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忙亂，大家將被褥從鋪板下的「號洞」里拉出來，除龍頭和龍尾是每人單獨一床被子之外，其餘人都是兩人合蓋一床被子。

「那是送飯的外牢。」老魯對孟松胤說。「這裏的飯食比憲兵隊的稍微好些。」

「看出來了吧，這裏的形勢非常複雜，」老魯在孟松胤的耳畔輕聲說道，「和憲兵隊完全不一樣，那邊基本上都是好人，而這裏好人和壞蛋差不多是一半對一半。」

一連串的猛擊令孟松胤感到氣都透不過來，雖然緊繃著腹肌抵禦進攻，但一陣陣悶痛襲來，眼前開始有點發黑。一瞬間，突然產生了一種想破釜沉舟進行抗擊的念頭，手臂下意識地做了個前推的動作。

「咣鐺」一聲響，六號房的大門洞開，幾名身穿軍服的獄官走了進來，手上全都拎著木棍，孟松胤用眼睛的餘光看到，門外的走廊里還站著好幾位獄官和持槍士兵。

「走，出去刷牙洗臉。」老魯邊穿衣邊對孟松胤說。

「老弟，熬一熬吧，」孟松胤身邊的老七是位三十幾歲的白面書生，忙裡偷閒地勸了一句，「我們進來時都這樣，好在也沒見有誰餓死。」

「大家把衣服整理好，準備點名，別拖拖拉拉惹日本人不高興。」龍尾對大家交代道。

「白天在廣場上我也看到了，都是識文斷字的年輕人，」老魯沉吟道，「最近北面角字型大小監房那邊正在大興土木，像是在建造新監房，不知道是不是和這事有關？」

大家回到牢房，按個子高矮排成一列，齊刷刷地坐在鋪板的沿口，由龍尾做最後的較驗，看每個人之間的間隔距離是否均勻，看有沒有人彎腰駝背精神不振。孟松胤有點緊張起來，瞧這樣子，這點名手續還真不是鬧著玩的走過場形式。

孟松胤並未察覺，端起碗來吃了一口，只覺得那米飯又干又硬，還有些霉味，顯然是些古董一樣的陳米，經過菜湯浸泡，變得像沙粒一樣粗糙。

孟松胤這次已有準備，頭一偏，來拳落在腮幫子上，又是狠狠地一麻。幸好躲得快，不然的話鼻子肯定開花。

「天都擦黑了，怎麼還不封號？」龍頭看看天色，自言自語地咕噥道。

「一、二、三、四……」氣壯如牛的報數聲響徹號房。

「嗯，我還扛得住。」孟松胤苦笑道。

「他們人多勢眾，你怎麼打得過？」孟松胤不大相信。

這個動作雖然幅度不大，也沒多少力量，但九*九*藏*書還是把龍尾推得倒退了一步。那廝當下暴跳如雷，再次揮拳奔來。

孟松胤跟著大家來到明亮的放風場，開始用黃鼠狼已經擠好牙膏的半截豬鬃牙刷漱洗。

放風場頂部的羅紋鋼像手指那麼粗，把蔚藍的天空切割成一張巨大的棋盤。抬頭望去，白雲飄過，是初春特有的那種稀薄、輕盈的浮雲，舒緩地變幻著形狀奔騰而去。

「已經跟你打過招呼，他是老子的腳碰腳弟兄，你這麼做是不是成心要下老子的面子？」老魯擺出準備動手的架勢。「好，今天老子陪你玩玩。」

「鋪被，準備睡覺！」龍頭命令道。

那位被稱為小江北的少年動也不敢動，垂著腦袋甘受處罰。

黃鼠狼先將五碗完整的米飯端上鋪板——孟松胤看出來了，從龍頭到老魯這五個人，儼然是六號房內的權貴階層，除了可以享用滿碗的飯食，屁股底下還鋪著一張草席——從理論上講，一片薄薄的草席鋪在那裡並不會讓屁股覺得更舒服，純屬多此一舉，但在目前環境下，它象徵著地位和尊嚴，是最重要的政治待遇之一。

「這幾天你不要跟別人多接觸，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老魯告誡道，「對了，按理說你犯的事很輕微，怎麼就送到這裏來了？」

這當口，老魯一聲不吭地把孟松胤的那隻空碗移到自己面前，把自己碗里的飯食一分為二，倒了一半在空碗中，然後端起來往孟松胤手裡一塞。

「記住啊，眼睛絕對不許往兩邊瞎看。」龍頭也囑咐了一句。

「別提了，也是靠拳頭打出來的。」老魯苦笑道。

「給老子端過來。」龍尾斜了孟松胤一眼，對黃鼠狼命令道。「規矩不能破。」

十六個人，十六隻碗，很快便聚集到了門洞邊，負責打飯的黃鼠狼蹲在地上，將所有的飯碗通過門洞傳遞出去。這些黑乎乎的膠木碗價值不菲，是號房裡唯一的貴重物品，在安全性上遠遠超過陶瓷和金屬製品。

日本兵探頭朝牢房內看了幾眼，哐當一聲關上了小鐵門。

奇怪，這裏怎麼會有公雞？

大家的目光對準了一個身材瘦削、臉色黑黃的少年。

「龍頭的權力好像挺大。」孟松胤道。「還有那個龍尾，似乎看你不大順眼。」

「下次再這樣，我他媽把你的狗蛋敲碎！」龍尾加上一腳，把少年踢翻在床板上。

紅衣老漢推著一輛吱吱嘎嘎的小推車，車上裝著read.99csw.com兩隻木桶，一隻裝飯，一隻裝湯。

矮胖少尉不打二話，抄起木棍朝那倒霉蛋劈頭蓋臉一陣亂打，連打了六、七下才算罷休，同時大聲命令：「再報！」

龍尾將孟松胤的配額倒了一半給龍頭，其餘全部倒在自己碗里，經過這番光明磊落的分配，「叭嗒叭嗒」的咀嚼聲再度此起彼伏。

一夜無話，孟松胤居然睡得相當死，連夢都沒做一個。

「起立！報數！」當頭的獄官大叫道，孟松胤認出就是昨天送自己進號房的那名矮胖少尉。

「黃鼠狼，手腳快點。」龍尾有些小小的激動，饞涎欲滴的樣子好像面對的是一隻烤全羊。

被褥全部由粗布縫製而成，由於戰時棉花緊缺，裏面塞了很多布頭、布條和廢紗，蓋在身上硬梆梆的不太暖和。枕頭欠奉，孟松胤只得學著老魯的樣子，將脫下來的衣褲卷一卷往腦袋下一壓，躺平身體一試倒還將就得過。

「剛才是哪個混蛋報錯數的？」走廊里的腳步聲還沒完全離去，龍頭已經像屁股被燙著了一樣彈跳起來，竄到隊伍的末端惡狠狠地問道。

老魯說，日本人有個習慣，喜歡以最高長官的姓氏來命名，比方說，蘇州駐屯軍叫小林師團，當年在姑蘇城中燒殺淫掠的部隊叫海勞源部、富士井部，而這座監獄的監獄長名叫野川光一，所以便喚為「野川刑務所」，簡稱野川所。

老魯解釋說，所謂的「外牢」，指的是那些受到「優待優待的幹活」的拘押對象，身穿紅色囚服表示與抗日活動無關，大部分都是在日本主子面前犯了過失的漢奸和作姦犯科的流氓惡棍，還有一部分情節輕微，家裡又花大錢走了關係的人。他們在大牆內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平時幫日本人做些雜務，吃住方面條件較好，甚至還能抽煙吃肉，所以在藍衣囚徒面前總愛擺狐假虎威的臭架子。

紅衣老漢抖抖簌簌地用一把竹制鏟刀在每隻碗內裝入三兩多一點的米飯，再從湯桶里舀出一勺並沒有什麼青菜的青菜湯，一同澆入飯碗後傳遞進來。

那小子苦著一張臉，正一手揉胸口、一手揉腦袋，看來剛才那幾下的份量著實不輕。

隔壁的號房裡此起彼伏地響起短促有力的報數聲，一股莫名其妙的緊張氣氛全面瀰漫開來，孟松胤覺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起來。

「他媽的，反了你了？」龍尾突然一聲怪叫，從鋪板上跳了起來。九_九_藏_書

眾人紛紛檢查自己的衣服，看胸前的系帶是否全都系好。孟松胤想，不就點個名，搞這麼認真幹什麼？再看大家的神情，沒有一個人掉以輕心，全都非常嚴肅，連龍頭也在仔細地上下檢查——經過一夜好睡，這傢伙的精神已經好了不少。

「小江北，你個狗娘養的，已經是第二次報錯了吧？」龍尾伸手就是一個耳光。

這一次，龍尾沒敢為難孟松胤。

黃鼠狼每接到一碗飯，照例用調羹將米飯和菜葉扒掉五分之一左右，把那些剋扣下來的飯菜合併在一隻空碗內，除了最後的五碗，全部如法炮製。

遠處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鐵門關閉聲，緊接著頭頂上的走廊里傳來一串腳步聲，一名日本獄官的身影出現在窗外。

玲瓏乖巧的黃鼠狼連忙上前來收拾鋪板，仔細地將米飯全部刮到碗里，將湯水揩抹乾凈，最後問老魯這飯還要不要了，得到不要的回答后，馬上三口兩口吞下肚去。

孟松胤擦擦惺忪的睡眼，四周一望后差點笑出聲來，原來是黃鼠狼在一本正經地模仿公雞打鳴，兩手圈在嘴邊，拉著長音，聽上去幾可亂真。更奇怪的是，號房裡所有的人都見怪不怪，絲毫沒有笑話的意思，似乎那無非就是一隻真正的公雞在報曉而已。孟松胤突然明白過來，這肯定也是此地的規矩之一。

大概坐了有七、八分鐘，外面的走廊里突然響起開啟大鐵柵的聲音，接著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不用說，是獄官們進來了。

除了牆邊的水斗和水龍頭，放風場內別無它物。大家圍著下水道刷牙，然後湊到水龍頭前用淋濕的毛巾胡亂擦幾下臉。

「老五，這事跟你沒關係，我只是按規矩辦事，你別瞎摻和。」龍尾有些慌張起來，轉臉對一直沉默不語的龍頭說道：「龍頭，老五進來的時候咱們沒把規矩做好，你看，現在囂張起來了。」

「哎，不說了，睡覺。」老魯笑嘻嘻地答應道，又對所有人大聲命令：「睡覺！」

黃鼠狼把飯碗端到孟松胤面前時，遲疑著看了龍頭一眼，似有徵求意見之意。

「行了，都坐下吧。」龍頭半躺在牆邊開了腔，臉色顯得委靡不振。「他媽的，腦袋越來越疼，都是被你們鬧的。」

小江北躬身而立，開始嚴肅而認真地抽打自己的面孔。

「沒問題。」孟松胤趕緊正了正身子。

「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學過一點黑話，到這裏派上用場https://read.99csw.com啦，」老魯笑了起來，把聲音壓到幾乎聽不見的程度，「那個龍頭，原本是太湖裡的巨盜，入過清幫，所以我也自稱是清幫悟字輩門徒，跟他亂套近乎，再加上那一帶各式各樣的武裝隊伍我的確都接觸過，許多草頭司令都跟我稱兄道弟，他就更加吃不透了。再說了，他也想拉攏我壯大勢力。」

「是啊，我原先還以為這裏的人，都是因為抗日才被關進來的呢。」孟松胤道。

孟松胤問，這裏為什麼名喚野川所呢？

早飯仍由那名害著氣喘的紅衣老漢送來，每人一碗泡粥，喝下以後只會令人覺得更餓。

黃鼠狼忙將飯碗擺到龍尾面前的鋪板上，老魯看在眼裡，臉色稍微一沉，似乎有話想說，但最後又忍了下來。

「有種，還敢躲？」龍尾邊罵邊使出下勾拳連擊孟松胤的腹部。

「老魯，別說話了，小心招小鬼子罵。」睡在鋪板頂端的龍頭干涉道，但語氣很客氣。

「來了，過來了。」龍尾豎起耳朵辯聽著說道。

大家全都立即停止交談，牢房內頓時鴉雀無聲。

天色很快便完全黑了下來，便坑上方的屋頂上亮起了一盞電燈。

「你來的日子不長，怎麼一下子就混到老五的位子了？」孟松胤問道。

這個踏實的好覺，一直睡到耳邊響起高亢的公雞報曉聲，這才猛地驚醒過來。

「新來的，教你的要點都掌握了嗎？」龍尾來到孟松胤面前。

「是啊，龍頭是日本人任命的，你千萬要注意，別跟他發生衝突。這裏的生存環境非常嚴酷，你看看黃鼠狼那小子的境況就應該知道了，這也是我非把你弄進六號房來不可的原因，」老魯再次叮囑，「龍尾那小子其實是個膿包，全靠拍馬屁爬到老二的位置，看我插隊成了老五有點吃醋。」

空中走廊上開始有日本兵巡視，老魯告訴孟松胤說，野川所的「大」字形建築設計得確實巧妙，空中走廊四通八達，日常巡視只需一、兩名士兵來回穿梭便足以勝任，而中心崗樓上的瞭望哨也只需安排一人便可，配上一支97式狙擊步槍，可將四面高牆之內的範圍全面控制起來，連一隻鳥也飛不出去。

四周的人都在偷偷交談，所有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糊裡糊塗的嗡嗡聲，看來，這睡前的一段時間，堪稱是一天里最輕鬆愜意的時光。

「你啊，只有求老天保佑，早點再進來一個新丁，」老七繼續安慰道，「來了新丁，你就九_九_藏_書算解放啦。」

孟松胤把目光拉回，越發覺得這所十五平方的天井活脫脫就是一隻渺小的鐵籠。

龍尾一楞，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欺了又怎麼樣？」姓郭的龍尾雖然有些顧忌，但仍然不甘示弱。

龍尾藉機掙脫老魯的控制，氣哼哼地坐回原處，老魯還有點不肯罷休，但想了想也拉著孟松胤坐了下來。

可是，報到「十二」的時候，接下來應該是「十三」，不知怎麼搞的，也許是緊張過度，有個倒霉蛋也跟著報了個「十二」。隊伍一下子卡住了，緊張氣氛越發嚴重。

孟松胤還沒明白過來，龍尾已經衝到眼前，站在鋪板上居高臨下飛起一腳，「啪」一聲鈍響，正中孟松胤的下巴，飯碗當即脫手掉落，飯和湯隨即撒滿鋪板。孟松胤覺得下巴一麻，腦袋一暈，身體重重地撞在牆上，同時本能地舉起雙臂，防備第二次打擊。果然，龍尾逼近過來，又是一拳直搗面門。

龍頭從容地將剋扣下來的飯食大致分成五份，逐一倒給包括自己在內的五位貴族。

原來，高高的窗戶外面，也就是牢房的外牆上，建有一條長長的空中走廊，獄官只需順著走廊巡視便能將每間牢房內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所謂「封號」，就是在走廊里推動機關，把牢房通向放風場的小鐵門關掉。

鐵門外的走廊里傳來一陣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一個看上去約莫六十多歲，佝僂著腰，像是害著氣喘病的紅衣老漢慢吞吞地出現在門旁的傳遞洞口。

「自己打二十個耳光。」龍頭皺著眉頭命令道。

「姓郭的，你別欺人太甚！」老魯跳起身來，一把抓住龍尾的胳膊。

空中走廊里的日本獄官一路走來，粗手粗腳地打開每間牢房的小鐵門。

孟松胤暗想，這個看似簡單的報數規定，其實就是一種巧妙的心理折磨，壓力越大，再簡單的行為也會出現不可思議的差錯。這種軍事化管制的形式，天天一大早就給你上一道弦，免得你以為坐牢僅僅是屁股的任務，平心而論，確實不失為一大高招。

「啥叫外牢？」孟松胤不解地問。

這一次總算順利過關，少尉陰沉著臉去外面的天井裡檢查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問題，徑直走出號房，大鐵門重新鎖上。

「這事我也納悶，日本人一直就沒提審過，到日子就送這裏來了，」孟松胤答道，「最奇怪的是前些日子又抓了一大批思想犯，清一色都是年輕人，不知搞的是什麼鬼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