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六章 開了小差

第十六章 開了小差

「放心吧,齊教授的後事我們自會料理,」李匡仁收起手槍,「我已有承諾在先,所以絕不會扔下你不管,明天清早船到后馬上送你去吳江。」
一臉下流相的日本兵一手推開,根本不看證件,嘴裏不停地嚷嚷「搜身的幹活、搜身的幹活」。
第二天,整個上午不見兩位客人回來。
「別害怕。」李匡仁一把挽住齊依萱的胳膊。「別往那兒看。」
下午,船家父子稍顯力乏,李匡仁自告奮勇上前頂替,誰知搖櫓的動作看似簡單,其實相當不易,一推一拉間的力道必須恰到好處,李匡仁搖了半天,船身只是亂晃,不肯前進,一用蠻力,木櫓則乾脆脫落。錢三官現身說法,傳授了幾個訣竅,李匡仁仔細揣摩,這才掌握了要領,船身歪歪扭扭開始前行。
「嗯,這位姓孟的激進青年根本就是蒙在鼓裡,」李匡仁接著說道,「本來呢,你父親的想法是姓孟的沒什麼大事,最多關幾天受點苦,後來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三搞兩搞弄假成真,一下子被轉到野川所去了。」
齊依萱百感交集,不由得越哭越傷心,肩頭抽|動著上氣不接下氣,腦子裡重新一片空白……正哭得昏昏沉沉間,樓梯一陣亂響,齊依萱再一次嚇得面容失色。
「畜生!」李匡仁輕聲罵了一句。「鬼子現在正在抓典型,搞殺一儆百的把戲,這農民看來又要被砍頭了。」
李匡仁也說,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才是最好的自我解脫,你甚至不妨認為齊教授只是出了遠門,遲早會有回來的一天。
齊依萱雙腿一軟,蹲在地上乾嘔起來,腦門上猛地沁出了一層冷汗。
「人呢?」齊依萱如夢初醒。
「我爸爸說利用了孟松胤,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過了好一會兒,齊依萱才稍稍平靜。
「錢三官,我先把船錢結給你們吧。」李匡仁從口袋裡摸出鈔票遞給船家。
「既然這樣,那你們為什麼不把孟松胤放出來呢?」齊依萱叫道。
「哎呀!」齊依萱突然一聲驚叫。
「咦,這人怎麼不像男人?」小頭目看到齊依萱時叫了起來。
「唉,這該死的年代……」李匡仁欲言又止。
不遠處的籬笆上掛著兩顆黑乎乎的人頭,在太陽的暴晒下皮開肉綻、齜牙咧嘴,看上去顯得異常恐怖,旁邊還掛著一塊木牌,上書「鑽籬槍殺」四個大字。再看稍遠處的地方,籬笆上還綁著一名早已氣絕的大肚子孕婦,袒胸露腹,令人慘不忍睹,特別是高漲的腹部血肉模糊,顯然是被鬼子的刺刀直接捅死的,而且是連帶腹中胎兒一起捅死的——齊依萱當下渾身顫抖,兩腿一陣陣發軟,幾乎有點站立不穩。
「那我還能去哪裡?」齊依萱幽幽地問。
「難怪要讓孟松胤以苦肉read.99csw.com計混進憲兵隊去,原來是想徹底完成這一任務,」齊依萱全部明白過來,臉上的表情異常複雜,「怪不得臨終前還說對不起孟松胤,利用了他、害了他……」
「依我看,教授的死,一半也是為了向這位姓孟的學生謝罪。」李匡仁嘆息道。
「醒啦?」李匡仁走過來看看齊依萱的面色。
「自去年開始,你父親的關係從滿鐵上海事務所轉到蘇州,從屬於梅機關蘇州出張所,」李匡仁繼續說道,「你父親骨子裡還是個清高的知識分子,向我們提供的情報並不多,所以上面很是不滿,曾經嚴厲訓誡過幾次。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日本人看中你父親,真正的用意還不在於得到共產黨地下組織的情報,而是……」
中午時分,父子倆一人吃了一隻糠餅,一直等到約莫下午兩點來鍾仍然不見人影。錢三官對兒子說,這檔生意實在太划算了,搖了一半的路,卻拿了雙倍的錢,看樣子他們開了小差,不會回來了,得,我伲回蘇州去吧。
眾目睽睽之下,兩根毛竹猛然彈起,當竹梢彈離地面數米的時候,農民的身體一下子便被撕裂開來,右邊的毛竹上掛著一條大腿,左邊的毛竹上則懸著露出體外的內臟,鮮血隨著竹桿的搖晃而紛紛灑落,慘烈的程度實在是筆墨無法形容,就連那幾個惡魔一般的日本兵也不敢多看,轉過身來撒腿就跑。
這是一艘看上去非常乾淨的小木船,平時主要用來裝運虎丘一帶盛產的茉莉花、白蘭花,所以現在即使是空船,依稀還能嗅到一絲絲殘存的花香。搖船的是一對父子,父親名叫錢三官,是個一臉憨厚的農民,兒子大概十七、八歲,基本上像啞巴一樣沒開過口,倆人輪流搖櫓,小船一刻不停地順水而行,速度倒也不算慢。
那名特務用日語跟日本人解釋了一番,一干人等這才蜂擁而去。
李匡仁帶著齊依萱朝鎮子里走去,錢三官點了兩遍鈔票,高興得連疲勞都忘記了,讓兒子點起油盞,一人吃了兩隻糠餅,開始商量這筆意外的小財回去后該怎麼花。
「怪不得,」齊依萱沉吟道,「以前老見爸爸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半夜裡一個人在天井裡抽悶煙打轉。」
來的是四名中國人和一名日本人,跟李匡仁似乎很熟悉,低聲交談了幾句,開始在房間里到處搜查起來。齊依萱看得莫名其妙,但又不敢聲張,只見那名日本人搜得尤其仔細,連齊弘文床上的枕頭、被子都用刀劃開來翻騰,其它如衣櫃、抽屜等處更是被翻了個底朝天——齊依萱馬上想到了藏在自己身上的那支無頭鋼筆,心裏猛地一跳。
齊依萱再次想到了口袋裡的鋼筆,但隨後想到父親的後事不知道會如何九九藏書安排,而自己又必須儘快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不由得傷心欲絕,再次掩面痛哭。
「你看,連農民都沒有糧食吃,實在是荒唐啊。」李匡仁搖頭感嘆,將攜帶的壓縮餅乾分了幾塊給父子倆。
「不行,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無法存世,還是走吧。」李匡仁耐心勸解道。「按理來說,這事已經屬於我的份外之事,但看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實在不忍心眼睜睜看你飄零在這亂世之中,希望你還是聽從我的忠告。」
天黑以後,父子倆在船艙內鋪開單薄的被褥,早早地沉入了夢鄉。
船家父子自然也被嚇得不輕,重新上路以後一句話也沒有,只是悶著頭把櫓搖得飛快。
情急之中,李匡仁用日語大吼了一聲「八嘎亞路」,隨即展示手上的特別通行證,讓對方看清上面市川修三的親筆簽名——這以攻為守的一聲吼還真起了作用,日本人嚇了一跳,反倒不敢放肆了,但又心有不甘,接過通行證一字一句地細看起來。
齊依萱雖然穿著父親的西服、戴著李匡仁的帽子,但偽裝得很不成功,面容和體態讓人一眼就能看穿。這下惹來了麻煩,不遠處的一名日本兵聽說是冒牌貨,馬上來了興緻,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非要當場搜身不可。
李匡仁扶著齊依萱登岸,打算去鎮上找棧房住宿,而船家父子則準備留在船上過夜。
齊依萱那天醒過來的時候,始終認為失去知覺前看到的那一幕,可能只是夢境或幻覺。
齊依萱提心弔膽,不知道這該死的鬼子兵到底買不買帳,正心裡頭七上八下之時,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打罵吆喝聲,轉眼一看,原來是幾名鬼子押著一位三十來歲的農民向檢問所走來,看樣子,大概又抓獲了穿籬笆的農民。那名一臉下流相的日本兵見了,再無心思與齊依萱糾纏,將通行證往李匡仁手上一塞,匆匆奔向那位倒霉的農民。
「原來是自己人啊。」小頭目面色鬆弛了一些。
「這麼說,你也是梅機關的特務?」齊依萱如夢初醒。
「知道一點。」齊依萱點點頭。
「我不走。」齊依萱的神情依然痴痴獃呆。
「吃吧,別多想了。」李匡仁看在眼裡馬上輕聲寬慰。
天蒙蒙亮的時候,虎丘花農的小船如約而至,吱吱呀呀地停靠在後門邊。
「後來呢?」齊依萱想,李匡仁想講的大概是「威逼利誘」這四個字。
在場的人正看得莫名其妙,只見兩名日本兵舉刀在手,一聲怪叫,一左一右同時砍斷了固定毛竹的麻繩。
船到橫塘鎮,遇到了第一個水上檢問所。小船靠岸接受盤問,李匡仁交驗了自己的證件和齊依萱的「善良之市縣民證照」,又拿出那份梅機關出張所簽發的「特別通read.99csw.com行證」,盤查的和平軍士兵一看上面有特務班班長市川修三的簽名和私章,馬上揮手放行。
「前一陣打無錫來了一批新四軍幹部,根據你父親的情報,我們秘密抓捕了海棠組的十五號聯絡員,派我們的人冒名頂替去與無錫方面聯絡,不過最後還是被識破了,」李匡仁邊回憶邊說,「共產黨方面雖然認為泄密的原因是由於十五號聯絡員的叛變,但對教授也開始有所懷疑,至於最後到底是怎樣確認的,我也不大清楚。」
「一路辛苦,多給點應該的,」李匡仁揮揮手,同時吩咐道,「要是明天中午我們還不回船,你們倆只管回去。」
「好的,我伲一定等到中午,先生儘管放心。」錢三官點點頭。
「太君,我是梅機關的人!」李匡仁急忙遞上自己的證件。
「這事現在雖然可以攤開來說了,但我想你還是不知道為好。」李匡仁似乎不大想說。
李匡仁扶著齊依萱回到船上,一手在她的後背上輕輕拍打,自己也是面色蒼白,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齊依萱依然面無表情,目光獃滯。
「宋科長已經同意,由我護送齊小姐去吳江,」李匡仁與一名油頭粉面的特務交涉道,「通行證都辦好了,你們可以馬上去核實。」
「是啊,自己人,」李匡仁遞上一支香煙,「我是送人去吳江,執行任務。」
接下來遇到的第二個關卡就沒那麼好說話了,甚至還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麻煩。
李匡仁沒法回答,只能眼望著河水繼續發獃。
黃昏時分,船到石湖附近的一座小鎮。
「好吧,」李匡仁勉為其難地說,「我看過你父親的檔案,他在戰前已經加入了共產黨,三八年的時候,滿鐵上海事務所為了對華東地區的各類資源進行調查,搜集一切有用的資料和情報,需要吸收大批本土人才,你父親也成了他們選定的目標。滿鐵是個什麼機構你知道嗎?」
中午時分,船家父子歇息打尖,一人吃了兩大塊由米面、麩皮、豆餅和菜葉等物混合后蒸熟的糠餅,渴了便直接從河裡舀水來喝。糠餅黑乎乎的,質地粗得像是由一把沙子捏成的,老實巴交的錢三官說,這玩意兒,以前我伲鄉下人是用來餵豬的,可現在,就是這樣的豬狗食也不敢盡興吃。
「先生,給多了。」那位忠厚的父親發現錢鈔多了一倍。
「都看到了吧?」李匡仁苦笑著對齊依萱說道,「你無論如何不能再呆在這裏了,現在不單共產黨可能會再次找上門來,日本人方面也不一定放過你,據我所知,齊教授應該還有一些……未盡事宜……所以你一定要乘他們還沒醒過神來的時候馬上遠走高飛。」
以前曾經聽父親提起過關於「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隻言片語,報紙上也能看https://read.99csw.com到一些零星介紹,知道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機構,表面上是一個以鐵路經營為主的商業公司,但卻公然涉足政治、軍事、情報領域,擁有極為顯赫的權勢,始終活躍于侵華行動的最前沿。遠在戰事發生之前,父親就曾在「滿鐵」主辦的專業雜誌上發表過化學方面的文論,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優異的專業能力被日本人注意上了……「你父親究竟是如何暴露共產黨人身份的,我還不大清楚,」李匡仁的話吞吞吐吐起來,「照我想來,應該不外乎……不外乎……」
齊依萱坐在船篷內,眼望兩岸的房屋紛紛後退,臉上的神情除了悲哀,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蒼涼和憂愁,李匡仁看在眼裡,心裏也頗不好受,一陣陣酸楚似波浪般襲來。船篷用雙層竹篾編成,中間嵌以箬葉,表面塗以桐油,既可遮風避雨,又營造了一方溫馨的小天地,當然,現在處身其間的兩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享受這樣美好的氛圍。
「我覺得你不能呆在吳江!」隔了好半天,李匡仁才慢慢緩過神來。「現在鄉下一樣不太平,甚至比城裡還要不太平。」
齊依萱的一句話,就問得李匡仁如坐針氈。
「教授曾多次向上面要求過,這個我可以作證,」李匡仁解釋道,「可是日本人的機構太多,光是特務機關就有七、八個,內閣、陸軍、海軍、憲兵、滿鐵,都自成體系,現在雖由上海系統的梅機關統管,可事情還是很不好辦,特別是跟蘇州系統的金子機關搞得很僵,勾心鬥角非常厲害。後來教授又忙著躲避共產黨的追殺,這事就更沒法兼顧了。而且,最近日本人正全力籌備清鄉行動,各個部門都有大動作發生……」
誰知道,這次絕對不是砍頭那麼簡單,原來鬼子覺得常規的殺戮已經失去了新鮮感,再也得不到什麼「樂趣」,所以又想出了新花樣,已經在籬笆前的空地上事先豎好了兩根粗壯的毛竹,一頭深埋于土中,一頭壓彎在地面並以麻繩固定,現在把那可憐的農民押至兩竹之間,將他的兩條腿各綁在一根竹梢上,既不打也不殺,只是圍看著哈哈大笑。
齊依萱嚼著乾巴巴的壓縮餅乾,突然想到這肯定是日軍的給養,心裏馬上百感交集,眼裡幾乎又要垂下淚來。
父親對學術的痴迷確實非同一般,平時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泡在學院的實驗室和圖書館中,回家后也總是手不離書,書房裡的燈光每晚都要亮到午夜以後,哪怕是這段東躲西藏的日子里,隨身也帶著一箱書籍,每天花費大量的時間研讀,同時不停地在紙上寫寫畫畫。有時候,齊依萱好奇地走近去瞄一眼,發現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化學方程式和千奇百怪的計算公式,跟天書沒有兩樣。更奇怪的是,父親read.99csw.com總是隨手寫、隨手燒,幾乎從來不留底稿。
「可憐的孟松胤!」齊依萱終於放聲大哭。
檢問所門口排隊等候過關的人很多,李匡仁帶著齊依萱和錢家父子穿過隊伍,直接走到一名小頭目樣子的漢子面前,遞上自己的證件和通行證。
這個檢問所規模比較大,是一所傍河的房屋,裏面駐紮著三、四名日本兵和十幾名和平軍,上岸一看,原來正好位於竹籬笆的隔離處,所以雙向來往的農人特別多。李匡仁告訴齊依萱說,現在清鄉行動雖然還未正式開始,但很多重要地段的竹籬笆已經搭建完畢,嚴禁民眾擅自穿越,違者格殺勿論。
「小李,你為什麼還要為日本人賣命呢?」齊依萱問得輕描淡寫,臉上也毫無表情。「你看看我父親的結局……」
聽說搜身二字,齊依萱馬上急白了臉,再看那名日本兵一臉淫|褻的壞笑,更是嚇得不知所措,只能一個勁地往李匡仁身後躲。
「唉,一言難盡哪……」李匡仁的表情有些尷尬。
「不用怕,是我們的人。」李匡仁探頭一看后安慰道。
「而是什麼?」齊依萱忙問。
但是,怎麼可能做到「什麼也沒發生」呢?只要摸到口袋裡那支偽裝的鋼筆,它就會真真切切地提醒你:父親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那天晚上的夜色黑得不甚透徹,窗外月朗星稀,天穹似浸油的薄紙一般半透明,以至於齊依萱醒來后只覺得像剛剛睡了一覺,腦子裡既清醒又糊塗,但空氣似乎特別清新。豎起身體一看,自己正躺在父親的床上,李匡仁則坐在床前的靠椅上擦拭手槍,再看地下,父親的屍體已被搬走,那名捉垃圾漢子也不見了蹤影,看來梅機關已經來過人,整件事情徹底結束了。
搜查的結果一無所得,日本人嘰哩咕嚕一聲命令,意思要把齊依萱帶走,幸虧李匡仁連忙上前阻攔,並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梅機關出張所簽發的「特別通行證」亮了一下。
「不,我一定要知道。」齊依萱堅決地說。
李匡仁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沉默了半晌才憋出這麼一句滑頭話: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
「是他的學術水平和……研究成果,」李匡仁突然吞吞吐吐起來,「對不起,我已經說得太多了。」
「研究成果?」齊依萱越來越糊塗。
「你父親在化學研究方面頗有建樹,特別是有機化學領域,學術水平在滿鐵眾多的專家學者中也屬佼佼者,」李匡仁一聲長嘆,「唉,樹大招風啊,打個不確切的比方,也可以說是自古紅顏多薄命。」
李匡仁告訴齊依萱說,這該死的籬笆把農民的田地一隔為二,許多人家為了耕種另一半甚至要繞道幾里路通過檢問所,所以不得不冒險穿越籬笆,只是一旦被發現便會丟掉性命,而且還要被斬首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