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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華 第六節

曼珠沙華

第六節

如今,阿近腦中仍不時浮現那人最後朝她呼喚的臉。
換言之,曾沉溺玩樂的良助,也和喜一一樣脫胎換骨,長大成人。
年滿十七的阿近,看這樣的良助頗為順眼。這並非一見鍾情,但她覺得良助是個不錯的對象。所以,這次婚事進行得相當順利,喜一與良助愈走愈近,還談到彼此的夢想,打算日後將兩家合併,成為川崎驛站最大的旅館。
「那很好啊。」阿民板起臉孔。「把年輕女孩嚇成這樣有啥意思,再壞心也要懂分寸。」
「據說是在睡夢中過世,一臉安詳。」
半年前,阿近全力投入家中的旅館生意,每天勞碌奔波,某天突然有人上門提親。
「不過,我卻多少心中有愧。」伊兵衛接著說:「所以我隱約明白松田屋老闆從花叢間看到人臉的原因。」
阿民似乎無法接受。她頻頻眨眼,來回望著丈夫與庭院的紅花。
「他說,剛才太過魯莽,這絕不能讓小姐看見。」
阿近雙手按著胸口。「之前在這兒談話時,他也曾露出呼吸困難、胸口疼痛的表情。」
替放蕩不羈的公子哥找個新娘,只為幫助他洗心革面,這並非什麼奇聞。所以,阿近見父母和大哥對波之家的提親大表震怒時,心中頗為驚訝。其中尤以喜一最為氣憤,他對擔任媒人的寄合頭滔滔不絕地罵道:我們家阿近可不是滅火員,見兒子耽溺逸樂卻無法管束的糊塗父母,及倚賴父母過活、只會終日玩樂的糊塗兒子,要我們家阿近去幫他們擦屁股,想得美!就算菩薩託夢,要我們將阿近嫁給波之家,我也不會答應!阿近不禁看傻眼。
「這樣啊。他去看病拿葯,醫生還嚴肅地吩咐他要注重健康,好好調養身子。」
這算是壽終正寢吧,伊兵衛又補上這麼一句。接著,兩人沉默地望著枯草和芒穗搖曳的庭院。
「叔叔,」阿近回道。「我認為藤吉……不,松田屋老闆看到的是自己的臉。」
伊兵衛的意思是,兩人潛藏的悲傷相通。
「這樣你又接觸一個不可思議的因果故事,真九_九_藏_書不容易呢。」
——要是忘了我,決不饒你!
伊兵衛向陪伴身邊多年的妻子投以真心疼愛的眼神。
「後來松田屋老闆準備告辭,我打算送他出門,他卻出聲阻止『小姐,請留步』,於是我請八十助代為送客。」
回過神時,阿近感受到伊兵衛的視線,他眯著眼,為幫不上阿近而強忍心中的焦慮。
有婚事上門,並非什麼意外之事。阿近芳齡十七,家中有兄長喜一,不必擔心家業無人繼承。喜一也曾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嘲諷,要是你遲遲不嫁,成為難纏的小姑,才真叫人頭疼。
細數時日,事發至今已有半年。這段期間我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阿近為此感到驚訝。相反地,另一個受過往緊緊束縛的自己,卻覺得怎會只過了半年。
「阿近,你嬸嬸就是如此,個性率真,為人處世也一樣直爽,對任何人都胸懷坦蕩。我可真是娶到了不起的老婆啊。這是我當男人的福氣,也是當商人的福氣。」
怎麼可能忘得了。要真能忘,不知有多輕鬆。阿近合上眼,蜷縮著身子,僵硬地屏息等候那張面孔消失。
今天早上,他比平時晚起,家人進房關切,卻發現他全身冰冷地死在床上。
不久,伊兵衛開口:
阿近也認為自己總有一天要出嫁。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截至目前為止,她從未有喜歡的人。接受父母認可的對象合情合理,商家的女兒大多是這樣走入婚姻。
伊兵衛喚來和阿島一起在廚房忙碌的阿近。不過並非要她到伊兵衛的房間,而是黑白之間。
然而,藤吉婉拒阿近的建議。
阿近伸手掩面,想抑制湧出鼻端的涕淚。
「你明知阿近遭受何種苦難才離家,像那些誰死去、誰被殺之類的事,她絕不會想再聽。阿近也太可憐了。」
「松田屋老闆自他大哥死後,便很怕見到曼珠沙華,當然,這是由於他一看見這種花,就想起他大哥,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然而,當時他在曼珠沙華花叢間瞧見的又是誰呢?」
「松田屋老闆獲得諒解了嗎?」
「可是,阿近被迫聽這故事,怎麼受得了啊。」
「可是,八十助剛才說松田屋老闆和阿近聊得很read•99csw•com開心,臨走時還客氣地答謝。」
「昨日,松田屋老闆獨自外出大半天。回來時,衣服上散發著焚香的氣味,他兒子……啊,就是他的接班人,瞧著納悶,便問他是否去過寺院。松田屋老闆回說去看一個多年不見得舊時。」
阿近瞠目結舌,一時答不出話,「啊,果然不出所料」的心情混雜著詫異的湧上心頭。而這當中又夾帶著「為什麼我不覺得意外?」的困惑,思緒層層糾結。
伊兵衛朝困惑的阿民努努下巴,朗聲而笑。
「哦,客人沒講嗎?」
阿近搖頭。「其實我曾問他願不願意這麼做,因為我離席期間,他一度想打開拉門……」
伊兵衛此話一出,阿民賞他一個白眼。
阿民突然面露慍容,摟住阿近的肩膀。「老爺,他的意思是,假如阿近一起打開拉門,也會看到已死的吉藏或松田屋老闆的生靈嗎?」
「嬸嬸,您誤會了。」這次換阿近安撫阿民。「我大概什麼都看不到吧。松田屋老闆是指,坦誠這個秘密后,他必須獨自確認那張藏在曼珠沙華后的臉——不,應該說那張臉是什麼樣的表情。他說不能讓我看見,其實是不願暴露他面對那張臉時的情緒。」
「那位客人的店名叫松田屋嗎?」
「好啦,別那麼緊張。」伊兵衛頻頻安撫阿民。「你想想,松田屋老闆重複強調,這兒有盛開的曼珠沙華,還有阿近在,算是冥冥中註定的緣分。他也一眼看出阿近神色帶有一絲落寞,所以阿近雖沒有盡吐自己的遭遇,起碼略有傾訴的意願,對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慰勞阿近。阿近低頭鞠一躬,想應些合宜的花,諸如「叔叔嬸嬸,事情辦得如何?」或「叔叔嬸嬸辛苦了」之類,卻說不出口。一和叔叔嬸嬸慈祥的眼神交加,她的淚水便撲簌落下。
伊兵衛與阿民返家時,阿近獨自呆在黑白之間。她坐在緣廊上,凝睇著曼珠沙華。
「如果你願意向人傾吐心事,解放自己,一掃胸口的陰霾,便再好不過。應該會有那麼一天,只是不曉得何時會到來。我和阿民只知道情況,但恐怕無法勝任這項工作。你將選中某人,而那人會除去你心中凝九九藏書結不散的悲傷。」
「他原本就有心臟病,之前也曾卧病在床。」
兩天後。
而促成這個契機的就是你,伊兵衛道。
「我完全搞不懂,這究竟怎麼回事啊。若說是那遭吉藏打死的木匠化為亡靈害死他,我還比較能理解。」
聽完故事,伊兵衛長嘆一聲。阿民靠近阿近,輕撫她的背。
「我仍認為松田屋老闆看到的是他大哥。那張泛著淚向他道歉、請求原諒的苦悶面容,從赦免花縫隙間探出……」
叔叔告訴阿近,對方確實是建材商,只是名字不叫藤兵衛。
阿近笑著頷首,以指尖拭去眼角殘淚。
由於這層緣故,三年前有過那麼一場落空的婚事,沒想到對方竟然再度上門提親,仔細詢問后得知,這次是良助個人的意願。
氣得滿臉通紅的喜一已二十一歲,十八、九歲時他也曾一度放縱,害父母操心。儘管周遭人不斷苦勸,只要那股玩勁兒沒退,他便絕不罷手。然而,這股熱潮總會冷卻,真正的男子漢時候一到,便會下定決心戒除。若無法戒除,便一輩子也戒不掉。不等那個時刻來臨,看清楚良助是什麼樣的男人,就要將稚嫩得宛如臉上還留有胎毛的阿近娶進門,讓她改掉男的壞習慣,喜一無法原諒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此外,他也對毫無男子氣概的良助相當氣憤,一個年方十四的小姑娘,很可能因他墜入不幸深淵,他卻不當回事。
因為藤吉面帶笑容的說,曼珠沙華滿開。
挨一頓訓后,伊兵衛馬上收斂許多。他連聲抱歉,舉起手制止阿民。
是去看吉藏嗎?
「你們怎麼看?」伊兵衛凝視著庭院的曼珠沙華,向阿民與阿近問道。
「所以這算是你的功勞。」
——我果然不該對您說這種事。
「我們到底誰猜得對,看來已無從得知。不過,我想無論那是哪張臉,松田屋老闆是去看曼珠沙華時,一定帶著微笑。」
「他想必是覺得難為情,」伊兵衛說,「才著急回去。」
「可是,仔細想想,為什麼松田屋老闆選中你?」
從掌柜八十助那裡聽聞事情的始末,夫婦倆草草換下衣服,一同來到黑白之間。
這話意指,藤吉已原諒藤吉。
這都是你的功勞九*九*藏*書,伊兵衛溫聲稱讚阿近。
新太是三島屋唯一的童工。
伊兵衛回望阿近。「才不是呢,是他放過自己。」
所以,八十助回報客人離去時相當開心。
「要是你也像他一樣就好了。」
我從未向別人提起這往事,傾訴后覺得罪業減輕許多……
「你的意思是,花叢間還會出現人臉嗎?」
伊兵衛偷瞄發火的老婆,暗自苦笑。這時,他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轉身面向阿近。
真可怕,阿民顫聲說。
這樣啊,伊兵衛輕聲應道。
前天伊兵衛才說過,他們心中的悲傷相通。
「接著他說,謝謝您聽完這故事。」
然而,正當雙方都為這樁婚事感到高興,想著「該定下來的時候,一切都會自然定下」之際,唯獨某個人心生危險地念頭,且此人就在阿近身邊。
伊兵衛獨自站在緣廊,自藤吉——松田屋老闆回去后,曼珠沙華就像完成任務般,突然枯萎凋謝,一朵不剩。庭院里的艷紅盡褪,徒增秋日的枯黃。
阿近明白叔叔的言外之意。見一旁的阿民為自己生氣,阿近輕輕執起她的手,緊緊握住。阿民望著阿近,牢牢回握。
「我明白他畏懼曼珠沙華的原因,但花叢後為什麼會露出人臉呢?」
藤吉潰堤般滔滔不絕,宛如被人打到一樣伏卧在地,但過沒多久便起身,恢復沉穩的表情。他眼角微微泛紅,呼吸卻不再急促,語調也恢復平靜。
「他道出潛藏心中的罪過,與自己達成和解。」
「雖然知道店址,但我不想透露。松田屋老闆應該不會再來這裏,看來緣分僅有這次。」
之前藤吉神情狼狽地替阿近擔心時,瘦削的臉龐更顯蒼白。
伊兵衛語調平靜卻充滿自信,阿近差點就此聽從他的話。她雖想順從伊兵衛的建議,又覺得保持這種自私的嚮往只會徒增罪過,於是緊閉雙眼。
如今回想,阿近那時十四歲,而正值放蕩年紀的良助十九歲。倘若阿近年紀稍微大一些,喜一的想法或許會改變。
「我只是聽他講故事而已。」
「阿近,松田屋老闆坦言他生靈出竅逼死大哥吉藏后,神情如何?」
阿近拆下束衣帶,理好衣領和衣袖,端正坐好。,伊兵衛對她說:「剛才接到消息,松田https://read.99csw.com屋老闆過世了。」
「所以我就說嘛,應該叫新太告訴客人,取消這次的聚會才對。」
「松田屋老闆應該不會撒謊,他當真很高興吧。道出埋藏多年的心事,想必舒坦不少。」
「松田屋老闆吐露這秘密后,沒打算現場做個確認嗎?」
「阿近。」在這聲叫喚下,阿近挺直腰桿。
當時這名長子——良助,素行不端,因沉迷賭博和風月場所,而將家裡的錢財揮霍殆盡,父母又哭又罵,直嚷著要和他斷絕關係,常把波之家搞得雞犬不寧,這時有人出點子,說只要娶妻成家,浪子便能回頭,於是找上住附近的阿近。
吉藏死後,每當秋風吹起,曼殊沙華盛開,藤吉便會從飄搖的紅花中看見自己的臉。藤吉不願承認,那張瞪著怒眼,怨恨大哥、咒他早死,責備他竟苟活世上的面孔是自己的。
「八十助還說,那位客人聊了好久,多虧小姐高明的接待手腕,直誇獎你呢。」
——小姐,您是個善良的人。
「這倒也是,所以我才說你是個好女人。」
他已完全洗心革面。誠如喜一所言,他的玩心已退。三年前,喜一狠狠痛罵他一頓,他虛心接受,真心為之折服。由於家中同在驛站經商,兩人從小便認識,經過這件事,他對喜一大為改觀,很想娶阿近入門,叫喜一一聲大舅子。
「聽說你很用心接待客人,真是辛苦了。」
「松田屋老闆感嘆著,好久沒見面,真是懷念。他還笑說,都已是這個季節,寺院和墓地仍開滿曼珠沙華。」
「叔叔……」
原來如此,藤吉忍不住想看三島屋庭院里的曼珠沙華是否也會出現人臉。
伊兵衛說的沒錯,阿近重重點頭。
藤吉溫柔的話聲在阿近耳畔響起。
阿近向吃驚的兩人重述藤吉的故事。這回沒人打岔,全由阿近敘說,但她不時確認似的望向庭院的曼珠沙華。紅花靜靜佇立在西傾的秋日夕陽下。
前來提親的,是與阿近家同在山崎驛站經營旅館的「波之家」長子。事實上,約莫三年前男方便曾談過這樁婚事。
「啊,對了。阿近,松田屋老闆也已坦白這件事吧?」
阿民來回望著丈夫與侄女,接著望向曼珠沙華的紅花,像小姑娘似地嘟著嘴,嘆口氣。