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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華 第二節

曼珠沙華

第二節

「擁有閉月羞花之貌的年輕姑娘,就算害臊低頭都迷人,不過……」
「您說……徵兆?」
阿近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應。這次她並未偷瞄八十助的表情,她很想一聽。
他說的那東西,指的是……?
「寒暄完要講些什麼?」
八十助的年紀與店主伊兵衛相仿,性格也相近,但不知為何,看上去比店主蒼老許多,總是低頭彎腰,步伐急促。今天他一樣踩著匆忙的步履走來,像只以套著白布襪的腳尖踩在地板上。
「老爺和夫人很倚賴小姐,才會放心的出門,您萬萬不能流露出絲毫不耐。」
藤吉憶起往事,似乎覺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笑。
阿近是店主的侄女,但同時也是店內的女侍,掌柜口吻客氣,言辭卻極為嚴厲,擺出雙重姿態。阿近一面被稱作小姐一面挨訓,感覺像面對謙恭有禮,又嘮叨不停的私塾老師。
「他有個好侄女,真叫人羡慕。」
阿近慢吞吞地道出事先準備好的台詞。她並非刻意如此,而是許久未曾像這樣裝模作樣地與人見面,舌頭一時不太靈光。
「小姐正值二八年華,容貌可比梅花、桃花、櫻花、牡丹,卻獨鍾曼珠沙華,足見您有顆善良的心。哎呀,多虧伊兵衛先生外出之福,我才得以拜見三島屋家珍藏之寶。」
「可是,我隱約有此感覺。請不必顧忌,儘管告訴我。店主伊兵衛不巧外出,家中事務由我暫代,既然是我的疏失,理應向店主伊兵衛報告,並加以改善才行。」
阿近和八十助面面相覷。
客人緩緩搖頭,收好懷紙,輕輕乾咳幾聲。
八十助霍然起身,逃也似地走出黑白之間。
他將空碗擱在榻榻米上,微微一笑。
「可否請您以憐愛曼珠沙華的心,聽聽人生逐漸走下坡的一名小商人的故事?」
「小姐清楚曼珠沙華的由來嗎?」
八十助伏地拜倒,阿近也跟著照做。她等候八十助抬頭,才做同樣的動作。
阿近嚇得幾乎彈起,差點咬到舌頭。
定睛一看,八十助抱著那名客人。客人面無https://read.99csw.com血色,雙目緊閉,眼皮不住跳動,瘦削的身軀歪斜得厲害,彷彿就要倒地。
對方這麼一問,阿近才恍然大悟。「莫非您問的是曼珠沙華?」
「可是掌柜先生,我沒辦法去獨自接待客人啊。」
「關上了。這樣可以嗎?」
「是的,小女名叫阿近。伊兵衛是我叔父。」
「和客人寒暄總辦的到吧。」
「在下一時失態,讓小姐受驚,非常過意不去。」
八十助伸手示意,請客人上座。那名客人突然停步,回頭望向掌柜。他足足比八十助高出一個頭。
「既然清楚,您不覺得這花特別陰森或不吉利嗎?」
「打從見到您,我便覺得您的神情隱約帶有一絲寂寥。我沒說錯吧?」
阿近從容致歉,藤吉微微搖頭。
「地點恕不能明講。目前那地方仍住著不少人,即使沒點明也不影響故事的主軸。以下我提到的人物和店名,也並非本名。」
「不,沒什麼。」
八十助突然大喊一聲。「這位大爺!」
八十助怒目瞪視阿近,眼神明顯帶著責備。這位客人如此厭惡曼珠沙華,僅僅一瞥幾欲昏厥,你卻偏說出惹他不高興的話。這名掌柜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
他一臉有話想問,不過八十助一再請他就座,他只好屈膝坐下。此人的短外罩和衣服皆是銀灰色,微微外露的下擺內里則是藍綠色。對了,叔叔也有意見這樣色調的衣服,看起來頗有格調。
就在這時候——
那是不詳之花,難怪您會覺得不舒服,當初我家主人一時興起留下墓地之花時,我們應該極力勸諫,告訴他此舉不妥才是。八十助連珠炮似的講一大串,頻頻磕頭道歉。
「這樣啊。」客人靜靜低語。
擔心地望著客人的八十助,聽見這話,臉登時皺成一團。
客人聞言顫巍巍吁口氣,原本支撐身體的手移向胸前,不斷地深呼吸,彷彿好不容易被拉出水面的溺水者。
那是道出心底秘密的口吻。不過,他的語氣認真,沒九-九-藏-書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可否關上……那邊的拉門?」
阿近鬆口氣,曼珠沙華就像她的同伴,她實在不想目睹它遭處決的凄慘模樣。
「也許是我等眾生身旁的神明下達神諭——藤吉,是時候放下重擔,吐露長年隱藏在心中的秘密了。」
「對的。」
客人嘆口氣,露出苦笑。
「來,請往這兒走。」帶路時的語氣也同樣倉促。
「實在冒犯了。」
「假如是一般人,不會覺得有何可怕。不過,換個人也許就會覺得稀奇或訝異。」
果不其然,八十助離開后便沒再回來。阿近認為這樣反而好,心情平靜不少。
客人的語調低沉下來。
這名客人深深皺眉,痛苦地低著頭問道,口氣嚴厲強硬,彷彿是性命攸關的要事。
然而,曼珠沙華彷彿一直在等候阿近投靠這戶人家似的,一朵花枯萎,旁邊旋即綻放新的一朵,日夜撫慰著阿近孤寂不安的心靈,她實在不願在曼珠沙華面前吐露冷漠的話語。反正只要放著不管,不出幾天便會全部枯萎凋謝。
「我反倒很是喜歡,甚至和我叔叔一樣對它寄語同情。」
說到這裏,現名藤兵衛的藤吉略顯躊躇。
這下阿近可難為情了。她無法正視客人,臉上霎時一陣滾燙。
「我想暫時忘卻俗世的煩惱和生意上的精打細算,投入棋盤中的黑白之戰,才來到此地,沒想到卻遇見曼珠沙華及小姐,看來,這絕非純粹的偶然,一定是某種徵兆。」
阿近迅速站起身,一把將門關上。
「可是……」
「不,用不著這麼做。關於這件事,各位一點錯也沒有。」
那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他娓娓道來。
他起身想去取鐮刀,客人莞爾一笑,制止他。
說到這兒,藤吉略喘口氣,凸出的喉結上下滑動,八十助見狀猛然回神。
原來是這麼回事,阿近急忙到別處更衣,盤整髮髻、更換髮髻后,沒人會認為她是女侍。
客人溫柔的看著阿近。「您剛才說是三島屋店主的侄女吧?」
「不,我無意刺探您的私事https://read.99csw.com,剛才冒犯了。不過,我應該沒猜錯吧?」
「客人說什麼,就回答什麼,沒人要您閑話家常。我也會陪在一旁,請放心。」
沒關係,阿近應道。八十助不知是否一時被這樣的發展給愣住,在一旁聽的瞠目結舌。
聽見客人抵達的動靜,前往相迎前,八十助仔細交代阿近:
客人落寞的微微一笑。
「請別在伊兵衛先生外出的時候剷除花叢,他對花的憐愛之心令人敬佩。」
「接下來的故事,與我為何如此懼怕曼珠沙華有關。」
「掌柜,這位大爺不喜歡曼珠沙華。」
阿近心思不在眼前的客人身上,全放在匆忙間默背的詞句,目光自然微微上揚。
掌柜確認客人的狀況,緩緩鬆開他撐地的手臂。看來,他已能安穩地坐定。
「長屋裡的居民個個和善,家境貧困仍天天笑聲不斷。長屋管理人性格頑固,一生氣就滿面通紅,孩子都管他叫柿子爺爺。」
「家中共七個兄弟姊妹,我排行老幺。上面的四個哥哥、兩個姐姐都很像我父母,個性一板一眼,不曾因貧窮而自暴自棄,總彼此扶持,在長屋裡相依為命。」
將客人迎往黑白之間的是掌柜八十助。
沒想到那名客人朗聲而笑。
他瞥向緊閉的拉門。
「雖說事出無奈,但我們主動邀請,卻讓客人白跑一趟,實在非常失禮。若由身為夥計的我向客人道歉、上茶點招待對方,又更加失敬。所以老爺吩咐阿近小姐出面,因為您算是老爺的親屬。」
客人一再追問,阿近頓時不知如何是好。她心想,這時最好回答「我也覺得庭院里有那種花很可怕」,才合乎待客之道。
客人問道,阿近頷首。
此刻,彷彿連庭院里德曼珠沙華,也在拉門外豎耳聆聽藤吉的故事。
「管理人曉得我們先前住的長屋慘遭大火燒光,父母雙亡,所以特別關照我們。總在生活艱困時,偷偷分米給我們。但他明白施捨有利亦有弊,常清楚地勸告,與其施捨東西,不如給工作,才算真正對我們好。他甚至會找些跑九_九_藏_書腿或撿柴的差事讓年僅八歲的我做,兄姊皆在他的安排下找到工作,不久便紛紛離家外出謀生。
這名客人比伊兵衛年輕五、六歲,不僅身材高大,還有對固瘦嶙峋的挺拔雙肩,模樣相當順眼。阿近心想,此人小時候一定被取過「衣架子」的綽號。這時,阿近察覺八十助正朝她擠眉弄眼,催促她向對方問候。
「真是抱歉,打斷您的話。」
他的雙手不再發抖,臉色也漸漸恢復紅潤。
「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阿近坦言心中感受。
客人似乎仍驚魂未定,瞥了緊閉的拉門一眼。
「我疏忽了,我去幫您端茶來。」
客人似乎也明白剛才那番話教人為難,於是低頭道歉。
他空出的另一手像在空中畫圖般不住顫抖,指著面向庭院的拉門。
阿近僵硬地垂下目光,所以沒看見八十助是何表情。他一定認為我談太多家裡的事,很不高興。
「忘記先自我介紹,我叫藤吉。儘管遠不及三島屋,我也是手下擁有幾名工匠的建材商。打從擁有自己的一家小店后,對外改用藤兵衛這個稱號,不過,這故事得以藤吉的身份說才行。
客人詢問阿近,能不能耽誤她一點時間。
「這件事發生時,我父母早因火災雙雙亡故。當時我才七歲,正值思慕母親的年紀,終日以淚洗面。如今回想起來,我父母一無所知,算是他們的福氣。
「到掌柜那樣的年紀,往往不願再聽別人提陳年舊事,因為他們早見識太多世間的無聊事。」
「真的……很抱歉。」
「您、您過獎了。我只是這家的累贅,因無法待在父母身旁,又無處可去,只好寄宿于叔父家中。心想著好歹能從事女侍的工作,但我不懂人情世故,不夠聰慧,連女侍的工作也做得不好。」
他絲毫沒有怪罪的意思。
阿近迅速移膝向前,仔細端詳客人的情況。不只額頭和身子,連理著月代的頭頂也在冷汗直冒。他單手抵著榻榻米,勉強撐住即將癱軟的上半身。九九藏書
阿近的確嚇傻了。「庭院里有會讓您感到不舒服的東西嗎?」
阿近對客人的誇獎感到難為情,心中卻莫名不安起來,低頭行禮已是竭盡全力。庭院里究竟哪裡不對勁?
「我平時鮮少如此,因為那東西只出現在特定的地方,只要避開就行。若非靠近不可,我也會做好心理準備,但這次真的太突然。」
「難道三島屋老闆臨時有急事?」
「不會再看見庭院?」
「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馬上去倒,八十助迅速起身,客人取出懷紙擦拭額前的汗水,望向阿近柔聲道歉:
客人緩緩點頭。「我很怕那種花,怕的不得了。」
「真是抱歉,」客人睜眼說道,「能否給我杯水?」
阿近煞有其事地說著,往昔在旅館幫忙時,不時得如此措詞,自然而然便學上口。
「我不害怕,只覺得這花十分落寞可憐。」
「是的。」
阿近不曉得如何應對,偷偷望向八十助,掌柜也不知所措地不斷挑動眉毛。
「家父是名貧窮的建材工匠,雖有一身好手藝,但家中孩子眾多,無論再怎麼賣力工作,仍難以養家糊口。每當想到父母辛勞的短暫人生,我便不禁悲從中來。
「三島屋老闆是基於什麼樣的興趣,在庭院里種植那種東西呢?」
這名客人觀察敏銳,出聲問道。嗓音低沉,略帶沙啞。
房內並未擺出棋盤,下座也未擺設坐墊。阿近明白當中的含義。
「真是萬分對不起。有了,我當場將花剪除吧。」
「確實已關緊?」
他雙目緊閉,使勁全力呼氣道。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這名幺子,與長我十三歲的大哥之間,發生了那件事。」
「沒什麼事。」
阿近向他提起今年秋天時,女侍想剪出在庭院里綻放的這種花,卻遭伊兵衛攔阻的事。她在說明時,八十助正好端水過來。客人接過裝水的茶碗,感激地高高捧起喝了幾口。
八十助怪聲反問,客人回望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