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針，雞蛋和韭菜已經取到，老魯仰起脖子，磕開蛋殼將蛋液灌入喉嚨，隨後狼吞虎咽地將亂草般的生韭菜吃下肚去。努力下咽的當口，眼中瞥見月京未來正和林醫官興緻勃勃地討論著有關水銀的話題，連忙偷偷伸出手去，將桌子上那支剛用過的注射器撈進了褲兜。

「別慌，小鬼子只是看熱鬧，諒他看不懂什麼名堂來。」林文祥低聲說道，神態顯得十分安詳。

「對，我只需要那根細玻璃管。」孟松胤答道。「當然，如果能同時再搞到一支注射器就更好了。」

「嗯，我這邊正忙著呢，你去看一下吧。」陳老頭把工具箱往耿介之面前一推。

槍兵聽明白了，趕緊後退幾步站到門外。

耿介之想想確有道理，乾脆放慢速度，從容不迫地繼續工作，但還是覺得槍兵站在旁邊有點礙手礙腳，靈機一動，想是不是嚇唬一下這傢伙，於是故意將手一晃，讓幾滴酸液掉落地面。

「自己放血？虧你想得出來。」李匡仁苦笑著搖搖頭。

老魯並不回答，慢慢脫開衣服，露出了胸口上的傷疤。

隔天傍晚放工之前，林文祥將叉車上的蓄電池接上電源充電，以便經過一夜的飽充使電解液中的硫酸濃度提高。一般情況下，電解液放電后的硫酸濃度只有10%至15%，而充足電后能達到35%至38%。叉車上配備的鉛酸蓄電池與汽車和摩托車使用的啟動型產品不同，屬於牽引型中倍率放電設計，通常使用管式極板，容量比使用片式極板的啟動型產品大得多。

「破車又出毛病了，是不是蓄電池壞了？」林文祥大聲嚷嚷道。

「哈伊！」槍兵一溜煙地跑下樓去。

「不行，這可開不得玩笑！」李匡仁驚叫起來。「沒有相對準確的溫度，出了紕漏怎麼辦？」

「什麼樣的紕漏？」韋九問道。「會爆炸出人命？」

「快去廚房拿兩隻雞蛋和一把生韭菜，否則會出人命。」林醫官對月京未來嚷道。「別忘記在生韭菜上撒點油。」

「什麼辦法？」李匡仁忙問。

「明白，試准了再封起來。」老魯哈哈大笑。「這點小事，根本不可能讓老子心跳加快。」

老魯眼看傷口處理完畢，立即將舌頭底下的體溫計移到牙齒中間，揣摩著玻璃泡與玻璃管之間的細頸部位，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

「那就好辦了，」老魯笑了起來，「我就說我發燒了，然後量體溫時把玻璃泡咬斷……」

「那個姓林的台灣醫官人還不錯，有一次在病棟跟我說過，如果傷口有問題可以隨時找他，」老魯站起身來說道，「這傢伙上次活割我和蔣亭虎，也是被逼無奈，要是我能進醫務室，應該不難找機會偷到一支體溫計。」

「對，把前面的玻璃泡敲掉，把裏九九藏書面的水銀倒掉，插到這隻小玻璃瓶中用煤油做測溫介質，利用熱脹冷縮的原理來實現測溫的目的。」孟松胤解釋道。「測溫介質的膨脹係數、沸點、凝固點有所不同，用煤油和紅鋼筆水測到100度絕對靠譜。」

叉車充電時一般都停在門口的配電箱旁，離門口的崗哨不遠，平時遇到拆解、維修的時候，窮極無聊的士兵總愛湊過來看熱鬧解悶。耿介之看在眼裡，心中不免有點慌張，手一哆嗦，一滴酸液落在地上，滋一聲微響，水泥地上頓時被腐蝕出一灘灰白色。

韋九出主意說，他以前在鄉下見過農民燒炭，可以學這個法子用木材在爐道里試試看。李匡仁說，這個辦法好，我記得煤的燃燒熱量是每千克15至27百萬焦耳，比木材稍微高點，而木炭能達到每千克32百萬焦耳，整整翻了個倍。孟松胤說，從化學角度而言，木炭是木材經不完全燃燒在隔絕空氣的條件下熱解而成，是一種殘留焦油的、不純的無定形碳，熱處理車間的工業爐達不到這樣的加工要求。韋九說，我可以找些樺木、青岡木之類的硬木塊，一大早在爐排上點火燒著后捅到煙道里去，然後到後面出灰口去扒出來燜在爐灰里，這樣煅成的炭燒起來沒什麼煙。

走出羽字型大小監房的大門以後，月經未來派一名哨兵去宿舍把林醫官叫來，自己押著老魯慢慢走向檢身室樓上的醫務室。

老魯拔出口中的玻璃管，彎腰吐出玻璃屑和殘餘的水銀，只見那些濺落的液體像荷葉上的水珠那樣不安地亂滾，形成一片亮閃閃的銀珠。

月京未來連忙用袖口捂住鼻子迅速後退，旁邊的槍兵見了也嚇得半死，竟然一步跳到了門外。林醫官抄起桌子上的止血粉，全部撒向地上的水銀，然後戴上口罩，用棉簽和刮刀將已經成為淡黃色的固態物體裝入一隻小玻璃瓶。

「把褲子脫下來，我給你打一針解毒針吧，」林醫官想了想，拿起了消毒盒內的注射器，「幸好我手上還有幾支二巰丙醇，算你小子運氣。」

「是啊，時間控制不好一樣出紕漏。」李匡仁看上去已經沒什麼信心。

「兩根滴管我來帶。」耿介之準備學這個樣子夾帶。

取得硫酸和玻璃滴管的任務，交給了林文祥和耿介之，因為兩人同在裝配車間的搬運組，具有接觸這兩樣東西的便利條件。

郭松鑽進號洞，找出那三隻西林瓶遞給孟松胤。

「有沒有吞進肚？」林醫官問老魯。「水銀的毒性很大，開不得玩笑。」

「液面是低了點，回頭我加點蒸餾水。」耿介之邊回答邊加快手上的動作，玻璃瓶里已經積滿半瓶酸液。

「頭暈，有點發燒，」老魯有氣無力地回答道，「腳下一滑，正九-九-藏-書好撞在水斗的尖角上……」

「沒有辦法，只能靠多校對幾遍來避免誤差，」孟松胤一把抓過老魯的手腕，像一名中醫那樣凝神把脈，「健康成年人的心跳大概是每分鐘60至80次，我看老魯好像很標準，基本上是每秒鐘一跳。明天你就把著自己的脈校正幾遍，注意，得在休息的狀態下，心情也不能緊張。」

「快漱口！」林醫官立即去水龍頭下接了半杯自來水遞給老魯。

「體溫計斷了？」林醫官頓時大驚失色，「快把水銀吐出來！」

「這小子說得沒錯，放血！」老魯突然被此話啟發，猛地一拍大腿。「我有辦法搞到體溫計了。」

「這個比較難估計，」李匡仁搖搖頭，「沒有鍾錶作基準，只能默念一到六十的數字，可能誤差比較大。」

月京未來打開鐵門后首先查看傷情，然後厲聲喝問是如何造成的。

「不能用，」李匡仁一口否定，「那是體溫計，測溫範圍是35度到42度，我們需要的是量程能達到100度的。而且，體溫計內的水銀柱標示的是恆定讀數，也就是說，不會隨著溫度的變化而動態顯示。」

「太君，毒氣大大的有。」耿介之用衣袖掩住口鼻，裝出一付不堪忍受的表情。

「對了，所以醫生護士量完體溫后要甩幾下。」耿介之第一個明白過來。

由於修械所內很少有大型工件的轉運，所以目前只配備了兩輛載重量為半噸的小松牌蓄電池叉車，由林文祥和一名來自二號房的年輕人負責駕駛及操作，而耿介之和一名姓陳的老頭則專門負責機修部分，主要任務就是修理那兩輛三天兩頭出毛病的破叉車。姓陳的老頭以前干過汽車修理，對液壓件的維修很有經驗，耿介之拜其為師邊干邊學，也掌握了不少機修技術。

「兩根膠頭滴管正好一根當攪棒、一根當滴管，可以說不缺什麼了，」李匡仁沉吟道，「可是，說來說去，溫度計還是沒著落啊。」

「那我問你，體溫計前面的小玻璃泡是不是沒用？」老魯想了想問道。

「松胤兄，我覺得這些東西解決起來都不難，難的是如何找到一隻溫度計，」李匡仁提醒道，「這個問題你是如何考慮的？」

「出來吧。」月京未來皺著眉頭一扭腦袋。

「不會啊，這組蓄電池剛換上去不久，不可能那麼快就壞，來，我來檢查一下。」陳老頭放下手中的活計，打開工具箱準備拿出裏面的長頸膠頭滴管。

裝滿整整一瓶酸液以後，林文祥蓋緊橡皮塞，隨手藏在牆角邊的雜物堆里，等傍晚放工前再拿出來，偷偷塞入褲管後用布條將瓶身綁在小腿上。

一大早進入車間以後，林文祥拔去充電電源，順便將蓄電池上的接線端子擰松后九九藏書拔離，隨後坐上駕駛座裝模作樣地啟動叉車——結果當然是毫無反應。

「我明白了，是做一隻沙漏！」李匡仁叫了起來。「妙，實在是妙。」

「兩隻瓶口對口，接縫處用水玻璃封一下，這樣絕對牢靠，」孟松胤把兩隻西林瓶遞給老魯，「還有，橡皮帽上的小孔先鑽得小一些，把石英砂裝進去后馬上調試一下，最好能把一瓶砂流盡的時間控制在一分鐘。」

回到號房，林文祥解下玻璃瓶，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以前齊依萱在醫學院實習的時候還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有些小孩發高燒的時候糊裡糊塗把體溫計咬破，水銀都流進了消化道，」孟松胤回憶道，「這時一般都喝些牛奶和雞蛋清之類富含蛋白質的東西，讓蛋白質與水銀結合以延緩吸收，同時再吃一些粗纖維的食物，一般都能隨糞便排出……」

最近，日本教官們已經懶得自己動手煮茶，特別委任郭松擔當此職，每天一大早在教官們尚未進車間之前便用電爐和茶壺燒水。郭松藏起茶壺，順手打碎了幾隻杯子，將碎陶片混在一起，推說是自己不小心打碎了茶壺和茶杯，接受了一系列「笨蛋」、「廢物」之類的評價以後矇混過關。

「笨蛋！」月京未來邊罵邊彎腰察看水泥地上的水銀。

「報告，體質太虛，如果血流不止的話，很可能會送命。」孟松胤站得筆直幫腔道。

「是啊，腦門還挺燙。」韋九裝模作樣地摸摸老魯的額頭。

「煤油不難弄，洋風爐里就有，」郭松插嘴道，「紅鋼筆水就更好辦了，自己滴點血在水裡不是一樣？」

「瞧見沒有，這就是我的鍾錶。」孟松胤得意地說道。「老魯，你明天把兩隻小瓶帶進車間，用鐵絲在兩隻橡皮帽上各鑽一個小洞，然後在其中一隻瓶內灌滿你們鑄造用的石英砂……」

孟松胤轉身直奔大門，使勁敲響鐵門並聲嘶力竭地大喊「報告」。

刀疤早已愈合，形成一條條嫩紅色的肉丘，像肥壯的蚯蚓一樣趴在胸大肌上。老魯用指甲剝開西林瓶頂端那包裹在橡皮帽上的薄鋁皮，將尖硬的銳角對準傷疤用力刺入。孟松胤猛然明白過來，剛想伸手阻攔，卻被老魯一甩手掙脫，眾目睽睽之下，只見老魯咬緊牙關死命一劃，鋒利的鋁皮將整條傷疤活生生地撕剝開來——鮮血猛地沁出，霎那間便染紅了整個胸膛。

「差不多。」孟松胤無奈地點點頭。「實際上，我們非但缺少一隻溫度計，還缺少一隻鍾錶呢，反應過程中需要嚴格控制時間，單靠嘴巴數數似乎不大靠譜。」

「廢物，就會給人添麻煩。」月京未來不耐煩地罵道。「忍著吧，醫務室的人早就下班了。」

老魯裝出傻乎乎的樣子點點頭。

「醫務室里的溫度計九九藏書能不能用？」老魯問道。「能用的話，我想想辦法。」

「快退後，水銀會蒸發，有毒！」林醫官警告道。

「林醫官對我說過，任何時候都可以找他……」老魯解釋道。

「自己摳喉嚨嘔吐一下。」林醫官指著牆角邊的水斗對老魯命令道。

「醫務室主要是為獄官和日本兵開設的，不會讓普通囚徒隨意進出，」孟松胤並不認同這一想法，「再說即使肯讓你去，月經未來肯定從頭到尾陪在旁邊，你根本沒機會下手。」

「鍾錶的問題不大，我已經想好辦法了，」孟松胤拍拍李匡仁的肩膀為其鼓氣，「郭松，你把龍頭從病棟撿來的小藥瓶拿來。」

耿介之拿了兩根長頸膠頭滴管走到叉車旁，擰開蓄電池的加液孔蓋，將滴管慢慢探入槽格，捏動橡皮球吸取稀酸液。林文祥扭頭看看四周無人注意，趕緊從懷裡摸出一隻玻璃瓶，也就是韋九從病棟帶回來的那隻鹽水瓶，拔去橡皮帽迅速遞了上來。

「呵呵，這種事我還沒遇到過。」李匡仁不得不承認孟松胤的學養比自己深。

林醫官匆匆趕來后首先為老魯止血，包紮的過程中，老魯說自己頭暈發燒，能不能量一下體溫，林醫官沒有多想便從桌子上拿起一支體溫計插入老魯的口中，隨後用紗布將灑滿止血粉的傷口蓋住，再用膠布呈井字形固定。

「體溫計內的水銀容量大概是500到700毫克，其中汞含量不超過百萬分之0.1，只要不接觸到人體的傷口部位，一般來說問題不大。」孟松胤卻有不同的看法。「以前在實驗室里我經常打碎溫度計，一般都是找些硫磺粉撒在地上，讓它們生成硫化汞不再揮發，或者用乾麵粉撒在上面，在地上挖個坑直接埋掉。」

剛說到這裏，大門口的一名槍兵突然走近來觀看，看兩人蹲在叉車旁到底在搗鼓什麼。

耿介之感激地拍拍林文祥的肩膀，看著對方將兩根長頸膠頭滴管藏進另一隻褲管。

「不瞞你說，我現在最頭疼的就是這件事，」孟松胤的情緒馬上一落千丈，「實在不行，只能不用溫度計，憑經驗大約估計。」

邱正東和洪雲林的任務是製作一隻簡單的小鐵爐，用鉚焊車間里隨處可見的薄鐵皮焊成一隻像一本書那麼大的方盒，上面再加兩根橫檔作托架，看上去就跟一個「目」字一樣，做好后托劉子春帶出工場大門，仍舊扔在牆角的馬纓丹叢中。

「其實，這兩種溫度計的結構和原理都大同小異，如果我們真能搞到一支醫用體溫計，也許就有辦法改造成一支實驗用的溫度計了，」孟松胤將手裡剩下的一隻西林瓶舉到眼前，「原本我考慮土法上馬，用玻璃滴管插入這小玻璃瓶，裏面灌點煤油或是帶顏色的水，但這玻璃滴管雖然夠九-九-藏-書長，但又實在太粗，要是能搞到一根細玻璃管就好了。」

「孟夫子，你剛才說，要是有一支體溫計就能改造？」老魯問道。

「怎麼樣？」陳老頭在遠處探頭問道。

孟松胤說，好，現在原料已經齊備，下一步就是準備工具了。

關於燃料問題，孟松胤思考了很久，在號房裡燒動明火，首先火光要小，其次煙霧和氣味也要小，要滿足這些條件，最理想的莫過於酒精了，但是這玩意只有醫務室才有，很難搞到手。煤油倒是不難搞到，洋風爐中就有，但這玩意燒起來氣味太重，容易被發現。最後只剩唾手可得的煤炭了，但同樣存在著煙和味都太大的毛病。

提到齊依萱的名字，孟松胤突然剎住話頭，眼中閃過一絲哀痛，再也無心往下細說，而李匡仁同樣神情默然，雙眼投向黑沉沉的窗外，就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氣雖然已經漸漸暖和，但大家仍然穿著臃腫的棉襖棉褲，現在褲管里夾藏著玻璃瓶，從外面看還真看不出來，只是走路時得加倍小心。放工通過門口的檢查時，大夥將林文祥擁在中間，免得被鬼子從步履上看出破綻來。還好，像往常一樣，哨兵挑著人搜身，態度並不十分認真。輪到林文祥通過時，隨意摸了摸上下口袋，根本就懶得蹲下身去檢查兩腿。

月京未來非常惱火，更不願大日本帝國的物資受損，但想到現在經過培訓的囚徒同樣也是帝國的一筆財產，只得氣哼哼地向槍兵傳達了這一指令。

「還是我來帶吧，萬一被發現，損失也小點，」林文祥將滴管搶了過來，「與其兩個人都冒險，還不如一個來扛。」

首先需要一隻容器，想來想去只有日本教官煮茶用的陶壺最合適，郭松自告奮勇說，自己還沒作過什麼貢獻，這個問題就由他來負責吧，在放工前找機會偷過來，綁在小腿上或揣在懷裡帶出來。

「陳師傅，我來檢查吧，會不會是液面太低造成的。」耿介之搶著說道。

耿介之將滴管插入玻璃瓶，捏動橡皮球擠出電解液，然後重複以上動作，在多個槽格中吸取那濃度應該在35%以上的稀硫酸。林文祥見速度太慢，忙拿起另一根滴管，學著耿介之的樣子一塊兒吸。

乘這混亂當口，老魯悄悄地將玻璃管藏入了口袋。

「行了，我就試試看吧。」隔了好一會兒，老魯跳下鋪板打破了沉默。「把小藥瓶給我。」

「喀」一聲脆響，玻璃頸應聲斷裂。

「不行，」李匡仁馬上打斷，「水銀有毒，別說吞進肚子里去了，就是在空氣中揮發也有毒性。」

「要這小藥瓶幹什麼？」孟松胤將西林瓶遞給老魯。

老魯趴在水斗邊乾嘔了半天，沒吐出什麼名堂來，由於剛才咬的時候有所準備，實際上水銀根本就沒進入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