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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華 第一節

曼珠沙華

第一節

阿近聞言應道:「我不懂得招呼客人,且在三島屋裡,工作最賣力的非夫人莫屬。她不但親自下廚,指揮我們做家事,說到她在針線上的本事,更是又快又好,教人好生敬佩。」
他這項計劃相當成功。有段時期,伊兵衛(當時叫伊助)沿街叫賣提袋的模樣,成為當地名勝之一。「細竹滿是金銀粉,筋違橋上沿街賣」,如同路上孩童吟唱的打油詩,伊兵衛抗在肩上的細竹呈現出奢華景象。這首打油詩揶揄伊兵衛在筋違橋上叫賣,所販之物卻價格昂貴,很不相稱,不過伊兵衛毫不在意。
只是,阿島不時對這樣的情況感到非常不安,即使店主夫婦一再告訴她:
午夜時分。
「堀越大人趕著要某樣商品,是一項重要的裝飾作業,你也一塊兒去。」
「我誰也不嫁,只想好好待在夫人身邊學針線,日後成為獨當一面的提袋師傅。」
「阿近的事交給你全權處理,她想全力投入工作,你就好好找事讓她做,好好磨練她。」
伊兵衛認為花開花謝,虛幻無常,因而不喜種植花木,但不知為何,突然有叢曼珠沙華在後院里生根開花。
她無人可依靠,不得已,只好投靠小時候見過一面,早遺忘長相的叔叔。起初對阿近來說,這也是種難忍的煎熬。置身在陌生人群中異常艱辛,不,不論認識與否,只要是「人」,阿近一概畏懼不已。
那堅強的姿態與背後流露出的孤寂,觸動阿近的心。
即使三島屋目前只是家小店,遠不如越川和丸角,光靠兩名女侍打理家中一切,仍略嫌人手不足。然而,阿近反倒非常感激這繁忙的生活。
轉眼間,三島屋一開就是十一年。
所以在老家遇上那事,家人聚在一起商量阿近今後的生活時,阿近一度想遁入空門。她對人又怕又厭惡,無法敞開心胸,堅信只有神明能救她脫離苦海。
曼珠沙華,據說是綻放于彼岸的花朵,俗稱彼岸花,也有人說其花色殷紅如血,常見於墓地,乃吸死人之血而生,所以又稱死人花。花謝後會冒出細長的葉子,在沒有葉子的狀態下綻放出妖艷的花朵,奇特的模樣為其博得幽靈花的稱號,令人忌憚,且此花有毒。
且說,正巧曼珠沙華開花前,有位姑娘來到三read•99csw.com島屋幫傭。
阿近當時正好要端茶給伊兵衛,不小心偷聽到兩人的交談,似乎是某位身份不凡的顧客突然有急事請託,已派人備妥轎子。
阿島的推測沒錯,當初伊兵衛夫婦並非是要阿近到店裡學規矩,而是打算收她為養女。雖然不知道阿近心裏的想法,但他們很清楚她已無法重回老家。既然如此,就讓她在江戶悠哉地體驗千金小姐的生活,一起遊山玩水,學習嫁人該有的禮儀后,再替她找個好對象。特別是兒子都已長大,始終沒女兒承歡膝下的阿民,非常期待與阿近能像母女一樣相處。即將成人的兩個兒子聽從伊兵衛的吩咐到其他店家幫傭,學習如何從商,所以阿民備感寂寞。
可是,阿近畢竟是老闆的侄女,到店內見習總有個限度吧,把她當婢女使喚真的沒問題嗎?
在江戶說到提袋,就屬兩家店主名氣最響,分別是池之端仲町的「越川」,及本町二丁目的「丸角」。兩者都不是沿街叫賣的小販可輕易取得進貨門路的店家,因而與伊兵衛無緣。不過,對於兩店所賣的小配件和提袋的設計差異,伊兵衛總是觀察入微。
連生性嘮叨的阿島也無從挑剔,很快便與阿近打成一片,甚至有感而發,足見阿近是個勤奮認真的女孩。
一早,阿近得知黑白之間有客人,便著手仔細打掃。家裡開旅館,從小接受訓練的阿近做來是駕輕就熟。
阿近獨留在原地。叔叔真壞心,他明知我沒辦法接待客人啊。
伊兵衛出身自川崎驛站,老家在當地是赫赫有名的大旅館。不過,伊兵衛是家中的三男,而繼承家業的是長男,他很早便前往江戶工作。老呆在家裡的話,最後只會跟旅館里德夥計一樣供人使喚,沒什麼出息。
從那之後,阿近便不曾踏出三島屋一步,每天都在忙碌的工作中度過。
「不論什麼來歷的花,都是有緣才會在我家庭院落地生根,冷淡地剷除未免太過無情。這花就是在其他地方受人嫌棄,才顯得如此卑屈,你們看,那難為情似地僵硬模樣真是可憐,由它去吧。」
此外,喜歡附庸風雅的或愛好此道者喜歡隨季節變換身邊的配件。所以,當春夏秋冬有新品上市,伊兵衛便精心挑選商品掛在細竹上,沿此路叫賣。儘管他也在別的市街兜售,做生意的範圍並不局限此地,但唯獨走在這條九*九*藏*書路上時,絕不擺出便宜貨,與在其他地方販賣的品項等級有段落差。
伊兵衛生性和善,對大哥態度的轉變絲毫不以為意。三島屋剛開張那段時間,長期協助大哥經營的二哥因病過世,伊兵衛心痛如絞,想到大哥一定很不安,便主動與他親近,雙方於是開始往來。
曼珠沙華本是生長於路旁或田埂的植物,生命力強韌。不知是有人播種,還是隨風飄來種子,發現時候院已綻放一朵又一朵獨特紅花,三島屋眾人大為驚訝,皆蹙眉認為此物不詳。阿民的得力助手,也是家中資深女侍的阿島一見此花,登時臉色大變地四處找尋鐮刀。
然而伊兵衛卻一笑置之。他說,這房間是我和棋友廝殺的戰場,彼岸花倒是生得其所。
伊兵衛對商品質量頗為用心。越川以設計嶄新聞名,相對的,丸角則專走內斂高雅的風格。伊兵衛凡事都搶先他們一步。越川好像有這樣的貨,其實沒有;感覺在丸角看過,其實沒有。他與妻子阿民總是不眠不休地構思設計樣式。
這種花和我一樣,卑屈的活在世上。阿近向紅花投以微笑,接著又擦拭起榻榻米。
「像阿近小姐這樣,根本不必到別人家學禮儀。這次到店裡幫傭,應該是您家鄉的父母和我家老爺夫人談好的,想替您在江戶找個好人家,肯定沒錯。」
所以,這叢曼珠沙華便順理成章地留下。
拜託,誰要您這麼做啊,阿島完全沒當真。不過,阿近確實已抱定主意不回川崎老家,不論再好的姻緣上門也絕對不嫁。
話雖如此,打扮成千金小姐的模樣,比筷子重的東西一概不拿,成天窩在三島屋內像洋娃娃般過日子,當然更不行。阿近想工作,想活動筋骨全心投入工作。唯有這樣,她才能忘卻盤桓去於心中的悲傷、後悔,及責備自己、埋怨別人的那段痛苦回憶。
阿近來沒多久,三島屋便辭去先前在阿島手下的兩名年輕女侍。儘管不清楚個中原由,阿島卻很欣賞阿近,她明白主人的心思,對待阿近相當細心,且辦事機靈,只留她和阿近共事,阿近也較自在,這算是伊兵衛夫婦的貼心安排。此外,那兩名女侍似乎對年紀相仿的阿近十分感興趣,雖然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她們一再探問,說長道短,帶給阿近不少困擾,套句阿島的話,「這樣正好把麻煩趕走」。
儘管對商品得設計匠心獨具,伊兵衛總自稱大九-九-藏-書老粗,這樣的他,難得也附庸風雅地替這房間取名「黑白之間」。雖然大家笑伊兵衛的命名粗俗,但已貴為老闆娘的阿民及店內夥計,不知不覺中也習慣這稱呼,每逢老闆與棋友對弈,眾人便開心的談論今天黑白之間里的戰況。
伊兵衛聽完原委,旋即命人將阿民喚來。阿民從工房快步趕到,伊兵衛向她說:
阿近起身想幫忙準備,伊兵衛卻喚住她:
然而,阿近拒絕了他們的好意。她十分排斥外出,說得更坦白一點,她視此為畏途。她害怕人群,要她到外頭上課或遊山玩水,簡直是痴人說夢。
她曾向阿近提起心中的疑惑。阿近小姐,您不必這麼賣力吧,一些粗活交給我,您可以去幫忙店裡生意,這樣老爺也會比較高興。您還能充當店裡的活招牌,幫忙招攬顧客呢。
更何況三島町一帶原本便是伊兵衛經商的地盤。
這座雙層建築相當寬敞,只做提袋和配件生意的話感覺大了點。然而,儘管擁有自己的店面,夫婦倆仍手持針線,打算親自教導雇傭的夥計技藝,所以多出來的空間正好充當工房。
阿近擰乾抹布,用力擦拭榻榻米的接縫處,不久,她突然停下手中工作,庭院里搖曳的曼珠沙華映入眼中。花朵盛開至今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但那紅艷的色澤毫無褪色的跡象。好強韌的花。
換言之,不只兩家店頭有客人上門,連接兩地的路上也會有客人。這些風雅之士瞥見擦身而過的小販掛在細竹上的商品,覺得「咦,這好像不錯」時會怎麼做?也許會停下來說「等等,讓我看看那件商品」。
由於住店及通勤夥計日漸增多,三島屋改在小巷弄里租屋權充工房。舊工房面向狹小後院的外廊,好一陣子淪為貓兒休息的場所,但近年來店主伊兵衛總與棋友在此處對弈。三島屋的經營平順,有一名可靠的掌柜,兩個兒子也都長大成人,不必擔心家業繼承的問題。伊兵衛於是玩起圍棋。愈晚養成的嗜好,總是愈為沉迷,過去唯一嗜好就是做生意的伊兵衛,如今人生最大的樂趣便是下圍棋。
其實兩人原屬意越川與丸角的中間地,卻始終尋不著合適的店面。歷經千挑百選,終於看上三島町一幢略靠丸角的雙層建築,以新穎前衛設計為賣點的越川,有一批非越川不買的死忠顧客,倘若要借對方的人氣開店,靠近丸角是個不錯的選擇,於是他們也九_九_藏_書就此安定下來。
韶光荏苒,春去秋來。
伊兵衛不容分說的丟下一聲「拜託了」,便與阿民飛也似的離去。
阿島壓根不清楚阿近寄住三島屋的原因,只有伊兵衛夫婦知情。投入工作多年,阿島錯失好些姻緣,才會語帶羡慕地說出這番話。望著她那深信不疑的豐潤臉龐,阿近落寞的回以一笑。
伊兵衛的大哥對這個靠自己才幹開店謀生的弟弟青睞有加,不過這也是後來才有的事。當初伊兵衛沿街叫賣時,他幾乎是不聞不問。直到伊兵衛擁有三島屋后,兄弟間才熟絡起來。
——好在叔叔沒砍除這些花。
「原本我還擔心會來個柔弱千金,沒想到阿近小姐這麼能幹。」
提袋店三島屋,位於筋違橋前方的神田三島町一隅。店主伊兵衛最初是將提袋吊在細竹上四處叫賣,後來才自力開店營業,所以取町名為屋號再合適不過。
阿民立即起身入內更衣,儘管阿近對生意的事一無所悉,但看他們的行動毫不遲疑,也明白茲事體大。叔叔口中的大客戶堀越大人想必是名武士,對方要求立刻進行裝飾工作,與富商在三島屋訂製特別的商品不同,這是緊急的臨時下訂。
沿街兜售提袋的方式有兩種,一是以扁擔架起兩個貨箱,二是將商品吊在細竹上。伊兵衛采後者的方式,但他總多背一隻貨箱。路過的客人受細竹上的樣品吸引,想購買時,他便從箱里取出同款商品,堅持不將經風吹日晒的貨物交給顧客。他心知收取這樣的價格,自然該這麼做。儘管不少人替他擔心,認為這是浪費,一樣商品得花兩倍本錢,不過伊兵衛可不會白忙。只要將那些樣本略微加工,改作其他商品即可,伊兵衛夫婦就是有這等針線巧手。所幸他們有充足的精神和體力,得以不辭辛勞地四處奔波,走遍全江戶的舊衣店和布莊,廉價收購裁剩的碎步。
就是啊,阿島不再多問。接著,兩人又開始忙碌。阿近忙的渾然忘我——不,應該說是為了忘我,而持續投入工作。
他大哥將女兒阿近送來三島屋,請他們幫忙照料。與其說是來幫傭,不如說是來學習禮貌規矩。不過,這可不單純是愛女心切,想讓女兒在出嫁前到江戶歷練一番,當中其實另有隱情。
眼下是初秋時節,所以並非要更替女侍,也不是要遞補人手。這名叫阿近的姑娘,芳齡十七,是店主伊兵衛大哥的女兒,亦即他的侄女。
read.99csw.com內的擺設如昔,名聲卻已非往日可比。人們甚至有言,說到提袋便認定越川、丸角是業界龍頭的江戶人,要是不曉得排行第三的是三島屋,也稱不上風雅,足見三島屋名氣不小。
為何叔叔要這麼做?阿近心裏嘀咕著時,那名客人已然抵達。
「她們原就多嘴,三島屋不需要動口不動手的女侍。」
阿近悲切地向叔叔嬸嬸告知事情的原委,甚至堅持——你們若不肯答應我的要求,我會主動離開,找尋能不斷分派工作給我的僱主。伊兵衛與阿民頗感為難,但兩人並未糊塗到忽略她眼中的意志,於是決定達成她的心愿。
阿近的父母嚇得面如白蠟,執起阿近的手勸道:「你年紀輕輕,說什麼啥話,千萬不能有出家的念頭。」阿近抽回手,終日與父母淚眼相對,就在這時候,三島屋主動提議要代為照料阿近。
「準備的事就交給阿島。阿近,事出無奈,我無法依約和客人下棋。等對方到達后,你能否詳細告訴對方原因,並代我向他道歉?」
來到江戶后,阿近第二次聽見火災的警報鐘聲——火災果然是江戶的特色——心頭被鐘聲撩撥得凌亂無比。
黑白之間的客人將於未時(下午兩點)前來,是石和屋介紹的,棋藝精湛……伊兵衛開心的說著便打算從店頭退進屋內,掌柜連忙追上他。
這般孜孜矻矻,終於有了成果。好不容易能擁有一家小店面時,伊兵衛和阿民對地點的挑選毫無遲疑。叫賣多年,承蒙不少好客戶的愛顧,店面當然得開在這條路上,必須早點讓老顧客發現,細竹上滿是金銀粉的伊兵衛,如今仍在這條路上做買賣。
即便是知名旅館,只要不是官家的驛站,旅館老闆的女兒絕對當不成千金大小姐,家中的大大小小都得和夥計們一起賣力工作才行——阿近如此說明后,阿島對她似乎更加佩服。
越川與丸角兩店中間是條南北狹長的道路,伊兵衛常在此沿途叫賣。挑選那種名氣響亮、價格昂貴的店家購買提袋和小配件(如錢包、羽織繩帶、小布包、胴亂(注))的客人,大多穿著講究,正因有錢有閑,才會上名店購物。他們在店裡大肆揮霍,採買精緻的商品,就像公子哥兒整裝準備上戰場一樣。即然如此,要是在越川沒有看的上眼的商品,就會想順道去丸角瞧瞧,倘使丸角沒有,就會想到越川逛逛。若非特別執著于某一家店,想必有不少客人是同時光顧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