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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危險的氣息

第八章 危險的氣息

「這個你先不要管,」齊弘文的口吻非常奇怪,「日後,萬一……我是說萬一發生了什麼事,你最好的去處是爺爺奶奶家,千萬不要再留在蘇州城內,明白了嗎?」
「野川所?!」齊依萱只覺得心頭一沉。
齊依萱禮貌地告退,回家的路上,直慶幸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機,頓覺腳步輕鬆,眼中看到的全是希望。
「搬家?」齊依萱簡直驚呆了。
「小事情,小事情,閑話一句。」沒想到局長居然滿口應承。「只要是關在梵門橋弄里的憲兵隊,那就沒問題。放心吧,要是沒旁的事,我保他明天回家。」
所謂的搬家,其實無非是收拾一些換洗衣服和鍋碗瓢盆,齊弘文額外又整理了一箱化學典籍,其它東西一概不帶,加上小李和小王,四個人一人一輛黃包車便全部搞妥。
齊依萱快步走出「戒煙所」,心裏又氣又急又害怕,忍不住邊走邊抹開了眼淚。
「不行,不行,」齊依萱像被燙著了一樣大搖其頭,「世伯,外面黃包車還在等我,我先走了。」
山塘街東起閶門,西至虎丘,長約七里,相傳為白居易所建。整條長街依河而築,自古以來便是南北客商的聚集之處,連《紅樓夢》開首也把閶門、山塘一帶稱為「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但是,民國以後,這裏日漸蕭條,外地難民大量聚居,慢慢演變為一處平時鮮有外人進入的偏僻之地,再加上由於街道與河道并行,形成了山塘街南側的房屋全部一面臨水,真箇是「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比如四百二十五號這所宅第,便是典型的前門沿街、後門臨河,確是非常理想的藏匿之地。
確實,淪陷以來,煙毒愈演愈烈,日軍可謂一舉兩得:一方面可以消蝕民眾的反抗意識,一方面可以大肆斂財彌補軍費開支,而各級官吏更是乘機自肥,大賺特賺昧心黑錢。
一個雨天的下午,齊弘文終於穿戴整齊出門而去,齊依萱一看是個機會,拿起一把雨傘也悄悄溜了出去。
「戒煙局開煙館,大概也是天下第一奇景了,」蕭碧雲苦笑著說,「看到旁邊的那間煙館了嗎?那可是蘇州最大的煙館,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地方越占越大,最後把戒煙局擠到角落裡去了,哈哈,真是極大的諷刺啊。」
「辦法嘛,也不能說沒有,」局長的目光在齊依萱的身上亂掃,「可是,難啊,得慢慢商量了。」
齊依萱當然不明白。
「這些天來,https://read.99csw.com你也應該看得到,爸爸的處境很危險,早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齊弘文苦笑著說道,「爸爸已經考慮好了,像現在這樣帶著你東躲西藏也不是個辦法,所以過幾天就讓小李送你去鄉下爺爺奶奶家。」
「那就隨你便啦。」局長掃興地往煙榻上一躺。「小傢伙一點都不識抬舉。」
「這樣吧,你們倆先回去,我下午去一躺憲兵隊。」局長半坐起身來爽快地說道。
齊依萱實在忍不住好奇,又向父親打聽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來這裏幹什麼?齊弘文嚴肅地叮囑道,不要再打聽了,這不是女孩子家應該過問的事,順便又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幾天之內即將搬家。
「事情其實是這樣的,」齊弘文像是耐心地為學生解答難題,「要是事情辦妥了,孟松胤自然釋放回家;要是辦砸了,你就是去了也沒有用,所以,你去不去根本就無所謂。」
「那到底怎麼辦呢?」齊依萱完全沒了主張。
坐上黃包車直接回到山塘街,把孟松胤已被轉往野川所的事情跟父親一說,齊弘文也愁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唉聲嘆氣,一籌莫展。
「真有這麼危險?」齊依萱看著父親手上黑油油的手槍,眼睛都瞪圓了。
這幾天里,齊依萱一直在考慮是不是應該為孟松胤做點什麼。想來想去,想到了一位閨中密友蕭碧雲的父親,聽說是位戒煙局的局長,據稱在黑白兩道都極兜得轉,跟日本人的關係也非常近,常人辦不了的事,他都能辦到。
「呵呵,吃頓飯有什麼關係呢?」局長滿臉堆笑,「又不會把你也吃掉。」
日子還像以前那麼過,只是更加寂寞和無聊,齊依萱整整一個上午呆在樓上的房間里,靠在臨河的窗前眼巴巴地望著河面發獃。
「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局長搖搖手,「得慢慢想辦法。」
「不……不……」齊依萱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一下子慌亂起來。
「世伯,還有法子可想嗎?」齊依萱臉都發了白。
「你看,爸爸現在連晚上睡覺都睜著一隻眼,枕頭底下還塞著這鬼東西,」齊弘文看無法說服女兒,心裏一急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來,「再說樓下的小李和小王,大概你也看得出來,都是為了保護爸爸特地守在這裏的,以前沒跟你明說,是生怕你害怕。」
「我不去。」齊依萱賭氣地叫道。
「別急,我蕭某人既然已經答應幫忙,九*九*藏*書那這件事情我一定管到底,」局長恢復了和藹可親的神情,「這樣吧,我晚上請朋友吃飯,你一起作個陪,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如何?」
「要不這樣吧,」齊弘文沉思片刻後作出決定,「我讓小李陪你去一趟,直接去直接回。」
齊依萱注意到,後門的石台階下停泊著一隻小木船,二樓的窗戶口還懸挂著一根麻繩,也就是說,危急之時,可以從二樓窗戶直接滑落到船上,半分鐘內便擺渡到對岸。
「不去不行啊,」齊弘文摸摸女兒的頭,「等過了這一陣,爸爸會去找你,然後在鄉下過一段太平日子再說。」
「哎喲,大小姐來了,」一名燒煙匠看到蕭碧雲后馬上迎了上來,「局長在雅間里,我帶你去。」
推門進去,只見蕭碧雲的父親依然橫卧于煙榻之上,只是身邊半躺著的女招待已經換了一名,連忙躬身叫了聲「世伯」。
戰前的民國政府有個設想,名曰「六年禁煙」,計劃在六年之內分批傳戒煙民,直至徹底禁絕,沒想到淪陷后流毒變本加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更滑稽的是日本人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制定了一個「煙民登記領照暫行法」,規定煙民必須領取「戒煙」執照。比方說,繳費三元,半年換髮一次的「甲照」,可在家中吸食;繳費一元的「乙照」,只可在「戒煙所」吸食;無照私吸的,被抓住了罰款吃官司。於是,蘇州城內一下子冒出了一百多家掛羊頭賣狗肉的「戒煙所」,各級貪官污吏大發橫財。
「現在轉到野川所去啦。」局長脫口而出。
「好不容易才有點眉目……」齊依萱有點生氣。
齊依萱忙將孟松胤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心裏其實已經做好準備,猜想這位局長十有八九會面色一變,就像一表三千里的表舅那樣,將腦袋搖得撥浪鼓也似。
「唉,沒想到事情竟會糟糕到這個地步,」齊弘文一拳擂在桌子上,「唉,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啊。」
新居位於城外的山塘街四百二十五號,外表看上去破破爛爛,其實還是一套很有來頭的明清府第,據說曾是一位大鹽商的私宅,不過現在卻居住著十幾戶人家,齊弘文選擇這樣的地方,顯然是看中了它獨特的地理環境。
「搬到僻靜點的地方去住一陣,」齊弘文盡量顯得輕描淡寫,「你也稍微準備一下,可能說走就走。」
齊弘文認為,日本人從中國抽調青年人去日本做工的可能性確實非read.99csw.com常大,因為近年窮兵黷武,急速向太平洋區域擴張,國內的學生、工人、漁民等全都應徵入伍,軍工生產也面臨困境,而大量具備一定素質的中國青年只要稍加培訓即可為其所用,而且使用成本接近於零——沒想到,就像一滴水掉進了油瓶那麼巧,這件事讓孟松胤陰差陽錯地遇上了,早知道會有這麼糟糕的結局,當時說什麼也不讓他去冒這個險了。
「別擔心,爸爸無非是多做幾手準備,」齊弘文改用輕鬆的口吻安慰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嘛。」
「爸爸,你哪來這麼多的錢?」齊依萱有點奇怪。
「能不能讓你們的人想想辦法呢?」齊依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叫道。「既然連火腿和雞蛋都能搞到,說明他們還是有些門路的,為什麼不試試看呢?」
齊依萱這才看到,大堂後面還有數間裝飾得極為精緻的包廂,推門進去,只見煙榻上橫卧著一名光頭、酒糟鼻子的矮胖老男人,正是以前見過幾次的蕭碧雲的父親,連忙禮貌地叫了聲「世伯」。
「最近不是物價飛漲嗎?學校里發了一筆特別津貼。」齊弘文輕描淡寫地說。
為了節省時間,齊依萱沒有先去蕭碧雲家,而是一路直奔觀前街承德里。
齊依萱越想越害怕,但父親又不想透底,不知道這件沒頭沒腦的奇怪事到什麼時候才能一見分曉。
「現在呢?」齊依萱忙問。
「接下來怎麼辦呢?」齊依萱的聲音帶著哭腔。
「好吧。」齊依萱只能答應。
「傻孩子,這不一樣。」齊弘文搖搖頭。
「怎麼不一樣呢?」齊依萱追著問。
齊弘文最近整天守在書房裡,看上去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收音機一會兒打開,一會兒關閉,似乎是在等侯什麼重大的消息。
小李和小王住在樓下的廂房裡,齊家父女倆則住樓上的兩間。齊弘文對女兒說,這幾天哪也不許去,連大門都不能出。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齊依萱有點明白過來,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我爸爸三教九流的人都愛結交,憲兵隊里有不少老關係,跟日本人也說得上話,」蕭碧雲得意地說,「日本人也得靠我爸爸幫他們賺錢,所以多少應該買點面子。」
戒煙局位於觀前街上的承德里,只是一幢不大的青磚小樓,要不是門口站著一名身挎盒子槍的緝私隊煙丁,真讓人誤認為只是殷實人家的私宅。
「我不去。」齊依萱還是那句話。
「那個姓孟的https://read.99csw.com事情我已經問過了,本來呢,人在憲兵隊手上,應該是閑話一句……」局長撓撓頭皮。
來到蕭碧雲家,把事情簡單一說,蕭碧雲也挺著急,忙說現在就陪你去找我父親。
「呵呵,什麼事啊,只要我辦得到,閑話一句。」局長非常客氣。「來,坐下來慢慢說。」
「唉,這年頭什麼東西都缺,就是不缺這玩意兒,」齊依萱感嘆道,「醉生夢死的人真是越來越多啊。」
「真的?」齊依萱驚喜地叫了起來,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簡單。
「不行,現在出去太危險。」齊弘文斷然拒絕。
「道理是沒錯,可不去問個明白,總歸放心不下。」齊依萱還不死心。
來到「戒煙所」門口,讓車夫等在門口不要離開,小李則下車從報童手上買了一份報紙,閃在路邊的電線杆邊裝作看報紙的樣子,雙眼時時留意身邊的動靜。
大宅院重門疊戶,齊弘文租下的是最後一進,後門一開便是清澈的山塘河。
黃昏時分,四輛臨時叫來的黃包車先後走出滾綉坊,朝城北方向一路跑去。
局長揮揮手讓女招待出去,放下煙槍慢吞吞地喝了口茶,臉上的表情沒有昨天那麼客氣可親了。齊依萱想,壞了,不是好兆頭。
爺爺奶奶遠在吳江鄉下,去那裡幹什麼?難道是避難?
更為奇怪的是,本來一直在滾綉坊內探頭探腦的小特務,突然像秋風下的落葉一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山塘河上總是空空蕩蕩,只有清晨和傍晚時分才能見到幾隻鄉下人的賣菜船悠悠駛過。齊弘文拿出一大卷鈔票交給齊依萱,說此地買菜倒是方便,城裡根本看不見的新鮮蔬菜,在這裏足不出戶便能買到,日後也別惦記著省錢,乾脆天天吃個暢快。
一大清早,小李帶著一名挑夫送來了一擔大米和半籃雞蛋,甚至還有一隻油汪汪的金華火腿,左鄰右舍見了羡慕得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私下裡紛紛猜測新來的這戶人家到底是什麼來頭,居然能搞到這些堪比黃金的東西。
「爸爸,齊依萱有點要緊事想托你幫忙。」蕭碧雲半是央求半是命令。
「唉,真是對不起孟松胤啊!」齊弘文的眼角閃現出一絲淚光。
蕭碧雲留著短短的頭髮,戴著一付沉甸甸的眼鏡,平時特別愛看鴛鴦蝴蝶派小說,以前跟孟松胤也見過幾面。
但是,這份陽光明媚的心情一回到家就被徹底打破了。
「得花大錢嗎?」齊依萱想起了滾綉坊的房子。
局長的身邊半躺九九藏書著一位長相妖嬈的女招待,見狀識趣地退了出去,隨手關上包廂門。
齊依萱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
「哼,成天就知道抽、抽、抽。」蕭碧雲不滿地咕噥道,拉著齊依萱折向門口掛著厚門帘的戒煙所。
齊依萱奇怪地發現,小李和小王基本上足不出戶,除了吃飯的時候和父親聊幾句無關緊要的家常,平時總是無聲無息地呆在廂房裡,不知道究竟在幹什麼。
齊依萱首先看到的是大門兩旁的一付對聯:「重簾不卷留香久,短笛無腔信口吹」。一掀門帘,一股怪異的濃香頓時撲鼻而來,只見大堂上排列著幾十隻煙榻,幾乎每隻煙榻上都躺著煙客,燒煙匠穿梭往來伺候客人,而癮君子們則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與女招待調情說笑,看上去一派興隆景象。
齊弘文倒是沒有責怪之意,但匆匆說出了三句令人目瞪口呆的話:準備搬家!今天就搬!現在就搬!
後門臨河的好處是:既能杜絕來自背後的威脅,而萬一正面受到攻擊時又能從水道脫逃。
「大小姐,蕭局長不在辦公室,在隔壁吹簫呢。」煙丁看到蕭碧雲后討好地招呼道,朝旁邊的「戒煙所」一呶嘴。
齊依萱掀起布簾走進門,對燒煙匠說「找蕭局長」,又被領到了昨天的那間包廂。
有時候去廂房送水,齊依萱驚訝地看到,小李和小王天天悶在屋子裡所做的事,竟然不是下象棋便是打紙牌,最多也就是出去買幾份報紙回來看看。但是,但凡門外稍有動靜,他倆便立即警覺起來,暫停手頭的棋牌豎耳辯聽。有一次,一名東吳大學的校工來給齊弘文送信,倆人當即跳起身來躲在窗后,右手插在胸前像是隨時準備掏槍。
齊依萱沒敢告訴父親自己出去找蕭家父女的事,只說一直呆在家裡悶得慌,隨便出去轉了轉。
第二天,齊依萱心裏一直惦記著孟松胤的事,不知道蕭碧雲的父親把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到了下午,再也按捺不下心頭的焦慮,跟父親提出了出門的請求。
「是啊,事情搞大啦,我的閑話就說不上了,」局長又撓撓頭,「按說他那點事吧,根本就不算事,可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下子就轉走了。」
走出門去,山塘街上並沒有多少人,齊依萱走在前面,小李卻遠遠地跟在後面,一路走到閶門總算叫到黃包車。兩人分乘兩輛車,小李依然遠遠地跟在後面。齊依萱猜想,小李的目的,肯定不單是因為兩人同行引人注目,更是防備自己身後粘上甩不掉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