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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對戰

第十二章 對戰

「恐怕比較嚴重。」齊弘文答道,為了不使女兒害怕,還竭力擠出一絲笑容來。「他們總共兩個人?」
「我找宋科長。」齊依萱怯生生地說道。
菜船上的漢子頭部中槍,咕咚一聲栽入水中,鮮血頓時染紅了河面。
「快藏好!」齊弘文拼盡全身的力氣叫道。「千萬……千萬不能落在日本人手裡啊!」
這句話,齊依萱聽在耳里卻並沒放在心上,認為父親只是嘴上說說,聊作安慰而已。
「爸爸,這……這……」齊依萱張口結舌,腦筋說什麼也拐不過彎來。
「依萱……我口袋裡有支鋼筆,你趕快藏起來……」齊弘文硬打精神低聲說道。「記住,不要給任何人看,也不要跟任何人說起,包括小李在內。」
經再三考慮,齊弘文與李匡仁一致認為應該選擇水路去吳江,雖然耗費的時間稍多,但要比陸路安全得多。李匡仁隨即去虎丘附近的花農那裡雇定一隻帶棚的櫓船,又為齊依萱辦來一張「善良之市縣民」證件和一份梅機關出張所簽發的「特別通行證」,萬事俱備,只待明早出發。
「該死的共產黨!」李匡仁罵罵咧咧地又踹了一腳。
但是,這樣散淡的時光以後恐怕再也享受不到了,齊弘文已經下定決心,明天一早就派小李送女兒離開蘇州——之所以委派小李,那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齊弘文已經看出小李對齊依萱似乎隱隱約約有些好感,而且為人非常正派,足可託付此任。
「齊弘文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叛徒!」捉垃圾漢子大叫道。「卑鄙的叛徒,就是躲到天涯海角,組織上早晚也會把你處決掉。」
「算了,不買了。」齊依萱有點惱火,轉身欲走。
齊依萱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怎麼跑、往哪裡跑。
「放心吧,我一定送她去。」李匡仁答應道。
「大小姐,再商量商量吧,」漢子馬上軟了下來,「你看,多新鮮的青菜啊。要不這樣吧,我賠點老本,兩塊錢五棵怎麼樣?」
這當口,前面的天井裡傳來一聲悠長的吆喝:「捉垃圾哎——」
「齊教授,傷到要害了嗎?」李匡仁大聲問道。
「別了,依萱……」齊弘文突然奇怪地一笑。
「別急,我們馬上到。」宋科長「咔嗒」掛斷了電話。
「老伯伯,麻煩你幫我叫一下電話。」齊依萱把號碼遞給櫃檯后的店主。
李匡仁當即出門而去,齊依萱覺得有點奇怪,現在糖果店裡基本上什麼東西都沒有,哪裡去買壓縮餅乾?如果沒有搞錯的話,那玩意兒只有軍隊里才有,滿蘇州沒有一家店鋪會出售這種東西。
李匡仁生就一張白皙的圓臉,再加上同樣圓乎乎的眼鼻,難免透出一種俗稱為娃娃臉的神態來,read.99csw.com使人很難想到實際上卻是一位精明強幹之人。這段日子里,李匡仁先生與齊家父女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與齊依萱朝夕相處,雖然不能用形影不離來形容,但也相差不多,甚至與一般情侶相比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如人們通常所說的那樣,時間一長難免暗生情愫,朦朦朧朧生髮愛慕之意。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齊依萱為孟松胤的事日日焦慮,那有心思去體味這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微妙感覺。
蘇州近郊的農人有一傳統,空閑時肩挑一付籮筐穿門入戶,走進沿街人家的天井、客堂收集菜皮、蛋殼、煤灰之類的垃圾作肥料,名曰「捉垃圾」,有時登堂入室一直闖進人家後院也是常事,居民們司空見慣,向來不以為怪。只是近年物資短缺,百姓家中哪有菜皮、蛋殼可扔,所以已經好多年無垃圾可「捉」。
「不許動,舉起手來!」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吼叫。
「你是齊教授的女兒?」宋科長問。
李匡仁飛起一腳踢去,正中捉垃圾漢子的下巴,那漢哼了一聲,頓時昏死過去。
「先生,煤球灰也要。」捉垃圾的漢子央求道。
到了下午,齊弘文突然想到路上還應該備點乾糧,忙讓李匡仁出去想想辦法。
窗下不遠的地方有一處河灘,婦人們在台階邊洗衣、聊天、罵孩子,互相交流跟婆婆鬥智斗勇的心得體會,齊依萱無聊的時候總依在窗口聽著玩,日子倒也過得寂寞而悠閑,似乎與戰亂與危險毫不相關。
看到齊依萱出現在跟前,捉垃圾漢子本能地抬起搶,但很快便看清面前站著的不過是一位手無寸鐵、驚慌失措的姑娘,忙垂下槍口,掙扎著爬起身來,還想往樓梯上闖。
「依萱,快跑!」齊弘文突然從二樓窗口探出身來大叫,肩膀上鮮血淋漓,看來已經中了一槍。
「我就是。」對方態度柔和了許多。
「來嘍。」小船上的漢子一邊答應一邊加緊搖櫓,船頭很快便靠到了後門邊的台階下。
「爸爸,那我們一起去內地。」齊依萱抓住父親的手叫道。
李匡仁跳上一步,一腳踢開駁殼槍,又彎腰拾起來插在自己腰間,看看一邊的小王已經斷氣,狠狠地一腳踢向捉垃圾漢子。
「哼,你還蒙在鼓裡吧?」牆邊的捉垃圾漢子冷笑道,「他們本來就是日本特務的走狗,包括你的父親在內!」
「幸虧你及時趕到啊。」齊弘文輕輕咳嗽幾聲,嘴角邊淌下了血絲。
「大小姐,肯定是你聽錯了,」漢子矢口否認,「我一直買一塊錢兩棵,不信你去問那邊河灘上的嫂嫂,她剛買了兩棵……」
齊依萱嚇得一顫,忙將那支奇怪的假read•99csw•com鋼筆藏進貼身衣袋。
「唉,爸爸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孟松胤……」齊弘文的眼中閃過一絲愧色,「特別是孟松胤,簡直就是親手害了他。」
捉垃圾漢子無奈地鬆開手,駁殼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等到樓下的李匡仁聽到槍聲衝上樓來,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時間怔怔地站在屋子中央,臉上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雞來形容。地上漸漸蘇醒的捉垃圾漢子也被槍聲徹底驚醒,沒料到居然會出現這樣的結局,眼睛一下子瞪得足有銅鈴那麼大……
「好吧,我去把賣菜船叫過來,」齊依萱走到窗口探頭大叫,「買青菜。」
附近河灘上洗衣服的婦女見狀一鬨而散,齊依萱總算緩過神來,一面哭一面叫,像瘋了一樣衝進後門,連滾帶爬地奔向樓梯。
「你這個人做生意不老實……」齊依萱看看河面上沒有別的菜船,只好再次蹲下身來挑揀。
「咦,剛才還喊一塊錢三棵,怎麼一轉眼成一塊錢兩棵了?」齊依萱不高興地問。
「你小子真狡猾啊。」地上的捉垃圾漢子哼哼道。
齊依萱尖叫一聲,手裡的青菜全部掉落,幸好捉垃圾漢子馬上掉轉槍口,迅速朝樓梯上衝去。齊依萱終於明白過來,此人真正的目標是父親齊弘文。
「那個電話是梅機關出張所的號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齊依萱轉臉問李匡仁。
齊依萱嚇得渾身亂顫,雙腳再也挪不開步。
齊弘文從窗口跨出一條腿來,一手抓牢預備在窗台上的繩索,意欲下滑到一直泊在窗下的小船上去,沒想到台階邊那條菜船上剛才還在討價還價糾纏不休的漢子,早已拔槍在手守候多時,稍微一瞄啪一聲扣下了扳機。
「什麼走狗?」齊依萱似乎沒聽懂。
齊依萱心亂如麻,能做的事只有哭成一團。
山塘街緊靠近郊,所以還能買到一些新鮮的蔬菜,只是價錢貴得嚇死人,青菜論棵作價,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齊依萱買過幾次韭菜,竟然是每根一角錢,賣菜的老婆婆說,這還是便宜的,要是不怕半路上被搶,弄進城去能賣到兩角錢一根。
「要哪裡?」聽筒里傳來一名男子懶洋洋的聲音。
「對,我爸爸也中了槍,你們快來啊……」齊依萱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這裡是山塘街四百二十五號,」齊依萱又開始哭泣起來,「三十五號剛才被人打死了,三十六號讓我來打電話,要你們趕快派人派汽車……」
齊依萱回頭一看,原來是舉著手槍步步緊逼而來的李匡仁,槍口直指捉垃圾漢子的後腦勺。看樣子,他剛才並未走遠,聽到槍聲又折了回來。
六、七聲槍響過後,一串沉悶的滾動聲傳來,像是九*九*藏*書有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晚上多買點菜,把剩下的那點雞蛋全炒了,再蒸點火腿,敞開肚皮吃一頓,算是給你餞行吧。」齊弘文苦笑道。
六、七點鐘的時候,水面上總會「咿咿呀呀」地搖來幾隻菜農的小船,與河灘上的女人們大聲討價還價,而臨水的人家通常則是開了後門直接交易。
話音剛落,齊弘文突然掙脫女兒的手,迅速舉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新鮮青菜一塊錢三棵、新鮮青菜一塊錢三棵……」河面上遠遠地飄來一陣叫賣聲。
「你快去門口警戒……防止再有人進……來……」齊弘文吩咐道。
齊依萱旋開鋼筆帽,突然發現裏面並沒有筆尖,只是一隻偽裝的空殼,裏面塞著一張捲成棍狀的稿紙,不知到底是什麼意思。
齊依萱這才如夢初醒,連忙大叫著「爸爸、爸爸」,快步奔上二樓。
山塘河上最熱鬧的時段,永遠是每天的清晨。
「要不,我去弄點壓縮餅乾來吧。」李匡仁不假思索地說。
「好吧,能搞到的話當然再好不過。」齊弘文點點頭。
「沒有關係……」齊弘文勉強一笑。
「你趕緊去對面糖果店打公用電話,找一位姓宋的科長,就說三十五號已經中槍身亡,三十六號請求派人派汽車增援。」李匡仁撕了一塊舊報紙,摸出鋼筆在上面寫上一個「432」的三位數電話號碼。「快去。」
聽筒里一陣輕微的「咔嗒」聲后,傳來了一名老男人的聲音,公事公辦地問「找誰?」
「嗯,船上一個已經被你打死了,」李匡仁答道,又一指捉垃圾漢子,「小王被這傢伙打死了。」
齊依萱試著報出那個三位數號碼,沒想到對方立即像吃了鴉片煙一樣振作起來,小心翼翼地問:「小姐要接梅機關?」
「孟松胤的事情你放心,等近階段的危險過去后,我會盡全力營救他,」齊弘文一臉嚴肅,「不出意外的話,我還是有點把握的。」
「咦,怎麼只有三位數?」店主一看號碼傻了眼。「蘇州的電話號碼都是四位數,是不是漏寫了一個數字?」
「沒有,沒有。」前面廂房裡的小王聞聲走了出來。
這一槍正好打中齊弘文的胸口,齊依萱恍惚中只見父親的臉上一片痛苦,但仍然支撐著向菜船上的漢子連開兩槍,隨後身體朝後一仰,轟然倒向地板。
「沒有搞錯。」齊依萱喃喃地說,腦子裡一片糊塗。
回到樓上,只見父親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地板上已經淌滿了鮮血。
「和孟松胤有什麼相干?」齊依萱越發糊塗。
齊依萱依然六神無主,趕緊用袖子抹抹眼淚,拿著號碼奔下樓梯,快步跑向大門外的糖果店。
「走,上樓!」李匡仁厲read.99csw.com聲命令道,又對早已嚇傻了的齊依萱說,「快,上樓看看你父親怎麼樣了?」
「現在怎麼辦呢?」齊依萱哭著問李匡仁。
小李名叫李匡仁,畢業於上海震旦大學化工系,與齊弘文屬於同行,所以這些日子里接觸頗多,時時湊在一起就學術問題深入討論,在紙上寫寫劃劃,偶而還會爭論幾句。有時候,齊弘文也會大發感慨說,小李啊,你靈性很足,跟我的得意門生孟松胤頗有幾分相像,你真不應該放棄學業哪。
齊依萱明白過來,父親剛才是把李匡仁故意支走,那支鋼筆裏面肯定有著極其重要的秘密,連忙伸手去父親的西裝內一摸,在胸口處的內口袋裡拿到了一支粗壯的黑色鋼筆。
「爸爸,你怎麼樣了?」齊依萱抖著嘴唇問。
李匡仁飛速探頭從後門口看了一眼河面上的情況,然後用槍頂著捉垃圾漢子的腰眼,也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樓去。
槍響之後,齊弘文腦袋一歪,但原本靠在牆上的身體並未倒落,而齊依萱卻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似乎此刻中槍的人是她。
話剛說到這裏,猛聽得一聲槍響,隨即是一陣身體倒地前壓翻鍋碗瓢盆的稀里嘩啦聲——齊依萱跳起身來,轉臉一望,只見客堂里站著一名打扮成農民模樣的捉垃圾漢子,手裡拎著一支駁殼槍,黑洞洞的槍口已經瞄準自己的胸口,而小王早已趴在地上氣絕身亡。
李匡仁想想也有道理,萬一殺手不止兩名,那就太危險了,連忙提槍在手,一溜煙跑下樓去。
「他們肯定已經守在附近觀察過一段時間,前後地形都很熟悉,剛才看我出門是個機會,馬上就動手了,」李匡仁用窗口的那根麻繩將捉垃圾漢子捆了起來,「我走出大門時,看到這傢伙坐在前面醬油店門口抽煙,穿衣打扮雖然跟鄉下人沒有兩樣,但總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當下就起了疑心,走遠以後偷偷回頭一看,見這傢伙直往河灘邊跑,大概是去叫同夥配合,後來又見他挑著垃圾擔走進四百二十五號,我知道壞事了,連忙拔腿往回趕,可還是晚了半步。」
樓上很快便響起了槍響,聽得出雙方正在近距離對射,看來父親剛才聽到槍響后已經有所防備。
樓梯口的方磚地上,大腿中彈的捉垃圾漢子渾身是血,看來剛才從樓梯上一路滾落下來摔得不輕,腦袋大概被撞暈了,雙眼雖然大睜著,眼神卻有些迷糊。齊依萱一眼望去,第一印象是這人生著濃密的絡腮鬍子,額頭上有一道粗壯的刀疤,雖然穿著一身農民的土布衣褲,但氣度卻更像是軍人。
「沒有,煤球灰也沒有,快出去。」小王不耐煩地叫道。
「如果有機會,你也不要呆在江南了,一定要往內地跑…read.99csw.com…要是遇到重慶方面的人,或者是可靠的共產黨人,你把它……交給他們……」齊弘文的聲音越來越低。
「住嘴!」李匡仁又一腳踢去。
「路過哨卡的時候別多說話,有事讓小李去應付,千萬記住啊。」齊弘文再三叮囑。「還有,出門出路一帶要學會見貌辨色,萬事不可魯莽……」
「大小姐,一塊錢兩棵,隨便挑。」船上的漢子放下櫓,將纜繩穿在牆上的纜洞里系牢。
齊依萱跑下樓去,開了後門,蹲在台階上準備挑菜。
齊依萱每天一早一晚買兩次菜,都是把錢放在籃子里,系在繩子上從二樓的窗戶直接垂到船上,然後將蔬菜吊上來。一來二去,山塘河上的幾位船主都知道四百二十五號有位漂亮的大小姐,菜買得又多又爽氣,是位不折不扣的大主顧。
「依萱,聽話……」齊弘文的眼睛開始失去光澤,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了。「小李,拜託你……送她去吳江……」
「小姐,這是梅機關特務班的號碼,你是不是搞錯了號碼?」接線員現在耐心特別好。
「爸爸的本意,只是想利用一下孟松胤,並沒有太多的惡意,但沒想到事情會弄假成真,居然會被弄到日本去作勞工……」齊弘文的聲音越來越輕,語速也越來越慢。「依萱,聽爸爸的話,去鄉下找爺爺奶奶……」
半躺在地板上的齊弘文左手捂在胸口,鮮血仍在汨汨流淌,但神志還很清醒,齊依萱大哭著撲過去,但舉著雙手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渾身抖得幾乎站立不穩。
「什麼?」齊依萱一楞。
「記住我的話,趕快藏好,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千萬、千萬!」齊弘文再三叮囑。
齊依萱急得直跳腳,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聽筒,搖響了電話。
「那我現在就去剪頭吧,」齊依萱答應道,「我看小李有一頂呢絨的工人帽,明天跟他借來往頭上一扣,再用鍋灰把臉抹黑點,那就誰也看不出來了。」
齊弘文從柜子里翻出一套自己的舊西裝,要女兒明天穿著這身男裝上路,同時建議最好再去剃頭店把頭髮也剪短點。
「記住啦,」齊依萱笑道,「爸爸,你簡直比老太婆都啰嗦。」
「那好,請小姐稍候。」接線員客氣地說。
放下電話,齊依萱這才慢慢地緩過神來,剛才接線員說到「梅機關」,李匡仁怎麼會想到把梅機關的人叫來呢?這大名鼎鼎的梅機關在蘇州的「出張所」位於公園路一帶,屬下宣撫班和特務班的人身穿草黃色的「協和服」,系黑色領帶,腰挎軍刀和短槍,是陸軍部公開的特務機關,平時大量任用漢奸,總愛披著偽善的外衣對中國人「教化安撫」和「剿撫兼施」,但抓起人來一點也不含糊,有時候甚至比憲兵隊還要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