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也沒衣服給他換，要不，讓他鑽被窩裡去吧，」張桂花也開始有點擔心，「狗日的別真是一座真神。」

領頭摺紙板的「上手師傅」名叫龐幼文，年紀四十不到一點，原來是忠義救國軍第十支隊除奸團成員，在觀前街上槍擊一名惡貫滿盈的偽公署警長時不幸被捕。老魯暗中曾與孟松胤談論過忠義救國軍的立場問題，說這支帶有濃重幫會色彩的武裝力量可以說是典型的亦正亦邪，雖有魚肉鄉里的流氓作風和頑固的反共立場，又深曉抗日救國的民族大義，所以，這樣的人應該盡量團結，以對付共同的敵人。龐幼文非常愛乾淨，每隔幾天就要洗一個冷水澡，在天井裡露出一身剽悍的紋身：一條四爪青龍越過左肩盤旋于胸背——有時走廊上的日本兵見了這條過肩龍也會翹著大拇指喝彩。

未曾撕開、摺疊的厚紙板堆放在靠南牆不遠的鋪板上，孟松胤看著這堆半人來高的紙板，又看看頭頂上離地三米的窗戶，眉頭越皺越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再看周圍的人，全在埋頭幹活——孟松胤大著膽子把紙板使勁推向牆邊，以此墊腳而雙手抓住窗沿，同時迅速一個引體向上，目光越過窗欄投向室外。

孟松胤突然醒悟過來，萬一這位銀行家是因為涉及抗日而被抓的，這麼折磨人，豈非大水沖了龍王廟？

「孟夫子說得有道理。」韋九自言自語般說道，臉上的表情既冷靜又淡漠。「行了，都坐下吧。」

就在午飯前的刻把鍾，發生了一件令大家羡慕得要命的事：羅員外獲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灰白色的高牆和牆頂的電網，此外還能看到右側十來米遠的地方是一座二層小樓的屋頂——從二樓窗玻璃上貼著的紅十字來看，定是檢身所上面的醫務室無疑——其餘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孟松胤收回視線，用手指輕輕叩響手指般粗細的鐵欄杆，又順便用指甲摳了摳窗沿邊的牆灰，似乎是在驗證這些欄杆是否堅固……「幹什麼？」張桂花在身後晴天霹靂般一聲大吼。

一場紛爭就此平息，大家重新投入工作。

「再請員外喝碗酒吧。」韋九淡淡地說。

「你說得倒輕巧，咱們現在這樣的身子骨，別說餓三天，就是一天都受不了哇。」張桂花叫了起來。

「好主意。」韋九第一個叫了起來。

沒有人回答，但孟松胤頓時心髒亂跳起來。

「這不是給大家找麻煩？」張桂花氣勢洶洶地還想動手。

「為什麼打人？」孟松胤清醒了一些，本能地做出準備迎戰的姿勢。

今天大家的鞠躬姿勢都很標準，畢恭畢敬，一絲不苟，月京未來看在眼裡非常滿意，但馬上又覺得有點奇怪，目光狐疑地四下掃射，終於發現了牆上關老爺的「牌位」。

孟松胤有點明白過來，張桂花這是借題發揮，主要是素來看不慣不卑不亢卻又遊刃有餘的老魯，今天順便來一個敲山震虎。

「誰寫的？」月京未來厲聲喝問。

晚飯前，又來新兵了。

「你怎麼這麼不講理……」孟松胤氣得嘴唇直哆嗦。「人都快被你掐死了。」

「行啦，都是自家兄弟，掐來掐去有什麼意思？」韋九終於吭了聲，神色雖然嚴峻，但口氣仍然是輕描淡寫。

「醉了，醉了。」看客們熱烈歡呼起九*九*藏*書來。

一天清晨，月京未來「晨檢」以後不像平時那樣關門離去，而是站在門口傳達了一項最新命令：從今天開始，點完名以後所有人都必須面向東方三鞠躬，向日本天皇致敬——說罷，嘴裏喊著口令，令大家調整方向，練習鞠躬的姿勢。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韋九搖頭嘆息。

張桂花不聲不響走到小江北身後，乘小傢伙最後一口還沒咽下喉嚨，一手死命卡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捏開嘴巴，同時用膝蓋狠狠地頂向腹部。

從這廝的神情來看，似乎不像大家原先所期望的那樣「也敬拜關公」，如果咬住這件事不鬆口的話，後果還是相當嚴重的。

此話一出，林文祥、邱正東和洪雲林也站了出來，抱著胳膊虎視眈眈地盯著張桂花。郭松看在眼裡，偷偷朝後面退了半步。

羅員外支撐著穿上濕衣服，搖搖晃晃走出鐵門，臨出門時，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韋九一眼。

這根「油條」實際上是那條硬邦邦的舊毛巾，放水裡浸濕后擰成油條狀，簡直和一根棍子差不多，抽人後背非常得力。只聽「啪」一聲悶響，羅員外差點摔倒。

「你他媽挺會拿架子是不是？」張桂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巴掌拍過去。「小樣，看我不整死你！」

小江北被掐得快背過氣去了，但又不敢、也沒有力氣掙脫。

「看看外面？」張桂花一拳打了過來。「你他媽不要命了？」

韋九點點頭，表示十分贊同。江湖上混了那麼多年，這點利害關係還會看不出來？剛才主要是面子上有點下不來，再加上被郭松和張桂花左右一架，這才玩起了火。那倆混蛋光知道找樂，簡直一點腦子也沒有。

「那你說怎麼辦？孟夫子是為了大家才這麼做的，現在讓他一個人扛，太不仁義了吧？」老魯反唇相譏。「難道你願意向日本天皇致敬？」

羅員外見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只能豁出去往死里喝。腸胃脹得快爆炸了，甚至已經無法彎腰。正如人們根據經驗所預言的那樣，當第八碗才喝掉一半，突然張嘴似山洪暴發般「哇」地嘔吐起來。

員外極不情願地回答說姓羅，臉上還是難掩不屑的神情。

「怎麼辦？」等月京未來一出門，孟松胤連忙找老魯要主意。

「咱們不能讓鬼子的陰謀得逞。」邱正東嚷道。

「老魯，算了吧。」林文祥也把老魯往後拉。

第二天早上，羅員外的面孔紅撲撲的，並且開始咳起嗽來。

酒保是張桂花，用膠木碗舀了滿滿一碗自來水，直接送到羅員外的嘴邊。

「據我所知，日本人也一向敬拜關公，應該不會公開反對。」耿介之說道。

「給他吃幾根油條。」郭松及時提出對策。

「放心，睡一晚啥事沒有。」張桂花對韋九說。「肉蛋孫平時吃得好，底子厚，折騰幾下沒關係。」

「孟夫子，你是讀書人，知道應該怎麼寫，你來寫吧。」蔣亭虎找來牙刷柄朝孟松胤手裡一塞。

「哎喲，長脾氣了？」張桂花舉拳咆哮道。「小樣，看我不整死你！」

孟松胤暗想，韋九真是聰明人，別看外表粗蠻，其實心細如髮，知道什麼時候應該猛打猛衝，什麼時候應該順水推舟。

韋九也感到十分意外，以前從未遇到過九*九*藏*書這樣的新丁：不剃光頭、不|穿囚服、驕傲得像一隻漂亮的蘆花公雞。

「姓林的，你這話什麼意思？」郭松不能再裝聾作啞，當即跳了出來。「是說咱們哥幾個多吃多佔不應該？」

「喜歡穿著衣服洗澡是嗎？今天老子成全你，慢慢享受吧，」郭松把面盆交給黃鼠狼，「每隔五分鐘給他澆一盆水，不急，洗上兩個鐘頭再說。」

「孫子才願意這麼做？」蔣亭虎白了邱正東一眼。「可不這麼做，鬼子能放過你？不說暗牢、濃床了，就是每天敲你幾棍也吃不消啊。」

晚上，羅員外發起燒來，鼻息異常粗重。

「大家既然都標榜自己是好漢，那就更不應該欺負弱小，否則跟喪盡天良的鬼子有何兩樣？」孟松胤壯著膽子叫道。

羅員外哆哆嗦嗦地脫去濕衣服，連打了幾個噴嚏，光著屁股狼狽不堪地鑽進黃鼠狼安排的被窩，躺在號板的最末端一聲不吭地將息。

羅員外置之不理，張桂花剛想大打出手，郭松一臉壞笑地拉住，拿起面盆去水槽里舀滿水，劈頭蓋臉地澆過去，沖得羅員外頓成落湯雞。

這實際上不是嘔吐，而是噴射，腸胃痙攣著擠壓出一股粗壯的水柱，像被撞壞的消防龍頭那樣在空中留下一道弧線。

「沒什麼，看看外面。」孟松胤連忙跳下紙板。

「掐死又怎麼樣？」張桂花越發囂張。「信不信老子連你也一塊兒掐死？」

「問問他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事進來的。」韋九對郭松吩咐道。「狗日的倒像是有錢有勢的員外。」

「脫衣服！」張桂花勃然大怒，揪住羅員外的衣領拖向天井。

「吃漿糊也是被你們逼出來的，」林文祥開口說道，「要是能像你一樣頓頓吃個半飽，誰會做那樣的事？」

大家在板上四散開來，分成幾個小組，輕車熟路地開始忙碌。

孟松胤被分配在比較容易掌握的粘貼瓦楞紙一組，跟著別人邊學邊干，很快便掌握了要領，覺得這不失為一種簡單而又不乏趣味的勞作，總比一味呆坐要強得多。

什麼叫醉倒？羅員外一時還沒想明白。喝到張桂花親手強灌的第六碗，開始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差不多已能隔著肚皮聽到嘩嘩的水聲。第七碗喝得尤其艱難，張桂花在旁不停敲打督促，往後腦勺上拍了幾十個巴掌。羅員外已經冷得打起了顫，像喝燒酒那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咪著冷水，臉色變成一種嚇人的灰白，眼珠也像金魚那樣鼓了出來。

「就是不應該多吃多佔！」龐幼文直截了當地回擊道，「這樣的規矩早就應該廢除！」

張桂花沒料到老魯會公開擺明對立的姿態，楞了一楞，眾目睽睽之下再無退路，乾脆孤注一擲，一個箭步跳出去，起手掐向孟松胤的頭頸。

大家極不情願地敷衍了事，可月京未來沒那麼好糊弄，提著棍棒在眾人身後走來走去，看誰彎腰的幅度不夠便一棍打來。

第二天早上，月京未來點完名后，像昨天一樣命令大家轉身面向東方三鞠躬致敬。

孟松胤踮起腳尖，略一思索，在牆面上用隸書工工整整地刻寫上十四個大字：「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聖大帝」。

「狗日的，就跟逼著別人給自己送禮一樣，真他媽不要臉。」張桂花往地上唾了一口。

到哪裡去找能讓九_九_藏_書所有的人都不開口出賣自己的妙方呢？

「大家看看，狗日的偷吃漿糊，」張桂花像瘋了一樣狂吼道，「我讓你偷吃、我讓你偷吃……」

點名的時候，羅員外的衣服還沒幹，只好繼續躺在被窩裡。月京未來湊近去看了看，見確實病得不輕，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好，我給你們一天時間，要是明天還沒人承認的話，全體餓飯三天。」月京未來冷笑道。

「誰說我願意了？」張桂花翻翻白眼。「王八蛋才願意。」

天氣仍然很冷，小風陰颼颼的像軟刀子一樣，渾身濕透的羅員外被沖得東倒西歪，抖得幾乎站立不穩，臉色都發了青。

「上啤酒！」郭松扯大嗓子作功率放大。

「主意是不錯，可這裏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拿什麼來立牌位？」張桂花表示疑問。「還有，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這麼干，會不會惹麻煩？」

「誰都不是三頭六臂，口氣不要太大！」耿介之站在老魯的背後開了口。

「他媽的，真不是東西，把我們當奴才了。」月京未來一離開，老魯第一個破口大罵。

「說吧，你到底是幹什麼的？」韋九正式盤問。

「是啊，飯都吃不飽，還有力氣打架？」龐幼文附和著和稀泥。

「到底是誰寫的？」月京未來狂吼起來。

「好，那就我來寫。」孟松胤拿起牙刷柄站上了鋪板。

雙方借風落蓬，罵罵咧咧地分坐于鋪板的兩端。

「他媽的，六號房哪輪得到你做主！」張桂花朝孟松胤瞪眼大罵。「給你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也不撒泡尿照照。」

孟松胤越想越害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顆心懸到了嗓子口。現在六號房中只要有一個人鬆口，那麼，等待自己的也許就是該死的暗牢或濃床了。明天月京未來進來點名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所有的人都甘願接受餓飯三天的懲罰嗎？

按當初的設計標準，每間牢房容納的人數應該是十四名，但是，六號房現在已經關了十八名——擠一點當然沒什麼問題，怕就怕日本人為了騰出空間而大開殺戒。

「六號房的定量是十五碗，」郭松熱情洋溢地解釋道，「但據說最高記錄還沒超過十二碗，一般人呢，在第八碗就醉到了。」

糊製紙盒的主要流程是先將厚紙板摺疊成形，然後在白紙條上刷漿將毛坯包裹起來，最後在盒子內部粘上黑色的瓦楞紙。做好的成品，全部豎立起來排放在過道里，等待自然陰乾。

「讓狗日的躺著吧，到了明天啥事沒有，」張桂花還是那句話，「平時魚翅海參又不是白整的。」

「怎麼，全鼓起來了？」張桂花有點著慌，但六號房第一打手的台型又必須紮起來。「好，今天乾脆一塊兒收拾。」

「別忘了給客人抽煙。」韋九提醒道。

韋九自始至終坐在原地沒吭過聲，眼見現在的形勢已是事實上的揭竿而起，而兩方面的力量又極不對稱，如果出面彈壓的話，很可能造成政權顛覆的後果，所謂眾怒難犯是也。

「行了，行了，散了吧。」吳帆光把張桂花拉開。

今天需要糊制的紙盒不多，所以漿糊就顯得多了一些。沒想到，就是這些漿糊，最後給孟松胤惹上了麻煩。

幹了兩個鐘頭，孟松胤這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非常害怕干這活，原來是看著輕鬆，ｒead.９9ｃsw•cｏm其實很累，由於盤腿而坐，上身必須彎得極低，時間一久，頭頸和腰背酸得像要斷裂一樣。

「行，有種就說到做到。」老魯突然站了起來。「來，我看著你掐。」

教孟松胤摺疊瓦楞紙的「師傅」名叫林文祥，年近四十，和藹可親但沉默寡言，據老魯講，他很可能是一名共產黨地下組織的領導人，由於叛徒出賣而被捕。看得出來，林文祥曾經受過許多酷刑，臉上、手上傷痕纍纍，尤其是十個手指甲，曾被全部拔去過，現在僅僅新長出來三分之一，看上去是一種鮮嫩的粉紅色，孟松胤見了牙床一陣發軟。林文祥淡淡一笑說，沒什麼，只要三、四個月就長好了。

與龐幼文的情況有些類似的是三十來歲的吳帆光，原為國軍的一名副班長，在與日寇的血戰中多次英勇負傷，潰退時加入忠義救國軍，在蘇州周邊地區搞了很多次暗殺、爆破、策反活動，這次因為策反一名汪偽軍官失敗而被捕。吳帆光性格比較樂觀，平時喜歡哼幾句評彈，放風的時候動不動便捏著嗓子來一句：「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有意思的是這位老兄永遠只會這麼一句，但是顛來倒去，樂此不疲。

孟松胤算是徹底看明白了，六號房實質上大致可以分成對立和中間的三派，表面上波瀾不驚，但隨時都會像火藥桶一樣爆炸開來，可見戰爭、災難、牢獄之類的非常環境，向來都是驗證人性的試金石，善與惡僅在一念間沉浮，咫尺天淵，一如天堂和地獄間的距離。三十個平方的六號房，儼然就是社會的縮影，如果說掠奪資源、奴役他人、貪婪嫉妒等等惡行本屬人類的本性，那麼大家聚居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基於利益和本能黨同伐異，最後也註定了將以爭鬥、磨合和妥協的方式繼續生存下去。

「這事講究一個心誠則靈，心意到就行，形式上不必苛求，」邱正東說道，「那怕只是在牆上寫幾個字也行。」

「快說來聽聽。」郭松催促道。

「你早晚會後悔。」羅員外冷冷地掃了張桂花一眼，一臉君子不與小人斗的神情。

老魯指著那堆原材料告訴孟松胤，那是專為西藥廠加工的包裝盒，用於放置那種玻璃管的注射劑，今天材料少，只需干半天，以前忙起來要干整整一天。

「不能承認，」老魯答道，「實在不行，只能大夥一快兒死挺三天。」

看來，龍頭真不是好當的。

「龍頭，我看最好別把這傢伙逼得太急，」孟松胤湊在韋九耳邊提醒道，「這種人跌進來絕對有著非比尋常的原因，你看他頭不剃、衣不換，背景肯定硬得很，現在把他玩得太狠絕對沒好處。」

羅員外不知兇險，被逼不過，只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肚去。一碗剛喝完，第二碗立即遞了過來——如此再三一口氣喝了五碗。

「他媽的，輕鬆日子到頭嘍，又要干這該死的活計了。」張桂花嚷嚷道。

漿糊由真正的麵粉調製而成，聞上去比平時所吃的軍備糧還要香，負責刷漿的小江北實在忍不住誘惑，乘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撈了一坨抹進嘴裏，誰知一旦嘗到甜頭便再也收不住手，左一抹右一抹，不知不覺中竟然吃掉了小半碗，更糟糕的是最後還被張桂花看見了。

「開銀行的。」羅員外hｔtps://ｒead•9９ｃsｗ.coｍ回答得有氣無力，除此之外再也不肯開口。

「是啊，號子里到底還講不講規矩？」蔣亭虎幫腔道。

「瓜娃子喝完這碗就饒你。」蔣亭虎用四川話勸道，柔聲細語像哄小孩喝咳嗽藥水。「難得來一次，一定要喝巴適了。」

老魯動若脫兔，瞬間出手，飛快搭住張桂花的手腕，順勢一個別轉，輕輕鬆鬆便令對方跌跌撞撞地撞向牆壁。幾乎與此同時，耿介之和邱正東帶頭站了出來，沉著臉與老魯並肩而立，對張桂花怒目而視，看得那廝再也不敢貿然動手。

一起摺紙的還有一位名叫李滋的年輕人，年紀比孟松胤稍微大些，罪名也比孟松胤嚴重些：「抗日現行犯」。據說他原來是營造公司的一名監工，既懂得造房子、也懂得拆房子，一次給地處盤門的海軍司令部擴建辦公樓時發揮天才的想象，偷偷用竹竿替代鋼筋，結果房子還未封頂便塌了一面牆，幸虧家中耗費巨資及時打點，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李滋最大的遺憾是當時不應該完全以竹竿做市面，至少應該在關鍵部位稍微「破費」幾根鋼筋，等樓房完工、工錢到手后再全家逃到鄉下去，讓那堆豆腐渣一年半載以後再壓死一窩鬼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通，但仍然一點辦法都沒有。

張桂花笑嘻嘻地取來牙刷柄，插在羅員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乘對方莫名其妙之時，牢牢捏緊那兩根夾著「香煙」的手指，而郭松則配合默契地抓住牙刷柄狠命一扭。羅員外終於凄厲地叫喊起來。

吃罷中飯，幾名外牢突然搬來幾大摞黃紙板和兩大疊已經裁切好的黑紙塊、白紙條，然後又給了半碗漿糊和一支羊毛排筆。

「好大的膽子，要是被鬼子看到你朝外面看，當場槍斃都有可能。」郭松陰陽怪氣地說。

新丁四十來歲年紀，保養得白白胖胖，梳著油亮的大背頭，看上去頗有幾分富貴相。氣人的是落到了這步田地，竟然還沒忘記擺出公子落難的神氣，兩眼看起人來充滿居高臨下的不屑和自命不凡的倨傲。此君身穿合體的西服，襯衣領子雪白，配一條顏色雅緻的碎花領帶，在眼下這種場合，大有鶴立雞群之感。

老魯突然出手，一言不發地捏住張桂花的手腕，目光平靜但又堅毅。

這番話算是擊中了要害，幾位多吃多佔的「好漢」立即悶掉了。

孟松胤正好就在旁邊，看在眼裡心中實在不忍，連忙上前勸解，嘴裏說著「算了算了」之類的話，試圖拉開張桂花鐵鉗一樣的大手。

「來、來、來，老子今天陪你好好玩玩。」張桂花揉揉被捏紅的手腕，退後一步擺出大打出手的陣勢。「說句老實話，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今天三拳之內不讓你趴下，我他媽張字倒過來寫。」

「是啊，大家都是中國人，都受著鬼子的欺壓，為什麼自己人還要欺負自己人？」老魯大聲嚷嚷道。

「我倒有個主意。」老魯想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我建議在東面立一座關老爺的牌位，這樣咱們鞠躬的時候就等於是在敬關老爺了，」老魯指著朝東的牆壁說道，「咱們學關老爺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榜樣，小鬼子還不是拿咱們沒轍？」

這一拳正中面門，孟松胤腦袋裡一陣昏眩，不由得後退兩步，身體重重地撞在牆上，鼻子里很快便淌下了兩道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