨綠色的軍用卡車駛出城門,一頭扎向荒涼的郊外土路。四輛車中,前三輛的車廂上矇著厚重的油布,殿後的車上則坐著十幾名左臂箍有白色臂章的憲兵隊士兵,甚至還在駕駛室的頂棚上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機槍。
孟松胤開始有點沉不住氣:難道,自己被遺忘了,還是齊教授家發生了重大變故?
腦袋上涼颼颼的令人很不習慣,一陣冷風吹來,孟松胤不由得縮著脖子打了個寒噤,同時看到廣場東側突然冒出來二、三十名士兵,正荷槍實彈朝廣場湧來。看樣子,他們應該是負責看守野川所的衛兵,而東側的那一溜平房,大概就是他們的營房。
劉子春也發現了孟松胤,連忙暗暗擠過來,在孟松胤的身邊若無其事地坐下。
「不能排除這個可能,」老魯答道,「叛徒實在太可惡了,破壞力也非常大。」
兩名士兵見狀也舉起槍托亂砸,老魯連忙躲避著跑回自己的隊列,旁邊一名矮胖的少尉看在眼裡,拿出鋼筆在手上的一份卷宗上暗暗記了一筆。
「按編號排成五列,回到廣場上去。」翻譯官吼道。
孟松胤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最近,有一件事也非常怪,日本人不再煞費苦心地「矯正」思想,也不提審、拷打,甚至對大家的交談也懶得干涉,完全是聽之任之的態度。孟松胤本能地覺得不安,一向錙銖必較的日本人突然變得大方起來,真正的用意肯定不妙,母雞上樹,不是好鳥。
小夥子既不能上也不能下,心裏一慌,只好用手去抓電網和鐵樁以保持身體平衡,這當口,野川少佐突然眼望瞭望樓上的哨兵,舉起雙手拍了兩下,顯然是在發出某種信號。大家正不解其意,只聽牆頂猛地發九*九*藏*書出一聲慘叫,那可憐的小夥子已經掛在電網上,身體猛烈抽搐著,渾身黑煙直冒,衣褲瞬間化為灰燼。
終於,一個雨天的清晨,禮堂外傳來一陣卡車的引擎聲,隨即闖進來許多如狼似虎的士兵,除了重傷人員之外,三分之二的人被先後押了出去。
「蘇南地區武裝勢力太多,日本人準備在四鄉分區域實行軍事掃蕩,」劉子春解釋道,「主要目的是剿滅共產黨新四軍,如果行之有效,再向華中推進,朝八路軍下手。」
「難怪日本人這一陣忙得四腳朝天,」孟松胤沉吟道,「不過,這個清鄉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什麼叫清鄉?」孟松胤根本摸不著頭腦。
「今天來了許多新客人,皇軍大大的歡迎,」翻譯官開始翻譯,「如果有人現在想離開,可以馬上提出來。」
那名士兵立即笑嘻嘻地用手去抓電網,眾目睽睽之下,果然一點事情也沒有。
翻譯官隨手將眼鏡往牆角里的一隻籮筐里一扔,「嘩啦」一聲響,鏡片立即碎裂。孟松胤偷眼一看,只見那隻籮筐中已經積存了大半筐眼鏡的殘軀。
「有幾個可能,第一,他們真認為你只是一名普通的愛國青年,所以並不重視,」老魯慢慢分析道,「第二,可能是十八羅漢早已脫險離開蘇州,當然,也不能排除已經落入敵手的可能性……」
人群稍稍騷動起來,紛紛低聲交頭接耳。
那小夥子又高又瘦,也許還害著病,站了這半天,臉上的表情恍恍惚惚,已經有點支撐不住的樣子,見日本人選中自己,不假思索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這幾個傢伙剃頭的手藝相當差勁,但速度很快,就那麼站著剃——被剃的人同樣站著,腦袋低垂——黑髮紛紛落地,而腦袋上未剃凈的發茬卻此起彼伏,活像被狗啃過的一樣。
老魯!
「目前確實還看不出清鄉和我們有什麼聯繫,但是有一個現象很奇怪,」劉子春用下巴一指新來的人,「這幾天陸續進來了許多年輕人,大部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大多數人都是工廠里的技術工人和各專科學校的學生,不知道日本人究竟想搞什麼鬼名堂。」
野川少佐等了一會兒,再次鼓勵性地高叫了一句什麼,臉上透出一絲和善的笑意。
走出大門的時候,老魯回頭看了孟松胤一眼,略微點一點頭,似是告別,又似是勉勵,但目光中不無悲涼之意。孟松胤心髒亂跳,手腳冰冷,難道,老魯和這些難友這就被送往野川所去了?!
旁邊的兩名士兵馬上奔了過來,一左一右抓住老魯的胳膊。
一隊持槍士兵迅速圍了上來,一名翻譯官模樣的中年男人手提皮鞭,「嗒拉嗒拉」敲著自己的皮靴,大聲命令大家排成五行,每行十人。
新來的五十個人,不,現在應該是四十九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排著隊回監房,心裏忐忑不安,不知道下面會有什麼好事輪到自己。孟松胤一眼看到,老魯在接近自己身邊時,突然走出隊列,快步朝自己走來。
「歡迎各位光臨野川所,依拉夏意瑪賽。」翻譯官油腔滑調地大聲說道,甚至還故作瀟洒地向大家微微鞠躬。
「怎麼回事?」翻譯官走上前來問道。
「松胤兄,你已經瘦得不成樣了。」劉子春盯著孟松胤刀削般的雙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